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石城虎踞、鐘山龍蟠。
鐘山位于金陵城東,勢如巨龍盤臥,得王氣之所鐘,因此得名。
又因山頂常有金紫云彩環繞,尊貴異常,故又名紫金山。
本朝太祖爺同皇后娘娘合葬于此,朝廷設護陵軍五千六百人,以及陵戶若干家,拱衛陵寢。
這些人代代繁衍,長子繼承父業,多余人口開枝散葉,便在附近形成了一個又一個村落,石頭村即其中之一。
這樣的村落里,人情關系盤根錯節,整村的人都能扯上親戚,被外人仗勢欺負的可能性很小。
若非如此,身為獨子的李默然,也不會放心做那盧大人的隨從,伴他四海宦游。
可是這廟卻是怎么回事?我家又去了哪里?
他強壓住心中的慌張,策馬奔入村中。
此時日頭還未落盡,村中卻已不見一人走動。
也不知是否錯覺,李默然只覺眼前村落,并無熟悉的煙火氣,顯得格外清冷、陌生。
循著記憶里的小路,李默然直奔村長家而去。
行了一二里地,繞過一道土墻,入目是陳舊的院門。
門上不見春聯、桃符,倒掛著兩只木刻青蛙,一左一右,瞪著圓鼓鼓大眼,直愣愣盯著李默然。
李默然心中的怪異感越發濃重,伸手推了推門,從里面閂住了。
怎地這么早就閂門?
李默然皺著眉頭,使勁拍了兩下。
砰!砰!
一片寂寥之中,拍門聲傳出老遠。
片刻后,有極輕的腳步聲響起,吱嘎一聲,木門拉開。
李默然一眼看去,不由一愣:“三伯,你怎么……你還好吧?”
村長也姓李,和李默然的老爹是沒出五服的兄弟,李默然稱他三伯。
李默然離家時,這位三伯不過四十出頭,體魄健壯,如今三年不見,他竟已滿頭白發,一臉雞皮,仿佛憑空老了二十歲一般。
“你、你是……”三伯渾濁的老眼眨巴兩下,忽然露出一絲驚喜:“小木頭?你回來了!”
小木頭是李默然乳名,因他生下來便不愛哭,便是拉了屎尿,亦只咂咂嘴,看著有些木呆,又是姓李,是以叫了這個名字。
“是!”李默然點頭,連忙便問:“我爹娘……”
話音未落,三伯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驚恐,一把攥住李默然的手,壓低聲音:“屋里說,屋里說。”
不由分說將李默然扯進院中,將他的馬匹也一并牽入,又探頭左右看了看,這才忙忙閂了院門。
明明是自己家里,倒仿佛做賊一般。
“三伯,咱村出了什么事么?”
李默然看著他緊張的神情,感覺愈發不妙。
三伯連連擺手:“屋里說。”
拉著李默然進了屋,三叔摸索著點起油燈。
昏黃的光茫亮起,李默然四下打量一遭,只覺屋中陳設簡陋破舊,大覺費解。
李三伯身為村長,家里良田原本不少,又有個兒子在金陵城里做買賣,乃是石頭村數一數二殷實人家,怎地如今看上去,倒似貧家小戶一般。
“我三大娘呢?杰哥呢?”
李默然所說的三大娘便是三伯老伴,杰哥則是李三伯家中長子,一向留在家中務農,照顧爹娘。
三伯搖了搖頭,流下兩行濁淚:“你三大娘、你杰哥沒福,得罪了神明,發惡疾沒了。小木頭,你要節哀,你、你的爹娘也是一般……”
李默然腦袋嗡地一聲,身軀一顫:“我爹娘……他們不在了?什么時候的事?如何沒人寫信告訴我?”
“小聲,小聲說!”
三伯連忙做出噤聲的手勢,擦把濁淚,唉聲嘆氣說出一番話來——
卻是兩年前一個夏夜,全村百姓忽然做了一個同樣的夢。
夢中一位自稱青蛙神的,號稱自湘楚遷來此地,看上了石頭村的風水,要在此開辟道場修行,讓村中集資,替它建一座化龍禪院,又要將小龍池囊括在禪院內。
青蛙神?李默然一愣,想起長江之南,五通神、青蛙神在民間香火頗旺。
似這類神祗,雖有法力,性格卻多是偏激狹隘,凡人稍有觸怒便要遭他迫害,唯有殷勤上供禱告,哄得開懷,方能免難。
譬如江西金溪,便有一座水門廟,供奉著蛙神,便是縣令上任,也要先去拜祭;
再有浙江杭州,亦有蛙神曰金華將軍,傳說是梁山好漢“浪里白條”張順魂魄所化,極有靈驗。
似這一類傳說,李默然自小便聽得多了,卻不料如今竟也有一位蛙神,要來他們村中開辟道場。
至于蛙神點名索要的小龍池……正是李默然家門口的水塘。
鐘山風水得天獨厚,這個小龍池據說連接地下龍脈,其水清澈,終年滿盈,石頭村的先輩之所以聚居于此,正是貪圖這里水好之故。
三伯不知李默然肚中尋思,低著聲喃喃敘述——
全村人做得此夢,白日里彼此一說,都擔憂害怕起來。
只是小龍池周圍,足足有二三十戶人家,又有許多良田,若要建什么化龍禪院,這些人家的房產、田產豈不白白沒了?
因此緣故,許多村民包括李默然父母,都不肯答應,商議了一天也無結果。
及至當晚,村中忽然出現無數青蛙,咕咕亂叫,甚至直闖人家亂跳亂爬,便是光潔墻壁,也被青蛙爬滿,一支支垂直不墮,瞪著圓鼓鼓得眼盯著人看,令人毛發皆聳。
這一下許多村民嚇破了膽,有些膽大的村民則惱怒起來,拿著掃帚、鏟子等物,打死青蛙無數。
然而這些打殺了青蛙的村民,不久便都生起病來,頭昏腦脹、上吐下瀉,尤其雙眼紅腫高凸,仿佛蛙目。
去請大夫來看,還未進村,便被成群青蛙追逐,嚇得打道回府,再不敢來。
第三日,得病村民陸續暴斃,一日之間,死了一百余人,其中就包括了村長的婆娘、長子,李默然的爹娘也在其中,余者惶惶不可終日,深深畏懼了蛙神的本事。
第四日,有個相貌古怪的和尚走進村子,自稱呱呱上人,對村民說,石頭村眾人有眼無珠,得罪蛙神,本該滿村死絕,只是神祗畢竟仁慈大度,因此法外開恩:
只要村民好好修起禪院,以后不僅無礙,更有蛙神庇佑。
此時村民俱已喪膽,一個個磕頭如搗蒜,便按呱呱上人要求,分攤錢財,修建化龍禪院。
巧合的是小龍池周圍人家俱已死絕,拔房拆屋無人過問。
其余眾人都賣盡家私出錢,殷實如村長家,也不免一朝返貧,尋常人家更是刮得山枯海盡。
半年之后,禪院建好,那呱呱上人不知哪里召來幫小沙彌,自封住持,住進廟中。
村民們本以為可以松一口氣,誰知自此之后,怪事不絕,一旦入夜,只要有人出了家門,便往往不得歸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這等事一連發生了七八起,村民們駭破了膽,每日太陽方落山,便急急回家關門閉戶,便連大聲說話也不敢,生恐招惹了禍端。
李三伯絮絮叨叨說罷,李默然已是怒不可遏:“三伯,如何不去官府首告?”
李三伯苦著臉道:“小木頭,你是不知,江寧縣的縣太爺同那呱呱上人乃是知交好友,每每前來禪院進香,此前本村亦有膽大的去告發,縣太爺看也不看狀紙,大板子先打二十,趕出衙門,到家便得怪病,次日便死,誰活夠了,敢再告它?”
李默然咬牙道:“什么青蛙神,這般手段,分明便是妖邪一流!只可憐我爺娘兩個,一輩子老實,與人為善,如今我為人子的尚不曾盡孝,他們便遭妖邪毒手,此仇不共戴天,豈肯與他干休?”
李三伯慌得上前捂他口道:“你休嚷,你休嚷,小木頭,三伯知你心里難受,只是我們肉體凡胎,如何同神明爭競?你且在三伯家里混一宿,明日天亮,快快走吧!三伯聽說你跟的那位盧大人,如今簡在帝心,你將來前程大好,萬萬不要沖動,平白壞了自己性命,你爺娘在地下也不安心。”
李默然推開他手,冷笑道:“爺娘死不瞑目,我若只顧自己性命前途,天地也不相容。”
說罷大步便出,李三伯慌忙攔道:“你不要沖動,你聽三伯說……”
李默然哪里肯聽?幾步走到院里,跳上戰馬,得勝鉤上摘槍在手,一槍挑開院門木閂,復一槍撥開門,大喝道:“今日拼了這命,也為爺娘討還公道,為本村除此妖邪!”
說罷一抖韁繩,直沖出門去,待李三伯追出,只聽蹄聲漸遠,李默然身影早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