“大師你并沒說需要人牲??!”
“是你夫人主動提出來的,她覺得這樣可能更有幫助?!?
“這……”
無星無月的夜空下,這條叫妒津的河,流淌得似乎比任何時候都快一些,河上的石橋,橫跨兩岸,灰白的顏色像一把入土已久的枯骨,在黑發般的流水中赫然醒目。
橋頭前面的空地上,篝火熊熊,一大群人前,老宋氣急敗壞地指著自己的老婆:“你都干了什么好事!那是一條人命哪!好心好意送我們回來,卻被你們下了藥五花大綁扔進河里!說!都是誰想的主意!”
宋大嫂咬緊了牙,死都不吭聲。
“你個糊涂婆子!”老宋揚起手,巴掌眼看就要落到她臉上。
“宋哥!你要打便打我,嫂子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為了小驢子!”兩只纖瘦蒼白的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胳膊的主人,是那個與宋大嫂年紀相仿的婦人。
“玉清……你!”老宋看著這婦人堅決的臉,慢慢放下了手,攥起拳頭,狠狠敲了自己腦袋幾下,無力回天地看著河水,大聲道,“對不起了姑娘,來世投個好人家去!”
他轉過身,對那一直默立于人群之外的文藝青年道:“大師,丑時已到,能作法了不?”
青年慢吞吞走過來,蹲下,靜靜看著流過眼前的河水。
“你肯定你兒子是站在這座橋上,同你講他在河底?”
“千真萬確,一連七日,他夜夜都在我夢里哭訴?!庇袂迳┤滩蛔〈罂奁饋怼?
青年從腳邊拾起一個石子,扔進河里,“最后一次見到你兒子,是在哪里?”
“家里,他說要趁著寒假,去買些防水的材料回來把家里的屋頂修一修。那天早上,我送他出門,便再也沒有消息。去問過賣建材的人,都說他根本沒來過。”玉清嫂拿出一個尋常的背包,哽咽道,“那天他就背著這個包出了門。去買建材的地方,從石尤橋上過是最快的……這個包,后來被發現就漂在妒津的河面上!都說那橋邪門,可從來都是對女人不利,怎么會讓我兒子……我只有小驢子一個兒子,一個呀!好不容易上了城里的大學,我不該讓他出門的呀!”玉清嫂泣不成聲。
見一個女人凄涼至此,在場者都沉默不語,好些人還亦真亦假地擦了擦眼睛。
宋大嫂趕緊扶住她,勸慰道:“都知石尤奶奶是個烈貨,大約是年歲越多,脾氣越大,這幾年咱們上的供奉太微薄,說不定就因此遷怒了咱們,才拿小驢子開刀。妹子你先不要急,既然已經請來了高人,若小驢子真是被石尤奶奶給收了,會有下落的。再說,我們剛剛已經向石尤奶奶進獻了這么個大活人當祭品,真有什么怒氣,也該熄了。”
“那姑娘到底與我們無冤無仇,萬一被發現……”玉清嫂捂著心口。
“我們也是被逼無奈。不這樣做,如何能幫到你。你以為我的心就好過嗎!”宋大嫂紅了眼睛,又道,“這里都是自己人。那姑娘孤身一個,又是外來者,不會有人追查到咱們這里。回頭每年都多燒些紙錢給她就是了?!?
文藝青年站起來,轉過身,火光在他的墨鏡上跳動:“宋大嫂,你與他們母子二人關系如何?”
“我跟嫂子自小就玩在一起,勝似親姐妹。我丈夫病死之后,家計困難,全是靠她與宋哥一路接濟,她對小驢子比對自己的親兒女還好?!庇袂迳┲鲃哟鸬?。
“哦。”青年點點頭,從挎包里陸續拿出些東西,不過是些石頭雕成的男女小人。
宋大嫂見他并不像要開壇做法的樣子,揉了揉眼睛,問:“大師,你看了半天,怎么說?”
“不是看我怎么說,是看你們怎么說?!蔽乃嚽嗄昴闷鹨粋€石人,微微一笑,“這些,是會講真話的石頭?!?
宋大嫂一楞。
瘦小的春爐也擠在人群里,看了一會兒,似乎又覺得沒什么看頭,轉身離開了。
石尤村里,除了人住的房子,最多的便是陶窯。路旁,樹下,隨便一個人家的后院,都可見這些新舊不一,大大小小的陶窯。不開工時,它們便是村子里最沉默冰涼的地方,千萬年的灰燼,好似都積在了里頭。
什么東西都怕個積累,長久不清理,便會出問題。
從橋頭回來,春爐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轉去了老宋家。
不多時,老槐樹前走來了披著霜露的孤獨身影,徑直往樹旁那間不高不大的房子而去。
“哥哥,我回……”
房門被打開,春爐眉飛色舞地邁進來,一臉的笑容在看到他哥哥……旁邊的我時,凝固了很久。
“看一個神棍在河邊胡來,你我都覺得沒什么意思吧?!蔽倚ξ乜此?,指了指面前的茶幾,三杯冒著熱氣的茶,在我特意帶來的白瓷杯里微微蕩漾,“我等不及明天再來找你們,既然你這么誠意邀請,我又這么期待做成一筆生意,不如早來早了。”
春爐從錯愕中恢復過來,幾步走到那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身邊,摸了摸他的手,又將蓋在他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十分細心。
如果這男人能站起來,如果他臉上能有一點表情能開口說一句話,我都能肯定地說,這是一位十分順眼十分爺們兒的男人,很少見到這么濃眉大眼端方英俊的人物了,那種氣質,無端端讓人想起那種經過各種扎實的工序,再自千度烈焰中翻滾燒造出來的陶器,雖不及瓷器細膩鮮亮,但自有一股難得的沉穩踏實。
可惜,這男人這輩子,不,是生生世世也別想站起來。我已看透他的底細。
將他與春爐放在一起,看不出一絲親兄弟的痕跡。
“請吧,不是要讓令兄試茶么?”我看著春爐,“趁熱。”
“好?!贝籂t鎮定地端起一杯,吹了吹放到男人的唇邊,低聲說,“哥哥,嘗嘗吧。”
男人聽話地張開口,茶水緩緩淌進去,機械地咽下。春爐只給他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小心拭去他嘴邊的水漬,輕聲問:“如何?”
然后便將耳朵貼近他的嘴邊,半晌,點點頭:“明白了?!?
我根本沒聽到那男人說半個字,他不可能說話。
“你哥哥怎么說?”我很配合春爐的表演。
春爐不答話,將剩下的茶,一股腦兒倒進了口里,舔了舔嘴。
我笑看著這個家伙,能一口氣將整杯浮生都咽下去且沒有任何表情的人,要么沒有舌頭,要么沒有味覺,要么,不是人。
“我猜你跟你哥哥都很喜歡這種茶?!蔽叶⒅籂t脹鼓鼓的衣兜,“不然你不會去我的車上,順手牽羊了好幾罐?!?
春爐微微一怔,慢吞吞地掏出兜里的小瓷罐,放到茶幾上,坐下,揉了揉右眼:“老人們總說,眼皮跳,有事到。我說這兩天怎么眼皮跳個不住?!彼D了頓,投向我的眼神并不犀利,相反還有些遲鈍,問:“你……是妖?”
這個問題到讓我意外了,我笑:“我以為,你一見到我的時候,就該知道你我算是同類。”
春爐搖頭,很老實地說:“我沒有這種能力?!闭f完,他眼睛里有光閃過,突然問:“你是很厲害的妖怪?”
該怎么回答呢?我這只在人間混跡了這么久的老妖怪,算是厲害吧。不然,不會對人類提供的任何不懷好意的迷藥免疫,也不會在他們將裝暈的我五花大綁時,輕輕松松用個障眼法,用一根無辜的筷子做了我的替身。在老宋他們個個念叨著要給我燒紙錢時,隱身旁觀的我好幾次都差點笑場,想告訴他們,我只收金子不收紙錢。
“厲害不厲害,不都是妖怪么?!蔽胰缡堑馈?
“不不,如果你很厲害的話,也許能幫我解答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贝籂t很認真地朝前坐了坐,一副小學生請教師長的模樣,完全不擔心被他的鄉鄰們算計了的我,是不是回來找人算賬的,也忘記了他剛剛趁火打劫偷茶葉的不光彩行為。他目不轉睛地期待我的回應,專注地像一尊陶俑。
“你問?!?
“妖可以修煉成人么?”
真是個入門級的問題。
“可以修煉成人身,皮肉血脈,五臟六腑,與人無異,修為再高一些,生兒育女也沒有問題。不過,‘人身’與人,還是有本質上的區別,比如不會衰老,不會染上人類才有的疾病,只要一路順風,沒遇到什么天災人禍,這個人身可以千秋萬載。”我解釋道。
“比如你?”他看著我,艷羨之情溢于言表。
“算是吧?!蔽尹c頭。
春爐想了想,站起來,迎著黯然的燈火,慢慢解開上衣的扣子,毫不羞澀地露出細膩雪白的身體。
我怔了怔。
不該是他,而是她——春爐不是個少年,起碼從這軀殼上看去,她是個稚嫩到能掐出水來的少女。假小子般的短發,寬大的衣裳與雌雄莫辨的聲音,騙了所有人。
在我想不通這寬衣解帶的理由時,春爐自一旁的針線簍里,取了一把剪刀出來,從心口一路劃了下去。
我以為會看到十分兇險血腥的場面,可是,什么都沒有,那道在春爐的身體上豁開的口子里,沒有血,沒有肉,只有一片凝固的粘土,這灰黃的顏色附著在任何一件東西上,都能瞬間讓它失去生氣。
春爐放下剪子,默默看著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