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年年(3)
- 浮生物語·肆(下):天衣侯人
- 裟欏雙樹
- 3542字
- 2024-09-14 17:56:32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魚門國跟外頭確實沒什么兩樣,二十四節(jié)氣一個都不差,眼瞅著再過幾日就是清明,各家香燭鋪里也是人頭攢動,生意好得不得了。空氣里也總帶著隱約的煙火氣,偶爾飛過一些灰燼。
除了吐槽沒有網(wǎng)絡(luò)當(dāng)不了網(wǎng)購達人以及沒有電力供應(yīng)也沒有掃地機之外,敖熾越來越習(xí)慣這里的生活,也越來越喜歡胖三斤做的飯菜,盡管他依然喊人家娘娘腔。
自打唐府那樁生意之后,不停就沒接到過任何值得我自豪的生意,這個把月來我就替人找過五次大門鑰匙,六次錢包,還找回了一只貓兩只狗,哦,還有一群走失的小雞。敖熾還嘲笑我靠這些小生意去賺錢還不如把時間用來補瞌睡,我坦白告訴他如果不是因為有他這個對客人態(tài)度奇差的客服經(jīng)理,不停的營業(yè)額老早就沖到新高度了!順便提醒他是不是能把那身粉紅底兒的花襯衫換下來,哪怕隨便找個普通袍子裹上也比這一身兒好啊,畢竟魚門國的百姓還是習(xí)慣了古時的生活與審美,我這身旗袍大概已經(jīng)是他們能接受的最低限了,想想敖熾一身花襯衫加短褲拖鞋在一群古裝里晃悠的樣子,分分鐘出戲啊!
至于聶巧人那邊,聽說官府將著名的罌冢主人判了死罪,罪名是殘害無辜,草菅人命,暫行收押,秋后處斬。聽了這個消息,我心里竟沒有太多大快人心的感覺,說到底,也只是個自己逼死自己的笨蛋罷了。只希望這么笨的家伙,數(shù)量越少越好。
“走走,進那家店瞅瞅。”我拽住敖熾的胳膊往旁邊一間賣衣裳的小店里走。
“都說了我不愛穿這些東西,再說天氣已見悶熱,穿袍子哪有穿短褲舒服!”他拒絕配合,指著前頭一間賣兵器的鋪子說,“去那兒看看唄!早說過要給你弄一個稱手的武器防身。匕首怎樣?好像太小了點……斧頭又太大……要不榔頭如何?”
“……”
今天是我們兩口子難得的逛街時間,一大早就聽買菜回來的胖三斤說今天在東坊的平安街會有一場煙火祭,其實是每年清明前都會舉辦,不但有各種表演,還有來自各地的美食,最后還會有舞火龍燒小鬼之類的祈福活動,雖然清明是個哀思亡者的日子,但大家也確實把這場節(jié)前的煙火祭當(dāng)成個熱鬧節(jié)日在過,也是,亡者已矣,生者的日子總是要繼續(xù),并且能快快樂樂地繼續(xù)才是最好。
反正不停今天也沒啥生意,我干脆拖了敖熾出來看熱鬧,兩個小家伙當(dāng)然也想跟來,但因為漿糊寫了一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詩,未知十道算術(shù)題做錯了七道,我干脆地剝奪了他們玩耍的權(quán)利,讓胖三斤監(jiān)督著他們重做。不過我也是有私心,自打當(dāng)了媽,感覺人生里的浪漫越來越少,難得有這么個機會,能跟敖熾單獨出去逛個街,重溫一下二人世界也是極好的。
所以,我們像曾經(jīng)那樣,手拉手穿過大街小巷,敖熾一邊說胖死你胖死你一邊把所有我想吃的東西都買回來。
最終,他的衣服沒有買成,我的兵器也沒有買成,只吃了一肚子的食物。
現(xiàn)在是傍晚,天邊隱隱泛起一絲紅霞,沒什么美感,像誰不小心切破手指流了點血。
往平安街那邊走的人越來越多,一些調(diào)皮孩子一手拿著點燃的香,一手拿著小花炮,點燃一個扔一個,砰砰的聲音不絕于耳。忽然,人群中發(fā)出一陣欣喜的歡呼,原是懸在平安街入口的一對做成仙鶴狀的巨大花燈亮起來了,一只叼著靈芝,一只叼著花籃,很是生動,被風(fēng)一吹,兩只仙鶴的翅膀緩緩而動,馬上要飛起來一般。
“過個清明都這么喜慶……”敖熾忍不住嘀咕。
“這不是還沒到清明么,就只許大家哭喪個臉?能歡天喜地地活著才是對祖先最大的不辜負。”我白他一眼,捏著還剩兩顆的糖葫蘆串兒走過去。
我不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但是唯有這種類似廟會花燈會的熱鬧我喜歡湊一湊,我喜歡在夜里穿行于旖旎的燈火中,耳邊是各種熱鬧的叫賣聲,走到哪里都能聞到不同的食物的香氣,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臉上都帶著笑,搖動的折扇與胭脂的香氣繪出俗世紅塵里最常見的小幸福。
雖然肚子已經(jīng)撐得不行了,可我一看見賣蜜汁烤雞腿的還是走不動路,眼珠子都要掉進去了。
“吃?”敖熾做了一個準(zhǔn)備掏錢的動作。
“別……我就聞聞……”我委屈地搖頭,“實在吃不下了。”
他看著我的樣子,突然哈哈哈大笑起來,攬著我的腰道:“你真是太蠢了!”
“滾!”我推開他,往他腳上狠踩一腳,“我再蠢也沒有蠢到在水下缺氧!”
“說好不提這事兒的!!”
“我就提!咋樣!”
“答應(yīng)我,別在孩子面前提……”
嘭!幾朵煙花在夜空中綻開,人群中又是一陣驚呼,無數(shù)驚喜的臉孔在強光下亮起來。
我趕緊雙手合十,在煙花消失前許愿,據(jù)說很靈。
愿望就兩個字——平安。
敖熾又說我蠢,說對著一朵轉(zhuǎn)瞬即逝的煙花許愿還不如對著他這條龍許愿靈驗,破壞氣氛簡直是他的愛好。
不等我罵他不要臉,一陣清脆的吆喝聲從左前方傳來——
“來來來,道歉道歉啊,一文錢一次,一文錢一次,價廉物美嘞!”
循聲望去,一個賣首飾的小攤跟一個賣花炮焰火的小攤中間,擺了一個不到三尺寬的地攤,一塊黑布鋪在地上,上頭擺滿了紙折的各種花燈與動物,一根紅蠟燭站在小瓷盤里,豆大的光閃閃爍爍,幾乎被淹沒在四周的光線里。這位置很狹窄,剛剛好能容納下那個穿著淡粉紅袍子,裹著淡粉紅頭巾的年輕后生,他盤腿坐在黑布后頭,生得細眉細眼高鼻薄唇,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一手拿著一盞紙花燈,一手攏在嘴邊大聲吆喝著生意。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吆喝的是道歉?!還一文錢一次?!這算怎么回事?
我朝那地攤走過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黑布兩側(cè)還各用一塊石頭壓住一張紙。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我下意識地將紙上寫的兩句詩念出來。
“這位姐姐是要買個道歉么?”他見我愣神的樣子,趕緊問我。
我回過神來,笑了,指著他地攤上的小玩意兒道:“難道你想跟我說,這些東西叫‘道歉’。”
“也可以這么說。”他見終于有了個主顧,忙道,“姐姐是要買一個么?”
我一挑眉:“‘道歉’也能賣?”
“為何不能?”他反問,“每個人心里肯定都有一個想道歉但又一直沒有道歉的人呢,買了我的道歉,就不用擔(dān)心歉意無法傳達給對方了。”
“哦?你有這么本事?”我被這小子的描述吸引到了,活了這么久,賣什么的都見過,就是沒見過賣道歉的。
“姐姐心中可有一個對不住的人?”他打量我一番,從黑布上揀起一朵折成蓮花狀的紙燈遞給我,“我看這個紙燈很襯配姐姐的模樣。”
“小子,她最對不住的人是我,你倒是說說看,怎么能讓她給我老老實實道歉?”敖熾跳出來,跟我一起蹲到他面前,“只要能行,別說一文錢,一百文我都給你!”
后生將目光挪到敖熾臉上,也是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搖搖頭:“這位穿著奇異的公子,你不用被道歉呢。”
“公子就公子,什么穿著奇異!”敖熾立刻不高興了,“憑什么我不用被道歉?”
后生咧嘴一笑:“因為您并沒有生這位姐姐的氣啊。”
敖熾眼珠一轉(zhuǎn),看看他又看看我,嘴硬道:“瞎說!我臉上寫了我不生氣嗎?”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這孩子太有趣了,真的會讀心術(shù)么。
“確實是寫著呢。”后生點點頭,然后又轉(zhuǎn)向我,繼續(xù)推銷他手里的紙燈,“姐姐,你拿這個吧。”
我接過紙燈,巴掌大的一塊,疊得倒是很精致。
“只要把那個人的名字寫在花燈上,就可以了。”他豎起一根手指,“只要一文錢!”
我將紙燈翻來覆去看了看,最后還是遞還給他,笑:“雖然你講得有趣,賣的東西也有意思,但姐姐我思來想去,心頭并沒有對不住的人。所以,這個我是用不上了。”說罷,我又掏了幾文錢出來:“看樣子你今天還沒開張吧,就當(dāng)我給你的彩頭吧。”
他眨了眨眼睛,并沒有伸手接過,只說:“不會啊,姐姐你心中明明有這么一個人的。”
這孩子……想我歷世千年,紅塵輾轉(zhuǎn),見過的人是多不勝數(shù),我恨過,愛過,憤怒過,也幫助過以及懲罰過,但唯獨沒覺得對不住過誰。我這顆樹妖之心,至今俯仰無愧。莫非他是說當(dāng)初那些把我誤認為浮瓏山顛的神樹,為了向我祈愿攀爬峭壁,最后墮崖而亡的人?也不對,關(guān)于這段錯誤,我老早老早就在子淼的教誨下,去山崖下給亡魂燒了紙錢,還親手將那些白骨安葬妥當(dāng),并且誠懇地向他們道過謙了。除此之外,我不曾虧欠傷害任何人。
“這位小哥,我真的沒有。”我想,也許這孩子只是在故弄玄虛攬生意罷了。
“好吧,你說沒有便沒有。”后生把紙燈擺回原位,“多謝姐姐打賞,但我無功不受祿,不能白拿你的錢,請收回。”
倒是個有原則的家伙。
我也不勉強,收回銅錢,又問:“你住在東坊?”
他笑笑:“我是到處跑的,哪里有人我就把攤子擺到哪里。”
“生意好么?”
“并不太好。”他老實回答。
我笑:“這倒不奇怪。我老家流傳過一句話,叫做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干嘛。”
“警察?”他疑惑道。
“就是官府衙差之類的意思。”
“哦。”他點點頭,轉(zhuǎn)而又道,“可有些問題,只有道歉才能解決啊。”
我站起身,道:“這點我同意。人誰無過,說句對不起總比什么都不說強很多。”
他笑笑,不再言語,又把手攏在嘴上吆喝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我正要離開,又回頭問他。
“年年。”他有些不好意思,大約是覺得這個名字就像他衣裳的顏色一樣,不太像個男孩子。
“又是個娘娘腔……”敖熾撇撇嘴,拉著我走了。
這煙火祭果然沒白來,不但吃了一肚子好東西,還遇到一個賣道歉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