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山,
山上有棵樹,
樹里有只妖……
我就是這只妖。
此刻,腳下是這座山峰的最高處,只要再往前多邁一步,便會墜入之下的云海間,如果你會飛,一定會很開心,因為這里的云海歷來多姿,時淡時濃,必能提供最好最美的景致。可如果你不會飛,那只能抱歉地說,山腳下的深澗中,又要多出一具枯骨。
這就是浮瓏山,遺世孤立,俯瞰塵世,用千萬年的沉寂與低調,成全千萬年的神秘與旖旎。
奇花異草,珍禽異獸,從不是山里的稀缺之物,它們散發出的香味、掠過天空時的身姿、斑斕的顏色,在四季呈現出不同的美與靈動,這座山上,連一顆露水都包藏了一個小世界。縱然天天看同樣的風景,一個人就算看上一輩子,大概也不會乏味。
可惜,我卻不行。我曾在這里,看四季輪回,看冬雪夏雨,春花秋月,看了千百年甚至更久,沒有厭煩已是莫大的幸事。
按理說,我應該怨恨這座山,憎惡限制了我全部自由的山巔。
曾經,我的確如此。
可是,也印證了那句話,你有多恨一個人,便有多愛一個人。一座山,也是如此。
我的故事,關于“不停”,關于老板娘跟那一幫來來去去的妖怪們,我想已經不需贅述,你們中的大多數,一定自認為已經非常了解愛錢愛金子、經常壞脾氣、偶爾天然呆的老板娘了吧,畢竟,你們見證了這個家伙三年來的歷程,從不停甜品店,到不停旅店,到不停流動商販,風風雨雨,嬉笑怒罵的一千多個日夜,就是你們看到的全部。
對于這一點,我是十分欣慰的。因為你們陪我經過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三個階段。
但,你們是否見過一個以性命為打發無聊的工具、以鳥獸為充饑的食物,迷惘而絕望地走過許多日出日落的、頑劣的小妖?
一定是沒有的。
甚至,現在連我自己都很少見到她了。
因為,“她”就是我,從浮瓏山上醒過來的小樹妖。
在這座山上,我遇到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個人,沒有他,或許我至今還是一棵孤立山巔的樹。
而這個人為我帶來的朋友,那個一頭湖藍頭發的男人,縱然缺點無數,惹人厭煩,卻成了我一生的摯友,插科打諢是他,兩肋插刀是他。
從這座山上第一次走下去時,我也遭遇了人生中第一場災難,還第一次動手打了人。不對,那個家伙不是人,是一條龍,來自東海的孽龍,為了自己的惡趣味,毀掉了一座城池。也從那一巴掌開始,注定我們這兩個以互毆為起點的家伙,這輩子都無法再分開。
我的一切故事,都自浮瓏山而起,所以,我選在今天回來。
“站進來一點!你是來緬懷過去還是來跳崖的?!”
我的胳膊被一只大手拽住,被強行拉到離懸崖幾米之外的地方。
從一來到浮瓏山開始,敖熾的臉色就沒好看過,他說他最不想來的地方就是這里,因為這座山上埋葬了他老婆也就是我的初戀,而我的初戀對象卻不是他……
朋友們,我知道你們跟我是一樣的想法,想把他拉過來拿拖鞋揍一頓吧?
“我今天來,可不光是為了緬懷過去的。”我甩開他的胳膊,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你硬把我們拖來是為了啥?”九厥從山巔一側的大石頭后面鉆出來,手里捏著一把淡紅色的小果子,邊走邊說,“前任月老的事才過去幾天?你們沒被折騰夠么?眼見著就要當媽了,不在家里乖乖待產,這大冬天的還往山上跑!”
他說得倒是沒錯,那個麻煩的前任月老可是讓我們攤上了大事兒!一幫人費盡力氣,走過萬般曲折坎坷,才算了結了這件麻煩事兒。也正因為這件事,才讓我更加明白了時間的寶貴,我們任何人都無法保證明天會怎樣,也許明天我依然能坐在“不停”的院子里與你們談笑風生,敖熾依然跟掃地機過不去,九厥依然沉迷于釀酒以及談起他總掛在嘴上的終身大事。
但是,也許,明天的我們都不復存在,想說的話還來不及說,想做的事還來不及做。
這種感覺,在我即將成為母親的時候,越發強烈。
我摸了摸我的肚子,現在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個月了,也許我跟人類媽媽有本質的區別,所以關于分娩這件事,我并沒有任何生理上的征兆,但我有感覺。
這一年來,腹中的小家伙陪我走過千山萬水,我們從未說上一句話,但就是有一種斬不斷扯不開的東西,讓我們互有靈犀。身為一個妖怪的孩子,也許并不愿意像普通嬰兒那樣,折騰著母親才肯來到世間。也許,還未出世的他或者她,已然太了解他們的母親,知道她能走到現在并不容易,所以,希望自己的到來是輕松與歡喜的。
我覺得,我能了解這個還在腹中的小家伙的思想。而最近幾日,更是強烈地感覺,那個嶄新的生命迫不及待地要出來見見這個世界了。
所以,我必須趕在成為一個母親之前,回到我的家,我的浮瓏山,并帶著我一生里最重要的兩個人。
我想給我的未知小朋友,準備一份真誠的誕生禮物,而這份禮物,必須由我們三個人親手完成。
“浮瓏山冬天的果子,味道是最好的。”我笑看著九厥手里的野果,“不過你就放下摘果子釀酒的念頭吧,我讓你來,不是干這個的。”
“那你究竟想讓我們干嗎?”敖熾跟九厥異口同聲地問。
也就在這時,天空微微飄起了小雪,把整片山水都點染得靈動又安謐。
我走到山巔中間的一塊空地上,在尋常人眼里,這只是一塊空地,而在我們幾人眼中,這里挺立著一棵枝繁葉茂、蒼翠如畫的樹——我的真身。
“我們的命運,是從這座山開始的。”我讓敖熾把背包取下來,“眼見著我們的下一代就要出世了,身為長輩,我們應該為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準備一份珍貴的禮物。”
敖熾瞪大了眼睛,看我從背包里取出三個超薄筆記本,大叫:“難怪這么重!你居然讓我背三部破電腦上山?”
“誰說是破電腦,這可是最新上市的能待機一周的超超超超極本!”我白了他一眼,把其中兩部分別塞到他跟九厥手中。
九厥大惑不解:“你給我這個干啥?”
我朝他們神秘一笑:“給我們家未知準備禮物呀!”
“難道你要我們一人送一個筆記本給未知?”敖熾張大了嘴巴,十分詫異并且嫌棄地看著我,噼里啪啦道,“你腦子進水啦?送三個筆記本給孩子你不怕輻射超標啊?那么小的孩子玩什么筆記本!還送三個!一個拿來用另兩個拿來砸么?你不如送個掃地機實在!”
看吧,這個家伙果然還是直線思維的簡單生物。
我直接拿手捂上了他的嘴,說:“我們要送給未知的,是我們珍貴的過去。”
兩個男人同時愣了愣:“我們的過去?”
我點頭,轉身看向這座冬季的浮瓏山,說:“從浮瓏山開始,把我們的過去,寫下來,送給從未參與過、但應該知道一切的未知小朋友。”
九厥看看手里的筆記本:“所以,你是要我們把各自最難忘的一段過去寫下來?”
“就是這個意思。”我沖他眨眼一笑,從衣兜里摸出三個奶瓶形狀的U盤,“寫完之后,分別放到這里,作為給未知的誕生禮物。咱們誰都不看對方的故事,只留給未知。看,多么有意義呀!”我一臉得意,然后補充道:“看看誰敲字敲得最快,最后寫完的那個,要負責替我還卡賬!這仨筆記本都是刷卡買的哈!”
“你太無恥了吧?!”敖熾暴跳道,“大冷的天把我們抓到山上來敲字,爺我又不是作家,寫什么稿子!”
“你確實不是作家。”我捏了捏他的下巴,笑,“但你是孩子他親爹!還有你!”我轉頭看向一臉苦相的九厥,說:“你是孩子他干爹!別想跑!”
九厥哭喪著臉道:“我找人代筆成不成?”
“誠意!”我怒道,“我要的是誠意!”
“可天好冷啊。”
“對啊,夫人,你看都下雪了。不如趕緊回去燙火鍋?”
“你們又不是人!怕個屁的冷啊!以為親爹干爹都是那么好當的嗎?給我滾回來敲字!”我狠狠瞪著那兩個想開溜的身影,“不寫就離婚,不寫就絕交,你們以后別想跟我的孩子玩兒!”
兩個家伙灰溜溜地轉了回來。
“我也要寫的。”我看著在落雪中依然翠綠挺拔的真身,笑,“回憶,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好嘛,寫就寫,可為啥非要逼我們在這山巔上寫呢!”
“就為這里是浮瓏山。”
“我能去弄一壺熱酒過來,然后再開寫么?”
“不能!寫完再喝!過來坐下,一人一邊!”
好吧,就是這樣,浮瓏山巔在此刻呈現出了萬年難得一見的奇景,飛旋的雪片下,一棵青枝碧葉的大樹變成一把天然的大傘,樹下,“不停”的老板娘、東海的孽龍、天界的釀酒仙官,背靠樹干,各坐一方,捧著一個超超超超級本,“噠噠噠”地敲起字來。
遙遠的回憶,從他們飛舞的指尖跳出來,成為這個冬季,最隱匿、卻最動聽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