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的寒意刺入骨髓,
我沉默地跟在老秦佝僂的身影后,
踏上通往黑石山的死亡獵道。
昏迷三日的虛弱身軀像是別人的累贅,
深紫色眼眸卻本能地掃視著被冰封的裂痕——
那是埋藏暴雪的未知入口。
破曉的光,灰白得像凍僵的臟雪,勉強撕開云層,潑在窗欞上,映著屋子里積了一夜的死氣沉沉。那股冰冷凝滯的空氣,像是吸飽了汗味、藥草怪味和沉睡中人渾濁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喉嚨口。
炕沿下的墻角里,三個小鬼頭還擠成一團睡著,最小的那個睡夢里還吧唧著嘴,口水蹭在姐姐破舊的棉襖袖子上。老秦蜷在靠火塘的矮凳上,下巴抵著胸口,稀疏的花白胡子隨著不太安穩的呼吸微微抖動。那張布滿深溝的臉,在微光里刻滿了疲憊,像一尊被歲月和風雪磨蝕得快要散架的石像。
我從沒真正睡實過。身體深處那條冰冷的“溪流”像條冬眠又隨時會醒的蛇,盤踞在小腹深處,帶著一種沉重的存在感緩緩流轉,每一次細微的起伏都提醒著我與這片冰冷的契合。眼皮沉重得像是用針線縫住了,腦袋里嗡嗡作響,意識浮沉在一種冰冷的疲乏和輕微的眩暈里,幾次滑向黑暗又猛地被那股內里的冰涼激醒。
“咯吱……”
矮凳發出一聲酸澀的呻吟。老秦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抬眼。他渾濁的目光像是蒙了一層薄翳,直直地、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審度望過來,落在我臉上。那視線沉甸甸的,像用砂紙打磨著我的皮肉,探究著那晚的“異變”是否真在他眼皮底下消失無蹤。
“能動彈了?”他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干澀,劈柴般粗糲,“能動就起來。”
他沒等我回應,也沒看我臉上任何表情,自顧自地站起身。那高大但已顯出佝僂的骨架發出一連串細微的、仿佛生了銹的骨骼摩擦聲。他走到堆著雜物的墻角,彎腰,從那上面費力地拖拽下來一張厚實沉硬的家伙什。
那彎弓的弧度像一輪凍僵的殘月,浸透了黑沉沉、油膩污穢的反光,兩端磨損得厲害。老秦粗糙、指關節粗大變形的手指摩挲過冰冷油膩的弓身,帶起一絲生澀的摩擦音。他解下掛在旁邊一根梁木上的牛筋弦,動作熟練卻顯出幾分僵硬,像是許久未曾碰觸這賴以活命的兇器。他將弓弦的兩端吃力地套上弓弭,背過身,用膝蓋頂著那硬木大弓微微彎曲的背身,腰背弓起,脖子和手臂上松弛的皮肉陡然繃緊!隨著一聲低沉的、混雜著用力悶哼的呼吸,緊繃的牛筋終于被蠻力硬生生地卡上了上端深深的槽口。
整個動作充滿一種原始而暴力的美感。弓身被拉開的瞬間,嗡地發出一聲低沉壓抑的震顫,仿佛一頭不甘被束縛的野獸在蘇醒。
“接著。”老秦吐出一口濁氣,頭也沒回,隨手將那桿沉甸甸的硬木大弓朝著炕邊丟了過來。
冰冷的、沾著污穢油漬的硬木砸在我腿上,分量壓得人呼吸一滯。隨之而來的,是幾捆沉重的、削磨得極其粗糙、但頂端尖銳如獠牙的木桿箭簇,以及一個同樣布滿污漬的半滿皮箭囊。
“拿上你的柴刀,跟上。”他的命令短促而冰冷,像是扔過來的冰塊,砸碎了我最后一點蜷縮在土炕上的僥幸。他走到窗下,抄起倚著土墻立著的、那根磨得光溜油亮的厚硬木撬棍,掂量了一下就扛上了肩膀,像扛著一根攻城錘。
炕頭蜷著的三個小鬼似乎被這動靜驚動了,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抬起頭。
老秦瞥了一眼角落里那點睡眼惺忪的微光,喉頭滾動,最終只是丟下硬邦邦的一句:“看好門,你爹娘從山北窩棚回來前別亂跑。”說完便不再理會,掀開那張厚重的、擋風的污跡斑斑的破爛獸皮門簾,一股如同冰水傾盆倒下的、裹挾著雪粒和凜冽寒氣的狂風立刻嘶叫著灌了進來!
獸皮簾子在刺骨的寒風里呼啦啦地亂抖,像是痛苦翻滾的活物。幾片殘雪打著旋兒撲到臉上,如同細碎的生鐵屑,刺得皮膚生疼。
我低頭看著腿上那件冰冷油膩得令人作嘔的兇器,手指無意識地觸碰著粗糙木頭上經年累月浸進去的、早已凝固發黑的人或獸的血跡紋路。一股深沉的惡心反胃和冰冷的抗拒在身體深處激蕩,又被那條盤踞在腹中的“冰蛇”死死壓住。骨頭縫里依舊殘留著虛弱過后的酸軟和刺痛,每動一下都仿佛有生銹的刀片在刮擦。
最終,我還是伸出手,冰冷而陌生的觸感從指尖一直凍到心里。硬木大弓的粗糙紋理磨得指腹生疼。我費力地拖過那捆沉重的箭支和箭囊,動作生澀而笨拙地背在肩上,勒得骨頭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那把磨得锃亮卻異常簡陋的單刃柴刀,被我用一根破布條,草草綁在了腰間最順手的位置,冰涼的鐵質貼著單薄衣物下的腰肉,寒氣絲絲縷縷往里透。
腳步虛浮地挪到門邊,老秦那佝僂而沉默的背影已經被卷入門外那一片混沌的鉛灰色風雪中,只剩下模糊一團,像一個在狂風里艱難跋涉的老邁石像。
刺骨的寒意立刻將我裹緊,風像是無數冰冷的指爪撕扯著衣襟和頭發,試圖將我推回那唯一溫暖的牢籠。我狠狠打了個激靈,所有的困倦和虛弱感被這酷寒瞬間驅散,但一種深切的、源自身體本能對暴露在這種極端環境中感到的渺小和恐怖迅速填補了那片空白。
我咬緊牙關,頂著能把人吹倒的狂風,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那片迷茫的風雪之中,緊追著前面那個迅速變小的、如同地標般的黑色身影。
他根本沒有回頭看我是否跟上。
風像瘋子,從四面八方撕扯著。雪花被風揉成堅硬的顆粒,密集地抽打在臉上、脖子上,裸露的皮膚如同被無數細微的冰針戳刺著。腳下的積雪很深,每一步下去,都踩不到實在的地面,軟綿綿地吞噬著腳踝和小腿,前一步剛拔出來,后一腳又陷進去,耗盡了力氣。冰冷的空氣吸進肺里,像是嗆入了細碎滾燙的玻璃碴子,灼燒得喉管和胸口一陣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感。
老秦的身影在前方幾十丈外,在那片混沌的白霧里時隱時現。他弓著背,像一匹經驗豐富而沉默的老狼,每一步落下都帶著一種奇怪的韻律感,似乎在用一種獨特的節奏感受著積雪覆蓋下的地形——哪里雪薄能落腳,哪里是冰殼子踩上去要陷。那根粗壯的、帶著鐵鉤的硬木撬棍被他當作拐杖和前探的工具,不時敲打前方及膝深的雪堆,探明虛實。鐵鉤偶爾刮蹭到埋在雪下的巖石或樹根,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我跟在后面,狼狽得像頭初次被驅趕進暴風雪里的幼崽。幾次險些滑倒,全靠慌亂中下意識抓住旁邊被雪裹成毛茸茸怪物的低矮灌木枝條才勉強穩住身形,手心被冰冷刺骨的枝條劃出了細小的口子,血剛滲出就被凍住。
風聲在耳邊咆哮,像垂死的野獸。除了風雪的嘶鳴,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踩雪發出的、沉重而壓抑的“咯吱…咯吱…”的回響。這聲音單調地重復著,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感。前面的老秦沉默得像塊會挪動的石頭。我幾次想張嘴,問要去哪里?獵什么?為什么是我?但那些字眼被風刀子灌進口腔,在喉嚨里凍成了冰坨,除了徒勞地抽動一下凍得麻木僵硬的臉頰肌肉,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就在我的意識快要被這片單一的灰白和酷寒拖垮的時候,前方的老秦猛地剎住了腳步。他原本微微佝僂的脊背瞬間繃得筆直,那根探路的撬棍也被他死死握住,半蹲下身體。他那張一直藏在皮帽子陰影下的臉微微側過,露出小半邊輪廓,被凍得干裂發紫的嘴唇緊抿著,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側前方一片低矮雜亂的、被冰雪覆蓋幾乎與雪原融為一體的密林灌木叢。
一股截然不同的、充滿了危險氣息的感覺猛地攥住了我。像冰水當頭澆下,瞬間凍結了我身體里那條緩緩流淌的“冰蛇”,連帶著也凍僵了我最后一絲飄忽的思緒。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風雪似乎在那個方向稍稍減弱了一些。那片積雪覆蓋的灌木叢,除了被狂風吹得搖擺不定的殘枝,沒有任何可見的異常。
就在我幾乎要以為老頭又犯了癔癥的時候——
極其輕微,但在這片單一的風雪撕扯聲中顯得異常清晰的“簌簌”聲從灌叢深處的雪下傳來!
緊接著,是積雪被什么東西踩實、繼而壓裂的細微聲響!非常急促!一連串!
那聲音絕不是風吹灌叢能發出的!
老秦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握著撬棍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凸起來!他猛地回頭,那張布滿深刻紋路、凍得發青的臉第一次完完整正對著我,眼中是如燒紅的烙鐵般迫人的焦灼和一種山崩于前的凝重!那眼神瞬間穿透狂舞的雪幕,像無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
“收聲!”兩個字,像兩把鑿冰的冰錐,裹挾著前所未有的冷厲和警告,狠狠刺進我的耳朵,“退!貼石壁!別動!”
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過大地,卻又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穿透力,硬是在風雪的咆哮中撕開了一道口子!那是我第一次在他渾濁的聲音里感受到如此純粹、如此赤裸的野獸般的警覺和……一絲幾乎被他強壓下去的、混雜著焦躁的無奈?
我被他眼里的厲色懾得渾身一僵,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緊!身體比腦子更快地執行了命令,踉蹌著向側后方剛剛經過的一處被風雪剝蝕得坑坑洼洼的陡峭巖壁退去。堅硬的石壁觸手冰冷刺骨,后背死死抵在上面,冰冷的巖石棱角硌著脊椎,疼痛帶來了奇異的真實感。我蜷縮起身體,像是要嵌進那石縫里,手死死按著腰后的粗糙刀柄,冰冷的皮革摩挲著掌心的汗——如果那也算汗的話,幾乎瞬間就凍成了冰。
老秦的身影矮得更低了,完全藏在了前面幾塊被厚雪覆蓋的巨大石棱后面。他整個佝僂的身影緊繃得如同一張拉滿蓄勢待發的強弓,只有那根粗壯的硬木撬棍從石棱的縫隙里探出一小截,像一條等待致命一擊的毒蛇頭頸。
冰冷的恐懼像鐵銹味彌漫在口腔里。風聲呼嘯,蓋不住灌叢深處積雪下那種令人心驚肉跳的騷動!一下,又一下!踩雪的“簌簌”聲越來越清晰,頻率越來越快!
有什么東西正在那里,就在那層看上去松軟無害的厚厚積雪下面!而且不止一只!它們正暴躁地、貪婪地刨挖著什么?目標顯然不是我們!
就在這時——
“沙……沙沙……”
極其輕弱,像是雪兔跳躍,又像是寒風吹落枯枝的聲響。
老秦的身影在石棱背后猛地一震!握著撬棍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
那片灌叢的積雪表層,緊貼著地面,極其突兀地向兩側涌動了一下,一道雪浪如同微小的潛流般無聲無息地滑了出來!
那不是風!也不是積雪塌陷!
緊接著——
“吼唔——!”
一聲低沉得幾乎被風雪撕碎的、含混著濃重鼻音的獸嚎毫無征兆地炸響!如同沉重的石塊投入凍結的冰湖!
那片看似平靜的雪地驟然炸裂開!
幾條瘦骨嶙峋、覆蓋著臟兮兮的枯草般雜亂黑灰色硬毛的影子,如同從冰雪地獄掙脫而出的惡鬼,狂躁兇戾地猛撲了出來!它們的身形比尋常山狼大了一圈,四肢粗壯得有些畸形,嶙峋的肋骨繃緊,餓得癟塌的肚皮仿佛粘連在脊骨上。塌陷的眼窩上方,猩紅色、渾濁不堪、燃燒著貪婪和狂暴光芒的眼球死死鎖定前方一個目標!
這些畜生的動作快得嚇人,帶起的雪沫像一道揚起的白霧,直撲密林深處一個更隱蔽的背風處!
那里竟影綽綽地站著一個纖細的人影!
風雪太大,看不清面容。只能依稀看到那人穿著一身靛藍色的粗布冬衣,后背挎著一個大得出奇、里面似乎裝著什么的藤編大背簍,簍口露著幾根枯干的枝條。她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嚇得魂飛魄散,發出了一聲短促到扭曲變形的驚叫!那聲音如同冰錐折斷般尖銳,瞬間被風吞沒!整個人僵在原地,像被無形的恐懼釘死在了那片雪原之上!
是老秦口中那個來山里“撿柴火”的、村西頭沒了爹媽的啞女娃?!她怎么會一個人跑到這黑石山深處的險惡之地來?!
那幾條黑灰瘦長的畜生正是被這女孩剛才刨挖什么東西的動作(或者氣味?)吸引,才從附近積雪下的暖窩里炸出來的!它們的撲擊如同餓瘋了的囚徒看到了擺在斷頭臺前的最后一餐!距離太近,眨眼即至!
巨大的藤編簍子在女孩纖細的身影上劇烈搖晃了一下,里面幾捆干枯的枝條猛地甩出來一根,輕飄飄落進旁邊的雪地里,更激起那幾條畜生眼中嗜血的兇光!
石棱后,老秦那雙渾濁的眼睛一瞬間赤紅如血!野獸般的低吼從他咬死的牙縫里迸出來:“娘的!”
這一聲咒罵,混雜著驚怒交加的獸性,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死寂的空氣里!他猛地從藏身的巖石后彈起!那根原本作為拐杖和探路工具的粗重硬木撬棍在他布滿虬結筋肉的粗壯手臂帶動下,爆發出恐怖的嘯音,帶著萬鈞之力,如同攻城錘一般,朝撲在最前面、距離女孩不足半丈的一頭壯碩妖狼的肋部狠狠橫掃而去!
風被撕裂!雪沫飛揚!
那狼似乎察覺到背后毀滅性的惡風撲來,在騰空狀態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利嚎叫,強行在半空扭動身軀試圖躲避!
“嘭!!!”
沉悶得令人牙酸的撞擊聲狠狠炸響!
撬棍頂端那冰冷的生鐵鉤爪,如同熱刀切黃油,瞬間深深嵌入妖狼嶙峋凸出的側腹肋骨!伴隨著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頭斷裂的“咔擦”悶響和一大片潑墨般的污血碎肉炸散開來!
那頭體型最壯的妖狼連慘叫都被腰部的劇痛和沖擊堵死在喉嚨里,發出一聲古怪的悶哼,如同一塊沉重的破麻袋被恐怖的力量狠狠抽飛了出去,狠狠砸在另一條同樣撲出的妖狼身上!兩頭野獸滾作一團,發出更加暴戾疼痛的嘶嚎,砸起的雪粉如同白色的墳土。
“跑!往石頭縫里鉆!快跑!”老秦一棍建功,喉嚨里滾雷般咆哮,聲音被激蕩的氣血頂得嘶啞變形,帶著血腥味兒。他人已借力前沖兩步,巨大的硬木弓如同絞盤彈簧般猛地張開,沉重的箭矢在弦上嗡鳴!他鷹隼般的目光卻在射出致命一擊前銳利地掃過戰場側翼——另外兩條動作稍緩、此刻卻被血腥徹底引爆狂性的妖狼,正一左一右,獠牙畢露,喉頭滾動著低沉的咆哮,如同兩道貼著雪地飛射而出的腥臭黑箭,朝那已經被嚇傻、僵立原地動彈不得的女孩猛撲過去!那簍子又劇烈一晃!
距離!
太近了!
箭矢需要抬起的時間!老秦的眼角崩裂開血絲!
就在這千鈞一發、生死已系于毫末之際!
一股完全無法控制的、冰冷刺骨卻仿佛要將我由內而外徹底熔化的劇痛,在我右臂深處猛地炸開!冰冷與灼熱在皮肉骨骼間瘋狂絞殺、奔騰、沖撞!這股混亂狂暴的力量甚至完全不受我意志的驅使,仿佛沉睡在我體內、冰冷盤踞了一路的猛獸被那近在咫尺的致命撕咬徹底驚醒!它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一個毀滅眼前威脅的本能!
這股力量毫無征兆地、蠻橫地循著右臂經絡瘋狂上涌,朝著我那因極度驚懼和下意識想要沖過去阻止的意念方向——我的雙眼!
嗡——!
一片純粹、幽深、不帶絲毫雜質的紫色光芒,如同驟然爆開的深淵鬼火,瞬間吞噬了我所有的視野!整個世界被染成一片令人驚悸、不祥的深紫!我的眼睛仿佛被那紫光點燃!一種無法言喻的灼燒感燙傷著眼球深處,視線里的一切都變成了劇烈晃動、扭曲旋轉的紫色漩渦!
幾乎在同一時間!一種仿佛源自亙古蠻荒、足以凍結神魂的無聲嘶吼,以我的雙眼為源頭,如同無形的冰雪沖擊波猛地擴散出去!無聲,卻帶著足以撕裂靈魂的頻率!那不是聲音,是某種直擊生命底層意識的恐怖震蕩!
時間仿佛被凍結了一剎那!
左前方,那條離女孩不足三尺、高高躍起、獠牙已經清晰映著幽紫光芒的妖狼,那雙原本充滿了暴戾貪婪的猩紅獸瞳,瞳孔如同被強光瞬間刺穿、燒毀!一片更加混亂、更深邃的紫光驟然在那雙狼眼里爆燃!那妖狼撲擊的動作出現了極其不自然的僵硬扭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在半空狠狠捏住!
右前方,那條同樣撲咬而至、稍慢半步的妖狼,正張開猙獰大口——
“嗷——!!!!”
一聲撕心裂肺、完全變了調的、混雜著無盡驚駭、恐怖、如同靈魂被瞬間點燃灼燒的慘嚎,毫無征兆地從這頭妖狼喉嚨里炸響!這聲凄厲到令同類都瞬間凍結的慘叫,蓋過了風雪、蓋過了老秦沉重的喘息!緊接著,更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妖狼張開的巨大嘴巴沒能咬下!反而像是被一股無形的、狂暴的電流擊中,整個狼吻瞬間失控地猛地向上、向后極度扭曲彎折!布滿黃垢的鋒利獠牙清晰暴露在紫色光影下,伴隨著無法抑制的抽搐!腥臭的涎水混合著胃液血沫從這詭異扭曲的大嘴里狂噴而出!整顆狼頭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喉嚨向后方狠狠掰折!
“嗚……吼!”
左邊那頭被紫色幽光點燃雙眼的妖狼也發出了痛苦的嗚咽,僵硬的身體再也無法維持躍空姿態,“噗”地一聲砸落雪地,翻滾著,雪粉如同被無形氣浪排開,濺起一米多高!
恐怖!混亂!超出理解!
這突然爆發的、毫無征兆的詭異紫光和無聲沖擊造成的瞬間混亂,讓另外兩條正齜著牙準備撲上來的妖狼驚恐地猛地剎住了腳步!連那頭被老秦一棍砸飛、勉強翻身爬起、低吼著還想撲殺的受傷妖狼也僵住了!所有冰冷的、狂暴的、獸性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聚焦在了我這個方向!聚焦在被深紫色光芒徹底籠罩的我身上!
它們的眼神里只剩下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被更高維力量徹底碾碎意志后的純粹驚懼!比面對死亡更可怕的寂靜驚懼!
“嗖——!”一道撕裂空氣的凄厲銳響!
老秦的箭矢帶著積郁的怒火終于脫弦而出!烏黑的箭矢如同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精準地貫入右邊那條剛剛才從扭曲掙扎中緩過一口氣、正欲再次前撲的妖狼頸側!
鋒利的石簇輕易撕裂皮毛,帶出一大蓬污黑的濃血!那妖狼發出一聲瀕死般的短促哀嚎,被箭矢強大的動能狠狠帶得向后翻滾出去,撞在雪地上,四肢亂蹬了幾下便徹底不動了。
另外幾條畜生再無半點戰意。它們嘴里發出模糊不清的驚恐嗚咽,像是喉管被恐懼堵塞,夾著尾巴掉頭就鉆進稠密的枯木和厚厚的雪幕深處,只留下幾道在雪上慌亂拖拽出的痕跡,飛快地消失在風雪的混沌里,連頭都不敢回一下。
戰場上只剩下濃重的血腥味在風雪中急速散開,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焦糊和冰凍交織的怪異氣息。
我眼中的紫色光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褪。隨之而來的是大腦被瞬間抽干的極度眩暈感和一種仿佛全身骨骼都被碾碎般的虛弱劇痛!視線驟然黑暗了一瞬,整個世界都模糊扭曲起來。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感混合著右臂深處那撕扯骨髓的痛苦一起涌上喉嚨,我眼前發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軟倒,撞在堅硬的石壁上,雙腿一軟,幾乎要沿著冰冷的巖石滑坐下去。
“星風?!”一個極度緊繃、又強行壓抑著什么情緒的聲音在我意識模糊的邊緣響起。
老秦的身影已經像一陣狂風般沖到了那嚇傻的女孩身前幾步距離,但那只剛剛松開弓弦的手卻猛地朝我這邊探出!他腳步沒停,粗礪的手掌帶著山風般的力道,一把攥住了我右邊胳膊肘上方的位置!那只手粗糙得像砂紙,指節粗大變形,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箍住了我的手臂!
那只手的力量極其驚人,如同冰冷堅硬的石墩砸在胳膊上!劇痛讓我瞬間從失力眩暈的狀態里痛醒過來!倒吸了一口冷氣!可這劇痛也像一桶冰水,兜頭澆醒了在混沌邊緣掙扎的意識。
他另一只緊攥著撬棍的手垂在身側,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他背對著那個驚魂甫定、正急促喘息、軟倒下去抱著巨大藥簍瑟瑟發抖的女孩,此刻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沒有任何放松,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驚悸、疑懼,以及一種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什么洪荒猛獸般的沉重凝視!
他渾濁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直刺刺地釘在我的眼睛上——剛才那幽深詭異的紫色光芒徹底褪去的地方。
那只緊攥著我胳膊的手,力道沒有絲毫松懈,反而又加重了一分!粗硬的指節深深陷入皮肉,帶著無聲的警告和探究,幾乎掐進骨頭里!
風雪的嗚咽重新充斥耳膜。雪粒落在眼瞼上,冰涼冰涼的。周圍散落著掙扎的痕跡、淋漓的污血和那條被一箭斃命的狼尸。濃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氣里,似乎還漂浮著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被焚燒后草木灰燼的焦糊氣味。
而老秦那只如同鐵鑄般死死卡著我臂膀的手,帶著一種穿透一切的冰冷力量,透過衣物,清晰地印在了我的皮膚上,仿佛一路凍進了那條體內始終不曾平復的、緩慢旋轉的冰流深處。那冰流在他指下傳來清晰的凝滯和震顫,一種被強行窺探和鎖定的強烈不適感猛地竄遍全身!
老秦那只如同鐵鑄、裹著粗糙皮手套的手掌,死死地捏著我的臂膀,力道沉得像是要釘穿皮肉,直直楔進骨縫里去。寒意,混合著一種被無形枷鎖貫穿的銳痛感,順著胳膊直沖腦海,將方才那幾乎要吞沒神志的劇痛眩暈強行撕開了一道裂口。
風雪帶著刺鼻的腥氣,劈頭蓋臉地抽打過來。眼前模糊的晃動漸漸被強制壓住,視野重新聚攏在那張幾乎杵到面前的、深刻而僵硬的老臉上。那渾濁眼珠里翻涌的東西,比他手上傳來的力道更沉,更深。那不是面對尋常野獸的恐懼,更像是一個在老林子里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獵人,突然在一片熟悉的雪窩子里踩空,掉進了萬丈冰窟后的驚駭和……一絲被死死摁住的、巨大的、空蕩蕩的茫然。
他的嘴唇劇烈地動了一下,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咕隆,如同被滾燙的沙石堵住了喉嚨。那只鉗子般的手非但沒松開,反而又加了半分力!我甚至能清晰聽到自己臂骨在那蠻橫力道擠壓下發出的細微抗議聲。
“……”我猛地抽了一口氣,像是溺水者沖破水面,冰冷的空氣裹著濃重的腥味嗆入肺管,激得整個胸腔都要撕裂開來。
“呃……嗚……”
一聲極其微弱、又因極度驚懼而扭曲變調的嗚咽,夾雜著牙齒咯咯打架的聲響,怯生生、卻又無比清晰地撕破了我們之間令人窒息的死寂對峙。
是那個女孩。
她半癱坐在幾步之外冰冷的雪地上,巨大的藤編藥簍歪倒在一邊,幾捆干枯的藥草枝子和些許零碎的、顏色暗沉的根莖散落在潔白的雪地里,格外刺眼。那張巴掌大的小臉慘白得沒有一絲人色,嘴唇凍得發烏,幾縷被汗水打濕的黑發貼在額角,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里最后一片枯葉。那雙原本還算靈動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驚魂未定的空洞和一種極度壓抑的恐懼殘留。她的視線在我們之間、那頭倒斃的妖狼、以及地上另外兩處掙扎翻滾留下的狼藉痕跡之間倉惶地來回掃視,每一次停留都被冰刺般的恐懼狠狠扎穿。
“薇薇丫頭!”老秦猛地轉回頭去,那聲低喝瞬間切換回了日常的、帶著粗糲腔調的嚴厲,卻也強行撕掉了前一刻那凝固的氣氛。“嚇掉魂了?爬不起來?!”
韓薇薇被他吼得又是一哆嗦,猛地搖頭,嘴唇蠕動,卻像是被凍僵了的魚兒,連個氣泡都吐不出,徒留滿眼滾燙的淚水,在眼眶里迅速積蓄、打轉。
老秦粗重地噴出一口白氣,那白霧在寒風里瞬間消散。他松開鉗制著我臂膀的手,動作幅度不算小,粗糙的手指關節劃過我臂彎皮膚時留下火辣辣的摩擦痛感,以及一種驟然失去沉重依托的虛浮感。他彎下腰,用那只剛松開我的大手一把握住韓薇薇的胳膊。那動作并非攙扶,更近乎拎拽。
“嗚——”韓薇薇發出一聲痛呼,身體被他硬生生從雪地上提溜起來。那纖細的手腕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顯得脆弱不堪。她另一只手慌亂地扒拉住傾倒在旁邊的巨大藥簍邊緣,試圖保持平衡,但巨大的恐懼和剛才那番折騰顯然耗盡了她的力氣,雙腿一軟,膝蓋不由自主地彎曲,整個人幾乎又要跌坐下去。
“廢物點心!”老秦低聲罵了一句,聲音里聽不出多少真心實意的火氣,更像是一種壓著某種更深重情緒的粗暴。他皺著眉頭,那只握著韓薇薇胳膊的手卻往上移了點,托住了她的上臂,同時屈起另一條胳膊的手肘,往她身體重心不穩的方向強行一橫。
“扶穩!”命令短促,不容置疑。
韓薇薇本能地、死死地抓住了他橫過來的堅硬臂彎,指尖發白。那巨大的藥簍被她拖拽著,搖晃不定地重新背穩。她埋著頭,淚水終于撲簌簌掉進腳下的積雪里,留下幾處深色的小坑。
老秦的目光銳利如鷹隼,迅速掃過韓薇薇狼狽的全身:靛藍色舊棉襖被撕開了幾道豁口,露出里面臟污的絮棉,露在外面的左手手背上,赫然幾道新鮮抓痕,皮肉翻卷,正滲出絲絲黑紅的血珠!那血珠在極寒的空氣里迅速凝固變暗。更嚴重的是她右腳那臃腫得不像樣的破氈靴!靴尖明顯被獸齒撕扯過,連帶著腳踝處包裹的厚重綁腿都劃開幾道,能看到里面凍得發紫的腳踝皮膚上清晰的幾道青黑色淤痕!
老秦那雙刻滿風霜的眼皮劇烈地跳了兩下。他沒說話,動作卻快了幾分,將韓薇薇扶穩些,另一只手已經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那圈油漬麻花的舊羊皮圍脖,粗魯地塞到韓薇薇手里。
“裹好!”又是那種硬邦邦的調子。不等韓薇薇反應,他已經俯身,探手去摸她腳踝處的綁腿破口處,手指捏了捏那皮肉,動作算不上輕。
“嘶……”韓薇薇倒吸一口冷氣,淚眼婆娑的臉上疼得皺成一團。
老秦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嘴角向下用力地撇著,形成一個深深的、帶著強烈不豫之氣的溝壑。他又抬眼,眼神冰冷地掃過地上那兩頭妖狼。一頭被他的撬棍砸碎了肋骨,癱在不遠處掙扎抽搐;另一頭則被箭矢穿了脖子,污血在雪地上潑灑開一大片暗紅,腥臭沖天。
老秦的目光在那頭瀕死的狼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暗芒。隨即,他那張鐵板似的臉再次扭轉向我。
“愣著挺尸?”聲音不大,但那語氣里的意味直透脊骨,“不想被這邪風凍成冰溜子,就滾過來搭手!”
他眼神里的警告和審視從未消失,但方才那幾乎要撕裂一切的凝滯卻被一股更實質的、關乎當下存活的焦灼代替了。那是一種獵人面對狼群退去、卻必須盡快帶著傷患撤離這片越來越危險區域的絕對命令。
風變得更大了,裹挾著剛才激戰時揚起的雪粉和污血味道,吹得人幾乎站不穩。老秦弓著背,像一堵移動的山巖壁,擋在風雪更猛烈的方向上。他拖著一條腿微微發抖、仍驚魂未定抽泣的韓薇薇,大步朝著不遠處那排低矮山壁下一個更深的凹洞走去——那里可以暫時避開正面最烈的狂風。
我站在原地,后背還殘留著石壁的刺骨寒意。體內,那條盤踞在腹部的、因方才詭異紫光爆發和與老秦肢體角力而激烈躁動過一陣的“冰蛇”,此刻在更刺骨的寒意侵襲下,似乎重新歸復了某種沉重而緩慢的流轉。但極度的虛弱感像黑色的淤泥,從四肢百骸深處彌漫上來,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心肺針扎似的疼。右臂被老秦掐過的地方肌肉還在突突跳動,皮膚上火辣辣一片麻木。
看著老秦近乎粗暴地將韓薇薇拖向避風處,看著地上散落的藥草和那具猙獰的狼尸……胃里猛地一陣翻攪,一股酸臭的鐵銹味和之前喝下的草藥混合味道直沖喉頭!我趕緊死死咬住牙關,強行將那惡心壓了回去。現在絕不能倒。這念頭像一個冰冷的錨點,釘住了渙散的意識。
我深吸了一口帶著腥氣的寒冷空氣,彎下腰,幾乎是用盡了殘存的力氣,才撿起老秦掉落在不遠處的硬木大弓和幾支散落的箭矢,連帶著自己那桿沉重的木弓和箭囊,跌跌撞撞地跟著挪過去。腰間的柴刀隨著動作一下下撞擊著腿側,冰冷堅硬,反而帶來一點真實的痛感。
勉強挪到山壁的背風角落時,老秦已經用腳尖踢開凹洞邊緣的積雪,讓韓薇薇緊貼著冰冷的巖石壁坐好。他自己則半跪在洞口附近,擋在風頭,手里重新握緊了那根帶血的撬棍,目光如同磨利的刀鋒,警惕地掃視著外面風雪呼嘯、危機可能尚未散盡的雪原。那頭被砸中側肋、掙扎爬起來的受傷妖狼,早已和同伙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秦沒看我,但我知道他的警覺范圍一定籠罩著我坐下的這個位置。
韓薇薇抱著巨大的背簍縮在角落里,像是要把自己整個藏進去。她左手緊緊攥著老秦塞給她的舊羊皮圍脖,指尖捏得死白,卻沒能把它裹到頭上御寒,那圍脖沾滿了老秦常年勞作的油膩和汗臭。她抖得更厲害了,一半是冷,一半是痛。腳踝處的劇痛和剛才那生死一線的恐懼,如同兩只冰冷的爪子交替攥緊著她的心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難以壓抑的顫抖抽泣。
“哭!嚎啥!”老秦背對著我們,低沉沙啞的呵斥像是鞭子抽在死寂的空氣上,“眼淚能讓腳爪子暖回來?!再嚎招來別的東西,咱們仨都交代!”
這話像是一根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韓薇薇壓抑的恐懼堤壩。她渾身劇震,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喉嚨里發出小獸被踩踏般的、極其悲切又強行憋住的嗚咽聲。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涌出來,在她凍得青紫發麻的小臉上縱橫流淌,順著緊緊捂住嘴的手指縫往下淌。
老秦似乎感覺到了背后的動靜,他扛著肩膀,微微偏過頭,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刃,短暫地刮過蜷縮顫抖的韓薇薇,又重重釘在她那只暴露在寒風中、幾道血痕猙獰的手背上。
老秦那張如同被冰霜凍硬的老臉上沒有任何動容的表情,嘴角抿出的線條卻越發深刻嚴苛。他像一塊亙古不變的磐石,只微微側了下身子,讓開一點點身后由山壁構成的風眼,對著韓薇薇,語調是命令式的:
“背簍!杵著好看?”
韓薇薇打了個激靈,強忍抽噎,抖得不成樣子,費了好大勁才把那個比她整個后背都寬的巨大藤編簍子從肩膀上卸下來。動作牽扯到右腳的傷勢,她痛得小臉又是一皺,差點哼出聲,硬是咬著下唇忍了回去。
簍子放在冰冷的雪地上。老秦探身過去,毫無憐香惜玉的意思,粗礪的大手伸進簍里就開始翻找。他動作帶著一種與眼前局面格格不入的熟練和目的明確,撥開幾包用油紙裹得嚴嚴實實、散著淡淡苦香的藥捆,又扒拉開一簇簇深棕色、手指長、帶著特殊木香氣的藥材根須,最終一把抓起簍子最底下墊著的、那團裹了好幾層厚實防水麻布的軟乎包裹。麻布打開,里面竟又裹著一層洗得發白但干凈的粗布。
粗布徹底掀開一角,老秦那渾濁卻銳利的目光落在那幾件被細心疊放的舊物上時,緊繃的臉皮微不可察地松了一絲縫隙。那是三樣東西:一小卷柔韌堅韌、顏色發黃卻打理得一絲不茍的干凈麻布繃帶;一個只有半個巴掌大、木質卻被盤得油亮的小盒子;盒蓋打開,里面是幾片顏色發暗、質地厚實如同膏脂的灰綠色苔蘚干片,散發著一股濃郁的、如同千年古木腐朽后又浸泡在腐殖液里釀出的奇特氣味。最后是一個小小的、表面光滑、明顯是用整塊硬骨頭掏挖而成的瓶子,瓶口緊緊塞著一截小木塞。
“東西沒丟!”老秦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強行刮出來的金屬摩擦音,透著一種石頭落地般的硬邦感。他一把握住那個骨瓶,迅速擰開木塞,一股更加濃烈、帶著冰涼鐵銹氣和腥味的怪異氣息立刻彌散在冰冷的空氣里。旁邊被這氣味一激,我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那股惡心感又猛地翻騰起來,喉嚨發緊!
老秦眉頭都沒皺一下,枯樹皮般的手指極其靈活地捻出里面幾小撮灰黑色的、泛著奇異結晶光澤的粉末,像是某種礦物碾碎的細末。他一邊熟練地將這幾撮黑礦粉均勻地撒在那幾片灰綠苔蘚干上,一邊對韓薇薇吼:“腿!伸出來!腳踝子!”
韓薇薇咬著嘴唇,抖抖索索地把那只受了重創、被撕壞綁腿的右腳往外挪了一點點。破開的氈靴邊緣沾滿了污雪混合的泥濘和深色的血跡,腳踝周圍紫黑色的淤血腫脹得嚇人,皮膚下面似乎還隱隱滲出暗紅色的血點。剛才她挪動時牽動了傷勢,那里明顯又腫了一圈。
老秦沒等她完全移出來,那只沾著黑粉末的大手就像鐵鉗一樣猛地攥住了她那纖細凍得發紫的腳踝骨!
“啊——!!”一聲凄厲到變形的慘叫終于無法壓抑地從韓薇薇喉嚨里爆發出來!那劇痛顯然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極限!她整個上半身猛地后仰,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山石壁上,眼睛瞬間被淚水模糊!身體劇烈地篩糠般抖動!那只被老秦攥住的手死死扣緊巖石凹凸的棱角,指甲幾乎要崩裂!
老秦手底下絲毫沒停頓,力度反而更沉。他只用一只手就死死鉗制住了韓薇薇徒勞的掙扎,另一只手將那幾片撒了黑礦粉的苔蘚干片用力按在韓薇薇腳踝腫脹得紫亮、淤血橫流、甚至隱隱能看到幾道皮下破裂血管的地方!
“嘶……噗……”伴隨著韓薇薇痛苦到扭曲的抽氣和皮肉摩擦的悶響,那幾片看上去很脆的苔蘚干片被老秦粗糙手指上的黑礦粉糊著,用一種近乎粗暴的動作用力摁下去,壓實!冰冷的、令人作嘔的礦石與草木腐朽交織的腥臭味道驟然濃郁!
我能清晰地看到韓薇薇凍得青白的小腿肚子上的肌肉瞬間繃緊如磐石,接著又抑制不住地瘋狂痙攣起來!那張布滿淚痕、慘白如紙的臉上,五官因為劇痛緊緊扭曲,嘴唇幾乎被她自己咬破!
老秦的動作快、準、狠,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對筋骨傷勢的絕對掌控。他的手指力道剛猛穩定,看似粗暴,卻在苔蘚片與血污淤傷緊密結合的同時,巧妙地避開了已經破裂的皮膚邊緣。沾滿黑礦粉的苔蘚如同沉重的泥膏,被狠狠壓進皮肉的腫脹凹陷之中。韓薇薇的慘叫聲幾乎窒息,喉嚨深處只剩下破碎的“嗬嗬”聲響,像破風箱扯著。
就在那片污穢覆蓋上傷口的瞬間!
“嗚……”一聲極其低沉短促的、帶著濃濃驚訝的悶哼,竟從老秦咬緊的牙關縫隙里硬擠了出來!
他那雙一直死死盯著傷口操作、渾濁卻精光畢露的眼睛猛地一睜!瞳孔在那片昏暗光線下劇烈地縮成了一個點!
我順著他驟然凝固的視線看去——
一股極淡的、幾乎被濃重腥臭和苔蘚腐爛氣息完全遮蓋住的異樣感覺,如同冰冷的毒蛇吐信,猛地在我意識深處炸開!仿佛有什么極其微渺、卻又絕對不容忽視的東西,正從那團按壓在傷口上的、污穢腥黏的黑綠混合物底下……悄然浮現?
韓薇薇原本因劇痛而痙攣不止的身體,在苔蘚片徹底貼緊血肉的剎那,緊繃的肌肉猛地一僵!
她那只不斷痙攣、死死摳著石壁棱角的手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撐,無力地滑落下來。原本因劇痛扭曲、緊緊閉攏的雙眼,眼皮卻極其突兀地向上翻開了一條微弱的縫隙!
眼底深處,殘留的淚水和驚懼還未散去,卻被一種更濃重的、純粹到極點的茫然所取代,如同被徹底抽離了魂魄。
而在這份空茫的最深處……有什么極其幽微、極其深黯的光點,驟然一閃而過!
像一粒沉入萬年寒潭最深處的、被冰封的星辰碎片,驟然掠過冰冷的潭底,又瞬間隱沒于更加龐大的黑暗。
快得如同幻覺!
與此同時,老秦那只按壓在傷口上的粗糙大手,竟不受控制地劇烈顫動了一下!指關節因為瞬間的驚悸而凸發白!他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燙到,又像是在強行確認那瞬間捕捉到的異常并非虛妄!
就在這連空氣都似乎被凍結的死寂剎那——
“嗯?!”一聲帶著疑惑的、極度壓抑的悶哼從我喉嚨深處不受控制地溢出!
不!不是眼睛看到的!是……身體內部那條盤踞在小腹、一直以沉重緩慢速度流淌的、冰冷而清晰的“冰蛇”!
就在韓薇薇眼底那深黯光點閃爍的同時!我體內的這條東西,毫無征兆地、劇烈地脈動了一下!
如同一條沉眠于冰河中的遠古巨蟒被它散逸出的同類氣息所驚醒,猛地甩動了一下它龐大的、布滿冰棱的身軀!一種強烈的、冰冷的共振感瞬間傳遍四肢百骸!那沉睡巨蟒冰冷貪婪的意識似乎要破冰而出!
那股源自星風腹部的“冰蛇”脈動帶著貪婪的意念洶涌而來的剎那,一股尖銳到無法形容的意志反噬猛地刺穿了我的太陽穴!
“唔……!”我悶哼一聲,身體狠狠撞在背后冰冷的石壁上!劇痛將那份貪婪的悸動瞬間碾碎!視野因疼痛而微微扭曲。剛才那股共振……到底是什么?
而老秦那邊,老秦的動作只是凝滯了短短一瞬!那雙渾濁卻銳利如鷹隼的眼珠子死死釘在韓薇薇臉上——不,是釘在她剛剛那短暫翻出縫隙、此刻又因為巨大痛苦而重新緊緊閉死、甚至皺成一團的眉眼之間!
他下壓的手指不但沒有松開,反而更用力地向下碾去!粗糙的手指指腹幾乎要嵌入那片沾滿黑綠粘液和暗紅血污的腫脹皮肉里!
“呃啊……唔……”
韓薇薇口中發出短促而破碎的悲鳴,身體如同離水的魚劇烈地彈動起來,那巨大的藥簍被她撞得歪倒,里面那包用油紙裹好的藥捆骨碌碌滾了出來,沾滿了骯臟的雪泥。但她所有的掙扎在老秦那只鐵箍般的手掌下都顯得徒勞。劇烈的喘息和抽搐重新取代了剛才那一瞬間詭異的空茫死寂。
老秦眼神深處的驚疑被他用一種近乎殘酷的狠勁強行摁進了凍土的深處!他動作極快,單手掏出剛才翻出來的那卷潔凈的麻布繃帶,另一只手依舊死死鉗制著韓薇薇的腳踝,麻利地用沾著污穢和鮮血的手掌將繃帶一圈圈緊緊纏裹上去,力道大得讓本就腫脹的腳踝幾乎要被勒斷!他動作粗暴利落,將那骨瓶里剩余的黑礦粉末草草倒在繃帶邊緣覆蓋苔蘚的接合處,再用最后的繃帶尾狠狠一收,打了一個死硬的結!
做完這一切,他猛地縮回手,像是甩掉什么極其粘膩污穢的東西,在旁邊的雪地上用力地蹭了蹭沾滿血跡和藥物粘液的手指。他布滿深刻溝壑的側臉冷硬如生鐵,只留下兩道更加凹陷緊繃的法令紋。
風雪更急了,如同號哭的鬼魅,在洞口凄厲地打著旋兒沖進來。方才的激斗、止血、包扎,連同那瞬息的詭異脈動,都像被這永無止境的寒風吹成了一地狼藉。空氣里,草藥苦香、濃腥的血銹氣、苔蘚腐敗的木味、黑礦粉那令人作嘔的鐵腥味,復雜地交織翻騰,構成這片絕地里無法忽視的生存氣味。
老秦站起身,他的動作比剛才拖拽韓薇薇時更遲緩幾分。那佝僂的脊背對著我們,如同一面被風雪侵蝕得千瘡百孔的灰色墓碑。他沒有回頭,但肩胛骨的僵硬線條顯示出他的警覺沒有絲毫松懈。
“能走不?”他對著空氣問,聲音像兩塊生鐵在摩擦。
韓薇薇蜷縮在冰冷的巖石壁夾角里,懷里緊抱著那個巨大的背簍,像抱著一塊最后的浮木。被厚厚污穢繃帶纏裹得像粽子般的右腳,每一次無意識的輕微抽搐都帶給她鉆心的痛苦,那張蒼白的小臉緊緊埋在沾著雪末和淚漬的簍筐邊緣,只有輕微壓抑的抽噎聲斷斷續續地從那里泄露出來。
她勉強點了點頭,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見,肩膀卻在每一次細微動作中不可抑制地顫抖著。
老秦側過臉,下頜骨咬出清晰的棱角。他渾濁的目光先是掃過韓薇薇蜷曲的身影,最終重重地、帶著千鈞之力般地落在我身上。
“背上!”命令簡短,如同鑿冰的冰錐。
那兩個字砸進冰冷的空氣里,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背誰?不言而喻。
我靠著冰冷的山壁,骨頭縫里的酸軟和疼痛仍在低鳴,右臂被老秦捏過的地方傳來持續的鈍痛。體內那條“冰蛇”在剛才驟然悸動之后,此刻更像一條被強行按下頭顱的毒龍,冰冷而沉重地盤踞在腹腔深處,每一次流轉都帶著蟄伏的躁動和壓抑的貪婪。巨大的藤編藥簍橫亙在韓薇薇身前,幾乎將她瘦小的身軀埋住大半,里面散亂地露出幾捆沾著污雪的草藥,以及那團剛被老秦粗暴塞回去、包裹著苔蘚片和黑礦粉的小包袱一角。這玩意兒……遠比韓薇薇重。
我深吸了一口摻雜著血腥與冰雪的空氣,刺骨的涼意和那股盤旋在意識邊緣的詭異壓迫感稍稍退卻了些。我抿了抿干燥刺痛的嘴唇,終究沒說什么。雙手撐著冰冷的巖石,強忍著全身散架般的酸痛,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每挪動一步,腳下的積雪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巨大的體力消耗和方才力量詭異爆發后的后遺癥讓我喘息粗重。
“把死狼拖進來!”老秦的聲音再次傳來,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冰封的湖面,撞碎了死寂。他這次沒有回頭,依舊半蹲在洞口最外側,像一塊矗立在風口的黑色頑石,那根撬棍橫在他的膝頭。他背對著我們,肩胛骨隆起僵硬的弧線,那雙耳朵,一定如同最警覺的野獸般捕捉著洞口外每一片雪花落地的聲音。
拖著凍僵的腿,我艱難地挪到那頭被箭矢射穿頸脖的狼尸旁。尸體早已僵硬冰冷,鐵銹般的濃重腥氣直沖鼻腔。箭矢帶著倒刺的石簇還深陷在狼頸的皮毛血肉里,烏黑的箭桿露在外面一截。
我彎腰,雙手觸碰到狼尸冰冷粗硬的皮毛的瞬間,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腐臭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冰冷蠻荒的殘留死氣撲面而來!胃里猛地一陣劇烈翻攪!不是之前那種單純反胃惡心,更像是一種源自身體內部的深層不適!
身體里那條盤踞的“冰蛇”,在與那冰冷皮毛接觸的瞬間,竟然……極其輕微地再次震顫了一下?!
那感覺異常詭異!如同休眠的死水表面被投入了一顆極小的石子,一圈微不可察但絕對存在的漣漪瞬間擴散開來!那不是渴望,反而像是一種……極度排斥的避讓?!
手腕內側的皮膚貼著狼頸傷口處凍結的、發暗的粘稠血漿。一種如同被微弱電流刺過的、極其細微的麻痹感順著接觸點瞬間蔓延開來!
這感覺……不對勁!
我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停頓下來。下意識地,想要收手。
“磨蹭什么?!”老秦的厲喝如同鞭子,帶著呼嘯的風聲猛地抽在耳邊,瞬間將那股細微的異樣感碾碎,“等它爛成泥?!拖進來!”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焦躁和某種更深的不耐煩。
我咬緊牙關,猛地發力!死沉僵硬的狼尸被拖離雪地,在凍硬的地面發出刮擦的噪音。那股刺鼻的腥氣幾乎將我熏得窒息。每一步都沉重如同踩踏在泥沼里,終于將那冰冷僵硬的龐大身軀一點點拖回了凹洞最里面、遠離洞口風口的地方。狼尸的余溫早已散盡,只有徹骨的冰冷和濃重的死氣在此處彌漫開一層新的陰寒。
“過來。”老秦的聲音低啞,如同從地底深處傳來。他依舊保持那個半蹲守門的姿勢,只是稍稍向里面側了側身。
我依言靠了過去,靠著另一邊冰涼的巖石壁坐下,與他相隔幾步,隔著幾乎昏死過去的韓薇薇和那巨大的藥簍。
洞內光線更加晦暗。洞外的風雪像是被壓抑了太久,發出凄厲的尖嘯,在洞口打著旋兒,瘋狂地往里灌。寒氣如同毒蛇的吐息,舔舐著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
沉重的喘息聲在冰冷的空氣里異常清晰。
長久的、壓抑緊繃的沉默。
只有風聲,鬼哭般的風聲,撕扯著每個人的神經。
老秦那只緊握著撬棍的手微微動了動,指關節發出僵硬的摩擦聲。他那張深深刻著歲月溝壑和風霜侵蝕的側臉,在洞口透入的、僅剩的一點慘白天光映照下,如同蒙上了一層青鐵鑄的面具。粗糙的皮帽檐下,那雙渾濁卻如同深潭般的眼睛,并沒有像哨兵般緊盯洞外翻卷的風雪漩渦,而是……緩緩地、帶著萬鈞之力地,轉了過來!
如同沉重冰冷的磨盤緩緩碾過!目光所及,空氣都仿佛被凍結!先是他膝頭那根撬棍——木柄上沾著粘稠未干的血跡和幾絲臟污的狼毛;再是散落在韓薇薇身邊、那幾株沾著雪沫被踩進泥里的草藥;最后……那道目光如同寒冰淬煉的刀刃,精準地、沉重地、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審視,死死地釘在了我的臉上!
不,是我的眼睛上!
那正是剛剛爆發過深紫色詭異光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