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血的沉紅像一張浸透了尸油的破布,沉沉地糊在穹頂之上,篩落下來的天光裹挾著令人作嘔的粘稠和刺骨深寒。雪停了,風也倦了,只剩下壓得人膝蓋發(fā)軟的靜默,死水般凝在村莊上空。血腥、焦臭、草藥腐敗的苦澀、還有石頭被燒熔后殘留的熾熱與硫磺的余味,頑固地盤踞在空氣里每一個分子縫隙中。
村口那幾株被血月邪風吹折了半邊的老樹上,掛著襤褸的冰凌,像未干涸的淚痕。坍塌的茅草屋頂下,煙囪再沒有一絲煙氣飄出。
我靠著老秦家那只剩半邊的、被凍得硬邦邦的土墻斷壁,后背傳來的冰冷刺透了幾層薄薄的破襖。右半邊身體那幾道猙獰的、被污血光柱邊緣舔舐過的傷口,焦黑皮肉翻卷的邊緣,覆蓋著一層死氣沉沉的淡紫色薄霜,每一下細微的動作都能扯動底下火燒火燎的鈍痛。
老秦蹲在不遠處一塊裸露的凍土上。他身上那件厚實的舊羊皮襖破得更厲害了,后背一道被碎石劃開的口子里洇著暗沉的血色。他背對著我,手里捏著半塊粗糲的麥餅,也沒吃,只用那雙粗厚、結滿裂口血痂的手指一遍遍地、麻木地在凍硬的餅皮上用力碾磨著碎屑,發(fā)出沙沙的刮擦聲。他渾濁的目光越過破敗低矮的村舍,直勾勾地釘在遠方籠罩在黑霧般山巒線上的那片死寂污紅天穹上。那天的滅世景象和洞口那焦炭人最后被血泡包裹的詛咒,早已烙進骨頭里,混成了這死寂的一部分。
韓薇薇縮在院墻另一角被風吹不到的窄縫里。她身上裹著那件從破屋里翻出的、帶著濃重塵螨味道的舊被子卷,只露出一雙被恐懼凍僵的、失了大半神采的黑眼睛。她的右踝被老秦那浸透了血污和藥渣的繃帶裹得像個硬邦邦的木樁子,每一次無意識的抽動,額角那兩道細淡的眉毛就會狠狠擰一下。懷里,那只巨大的藤編藥簍已扭曲不成形,簍底最寶貝的那個包裹著苔蘚片和黑礦粉的粗布小包袱被她死死摟著,沾滿了泥污。
空氣里有東西在繃緊,比污血天光壓下來的鉛塊更沉。一種無法言喻的焦躁感,如同冰層下逐漸涌動的暗流,在死水般的村落上空無聲積攢。我的眉心深處,那枚沉寂了數(shù)日的裂痕烙印,極其輕微地……抽跳了一下。
幾乎就在同時——
咔!
一道極其輕微、卻如同脆冰迸裂的細響,從韓薇薇懷里那只摟緊的藥簍深處傳來!
是那粗布包袱里包裹的某種東西?木盒?還是里面那些撒了黑礦粉的干苔蘚片?
“啊!”一聲壓抑不住的、細弱蚊蚋的驚叫從韓薇薇喉嚨里擠出!她整個人如同被冰冷的毒蛇噬咬,身體猛地繃緊彈起,臉色瞬間慘白如雪!那只沒受傷的手像被烙鐵燙到般猛地從簍底縮回,懷里的破被子卷跟著滑落半截。
老秦碾磨麥餅的手指驟然停住!如同被強弓拉滿的弓弦繃到極限!他的頭顱像聽見絕密警報的老狼般倏地扭回!渾濁眼珠銳利如刀,越過院中狼藉的雜物碎片,精準地刺向韓薇薇那張驚恐扭曲、布滿淚痕的小臉!眼神里的麻木警惕瞬間被碾碎,翻涌起更深、更沉的驚疑和怒火!
“嚎喪什么?!”他猛地起身,低沉的怒喝在死寂中如同冰石互撞!兩步就躥到韓薇薇面前,魁梧佝僂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在冰冷壓迫的陰影里!那只布滿老繭、指節(jié)凸起的大手如同捕獵的鷹爪,帶著一股狠戾勁風,毫不留情地抓向那只歪在泥地上的破藥簍,動作精準地直取簍底那團沾滿污跡的粗布小包袱!
“叔……叔別……”韓薇薇仿佛被那大手帶來的勁風嚇破膽,下意識地想用身體去擋那只伸向藥簍的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撒手!”老秦的怒喝炸響,如同驚雷碾過韓薇薇最后一絲微弱抵抗。他大手一抄一拽,粗布包裹應聲被抓出簍底!韓薇薇被他手臂帶起的蠻力撞得趔趄,死死捂著心口的位置,張著嘴卻發(fā)不出絲毫聲音,只有牙齒在寒風中格格作響。
老秦根本沒看她一眼。他渾濁的目光此刻如同淬了劇毒的針芒,死死釘在沾滿泥污的粗布包裹上。他那根粗糙的食指帶著不容置疑的、幾乎能掐斷鋼鐵的力道,狠狠撥開那粗布一角!包裹被強行扯開!
里面的東西暴露在污紅死寂的天光下。
幾片早已被浸泡得失去形狀的灰綠苔蘚片緊緊粘連在一起,散發(fā)著一股腐朽泥土深處混合著淡淡鐵銹的奇異沉悶味道。而在那堆苔蘚片底下……那個表面光滑、由某種大型獸類整塊腿骨掏挖而成的小小骨瓶……瓶體表面……赫然!蔓延著幾道如同蚯蚓爬過的、細微而清晰的……裂痕!
裂痕的走向扭曲,在骨白色瓶身上呈現(xiàn)出一種暗紅色的、如同干涸后污血的瘆人印記!如同不祥的詛咒圖騰!
骨瓶本身似乎并未碎裂,但裂痕內部深處……一縷極淡、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幽暗濁光……正如同活物的呼吸般微微起伏?!
老秦瞳孔猛地縮成了兩點寒星!那張布滿深刻紋路、凍得發(fā)青的臉頰肌肉瞬間僵硬如鐵!捏著骨瓶邊緣的指關節(jié)爆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眼神深處,山崩般的力量在瘋狂聚集!那不是憤怒,是某種更深沉的、足以將人靈魂都徹底凍僵的寒意!
“這……這是什么腌臜東西?!”他猛地抬眼,那雙燃燒著冰冷寒焰的眼珠子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扎在韓薇薇那張死灰絕望的臉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土深處硬刨出來,帶著冰碴子的鋒銳,“從哪兒來的?!誰給你的?!藏到這鬼簍子里想給村子招什么大禍?!”
“不……不是我……是、是……”韓薇薇被這眼神攝得魂飛魄散,嘴唇哆嗦著,身體拼命想往冰冷堅硬的墻角里蜷縮,卻像被無形的鐵箍死死釘在了原地。她語無倫次,淚水混著泥污在臉上沖刷出兩條痕跡,“……采……采藥……林子……底下……撿……”她似乎想說出什么具體地點,卻被巨大的恐懼噎住了喉嚨,只剩下破碎的氣音。
“撿?!黑石林深處埋骨地的鬼東西你也敢往背簍里扒拉?!!”老秦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寒鴉嘶鳴!怒意混雜著一種近乎恐懼的斥責炸開!捏著骨瓶的手猛地揚起!帶著一股恨不得立刻將其摜碎在雪地里的暴烈氣勢!
然而——
就在那骨瓶即將脫離他掌控的剎那——
“嗡——!”
一聲低沉、卻如同實質金屬銅錘狠狠砸在巨鼓表面上的恐怖嗡鳴!陡然間!響徹了整個被污血天光籠罩下的死寂寒淵!
這嗡鳴完全不同于血月當空時古陣激活的聲響!它更加純粹!更加霸道!帶著一種橫亙天地間、不容絲毫質疑褻瀆的絕對秩序意志!像無形的巨輪碾過凍土,整個村莊的地面、每一幢殘破的房舍都在瞬間感受到了那沉重的低頻震顫!瓦礫、冰凌、屋頂?shù)臍堁拢?
一股冰冷、鋒銳、帶著金屬鐵銹氣和某種厚重神圣威嚴混合而成的氣息,如同出鞘的萬柄神兵,瞬間穿透污濁空氣,狠狠刺入每個人的毛孔和意識深處!
嗡鳴的余波如同洶涌的暗潮瞬間淹沒了整個死寂的村莊!地面如同痙攣般細微震顫,殘屋斷壁上掛著的冰凌紛紛碎裂墜落,在冷硬的地面上砸出清脆又驚悸的回響。
我猛地抬頭!胸腔里那條盤踞沉睡的“冰蛇”像是被無形的驚雷劈中!驟然昂起它龐大、冰冷的頭顱!一股撕裂般的寒意從腹中深處猛地炸開!沿著脊椎沖上顱頂!
嗡!
眼前景象劇烈扭曲!污紅的天空、坍塌的屋舍、老秦那張寫滿暴怒驚疑的臉……一切都蒙上了一層冰冷銳利、仿佛從金屬劍刃上反射過來的、令人心悸的燦金色光暈!并非實體,更像是一種……實質化的威壓直接侵染了我的五感!
那股威壓太沉重了!它并非純粹的恐怖殺意,而是一種高高在上、不容置疑、如同天道律令具現(xiàn)化的冰冷秩序!每一道無形的金色光芒都如同燒紅的針尖,刺穿我的皮肉,試圖鉆入骨髓,強行審視、剖解我存在本身!身體內部盤踞的那條冰冷“源流”被這威壓激發(fā),如同蘇醒的狂蟒在狹窄的冰窟里瘋狂翻騰、嘶吼!一種源于靈魂深處的、被強行窺探和碾碎的本能恐懼,混雜著冰冷力量的狂暴反抗欲念,如同火山熔巖般瞬間沖垮了我的理智堤壩!
額心深處!那道沉寂了數(shù)日的裂痕烙印!猛地發(fā)出一陣如同燒紅烙鐵放入冰水的劇烈灼痛!
“呃啊——!!!”一聲完全無法壓抑、混合著劇痛和野性低吼的嘶鳴沖出我的喉嚨!聲音在劇烈的嗡鳴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帶著撕心裂肺的力量!眼前金芒亂閃,身體失控地向后踉蹌,狠狠撞在老秦家坍塌土墻的冰冷斷口上!墻壁的碎石被撞得簌簌滾落!
“趴下!閉眼!!想死嗎?!”老秦如驚雷般的厲喝炸響在耳畔!幾乎是同時!一只粗糙如同砂紙、卻帶著千鈞之力的冰冷大手,裹挾著狂暴的風壓,如同鐵錘般狠狠砸在我的后頸!巨大的力量毫無保留!
砰!
頭顱被強行按著向下猛砸!沉悶的撞擊聲!我的臉頰和前額重重磕在了坑洼不平、冰冷刺骨的凍土地面!塵土和細碎的冰渣迸入口鼻,嗆得我?guī)缀踔舷ⅲ☆~頭接觸凍土的瞬間,一股冰冷的觸感順著接觸點傳入顱骨,竟奇異地壓制住了那條正在瘋狂暴走、就要破體而出的冰冷“源流”!連帶著眉心的灼燒感都為之一滯!
但更強烈的眩暈感和被冒犯的憤怒感幾乎要撐破我的太陽穴!我下意識地掙扎!剛被壓下去的冰冷巨蟒在體內重新嘶吼扭動!
“狗崽子再敢動一下!老子現(xiàn)在就擰斷你脖子!”老秦那張因為暴怒而扭曲變形的臉猛地壓近!濃重的汗臭混合著某種獸類的血腥氣撲鼻而來!他渾濁的眼珠里此刻只剩最赤裸的兇狠殺意,如同擇人而噬的困獸!他那只砸在我后頸上的手掌非但沒松開,反而用整個身體的重量死死壓實!另一只手狠狠掐住了我的下頜骨!指節(jié)的力量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那股源自身體內部被瘋狂壓制的冰冷反抗欲念和瀕死的恐懼混雜在一起,讓我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身體在巨大的力量壓制下劇烈抽搐!
老秦根本不理睬我的掙扎。他額頭青筋暴跳,渾濁充血的眼睛卻帶著十二萬分的驚惶和暴怒,死死盯著韓薇薇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簍子扔了!把臉埋土里!不準看!不準發(fā)出一點動靜!聽懂了?!想害死全村人嗎?!”
韓薇薇早已被那恐怖的威壓和金芒懾得魂飛天外,整個人癱軟在墻角,臉深深埋進冰冷的泥地里,身體抖得像狂風里的枯樹葉,連抽泣都消失了。
就在此刻!那仿佛來自九天之上的沉重嗡鳴已經(jīng)臨近!
轟隆隆!
如同整塊玄鐵大地被無形巨物踏動的沉悶回響!伴隨著戰(zhàn)馬嘶鳴!但那嘶鳴絕非凡馬的嘶鳴!更像是無數(shù)鋒利兵刃互相刮擦切割、又裹挾著沉重鋼鐵鏗鏘摩擦的恐怖金鐵轟鳴!
轟隆!轟隆!
沉重規(guī)律的馬蹄踐踏聲由遠及近!每一次落下都如同重錘砸在心鼓!震得人氣血翻騰!冰封的大地在腳下哀鳴顫抖!
村莊外那片唯一還算開闊的雪原上,污血天光照不到的更遠方。一支隊伍踏破了沉凝的鉛灰色死寂,如同撕裂黑暗的鐵流,出現(xiàn)在所有人的視界中。
不是一支普通的軍隊。
為首者,是一匹通體覆蓋著森冷青銅鱗甲、關節(jié)要害處閃耀著金鐵幽光的機械巨馬!那巨馬昂首四米有余,巨大的覆甲馬蹄每一次抬起都裹挾著沛然巨力,砸在凍土上留下深深的裂痕!它那被沉重甲胄覆蓋、雕刻著無數(shù)威嚴肅穆荊棘花菱紋的頭顱上,深陷的眼窩里沒有瞳仁,只有兩點冰冷、恒定、如同微型煉獄爐膛燃燒的赤金色火點!
馬背上端坐一人!如同一尊剛從神龕走下、踏入凡塵的寒鐵神像!
通體覆蓋著華麗而沉重的白金浮雕鎧甲!甲胄的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肩甲、胸甲、臂甲上,雕刻著繁雜到令人眩暈的星辰、齒輪與鎖鏈交織的紋章,每一道紋路邊緣都流轉著冰冷神圣的金色輝光!面甲完全封閉,只在那眼睛的位置露出兩道狹長而深邃的縫隙!從縫隙里投射出來的目光……不是光!是兩道凝固的、純粹的、如同經(jīng)過神域億萬次淬煉而凝聚出的……審判意志!
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又如同至高無上的法典!那目光穿透了污濁的空氣,掃視而來!
那目光!那目光!!
就在那道冰冷、純粹、如同真理法則凝聚的審視目光穿透空間,即將掃過這片殘破村落廢墟的瞬間——
我的身體內部!那條被老秦強行壓下的、桀驁狂暴的冰冷“源流”,被這直抵靈魂深處的窺探刺激到極致!
轟!!!
如同冰封千里的凍原被引爆了深藏的地核!一股狂暴、冰冷、蠻橫至極的沖擊力從眉心那枚已被灼燒得滾燙欲裂的烙印深處轟然爆發(fā)!
嗡!!!
一圈無形的、肉眼不可見的冰藍色沖擊波紋,以我為中心轟然擴散開去!所過之處!破墻邊的積雪無聲消融!凍土寸寸龜裂!散落在地上的碎石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撥動,劇烈地原地跳起!連韓薇薇埋在泥地里的發(fā)梢都猛地向上揚起了一下!覆蓋在幾面斷壁上薄薄的冰霜瞬間凝結出無數(shù)細微的針狀冰晶!同時發(fā)出刺耳的、如同指甲刮擦玻璃的細微銳鳴!
一切發(fā)生快如電光石火!
我身體猛地一掙!喉嚨里爆發(fā)出被扼殺般的悶哼!眼前金芒爆閃!眉心仿佛真的被活生生撕裂開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窟!
而遠處!
那端坐于鋼鐵巨獸脊背之上的金甲身影,一直規(guī)律前行的動作驟然凝滯!覆面甲下,那兩道狹長深邃、如同凝固審判法典縫隙的目光猛地一跳!一直保持勻速向前滑動的視野瞬間鎖定了這個方向!
那雙“眼睛”深處流溢的金輝微微一滯!如同冰冷的真理機器在復雜的邏輯運算中撞上了一段無法瞬間解構的、充滿了混亂力量亂碼!
一股無形的颶風在污紅的死寂中席卷而過!那種沉重的、來自整個空間的威壓驟然增強!空氣凝固如同鋼鐵!連污血天光似乎都暗淡了一瞬!
老秦那張近在咫尺、寫滿驚懼狂怒的臉龐在我眩暈扭曲的視野中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他掐著我下頜的手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到般猛地松開!瞳孔緊縮到極致!隨即!那點極度驚駭在他眼中化為更狂暴的兇狠!
他那只按在我后頸上的粗糙大手猛然發(fā)力!如同鉗斷牛骨!死死卡住!
噗!
我整個身體被他巨大的力量強行壓貼在地面!頭顱更被他死死按向冰冷的凍土!臉頰狠狠摩擦在粗糙的土石棱角上,火辣辣一片!
同時!他的身體猛地挺直!如同一座驟然拔地而起的孤峰!用他那傷痕累累卻依舊顯得寬厚如山巖的脊背,精準地、死死地擋在了那兩道穿透空間而來的、冰冷的審判視野和我被按在地上的身體之間!
風停了一瞬。
巨大的、覆蓋著青銅鱗甲的馬蹄重重踏在老秦家倒塌院墻外圍幾丈遠的凍地上!震得地面砂石跳動!
沉重的腳步聲、金屬甲葉摩擦的鏘啷聲混雜著機械巨獸關節(jié)運作的悶響停了下來。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壓著整個村莊。
老秦的頭顱低垂著,保持著那個用身體遮擋的姿勢。他的后背肌肉繃緊如鋼鐵,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拉風箱般的喘息。脖頸處虬結的青筋因為他極力壓抑的憤怒和恐懼而狂跳。汗水混著額頭蹭破滲出的血跡,順著他僵硬的側臉輪廓緩緩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那只按在我后頸的手掌,帶著微微的顫抖。
隔著殘破的土墻,我蜷縮在冰冷的陰影里,臉緊貼著刺骨寒涼的凍土。眉心裂痕烙印處還在持續(xù)傳來尖銳卻極其詭異的波動,它并未消失,反而被這絕對的壓制刺激得更加“清晰”了——像是被強行擠入了一枚熾熱的毒刺,每一次搏動都拉扯著大腦深層的某根弦。身體內部那條冰冷的東西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死寂,如同被凍在萬載玄冰下的毒龍。污濁的空氣里,混雜著血腥、焦糊和泥土的氣息外,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法忽視的冰冷金屬腥氣霸道地鉆了進來。
死寂,凝如寒冰。
院外,只有機械巨馬關節(jié)微調時發(fā)出的、極其規(guī)律的細微金屬摩擦嚙合聲,如同鐘表內部的精密齒輪在運轉,冷漠、精準、不容置疑。
然后,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不高,甚至可以說清晰平和。但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獨特的金屬質感,仿佛那不是聲帶發(fā)出的聲響,而是某種神器內部蘊藏的能量流經(jīng)過特殊震蕩場后被束縛成形的“話語”。每一個音節(jié)落下,都讓這污血天光下凍土空氣產(chǎn)生極其細微的共振漣漪。
“寒淵……村落?”那人開口。聲音平鋪直敘,沒有任何起伏,卻穿透死寂的空氣,精準地送達院內外每一個蜷縮的角落。“秩序之痕顯示,此域能量場在七個大月時之前出現(xiàn)劇烈紊亂,源頭指向此區(qū)域。”
老秦的身體依舊死死繃緊,如同拉滿蓄勢的強弓。汗水沿著他深陷的眼窩邊緣淌下,在他布滿深刻紋路的面頰上劃出一道亮痕。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似乎要說話,又似乎被無形的重物壓住了喉嚨。
咔噠。
極其細微的解鎖機括轉動聲。很輕,卻如同冰錐敲在人的耳膜上。
那金甲身影覆蓋著白金面甲的頭顱……極其細微地轉動了一個角度。即使隔著破敗的院墻,即使視線被老秦繃緊如山的脊背遮擋,我依然感到兩道冰冷如同實質的光束……不,是兩道凝固的“律令”,跨越了空間障礙,在我后背上極其緩慢地……掃描而過!那種感覺如同冰冷的探針插入了脊椎的縫隙!
空氣中那種獨特的金屬腥氣驟然濃烈!
老秦壓在我后頸上的那只手掌肌肉猛地繃緊到極限!指骨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瞬間爆發(fā)的、如同要毀滅一切的緊張和決絕!那目光……那束“律令”……最終停留在了被我身體遮住的、那幾道猙獰傷口上……停留在了那片覆蓋著詭異紫色薄霜的焦黑邊緣!
嗡!
眉心深處的烙印猛地一陣尖銳悸動!那股被壓抑的冰冷洪流差點掙脫束縛!
“紊亂……”那金屬般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穩(wěn),卻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妙的……停頓。如同冰冷的儀器記錄下了不可理解的數(shù)據(jù)。“……確認。波動源殘留指向……東偏南,兩格月輪間距。”他的目光似乎終于從我的傷口上移開,轉向了更遠處那片被污血渲染的山脈陰影。
“繼續(xù)巡視。肅清周邊三十里內所有不穩(wěn)定能量節(jié)點。”那聲音如同冰冷的法典宣讀最終判決。
“遵命!”另外幾個同樣沉重、帶著金屬摩擦質感的聲音整齊劃一地回應,如同利劍歸鞘。
沉重的馬蹄聲再次響起,帶著碾碎萬物的規(guī)律性,轉向遠方那片被污血籠罩的群山。地面再次規(guī)律地震動起來。
那沉重如山的壓力隨著騎士團腳步的遠去而漸漸消散。冰冷的金屬腥氣被風吹淡,但空中仿佛依然殘留著那秩序威壓碾過的刺痛感。
老秦按在我后頸上的那只手,僵硬了仿佛整整一個紀元,才極其緩慢地、帶著某種難以察覺的顫抖,松懈了一點力道。但他并未立刻松開。
金屬的腥氣并未完全消散。它像淬火后殘留在刀刃上的薄霜,固執(zhí)地掛在冰冷的空氣里,混著污血天光沉重壓下的刺骨冷意,凝在人的唇齒間。圣殿騎士如神罰鐵流踏過村莊邊緣凍土的重蹄聲業(yè)已遠去,地面依舊殘留著低沉而規(guī)律的余震。每一次震動都撞在胸腔里,提醒著那股剛過去的、碾壓凡塵的威壓。
老秦那只按在我后頸的手,力道終于撤去了。但那股沉重的掌控感如同烙印進皮肉,在冰涼的皮肉底下燒灼。我蜷在倒塌院墻冰冷的背陰處,臉深深埋進泥土與碎裂冰晶混合的污雪里。那金屬腥氣與泥土的霉?jié)裰便@鼻腔,但此刻它們都蓋不過眉間烙印深處傳來的詭異搏動。它安靜了,卻像冬眠毒蛇深藏的冰窟,每一次細微的搏動都扯得顱骨深處銳痛,提醒方才那金色意志的烙印觸感,以及烙印深處被引燃的暴動差點掙脫束縛。
老秦的影子沉甸甸地立在不遠處的凍土上。他背對著我,佝僂的脊背繃得如同一張拉滿到極限、被汗水浸透又被凍硬的舊弓。方才那種為掩藏秘密而不惜玉石俱焚的悍戾早已褪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山巖在無聲崩解般的、沉重的陰翳籠罩。粗礪布滿厚繭的手指緩慢地相互摩擦,抹去掌心混雜著汗水、泥灰與一抹不起眼的暗紅——那是我掙扎時被壓破皮肉蹭上的血污。那動作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審視的意味,只剩下一種無意識的、令人心頭發(fā)冷的木然。
“嗚……”一聲極其微弱、壓抑到扭曲的泣音從墻角那堆冰冷土石的陰影里逸出。是韓薇薇。她如同折斷了翅膀的鳥雛,更深地把自己蜷縮進院墻冰冷土基與亂石的夾角里,那只巨大破爛的藥簍被胡亂地摟在胸前,擋住了她大半身體,也掩蓋了她劇烈的顫抖。她的整張臉都埋在簍口露出的粗糲藤條上,仿佛要把自己徹底塞進那唯一的屏障,只剩下幾縷被淚水洇透的黑發(fā)和那只死死攀著藤簍邊緣、幾道血痕猙獰、指關節(jié)捏得慘白的小手暴露在污紅慘淡的光線下。每一次抽噎都讓她的肩背跟著劇烈地聳動一下,發(fā)出瀕死般沉悶的聲音。
老秦碾磨手指的動作驟然停滯了一瞬。渾濁的眼珠猛地轉向那團蜷縮的陰影,視線如同沉重的鉛塊狠狠砸在韓薇薇瑟瑟發(fā)抖的肩背和那只扒著簍邊的、鮮血淋漓的手上!隨即,那目光又像是被無形的針狠狠扎了一下,瞬間移開,重新落到地面上自己碾著污血碎屑的手指上。他下頜骨兩側的肌肉猛地繃緊凸起,咬肌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在污紅的天光下刻下兩道僵硬的棱線。一股極冷的、無聲的暴躁氣息從他佝僂的身體里彌漫開來。
他沒對韓薇薇發(fā)火,但那比冰風暴更冷的死寂本身,便是更沉重的鞭笞。
老秦粗重地吐出一口氣,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一道短暫的白霧。他轉回身,動作帶著一種被耗盡了所有氣力卻又不得不強行支撐起來的僵硬感。他那雙布滿血絲、渾濁得如同深井寒潭的眸子,此刻如同被投入了兩塊燒熔的寒鐵碎片,灼燒著最后一點凝滯的寒光,再次重重地釘在了我蜷縮的身體上。
尤其是釘在我依舊緊貼著冰冷地面、試圖將整張臉和額頭的裂隙都深深藏進泥土陰影里的姿態(tài)上。
濃重的不耐煩和一種被愚弄的陰冷怒火,終于壓垮了那沉重的沉默壁壘。
“起來!”兩個字短促如冰錐鑿擊!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布滿厚繭的大腳踩踏在散落的碎冰碴和凍土塊上,發(fā)出碎裂的脆響。巨大的陰影將我連同身下冰冷的斷壁頹垣一同籠罩。“地上舒服?!”他低吼著,聲音里再找不到一點耐心,只剩下純粹的粗糲和驅趕牲畜般的命令。“窩在這等天上掉餡餅?!等那幫披鐵殼子的煞神找回來再瞧你個稀罕?!”
我臉頰貼著冰涼刺骨的泥土,那冰冷透過皮膚滲入,刺在眉心深處那道冰冷搏動的烙印核心。我能清晰感受到脊背上方來自老秦那龐大身軀的俯視陰影,帶著濃重汗臭、血腥和老羊皮腐朽氣息的沉重壓迫感。身體內部那條方才被強行壓制、陷入沉眠的冰蛇,似乎在這極端的寒意與壓迫的挑釁下,極其細微地……抽動了一下尾梢。一種源自本能的、桀驁的反抗欲如同冰冷的火星在意識深處悄然點燃。我試著抬起抵在凍土上的手肘,想支撐身體坐起。
就在這微弱的掙扎念頭剛剛升起的剎那——
“啪!”一聲皮肉拍擊的悶響!
臉頰火辣辣地痛!
那只沾滿污黑血漬的手掌像粗糙的、帶著倒釘?shù)某林卮u石,毫無征兆地狠狠扇在我的側臉上!巨大的力量帶著碾軋般的決意,撞得我頭部猛地偏向一邊!牙齒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泥土碎石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一股腥咸溫熱的液體瞬間彌漫在口腔深處!
“狗崽子聽不懂人話?!”老秦的聲音如同地底火山噴涌而出的毒煙,帶著燒灼一切的陰冷熾焰噴吐而出!那張溝壑縱橫、此刻因暴怒而青筋狂跳的老臉猛地壓到眼前,近得我能聞到他呼吸里噴出的那股混合著血腥和腐朽食物殘渣的濃烈酸臭氣!渾濁眼珠里迸發(fā)出的兇光幾乎要將我生吞活剝!“挺尸給誰看?!等那幫鐵皮瘟神再回來把你拖走剮了?!還是等村里那些沒死的雜碎被驚動,過來看你腦門上這道要命的閻王印?!”他那只大手毫不留情地一把揪住我被扇到一邊的衣襟前領!破布被撕裂的聲音尖銳刺耳!巨大的蠻力拖著我就往院墻斷壁更深處、那片陰影更加粘稠的夾角推搡!
我被這粗暴的拖拽推得踉蹌不穩(wěn),身體像只被猛禽擒獲的雛鳥,每一步都踩在冰冷滑膩的冰碴凍土上。右半邊身體那片猙獰的傷口被他粗暴的動作牽扯,皮肉翻卷處傳來尖銳欲裂的銳痛,覆蓋其上的薄薄紫色冰霜似乎都因這劇烈的刺激而微微震顫。更強烈的,是那股再次被強行壓制、幾乎瞬間在體內炸開的冰冷暴戾!那盤踞腹中的東西驟然收縮翻滾,冰冷刺骨的巨力猛頂喉頭!
“嗬……”一聲短促壓抑的抽氣聲終于從墻角那堆蜷縮的陰影里迸發(fā)出來。韓薇薇猛地抬起頭!那張布滿泥污淚痕、被恐懼徹底扭曲的小臉上,眼睛因極度的驚駭睜得滾圓!她像是看到了比剛才那金甲騎士更恐怖的東西!視線死死追隨著我被老秦如同破布口袋般拖拽向黑暗深處的身影!
老秦對此置若罔聞。他像是陷入了一種只盯著眼前目標的癲狂偏執(zhí)里,渾濁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他粗暴地把我扔在墻角最深黑處堆積的雜物泥污之中,后背重重撞在一塊碎裂冰冷的石頭上。那堆雜物后面就是半塌的屋墻,墻角上橫亙著一根不知是被冰雪還是重物壓彎下來的粗黑房梁,形成了一個極其低矮、僅能勉強容一人蜷縮爬進去的狹窄間隙。縫隙深處黝黑,散發(fā)著濃烈的泥土霉腐氣味和禽畜干糞陳年的怪臭。
“滾進去!”命令簡潔如同剔骨刀揮落!他根本不容我有任何喘息抵抗的機會,一腳狠狠踹在我因疼痛而曲起的腿彎關節(jié)上!力道兇猛精準!
劇痛和巨大的力量讓我瞬間失去了平衡,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向前猛地撲跌!臉頰再次重重撞上冰冷粗糙的土石墻面!身體幾乎是以砸的姿勢,被那蠻橫的力量強行塞進那條漆黑狹窄、充滿窒息腐臭味道的“狗洞”深處!肋骨撞在冰冷的梁木上!破敗的碎布與尖銳的木刺無情地刮擦著皮膚!塵土劈頭蓋臉嗆入口鼻!
“嗚……”一口冰冷的塵土嗆住喉嚨!緊隨其后的,是身體內部那條被反復擠壓、碾軋、撕扯的冰冷巨蟒再也無法克制的狂暴嘶吼!冰冷刺骨的逆流狠狠沖上喉頭!眼前金星狂舞!
就在這時——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如同鋼針扎破薄皮的異響!
不是來自我身上!
角落的陰影里,韓薇薇那只無力垂在藤簍邊緣、帶著新鮮抓傷指痕的手猛地一抖!指尖不由自主地掐緊了簍底一根被撞破露出的尖銳柳藤茬!
簍子深處,被胡亂掩蓋在破布下的那只布滿暗紅污血般裂痕的骨瓶!瓶身上那幾道妖異扭曲的裂痕深處……一點極其微弱、卻又渾濁到令人心悸的暗綠熒光……無聲地……閃滅了一下!
裂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剛才污血天光的波動……徹底激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