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年年(7)
- 浮生物語·肆(下):天衣侯人
- 裟欏雙樹
- 4345字
- 2024-09-14 17:56:32
沉龍潭,夜。
敖熾站在烏黑的潭水邊做熱身運動,眼前,一片冰濕的霧氣,鬼魅般游弋在水面上。
我拍了拍粘在手上的污泥,從挖開的坑里,扯出一件已爛成布條的衣裳,依稀可見衣襟上繡著“平安如意”四個字。
埋了二十年的衣裳,握在手里又濕又冷。
我沉下氣來,手指往這堆破布上輕輕一抹,一道白氣從布里散出,凝成湯圓大小的光團,停在我掌上。
“拿去吧。”我將“湯圓”交到敖熾手里,然后朝潭水里努努嘴,“五分鐘后你不上來,我就去撈你。”
敖熾冷笑:“你不知道我如今的肺活量大了許多么!”
“快去快回!”
敖熾白我一眼,轉身深呼吸一口,身形一虛,一道紫光直入深潭。
我在岸邊踱著步子,默默數著數。
在我數到第兩百八十聲時,嘩啦一陣水響,紫光自下而出,唰一下落到我面前——敖熾用力甩了甩頭發上的水,一手抓著一個白森森的骷髏頭,一手拎住一只昏死過去的水魅。
“還有贈品?!”我接過骷髏頭,看了看那只被打到歪眉斜眼的水魅,嫌棄道,“拿遠些,臭死了。”
敖熾聞了聞自己的手,擺了個作嘔的表情,說:“去尋二餅遺骨時,偏巧這鬼東西正窩在一蓬水草里睡覺,我就順便打包了。這水魅對你我而言雖微不足道,但對普通人仍有危害,等弄明白它為啥半夜去人姑娘家搗亂,再將它徹底封印到水底吧。”
所以說,有個自己家的男人在身邊,是很好的。敖熾雖然聒噪不要臉,但干起實事來也是不含糊的,除了那次缺氧事件。
“好。”我拔了根頭發化作繩子,將水魅綁好扔到一旁,再將那骷髏頭擺到一處較干燥的地上,然后對敖熾點點頭,“來吧。”
敖熾上前,略一發力,一道藍焰自指尖竄出,直撲骷髏頭,火光轉眼便將這玩意兒徹底包裹其中。
幾分鐘后,半空中突然傳來一個頗為痛苦的聲音:“住手!”旋即一道粉光自空中墜落,化作一個在火光中打滾的粉袍后生。
“出現的比我想象中晚。還挺耐燒的。”敖熾撇撇嘴。
“別燒了……好疼……”年年在地上難受地翻滾,背脊上,蜷縮著一對與身體不成比例的羽翼。
我示意敖熾收手。
火光褪去,年年縮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待緩過勁來看清眼前人是我們時,他先是詫異,但眸子里閃動的光彩很快就黯淡下去,嘆了口氣,說:“姐姐,我并無惡意。”
“年年鳥,自枉死者頭骨而生之妖物,人形有翼,通身粉紅,天生無妖氣,只得一年壽命,若得齊歉意,則可續命百年。”我冷冷看著他,“我說的,可有差錯?”
他沉默片刻,道:“無錯。但不準確。只有心地良善而枉死者,他們的頭骨才有可能生出年年鳥。”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也是心地良善的妖?”敖熾厲聲道,“既然良善,又怎將馬老板的幼子害成那樣?他不是已經向二餅道歉了嗎?還有陳力與齊富貴,必然是他們不肯為當年的錯誤道歉,你心想既無法集齊這三個當事人的道歉,無法續命,不如將他二人殺了解恨!”
年年搖頭,努力支撐自己坐起來,翕動著泛白的嘴唇:“不是這樣……不是。”
“那你告訴我真相。”我蹲下來,望著虛弱的他。
他咬了咬嘴唇。
咕嚕,潭里冒了一個水泡。
他動了動身子,咕嚕咕嚕一陣響,一條魚游過去,吐了一串水泡。
他不太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可能是很久前,反正從這個頭骨的眼洞里看出去,不但能看到游過的魚,還能看到從水面上經過的船,甚至能聽到小孩子們在船里說話唱歌。
也許再過幾年,他就能脫離頭骨,飛出水面,用一年時間去完成一只年年鳥希望完成的事情。
沒記錯的話,那是一個下雪的傍晚,雪花真好看,紛紛揚揚像跳舞。
那個姑娘又撐著她的木船過來了,她是他見過最多次的人了,有時候她會把腦袋伸出船舷照照自己的倒影。打從他有記憶起,她幾乎每天都在這個被他們叫做沉龍潭的地方撐船,從這邊的岸到那邊的岸,再從那邊回到這邊,反反復復。船上最多的是孩子,他們要去對岸的書院念書。
有一回,一個頑皮孩子落了水,她去救,水草纏了腿,差點就淹死了,幸而她力氣大,掙脫了,孩子也沒事。事實上,她不止一次做這種事,救上來的人總是不同的,但相同的是,每次跳到水里,她都沒有遲疑過片刻。
有時候他想,等到自由的那一天,第一件事就是把水里的水草割一割,它們太長了,會纏住人的性命。
雪越下越大,木船劃過水面的聲音越來越近,夾雜著兩個男人醉醺醺的笑罵聲,濃烈的酒氣連魚都要熏昏了。
“富貴啊,還是屬你本事,隨便弄點藥材就能賺上幾十倍的利潤!”
“人傻好賺錢,只要隨便夸一夸藥效,棺材本都要掏出來買。嘿嘿,阿力你也不賴呢,聽說你跟人合伙搞金礦生意,很是讓人眼饞哪!”
“不及你不及你。哈哈。難得咱們五六年沒遇上,卻在去財神廟還愿的路上碰到,看來老天是要讓我們兄弟倆共享榮華呀!”
“得好好感謝財神爺爺!”
“嘿嘿,還要謝謝那傻子……哈哈,要不是他當年傻不啦嘰地跳下來,你我都淹死了。”
“對對……他叫啥來著?二餅對吧?他這條命也不冤枉啊,你想啊,一個傻子多活幾年又能干點啥?應該讓聰明人活著才對,你說是吧!”
“是是是,嘿嘿……幸好把他的衣裳埋了,神不知鬼不覺,不然咱們肯定被家里打死了!”
二餅……還能有誰比他更熟悉這個名字。年年鳥從“出生”那刻起,便繼承了這個頭骨的名字以及一點別的信息。
他屏息靜氣地看向水面。
突然,水面開始不正常地搖動。
一陣叫罵傳來——
“死丫頭,怎么撐的船,咋晃得這么厲害?”
“你聾啦?怎的越來越晃!”
“你……”
“哎唷富貴你站穩!喂……你別拽我衣裳!啊!!”
接連兩聲噗通,然后是混亂的水聲。
他看見兩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墜入了潭水,像慌張的魚一樣扭動掙扎,可是大概是喝多了酒,身子并不太靈光,一股幽靈般的暗流涌過,將二人卷得連翻了幾個跟頭,然后被狠狠往水底壓去。可他們畢竟正值壯年,加上求生的意念,硬是從水流里掙脫出來,用力朝水面游去。
可是,落在下頭那一個,不幸被水草纏住了腳,慌亂的他本能地抓住了同伴的腳踝,要他下來幫他解開,可那同伴哪里愿意顧他,彎下腰拼命拉開他的手,見他不撒手,便用力捶他的頭。哪知越是捶他,這雙手便越攥得緊。
很快,兩個人漸漸失去了知覺,一個掙不脫又長又韌的水草,一個掙不脫死也不放開的雙手。兩個死去的人,在潭水里形成一個怪異的畫面。
她的船,一直停在不遠的地方,他甚至能看到她伸出來的臉,那雙憤怒又驚懼的眼睛,以及流到下巴的眼淚。
他好像聽到有什么東西碎了,應該是他的希望。
就算自由,就算尋到剩下的那一人,他也收不齊二餅應得的三個道歉了。可是,他好像并不想責怪她。
雪越來越密,水面上的一切越來越模糊。
“這就是你們遺漏的真相。”年年如釋重負地笑了笑,“那兩人溺斃之后,我眼見著他們那口怨氣交纏在一起,化成一只水魅。他們這樣的人,長不出年年鳥。有意思的是,那水魅成形之日,也是我離開潭底之時。”
我跟敖熾迅速地交換了眼神,在信不信這只妖怪上,選擇了信。如果他說的一切是真的,陳力與齊富貴的死亡,便注定了他不可能得到多于一年的生命,所以,他完全不必為了求生而欺騙兩只隨時可以捏死他的老妖怪。
他費力地站起來,看著身后那些遠到看不見的城,說:“我不知剩下的那個人是誰,雖然他道不道歉于我都不再有意義,可我還是希望他在我的花燈上寫下二餅的名字。那樣,可能我會消失得開心一些。”
“所以你化身成賣道歉的小販,專往人多的地方去,就是等人寫下二餅的名字?”我問。
他點頭:“但我知道很可能到生命終結之日,還是等不到。”
“你運氣還不算壞。”敖熾看他的眼神變得緩和了許多,“只是你明明都等到馬老板的道歉了,為何還要繼續擺攤?”
“為了心情好吧……畢竟我是年年鳥啊,雖然別人的歉意并不能延長我的生命,但看到他們專心寫名字的模樣,我就像多活了幾年似的。”他摸摸后腦勺,憨笑。
我心頭一怔,又問:“那馬老板的兒子……”
“你們放心,沒有人要害他。”他趕緊道,“九日之后,他自會魂魄歸身。我拐走這孩子的魂魄,只為贈他一份禮物。”說罷,他對我附耳片刻。
“你……”我重新打量他一番,“你這樣做可能死得更快,也許都等不了一年。”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他竟念起詩來,“我可喜歡這兩句詩了。里頭有我的名字。人世間的美好太多,看過一年也就夠了。以后,也許有別的比我運氣好的年年鳥出生,可以多看看這個世界。”他頓了頓,“但我又想,年年鳥還是越少越好吧,畢竟,我們是等待歉意的妖怪,而真正接收歉意的人,都不在了。道歉這件事,始終還是要趁對方活著的時候才好啊。”
一時間,三個人都沉默。
身為老妖怪,我居然不知妖怪中還有一種年年鳥……更不知它的來歷,盡是一場場令人扼腕的悲劇。
突然,敖熾指著還在昏迷中的水魅:“讓那個王八蛋給你道歉行不行?它好歹也是那兩個畜生的一部分吧?”
“別說傻話了。”我看他一眼,“水魅雖是因人而生,實質上卻跟人再扯不上關系。從它成形之日起,便是沒有思維只知捕獵進食,跟喪尸沒幾個區別的物體,唯一比喪尸高級的,是它可能會記得臨死前最恨的一個人,然后化成本能,在成形之后去尋找那個人報仇。”
“喪尸可不會吐口水。”敖熾恨恨道,旋即道,“所以說,當年把他們從船上搖下去的,就是住在小院里的女人?”
年年點點頭,道:“自那件事之后,她就不再做船夫了。改行在東坊的一個鐵鋪里幫忙。我離開沉龍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因為水魅也在找她。以我的力量,跟水魅能打個平手,有時還能略勝一籌,且水魅只能在午夜之后上岸,上一次岸就會損耗許多體力,要休息多日才能再上岸。所以我總是算好時間趕在天黑后去她家守著。但我從來沒有讓她看見我,也不想讓她看見水魅。”
“你替她守著家門,替她趕走來報復的水魅,可你知道你守不了一輩子。”我看著這個粉紅的家伙,說了實話。
“我不在了,便只能靠她自己了。”年年笑笑,“她力氣比我大。”說著,他又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綁的水魅:“而且,我知道現在我更加不用擔心這件事了。”
敖熾皺起眉頭:“所以,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
三人之間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好啦。”年年撣了撣身上的泥土,很輕松地對我們說,“沒別的事的話,我先走了。紙燈還沒賣完,我打算在冬天到來之前,再去北坊擺擺攤子。”
“站住。”敖熾叫住他,伸手往他額頭一拍,一道水波似的光紋瞬間浸入他的身體。
“好涼,真舒服。”他長長吐出一口氣。
“雖然續不了你的命,起碼能治好你身上的燒傷。”敖熾收回手,“走吧。”
“謝謝。”他轉過身,特別慎重地看著我們,“你們,究竟是什么?”
我笑笑:“以后你的紙燈可以多一些種類,不要總是花啊蝴蝶啊兔子啊,也可以做一棵樹,或者一條龍。”
他一愣,旋即又笑了,也不再多問,只說:“此建議甚好。告辭了,二位保重。”
“你也是。”
一道粉光,消失在眼前。
云層散開了一些,隱隱有些月光。
我看了看水魅,又看了看平靜的水面:“你去還是我去?”
“當然我去!沒有人能解開我下的封印!”
“少來,你下在冰箱上的封印三兩下就被未知破掉了。”
“我……那是初級封印!再說,未知是我女兒,她天生神力我高興還來不及哪!”
“切……”
“你那眼神是什么鬼!”
“快下去!把這玩意兒封印到最深的地方!太臭了!”
“你別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