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奶奶走了沒多久,淮北家就來了門親戚:那是個二十多歲的粗糙男人,個兒不很高,黑黢黢一張臉,身板兒很壯碩的樣兒,一看就是那種風吹日曬干力氣活兒的男人,大概和淮北爸一樣,是個在城里做裝修的能耐人。
十分古怪,董月娥這回熱情地把小伙子讓到了淮北屋里,淮北的嫂子笑瞇瞇地給倒了碗茶,然后倚著門框嗑瓜子兒,滿眼都是看好戲。
董月娥瞪了兒媳婦一眼,扭頭兒喜眉笑眼地給淮北介紹:“北啊,這是媽娘家表侄兒——樊貴。來,喊哥。”
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過外人的淮北,對這個突兀的訪客本能有點兒排斥。她直覺不喜歡這個“哥”,這個“哥”看她的眼神兒往肉里鉆似的,讓人渾身上下不舒坦。
淮北甚至覺得如果在城市里的哪個咖啡廳,樊貴這種眼神兒能算性騷擾!
她吸了口氣,強壓下一身雞皮疙瘩,乖順地叫了一聲:“哥哥。”
淮北的聲音柔和好聽,這句“哥哥”叫得那個年輕男子臉上一紅,他垂下頭搔著腦袋“嘿嘿”笑了笑:“淮北,以后咱就一家人了。馬奶奶說你長得好,我沒想到你長得恁俊咧。”說著他一屁股做到床沿兒上,就要拉淮北的手。
沒想到他這么孟浪!淮北驚詫地抬起頭:眼前的樊貴黑黢黢臉上眉眼帶笑,平淡的五官居然有幾分饑色。淮北心中一動,輕柔而堅定地甩開了樊貴的手。她蹙眉回頭,求助似地看向董月娥。淮北莫名篤信:媽那么潑辣的一個女人,怎么能看著自己女兒被親戚輕薄?
果然!董月娥很不待見樊貴這迫不及待的樣子!她拉拉樊貴的衣角兒,臉色不悅:“貴兒啊!干啥呢?同著姨的面兒臊我閨女?拿我這當娘的做死人啊?”
樊貴眉毛抖了抖,訕訕地撒開了淮北,他再看看床上的美人兒,倒有幾分理直氣壯:“姨,你出去一會兒唄。我有心里話兒想跟淮北妹妹單獨說呢。”
淮北眉毛微微挑了挑,輕輕地咬住了嘴唇,她沒有抬頭。
董月娥一撇嘴:“呸!想得美!哪兒到哪兒你就敢提這個?當我老林家什么人?”
話說到這兒就有點兒僵了,一直倚著門嗑瓜子兒的王彩霞“噗嗤”笑了出來,她笑嘻嘻地打個圓場兒:“樊貴兄弟啊,人呢,你也見了。這就黏黏糊糊的可不像個爺們兒。淮北雖說在外面念書打工好幾年,可也是個規矩大閨女。哪兒經得起你這么揉搓?有道是看在眼里不算有,討價還價買到家。你賴這屋里你摸得著一時,你摸得到一世么?走吧,上房屋里坐,這院子里的大事兒還不得爹媽做主?”說到這兒,她邀功似地看了婆婆一眼。
董月娥抿著嘴兒樂,愛憐地拍了兒媳婦兒一把:“我們霞說的是正理。”
林淮北垂著頭,狠狠地擰著自己的手指。
樊貴又看了淮北半天,才戀戀不舍地站起身來,跟著董月娥去了正房屋里坐。
屋里的人很快走了個干凈,仿佛這屋里站不起來的姑娘壓根兒就是一樣兒柜臺里的東西。王彩霞臨去的時候,壞笑地看了淮北一眼,“咣當”一聲把大門關上了。
這一下兒聲兒好大,把淮北嚇得一哆嗦。
她垂下了頭,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心里隱隱知道出了什么事兒,可是又不敢細想。
又過了一會兒,聽著院子里嘻嘻哈哈送客聲,淮北撩開蓋在腿上的被子,無聲地下了床,悄悄地向外張望:果然在送客,樊貴一臉笑,爹媽也是一臉笑。
不過爹媽笑得臉上都開了花,樊貴……就笑得心事重重的……那嘴臉活脫剛為買房背了貸。
嫂子的眼光兒往淮北屋里瞟了過來。
淮北機靈地側過身子,輕巧地到了床邊兒坐回去,因為沒有穿鞋,所以淮北悄無聲息。在這個家里,淮北沒有鞋,他們都覺得她還不能走路,所以沒給她預備那沒用的東西。
其實淮北已經能走路了,但是她跟誰也沒有說。
她只是想不起來了,她又不傻。
幾天后,淮北的爸媽鄭重其事地跟淮北說了會兒話。淮北自從回了家,還沒這么鄭重其事地跟爸媽說過話兒,手里不用糊紙盒的那種鄭重其事。
淮北她爸閑適地抽了半晌煙,才瞥了董月娥一眼:“他媽,還是你說吧。”
淮北她媽看了看淮北,有些心虛似地局促,她揉著圍裙,聲音不大:“淮北啊,要說你也不小了,在外面瞎飄了這么多年,也沒掙上錢。你這就要把什么都耽誤了。他們管這叫啥?叫‘剩女’!你聽著可好聽啊?眼瞅你就要剩下了,當爹媽的能不急嗎?爸媽給你挑的你婆家是個好人家兒。那小子你前些日子也見了,樊貴兒可是個能耐人,工地兒上當大工一天三百多呢。趕上忙季兒比城里小伙子能掙!實實惠惠的!淮北,世上哪還有比爹娘更親的?這小伙兒挺好,爹媽的意思呢,你們下個月就成親吧!”
淮北她爸空前和藹地點了點頭:“淮北啊,你媽說的是咧。俺們這也是為了你好。爹娘哪能害你?”
“成親”這個詞兒其實不在淮北的日常詞匯里。以至于她剛剛聽到的時候恍惚了一下兒。
這多荒謬啊!特別荒謬!林淮北一瞬間錯覺自己是置身于某個荒謬穿越故事里!
她雖然沒帶著前世的記憶,但她還記得這世上的道理!
他們只是她的父母而已!憑什么他們就可以把她嫁給個只見過一面的男人?她都沒跟他說過話!這個家她回來一個多月,她已經沒黑沒白的糊了好幾萬個紙盒兒了!就爹娘嫂子天天賞她吃的這口剩飯,她也掙出來飯錢了!
林淮北眼圈兒通紅地看著父母,父母毫無愧疚地看著她,好像他們的安排天經地義!
那么淮北現在的情形就還不如穿越呢!如果她真是故事里的女主角,哪怕她給放干凈了血,哪怕她給掛到城墻上,哪怕她被迫活體移植了狼心狗肺給她那以為嫁給男主角就萬事大吉的親姐妹兒!故事里的混賬邏輯都有機會讓她逆風翻盤!
可是在這里,對著她的親生父母,淮北發現:自己沒有機會!丁點兒沒有!
親生父母比瘋批男主嚇人多了!
淮北的腦子“轟隆隆”地響,她單手按在床上,覺得一顆心都要跳出腔子了!
董月娥擔心地往前湊了湊:“淮北,你怎么了?”
林朝忠的神色也有幾分惶惑,但他沒任何表示,爹有威就夠了。
林淮北定了定神,她一字一頓:“我不!我不要跟他成親!”
然后,林淮北挨了頓打,挺疼的。
爸的手好硬,跟個榔頭似的,劈頭蓋臉,逮哪兒是哪兒的打法兒。爸打人的時候緊緊地閉著嘴,臉色鐵青,完全不想和她說道理的那種神情。爸在家一言九鼎,他不用和人講道理。在爸心里:他是爹,想打誰都行,天經地義。
媽怯生生地在旁邊兒攔著爸,她口口聲聲:“她爹,她爹,輕點兒,別打閨女的臉!你把她打壞了還怎么出門子?”
淮北憤怒地梗起脖子,哭著大聲嚷:“我才不出門子!”很有幾分聲嘶力竭,自從醒過來,她從來沒有這么大聲說過話,她總是小心翼翼的!就在剛剛,她想明白了,當個溫柔恭順的好閨女,并不會讓她在這個家更好過一點兒!
那天足鬧了小半宿,林朝忠打淮北,跟打個臭賊一樣。也許在這個地方,不肯結婚的女孩兒就是臭賊!不!比臭賊更可惡!
后來,淮北就被關起來了。這也沒什么,她本來就被關在屋子里。原來還得給家里糊紙盒,現在反正撕破臉,正好紙盒也不用糊了。
爸說不點頭淮北就不用吃飯了。
淮北就不點頭!有種你餓死我好了!
僵了三天,董月娥真什么吃的也沒給淮北送進來。
淮北就真不吃不喝地扛了三天。她當時真的拿定了餓死自己也不點頭的主意。
董月娥看看餓得臉都塌了,還寧死不屈的淮北,再看看自己老頭子,很深地嘆了口氣:“他爹。要不,就緩緩?她畢竟剛回來,腿不好,腦子也還沒好,啥也想不起來,咱不敢逼得太緊吧?”
林朝忠一瞪眼:“你是真糊涂還是給俺裝蒜呢?要的就是趁著她腦子還沒好啊!你也不想想,等她啥都想起來,她……她不就飛了嗎?”
董月娥倒抽了一口涼氣,頹然坐在了炕上,眼圈兒又紅了,她小聲兒哭:“俺那薄命的閨女啊……”
聽著老伴兒抽搭,林朝忠心里也不禁生了幾分難過,他長嘆一聲坐在了董月娥身邊兒。
看著丈夫終于肯給自己個好臉子,董月娥忍氣吞聲地抹著眼淚兒:“他爹,咱這缺德不缺德?她畢竟……人家畢竟……嗚嗚嗚……”
林朝忠一咬牙:“他媽!你得這么想,已經這樣兒了,咱得為正子想啊。現在十里八村女孩兒少,兒媳婦兒得早定,定兒媳婦兒就得花錢啊!”
董月娥擦了半天眼角兒,咬牙不說話了。
林朝忠松了口氣,他知道正子他媽這就算是依了自己了。
第四天的早上,董月娥給淮北端了一碗肉粥過來。她就是給她吃飯,什么別的都沒說。淮北坐起來,就把飯吃了。吃飽了一抹嘴,淮北端端正正地看著媽,她逼著自己拿出來最嚴肅的臉色宣誓:“媽,我不嫁。”
董月娥怔了怔,擦了擦淮北的腮幫子,光嘆氣不說話。
淮北肚里有食就有了精神:“媽!我不知道你們跟姓樊的是怎么定的?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要了人家的彩禮?我跟你說!媽媽,要了你們就給人家退回去!我不嫁!我餓死也不嫁!媽你想想,我不點頭,你們收人家錢不是也沒用嗎?媽,等我腿好了我就回去上班,我好好掙錢孝順你和爸爸不是也一樣嗎啊?彩禮才收幾個錢啊?我孝順您一輩子啊。”
董月娥有些稀奇地看著淮北,好像她在說什么瘋話。這個媽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終于把一肚子話咽了下去。她有些可憐地看著淮北,就如同看個傻子。
說也奇怪,后來幾天風平浪靜的。
爹沒再打淮北,娘也沒再餓著淮北。他們就是關著她不讓她出門兒,有幾天連紙盒都不用她糊了。淮北閑到拿著剩飯從窗戶里喂狗的地步。還是嫂子最先看不下去,把一對兒小侄女兒塞給她讓她看著,想想還不解恨,終于又抱了一大堆紙盒坯子出來。
也不知怎么的,淮北看到那些紙盒子,反而松了口氣。終于又混到自己給自己糊口糧的地步了,那么這樁荒謬的婚事也許就不了了之了吧?
她問過媽媽,媽媽就笑,不說話。
倒是嫂子的眼神兒,過了驚蟄的蛇似的,看著怪嚇人的。
那個周末呢,中秋連著國慶。學校放假,正子早早兒的回來了。弟弟好像不太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兒,進門兒的時候還是興致勃勃的。也不知怎的,到廂房跟爹娘說不了三言兩語就似吵了嘴!嚷嚷鬧鬧的,淮北靠在窗邊也聽不清到底是為了什么。正子是家里老小兒,又是兒子,爹娘尋常很盛著他的。
正子那天火氣很大,踹門就走。爹氣得在屋里摔了暖瓶子!媽哭著嚷著在后頭攆也攆不上。
倒是嫂子王彩霞今天穿紅戴綠擦胭脂抹粉兒,捯飭的跟個新媳婦兒似地笑嘻嘻從外頭回來。她今天心情格外好,回家之后抱著兒子坐在門檻子上看熱鬧,甩閑話:“多比我們念幾天書,真當自己文曲星?考屁吧!”
淮北靠在窗邊兒,怔怔地聽著,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正子是晚上回來的,進門兒之后好歹吃了點兒東西,就來淮北這屋坐著,依依地看著這個漂亮姐姐。正子心氣兒不順,“嘩啦啦”地翻著書,看得出來是心煩。自從淮北回來,時常幫弟弟溫習功課。一來二去的,正子跟淮北處地還行。來家快倆月了,淮北就跟這家里倆活物兒處的還行,一是兩條腿兒的弟弟正子;二是喂熟了看家狗。
正子在生氣,屋子里氣氛怪怪的。
淮北想了想,挑了個不要緊的題目和弟弟搭個話兒:“怎么樣?聽力題準確率提高了點兒沒?”
正子悶悶地點點頭:“老師都夸俺有進步呢。”
淮北真心實意地笑了出來:“那不是好事兒?怎么還這么個臉?正子,你想考哪個學啊?定了沒?”
正子撇了撇嘴:“想有個屁用,家里不供了。”
淮北驚奇:“為什么?家又沒缺錢到這個地步,你書念得也不錯。”
正子一口啐到淮北床跟前兒:“爹娘說了,考不上好學校,不如跟著爹去打工見錢快。哥不是就這樣么?哎,你不懂,娘都給我張羅相媳婦兒了。正為得了彩禮高興呢。”
淮北抿嘴:“你也快十八歲了,該有自己的主意。你就不成這個親,誰能把你怎么樣?別說你個小伙子,就是我一個癱在床上的大姑娘說不嫁就不嫁,爹娘也沒打死我啊!”說著,她拍拍被子:“正子,別聽他們的,把書拿來我輔導你念英語。咱一定能考上。”
正子突然好同情地看著淮北,就跟看只待宰羔羊似的。
淮北心里一動,假裝不在意,使了個激將法:“爹娘終歸是爹娘。心里不痛快,打一仗就過去了。你看,爹也給我相親了,我不樂意,跟他們鬧一場不也不提了?沒事兒……你就是胡思亂想!嗯!這叫被害妄想狂!”
正子突然就把手里的書扔了:“我被害妄想狂?我看你才缺心眼兒!你不是我姐!你就是個傻子!你以為你說不嫁就不嫁了?他們怎么能放得過你?老樊家三十萬彩禮都收到口袋里了!樊貴天天在村門口走,到時候一根繩子把你捆到婆家去!”
淮北的臉色陡然慘白,她低頭好一會兒,從牙縫兒里擠出來幾個字兒:“我就不嫁!敢捆我我就一頭撞死!”說到這里,淮北猛然抬頭:“我不跟樊貴登記!他們能把我怎么著?說到底還有民政局管著呢!到了民政局我就喊我不同意!”
正子呆呆地看了林淮北好半天,終于嘆了口氣:“你還不知道吧?今天嫂子已經拿著你的身份證去跟樊貴登記了。咱這兒不比城里,給把糖去個豬都能把證兒扯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