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灼燒般的冰冷與微弱暖意撕扯的酷刑終于熬到了極致。身體仿佛被徹底掏空,只剩下無盡的疲憊與深入骨髓的鈍痛在每一寸血肉間緩緩碾磨。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拉扯著胸腔深處被灼燒撕裂過的傷處,火辣與冰冷交織。眉心那處烙印所在如同結冰的傷口,麻木下隱伏著針尖般的銳痛。
模糊渾濁的視線在冰冷的空氣中艱難聚焦。污血色的天光從頭頂巨大的破洞潑灑下來,勉強勾勒出斷壁殘垣的狼藉輪廓。灰燼與碎木的焦糊氣頑固地盤踞在鼻腔,混著濃得化不開的鐵銹腥甜、深潭淤泥的濕腥,以及……一絲極淡、幾乎要被其他惡臭淹沒的清冽余香……
赤心玉靈蓮!
這絲若有似無的氣味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干涸的意識底部!
眼皮上似乎壓著沉重的血痂和泥污。我費力地轉動眼球,視野邊緣捕捉到一只沾滿污垢、指節粗大變形的手掌。那手掌掌心向上攤開著,干涸的血污裂開道道溝壑。手掌中央,靜靜躺著幾樣殘損不堪的東西——
一小截不足一指長、灰敗如同朽木、布滿刮痕和裂紋的玉質莖干殘根;幾片碎得不成樣子、顏色暗沉近黑、蜷縮干癟如同燒焦落葉般的花瓣碎片;以及最刺眼的——那巴掌大的、原本用來裹纏靈蓮的、此刻浸透了黑泥與暗紅血漬的破布片!破布邊緣混雜著冰冷的淤泥腥氣和潭底腐爛物的惡臭,死死地覆蓋在那些殘存的玉質碎片上,像是最后的褻瀆與毀滅的印鑒。
老秦佝僂著背,單腿半跪在冰冷的泥灰燼土里,就在這只展示著殘酷結果的手掌旁邊。他幾乎整個上半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那條被自己斷匕粗糙固定的傷臂上。凝固的血痂將斷匕、皮肉和用作夾板的幾根燒焦木條粘在一起,看起來扭曲怪異。另一條手臂——那條尚算完好、方才展示“殘骸”的手臂,此刻正微微顫抖著垂落在身側。他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極度疲憊和一種空洞的、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情緒的麻木。渾濁的眼珠定定地看著掌心那些殘渣,目光仿佛穿透了它們,釘在了某個更不可測的、絕望的深淵之上。
“……糊弄鬼的……”沙啞到幾乎沒有氣力的聲音從他咬死牙關的縫隙里低低逸出,含混不清,像是在咀嚼苦澀的沙礫。沒有指向性,更像是對這片死寂廢墟、這污濁天幕、這耗盡一切得來的殘酷結果的最終詛咒。他甚至連收回攤開手掌的力氣都懶得用了。
窸窸窣窣……
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動靜從另一側的冰冷角落傳來。
是玉兒。這面容蒼白、眼神總帶著怯懦的小啞女,正用那雙凍得通紅、沾著黑灰的小手,費力地從角落的破包袱里翻找著什么。她身上裹著一件不知從廢墟哪里翻出來的、明顯大了幾號、沾滿油污灰跡的破棉襖,顯得整個人更加瘦弱。她似乎很怕驚動僵在廢墟中心的老秦和我,動作小心翼翼,但急促的喘息和凍得發抖的身體讓動作顯得有些笨拙慌亂。最終,她抖抖索索地捏出了一小塊早已干硬發黑、看不出原貌的麥餅,緊緊攥在手心,蜷縮著向前挪動了一點,離我和老秦都遠遠的,眼睛卻不住地瞟向這邊……更準確地說是瞟向老秦攤開的手心里那幾片暗沉到幾乎沒有半點玉質感的碎花瓣殘片上。
她的眼神很奇怪。不是饑餓。那眼神深處混雜著一種孩童純粹的、對未知“漂亮”碎片的稀罕,更深處卻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茫然?仿佛那些被污穢徹底玷污的殘渣碎片,對她產生著某種……奇異的吸引?
玉兒無聲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凍得發紫的嘴唇抿了抿,攥著黑餅的手指收緊又松開,似乎在極力克制著自己靠近的沖動。她畏懼老秦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死寂絕望的氣息。
老秦像是根本未曾察覺到角落的動靜。他依舊木然地半跪著,如同死去多時的雕像。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里——
嗡!
一股極其微弱、如同冰層下暗流激蕩的震鳴感,猛地從我胸口深處被烙印盤踞的地方傳來!
不是源自那枚印記自身!是……是體內那條被蓮藥激起的、微弱燃燒著的命火!在那些殘碎花瓣被展示的瞬間,如同風中殘燭被最后一縷寒氣所激!那點微弱到極限的暖流掙扎著向外透出了一絲漣漪般的氣息!如同瀕死之人的一口微弱嘆息!
氣息極其微弱!甚至稱不上是力量!僅僅是一縷源自蓮心碎片、混雜著烙印深處詛咒掙扎波動的不穩能量漣漪!
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
那縷無形氣息擴散的瞬間——
原本蜷縮在冰冷角落、緊攥著黑餅、極力克制著自己不去看那玉色花瓣殘渣的玉兒……整個人如同被電流擊中!猛地一僵!
她瘦小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硬弓!那張原本蒼白怯懦的小臉驟然間失去了所有血色!雙眼不受控制地、猛地圓睜到了極限!烏黑的瞳孔在眼眶深處劇烈收縮!眼底深處猛地炸開一片無法形容的、純粹的驚駭與呆滯!如同靈魂深處某種被強行冰封了億萬年的核心……猝然間感受到了致命的天敵氣息!
啪嗒!
那塊干硬發黑、被她視若唯一食糧的麥餅從僵硬的小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灰燼上,碎成幾塊。她像是被自己失手的動作驚醒!沾滿泥灰的小手猛地抬起!不顧一切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捂住額頭的動作迅捷突兀到近乎瘋狂!她細瘦的手指因為極度用力而指關節泛白,指甲似乎都要嵌進眉心!
然而……晚了!
一道極其幽暗、極其深邃、如同最精純的劇毒淤泥提煉而成的——純黑色蓮花虛影!毫無征兆地從她緊捂住的指縫間……滲透出來!!!
那虛影并非懸于體表!更像是……直接從她額頭的皮肉之下綻放而出!花瓣線條妖異扭曲,邊緣流淌著絲絲縷縷黏稠欲滴的紫黑色能量細絲!帶著一種純粹到極致的貪婪、混亂與吞噬萬物生機的惡念!整個虛影只存在了一瞬!卻足以將一種無法理解的、令人靈魂凍結扭曲的邪異波動,瞬間擴散至整個狹小的廢墟空間!
那純粹的邪念波動目標精準無比——直指我胸口那剛剛透出一縷微弱掙扎命火的核心!如同饑餓億萬年的饕餮聞到了本源美食的氣息!
被那純粹的邪念波動鎖定的瞬間!胸口那縷由蓮藥強行吊住的微弱命火猛地一窒!如同暴露在絕對零度風暴中的燭火!甚至連體內詛咒鎖鏈都被這純粹的惡念刺激得瘋狂躁動起來!
“嗚……”
玉兒的喉嚨深處終于爆發出一聲極其尖銳短促、完全不屬于正常人類的、如同幼獸被燒紅的烙鐵猝然刺穿喉嚨的凄厲怪叫!那張捂緊額頭的小臉上,瞬間扭曲出一種與平日怯懦截然相反的、充滿了極致貪婪和毀滅欲望的兇戾表情!
就在那黑色妖蓮虛影貪婪爆發、玉兒發出非人尖嘯的同一剎那!
“別碰他!”
一聲尖銳到撕裂空氣的嘶吼猛地蓋過了玉兒的怪叫!是癱在另一邊冰冷地面、幾乎被毒傷和陰寒凍僵的林清雅!
她原本已經陷入半昏迷,意識模糊。但玉兒額間驟然爆發的、那足以凍結扭曲靈魂的恐怖邪念波動,如同最刺骨的冰錐!狠狠扎進了她瀕臨熄滅的生命之火中!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被絕對邪惡褻瀆的巨大驚悸與……憤怒?!在她神魂深處轟然炸開!
顧不上后背上被毒蛇撕裂傷帶來的劇痛和陰寒僵麻!她體內那些被強行封堵的蛇毒仿佛也被這股邪念引動,在經絡中瘋狂沖撞!林清雅在巨大的痛苦與憤怒中,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量!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彈簧猛地彈起!瘦弱破敗的身軀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玉石俱焚的絕望姿態,狠狠地、徑直撲在了玉兒與我所在的位置之間!更準確地說——撲在了那道被邪念標記、連接著玉兒額間妖蓮與我胸口微弱命火的虛空氣息通道之上!
嗤啦——!!!
一聲如同濃硫酸潑灑在生鐵上的恐怖撕響驟然爆發!
空氣在那一刻仿佛凝固、扭曲!
玉兒額間妖蓮虛影釋放出的、那道純粹污穢惡念凝成的氣息沖擊波,毫無阻礙地、狠狠地撞入了林清雅強行阻攔的身體之中!
“呃啊啊啊啊——!!!”
無法形容的、遠超人間所有酷刑的慘嚎瞬間撕裂了廢屋的死寂!
林清雅瘦弱的身體如同被一座由億萬腐爛尸骸堆積而成的黑山撞了個正著!整個人弓成了蝦米,凌空向后倒飛出去!后背狠狠撞在一根斷裂的、覆蓋著霜刺的焦黑木梁上!
那根焦黑木梁上,月霜之前釘死魔徒的一根晶瑩琉璃般的梅刺斷端,正閃爍著微弱的寒芒!
噗嗤!!!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聲!那根殘留的琉璃梅刺斷端——帶著月霜殘留的、足以凍結神魂的恐怖寒冰殺意!——如同燒紅烙鐵扎進凍結的豬油!瞬間……狠狠貫穿了林清雅的左肩胛骨下方偏左的位置!
溫熱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濺射而出!瞬間染紅了大片焦黑的木頭和下方冰冷的灰燼地面!
“唔……”劇烈的沖擊讓她連慘叫都被堵了回去,喉嚨里發出沉悶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抽氣聲。
但這僅僅只是開始!
更恐怖的事情發生在內部!
妖蓮邪念沖擊入體的瞬間!林清雅身體內部那些原本就盤踞在經絡之中、陰毒蝕骨的蛇毒如同被打入一針強效興奮劑!瞬間!千百倍地狂暴活躍起來!
那暗紅色的妖蓮邪念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與她體內原本的陰寒蛇毒瘋狂混合、糾纏!如同億萬條冰寒刺骨又粘膩劇毒的毒蛇在血管里同時蘇醒!瞬間膨脹、沖突、撕咬!在她全身每一寸經絡里引爆一場毀滅性的戰爭!青紫色的毒斑如同瘟疫般在她裸露的皮膚上瘋狂蔓延!
痛!無法形容的痛!冰毒與邪念絞殺的劇痛瞬間沖擊得她意識一片空白!整個人掛在貫穿肩膀的冰梅斷刺上劇烈抽搐!被撞擊震松的破爛棉襖滑落,露出脖頸下大片迅速攀爬成詭異青黑紋路的肌膚!
然而!
就在這瀕死的劇痛中!在妖蓮邪念與冰蛇毒瘋狂對沖、撕裂她經絡的混亂極點!
林清雅那雙早已渙散、被劇痛扭曲的眼眸深處,一點被巨大痛苦和無盡憤怒點燃的、源自藥者本能的靈光猛地炸開!
“封……!”她用盡全身力氣,從撕碎喉管的劇痛中擠壓出一個扭曲撕裂的單字!那只沒有被刺穿的右手!帶著殘留的最后一絲清明意志,閃電般結出一個極其古怪、仿佛攥握著無盡藥草生死的玄奧手勢!
這手法決并非調動她的力量——她早已油盡燈枯!而是……引動!將她身體內部此刻瘋狂對沖、混亂撕裂的能量——妖蓮邪念與狂暴蛇毒——作為燃料!以她自身瀕臨崩潰的生命源流為引導!
嗤!嗤!嗤!
她身上的衣衫驟然鼓脹又癟下!后背貫穿傷口的肌肉和皮膚劇烈蠕動!一股比之前純粹邪惡妖念更加混亂扭曲的氣息波動在她體內醞釀!她周身迅速蔓延的詭異青紫色毒斑紋路被強行壓縮!大量猩紅帶紫的血液如同墨漬般從毛孔中瘋狂滲出!一個極其模糊、邊緣瘋狂扭曲跳動著紫黑毒焰的微型妖蓮印記虛影——竟硬生生地在她身體內部、妖邪念力與蛇毒對沖的渦旋核心處……被壓縮、被烙印出來!
封邪之術!以身為爐!以亂為引!結印封邪!
代價——便是將這道集合了妖蓮邪種與冰潭蛇毒的、更加狂暴混亂的“混合毒印”,以生命為鎖鏈——強行鎖死在了她神魂與心脈最深處!
“噗——”一大口濃黑如墨、散發著濃烈腥甜與妖邪氣息的污血猛地從她口中噴出!整個身體如同被瞬間抽掉了脊梁的蛇,猛地癱軟下來,頭顱無力地垂落,意識徹底沉入了劇毒交纏的黑暗深淵!只有那貫穿左肩的琉璃梅刺末端殘存的一縷寒冰法則之力,如同冰冷的墓碑,支撐著她沒有徹底倒地。
而就在林清雅身體癱軟、內部封邪毒印成型的瞬間——
“嗚……”
原本額頭妖蓮虛影狂舞、發出厲嘯的玉兒!如同被強行掐斷了提線的木偶!周身那股純粹的混亂邪惡氣息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猛地打了個寒顫!那雙呆滯圓睜的眼睛里,所有的兇戾與貪婪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比之前更深的茫然和驚恐!額頭緊壓的指縫間,那剛剛綻放的漆黑妖蓮虛影如同被無形的橡皮擦去,消失得沒有半點痕跡,只剩下一片光滑的、因用力按壓而微微發紅的額頭皮膚。她仿佛徹底忘了前一秒發生了什么,身體一軟,也徹底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只有蜷縮在昏迷狀態中的姿態,還殘留著一絲受驚小獸般的無助。
整個廢墟一片死寂。只留下老秦那只沾滿污穢的、僵硬攤開的手掌,和他那雙寫滿了無法形容的、巨大震動與……一絲源于深淵恐懼的渾濁眼珠。
污血天光慘淡。
焦土凍尸僵臥。
林清雅如同殘破的偶人,斜掛在冰冷梅刺釘穿的斷梁上。肩下破口猙獰,腥甜的黑血早已凝固成冰。青黑的毒紋在她蒼白的頸項上蔓延,如同冰冷墨線織成的裹尸布。蛇毒混合著妖蓮的魔瘴已被強行鎖入骨血深處,沉重得壓垮了每一寸皮骨神經,她陷入徹底的昏迷,每一次微弱的吐納都牽扯著肌骨深處撕裂般的劇毒反噬,眉梢因痛楚輕顫。
玉兒如同抽離骨架的綿軟布偶,癱在幾步外的灰燼泥漿中。那張蒼白小臉上所有茫然驚懼被深沉無意識的昏沉替代,呼吸輕淺到幾乎斷絕,額頭曾被妖蓮侵蝕的地方一片光滑,再無半分邪異痕跡,只余下一道用力按壓后殘留的暗青淤痕。像是風暴吹盡了最后一片枯葉,只留下空曠死寂的凍土。
斷壁殘垣的冰冷陰影里,蜷縮抱著昏厥幼弟的小丫頭瑟瑟發抖,她瘦小的身軀如同篩糠,只余下一雙被無邊恐懼碾碎、空洞散光的眼瞳,死死釘著廢墟中央那片死寂煉獄般的凝固點——林清雅破掛的身形,玉兒癱倒的軀殼,以及……
我。躺在焦木碎骸污血凍結成塊的冰冷地面上。眉心烙印如同灼穿顱骨的傷疤,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牽扯著神魂撕裂的銳痛。胸口的微弱命火僅余一絲余燼灼燙,如風中之燭搖曳在詛咒冰河之上。肺腑間殘留著污血雷霆與靈蓮殘渣激烈對撞后的硝煙氣息,每一次呼吸都扯動四肢百骸深處糾纏的劇毒枷鎖轟鳴作痛。視野邊緣被凝固血色天光切割成的破碎光影里,林清雅垂落的指尖滴下的黑血在冰灰地面上凝成更深的墨圈。
“……妖……妖種……”老秦嘶啞干裂的聲音像粗糙石頭彼此摩擦,他佝僂著身軀,勉強撐起,那雙渾濁眼珠劇烈震顫,寫滿無法理解的、深淵般的驚懼,死死地、幾乎要將玉兒脆弱的顱骨洞穿,“……這丫頭……心窩里……藏著……妖種……!”他沾滿污泥血痂的手顫抖著指向玉兒。
“那妖蓮……”他渾濁的喉管深處擠出斷續的抽氣聲,目光猛地轉向林清雅破掛的身體,看著她后背被琉璃梅刺釘穿、因劇毒侵蝕而顯出詭異青黑紋路的傷口,“……邪力……還有那冰潭死蛇的絕命毒……全……”他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幾下,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無法消化的恐懼堵在了那里,“……封進……身子里了?!”那聲音陡然拔高,嘶啞而尖利,如同夜梟被踩斷了頸骨時發出的哀鳴。
破敗的三角空間里只剩下他激烈喘息的聲音。他死死瞪著林清雅垂死的軀體,目光復雜扭曲,混雜著難以言說的巨大震動、茫然、以及一種被更深沉黑暗攥緊的恐懼。那恐懼如此濃重,甚至壓過了方才他面對污血雷劫時的狂怒與暴戾。
許久。久到角落里那小丫頭牙關的咯咯聲都因凍僵而消寂下去。老秦終于極其緩慢地、帶著骨骼摩擦的僵硬動作,一寸寸轉過頭。渾濁的、布滿血絲的眼珠,如同灌滿了凝固的血與鉛,沉重地轉向我的方向。
那目光落點明確——是我殘破胸骨之下那點微弱跳動的心臟區域,以及更深處……那道被詛咒鎖鏈纏繞的烙印。
“……命……倒是真硬……”他干澀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嘶啞的嗓音像是從破風箱深處刮出來的鐵銹,“這半口氣……靠藥根碎末……靠那妖毒丫頭……靠那……瘋丫頭擋煞……”每一個詞都像是艱難吐出的石子,硌著他自己的喉嚨也硌著死寂的空氣,“……但也……”他粗重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珠死死瞪圓,如同看到了什么更加令人膽寒的圖景,“……鎖在身上的玩意……也他娘的……沾上臟東西了!”
“……孽……”最后一個字從他咬緊的牙關里擠出,含混粘稠如同凝固的血塊。
廢墟的冰冷里,只有凝固的尸血天光和滲骨的寒息無聲游蕩。
意識沉沉浮浮,在污血、烙印、詛咒與蓮香殘留的腥甜氣中掙扎。劇痛不再是撕裂性的風暴,而是沉入了骨髓深處,變成綿延不絕的碾壓鈍痛。每一次虛弱的心跳都像是在冰河底部敲響沉悶的喪鐘。
昏沉中。
一絲極輕的……
“……玉兒……”
如同飄渺的嘆息,裹挾著浸透骨髓的寒意與刻入骨髓的憂慮……在冰冷死寂的廢墟深處,從意識沉淪的深淵邊緣……幽幽地……悄然滑過。
污血色的天光滲過斷壁縫隙,篩下斑駁陰影。死寂像濃稠的油膏,覆蓋在這片凍土泥濘的斷柱殘垣之上。焦土與血腥氣凝固在冰冷的空氣里,每一次微弱吐納都像吸入粘冷的蛛網。
我倚著半截凍得冰硬的斷墻,每一次破碎的吸氣都牽扯著胸口翻攪的劇痛。體內,那層被詛咒鎖鏈強行冰封的“寒潭”之下,一點蓮心殘燼燃燒后的微弱暖流正緩慢熄滅,如同被冰冷泥漿浸透的炭火。與之搏斗的死寂寒氣卻更沉了,絲絲縷縷纏上骨髓,帶著來自深潭的腐朽和一絲被鎖鏈攪入的……污濁的甜腥?那是林清雅傾灌封邪的血。
視線艱難地移動。幾丈外,林清雅如同被遺忘的殘破布偶,斜掛在琉璃梅刺貫穿的焦黑斷木上。肩胛下那個深可見骨的創口早已不再流血,邊緣的皮肉呈現出一種混著青黑、鐵銹、凍傷的僵紫。凝固的血殼像一層異質的漆,封住了毀滅的痕跡,也凍住了內里毒煞與邪力的沸騰。她頭顱無力地垂下,散亂的發絲遮住半張灰敗的臉,唇角干涸著紫黑色血痂。整個人沉靜得如同冰雕,只有偶爾在深寒毒瘴侵蝕最烈時,肩骨處極其細微、幾不可查的抽搐,泄露著那具殘軀正承受著萬載冰封與毒火灼魂的無間煉獄。老秦僅存的那件厚重、沾滿油膩的破羊皮襖被她勉強披在身上,像一塊覆在火山口的雪。
另一邊,玉兒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一堆被霜氣打透的枯草里,裹著一塊同樣浸透冷濕寒氣的薄氈毯。昏沉剝奪了所有表情,只有凍得微微發青的小臉上,兩道細眉本能地緊緊蹙著,即使在深眠里也未曾舒展。像是深陷在一個無法掙脫的冰冷噩夢中,連呼吸都微弱得快要斷線。
破羊皮襖下,林清雅被毒煞蝕透的身體又微弱地痙攣了一下,鎖在骨血深處的混合毒印在冰與邪的交纏中撕扯。
老秦佝僂著,如同一尊被風雪蝕空根基、僅靠一根歪斜鐵棒撐住的石像。他盤坐在冰冷徹骨的泥灰地上,唯一的支撐是斜插在旁邊凍土里那根扭曲變形、布滿焦痕與污血的斷撬棍。那只骨頭扭曲斷裂的手腕,此刻只被胡亂扯下的幾圈油膩布帶纏繞固定,露出幾截烏紫腫脹得像壞蘿卜的手指。他唯一能動的手垂在屈起的膝蓋上,骨節粗大的手指神經質地摩挲著地面一小塊冰冷尖銳的石礫。渾濁的眼珠深陷在青黑的眼窩里,里面一片死寂的空洞,沒有焦點。
廢墟一角,扎著小辮的丫頭緊緊抱著仍昏睡不醒的弟弟,縮在一塊半塌的、結滿冰霜的土坯墻根下。她小小的身體被恐懼凝成僵硬的石塊,一雙眼睛睜得極大,瞳孔散亂失焦,沒有任何神采。她不敢看梅刺上掛著的林清雅,不敢看角落里昏沉的玉兒,更不敢看廢墟中心那片死氣沉沉的區域。她只是死死盯著眼前半尺地面凍結的、烏黑發紫的冰棱和泥漿凝固的漩渦紋理,那里面倒映著污血色的破碎天穹。
“咯吱……咯吱……”
極其微弱、有節奏的、皮肉摩擦碎木和冰晶的刮擦聲突然在死寂中響起。
老秦那雙呆滯空洞的眼珠猛地一動!目光如同生銹的鐵釘被強行掰動,遲鈍地挪向聲音來源——
是我!
后背被迫緊緊抵著冰冷的斷墻,無法再坐穩。在體內那點微末暖意徹底被冰潭吞噬的下一個瞬間,被詛咒鎖鏈捆縛的沉重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自重,不由自主地沿著長滿冰霜的粗糙墻面……極其緩慢地……向下滑倒!
肩膀蹭過凸起尖利的斷木茬和冰冷的石棱,發出細微的撕裂聲,皮肉瞬間被劃開幾道新鮮的口子,沁出的血珠瞬間就在傷口邊緣凝成冰碴!滑勢一旦開始,就如同山崖滾石,無可逆轉。膝蓋彎曲到了極限,身體重心猛地失衡!
咚!
沉悶的撞擊聲!左側半張臉和肩膀重重砸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礫的泥灰地里!巨大的沖擊力撞得頭顱內部嗡鳴不已,眼冒金星,額角瞬間紅腫破皮,溫熱的液體混雜著地面的污冰滲入發際線。被撞的左肩骨更是瞬間傳來尖銳欲裂的劇痛!像被無形的巨錘狠狠夯砸!肺葉被這猛烈撞擊擠壓,本就艱難的呼吸瞬間中斷!喉嚨深處涌上濃烈的鐵銹腥氣!身體如同被扔進滾沸的油鍋又瞬間凍僵的活魚,只剩下本能的、細微的顫抖。
這微弱卻清晰可聞的動靜,在這片粘稠的死寂中如同驚雷!
“……天殺的命硬骨頭……!!”一聲壓抑至極、如同砂石在喉管里猛烈摩擦的咆哮猝然炸開!老秦僵直的身軀如同被電擊,那雙死寂的眸子瞬間被爆燃的火焰填滿!所有的空頓麻木被一股暴戾的狂怒取代!那張布滿溝壑血痕的老臉猙獰地扭曲著!
他不是沖向倒地不起的我。
那只尚能活動的手猛地攥緊了斜插在凍土里的斷撬棍!粗大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慘白發亮!整根鐵棍連帶著凍住的土塊被蠻力猛地拔出!棍身上凝固的污血冰屑簌簌落下!
他那雙燃燒著熔巖般怒火的渾濁眼珠如同索命惡鬼,越過我跌倒的身體,死死釘向——
蜷縮在霜草堆里、正被那驚雷般響動刺激得身體一顫、無意識蜷縮得更緊的玉兒!
“狗日的小野種!!命煞孤星!!”老秦喉嚨里迸出比潭底寒冰更森冷的咆哮,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濃稠的恨意!他猛地揚起撬棍!帶著萬鈞之力,直直朝著昏睡中毫無防備的玉兒猛掃過去!冰冷的鐵棍撕裂死寂的空氣,發出尖銳的嘯音!棍風甚至卷起了玉兒散落在額邊的幾縷枯黃發絲!
玉兒蒼白的臉在寒風里顯得格外脆弱。
就在撬棍裹挾的腥風即將撕裂沉睡的前一秒——
“呵……哈……”
一聲極其輕微、帶著巨大痛苦喘息被強行壓抑的微弱抽氣聲,突然從掛著琉璃梅刺的斷梁方向傳來!
是林清雅!
她垂死的身體似乎被這劇烈的殺氣擾動,封在體內的妖蓮邪毒與冰蛇煞氣猛地激烈沖撞!一股濃郁粘稠的紫黑色液體不受控制地從她緊咬的牙關縫隙里溢出!順著蒼白冰冷的下頜蜿蜒淌下!浸透了一小塊凍結在焦木斷茬上的凝霜!她的身體隨之猛烈地弓起,又重重砸落回冰冷的斷梁上!那根穿透她肩膀的琉璃梅刺,也因為尸體的劇烈抽搐而微微震顫起來,尖端殘存的冰魄法則之力在皮肉深處攪動,發出細微的“咯啦”聲。
這突如其來的劇烈痙攣……這妖毒失控的征兆……如同無形的絞索瞬間勒住了老秦即將揮出致命一擊的手!
他揚到頂點的撬棍驟然凝滯!揮出的勢頭被強行遏制在最后一寸!如同巨石懸墜崖邊!渾濁充血的眼珠瞬間從玉兒慘白的小臉,陡轉向斷梁上那正因體內煉獄沖撞而劇烈掙扎扭曲的林清雅!看著那紫黑色毒血……看著那微微震顫的冰刺……
老秦的臉上肌肉瘋狂抽搐!那是一種狂怒至極卻被某種更深的、關乎全局的恐懼強行壓制的扭曲!
“……操!!”這聲怒吼帶著崩潰般的顫抖!他攥緊撬棍的手猛地向旁邊狠狠一砸!
轟!
厚重的撬棍末端重重砸在距離玉兒蜷縮身體不足半尺的凍硬泥地上!冰碴和碎石瞬間炸開!四濺崩飛!巨大的力量在地上留下一個不淺的凹坑!
玉兒被這近在咫尺的巨響和地面震動猛地驚醒!茫然的眼睛在巨大驚恐中睜開,眼白里瞬間布滿血絲,小嘴無聲地張開,胸口劇烈起伏,喉嚨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氣流通過窄縫的嘶嘶聲。
老秦看也沒看被她嚇得幾乎魂飛魄散的玉兒。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被烙鐵燒紅的銅塊,狠狠剮過地上僵臥無法動彈的我,又深深扎入斷梁上毒煞翻騰的林清雅身上!
怒火在眼底沸騰、熄滅、化為深沉的墨色。他粗重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如同瀕臨爆炸的風箱。
終于,他極其緩慢地、像拖動著沉重的鐵錨般轉過了身。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盯住角落里那堆被林清雅以命護下的殘羹冷炙——幾塊粗糙的、早已被深潭冰水泡得發霉變硬、如同濕透的碎石般的凍硬麥餅。
他大步走過去,無視了角落里驚恐顫抖的小丫頭和玉兒,伸出那只沾滿泥污血漬的手,一把抓起幾塊沉甸甸、冰得刺骨的硬餅,狠狠塞進他那件破爛油膩的羊皮襖內側破爛的口袋里。動作粗暴沉悶。
做完這一切,他猛地回頭,那雙燃燒過又冰封的眼再次掃過整個廢墟的慘狀,最后重重落在我身上。聲音嘶啞,如同冰封的大地被強行撕裂開一道血口:
“……扶起來!”
這命令短促、冰冷、不容置疑。但這次,他的目光并非對著我,而是……射向了躲在斷墻冰霜后面瑟瑟發抖、幾近崩潰的丫頭!
丫頭被這目光刺得渾身一顫!猛地抱住懷里的弟弟,牙齒咯咯作響,臉死死埋在弟弟單薄的胸前,不敢抬頭,只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不想凍死……”老秦的聲音更低了幾分,帶著寒冬刮過荒原的死氣,“……就把他扶……捆上!”他猛地指了指蜷縮在霜草里仍在驚恐喘息的玉兒,字句從牙縫里迸出,“……用草繩……栓她身后!”
話剛出口,老秦像是被自己這主意里的某種意味刺痛,臉上的肌肉又是一陣抽搐。但他沒再廢話,只是彎腰,用那只沒斷的手,一把抓起地上橫七豎八散落的幾根被蒼白冷火燒過后僅存、相對粗韌的枯藤枯草,胡亂搓了幾下,擰成一股,看也不看就扔在了小丫頭瑟瑟發抖的腳邊。
接著,他不再理會任何反應,大步走到斷梁之下。粗糙的大手探出,根本不管會不會觸及林清雅那恐怖的貫穿傷口或是引爆其體內毒印,直接一把攥住她冰冷僵硬的胳膊!另一只手則攀住那根深深刺入她肩骨固定著身體的琉璃梅刺!
“呃……啊……”林清雅在劇毒沖擊下的昏迷中發出微不可聞的痛哼。
老秦咬著牙,腮邊肌肉繃得像鐵塊,猛地發力!
嗤啦!
伴隨著皮肉強行撕裂、筋絡被凍結的冰刺撕扯刮擦的恐怖聲響!硬生生將林清雅從琉璃梅刺上……活活拔了下來!!!
冰冷的鮮血混合著青黑毒液再次噴濺而出!林清雅的身體如同徹底斷裂了提線的木偶,軟軟地倒了下來,被老秦粗暴地抄起,像抗一袋僵硬的谷子,甩上自己那條尚算完好、卻沾滿凍泥血污的肩膀!
污血色的天光似乎又沉暗了幾分,凝如實質的壓迫感懸在破碎的村墟之上。寒風呼嘯著從殘墻的缺口卷進凝固著血腥與焦糊味的內部,像冰冷的舌頭舔舐過每一具殘軀的傷口。角落瓦礫堆里結的薄霜又厚了一層。
老秦佝僂的脊背上壓著林清雅冰冷僵硬的軀體,那件裹在她身上的油膩舊羊皮襖邊緣,正緩慢滲出粘稠發黑的血毒混合物,滴落在他沾滿凍泥的靴子旁。他沒有看那血跡,渾濁的眼珠像兩顆在風雪里凍透的冰石,沒有絲毫波動。
他那只沾滿泥污血污、骨節粗大的腳踢了踢扔在小丫頭腳邊的幾根枯藤。
“……捆!”聲音如同刀尖在冰面上刮擦,“拖她走!帶他走!”他下頜朝著癱倒在冰冷地面,身體因劇痛而只能微微抽搐的我猛地抬了一下。目光最后冰冷地掃過蜷在枯草堆里、小臉慘白、兀自深陷在驚魂窒息余波里無法回神的玉兒。
小丫頭猛地一哆嗦,像是被冰冷的鞭子抽醒。她驚恐地看著腳邊那幾根粗糲如荊棘的枯藤草繩,又看看僵在冰冷地面的我,再看看蜷縮在草堆中無聲顫抖的玉兒。巨大的恐懼幾乎要奪走她最后一點稀薄的呼吸。她懷里的弟弟被抱得更緊,在昏睡中發出不適的微弱呻吟。
在巨大恐懼的壓力下,在徹骨的寒冷即將凍結血液前……她終究彎下了腰,凍得通紅、沾滿黑灰的小手顫抖著,極其笨拙地,抓起了那幾根冰冷枯硬的草繩……
污血色的沉凝天穹終于暗透,如同凝固了的腥膘。
風撕扯著光禿扭曲的枝椏,發出嗚咽般的嘯音。雪粉被風從荒原深處卷來,在半空中打著刺骨的旋,最終無力地沉墜,粘附在破敗的斷壁殘垣、凍結的血污冰層之上。天地間只剩下鉛灰與銹紅混融的、令人窒息的鐵灰色調。
老秦扛著林清雅,他那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移動的、傷痕累累的石碑,在凍土積灰的雪地上拖出深重的印記。每一步踏下,都伴隨著深長的、仿佛要將體內最后一點力氣壓榨出來的喘息。
他身后,小丫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泥里跋涉。那張被寒氣凍得青紫起皺的小臉上滿是淚痕凍結的黑灰色印記。她瘦小的身體拖拽著兩根粗糲的草繩。其中一根緊緊勒在她自己瘦削的腰間。繩子的另一頭,栓在草繩上昏沉的玉兒,如同一只失去了牽引繩的風箏,在雪地里被無聲地拖行著,小小的身體在凍硬雪殼上劃出一道淺淺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