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fēng)雪撕開天際的瞬間，未知金屬碎片如星雨轟然傾瀉。

被冰封于雪棺中的少年醒來，只留下眉心一道不斷刺痛的星形裂痕印記。

老村長在他蘇醒后避而不談詭異碎片，卻將他命名為“星風(fēng)”。

那印記似在無聲宣告：生而為星，終將劃破長空。

寒淵的冬，從來不是文人墨客筆下可供玩賞的景色。它是一柄裹挾著生鐵和砂礫的刮骨鋼刀，呼嘯著，一年年、一代代，將活氣刮走，將土地刮薄，只留下凍得龜裂的石頭和人們沉默里積壓的皺紋。風(fēng)扯著哨子，從北方嶙峋的山脊刮過來，卷著雪沫子抽在村子上空，聲音帶著一種要把天空生生剮下一層皮來的狠戾。

“這風(fēng)邪性！”老秦嘶啞的喊聲剛出口，就被塞了滿嘴的冰粒子，后半句成了含混不清的嗚嗚。他費(fèi)力地仰起頭，渾濁的眼珠極力穿過被風(fēng)吹得亂糟糟的花白眉毛縫隙，瞪著那鉛灰色的、沉重得似乎隨時要塌下來的天穹。

灰云翻滾如沸，顏色陡然加深，由灰白變成了近乎沉甸的藍(lán)黑。那藍(lán)色里透著股死氣，像是深淵里浮上來的巨大寒冰。整個天空，竟被這股無形的蠻力，仿佛一整塊繃緊了幾百年的老羊皮，“嗤啦”一聲，被暴風(fēng)雪這雙大手給狠狠撕開了一道豁口！

那撕開的裂口后面，不是想象中的陽光或星辰。而是更濃的黑暗里，亮得刺眼的光點。不是一顆，而是密匝匝、亂紛紛的一大片，急速地膨脹、墜落！

“看！”老秦猛地抓住旁邊縮著脖子往前趕路的年輕小伙李山的胳膊，力氣大得讓骨頭都咯吱響，指向天空那詭異的裂口，“天……天漏了！”

李山順著他顫巍巍的手指望去，瞳孔倏地放大，臉上本就被風(fēng)吹得麻木的血色瞬間褪了個一干二凈。他嘴唇哆嗦著，擠不出半個字。那哪里是什么陽光？分明是一場砸下來的、亮得讓人心膽俱裂的碎片暴雨！

錚！錚錚——

尖銳的厲嘯撕裂了風(fēng)墻，比除夕夜最暴躁的爆竹還要驚心百倍！那不是單一的鳴響，而是千萬片細(xì)碎鋒刃同時高速切割空氣發(fā)出的合奏，密集得讓人耳朵里只剩下嗡鳴的殘余。碎片拖著長長的、熔化的白光尾巴，像從地獄之眼拋出的慘白流星，撕破被暴風(fēng)雪攪渾的灰色空間，朝著蒼茫一片的遠(yuǎn)山深處直墜而去。那勢頭，像要把整個寒淵都燒個透亮，撞個對穿！

“老天爺……顯怒了？”李山終于擠出一句，牙齒打架的聲音咔噠咔噠，腿肚子不受控制地轉(zhuǎn)著筋。

老秦沒吭聲，布滿皸裂和凍瘡的老臉繃得死緊，渾濁的眼睛死死鎖著那片流星墜落的源頭——正是村子通往黑石山那條大雪封死的小道后面。山，此刻在雪霧彌漫中顯出墨線般的脊梁，寂靜、龐大得令人喘不過氣。

寒氣，濃得像化不開的鉛，沉沉地墜著，凍得人眉毛胡子都結(jié)了層白霜。老秦哈出一大口白氣，那白氣剛剛離唇，就被狂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如同一個無聲的吶喊被粗暴地掐斷。

“回去！叫上壯實點的，帶上繩子、柴刀！都跟我走！黑石山那邊！”老秦猛地轉(zhuǎn)身，聲音像用鈍刀子刮過砂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李山臉上最后一點猶豫也被這股狠勁兒碾沒了，他用力點頭，掉頭就跑，腳步踏在深厚的積雪里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黑石山。那名字聽著就硬邦邦、透著死氣。山不高，但怪石崚峋，像一頭凍僵了的巨獸蟄伏在村子西南。暴風(fēng)雪把山體蓋了個嚴(yán)實，只剩些突兀的石棱探出雪坡，在漫天飛白中刻下道道猙獰的黑痕。這里風(fēng)更大，刮得人幾乎站不穩(wěn)腳。

“分！分開找！留神頭頂?shù)难┧樱　崩锨氐穆曇魯鄶嗬m(xù)續(xù)地吼出來，被風(fēng)撕扯著飄散。他手里的火把跳躍著昏黃的光，映得他溝壑縱橫的臉明明滅滅。他顧不得砸在臉上的冰粒子，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前方的谷底，剛才那流星雨的尾光，有一簇最亮的，似乎就是在這一片兒湮滅的。

“老秦頭！這邊！”不遠(yuǎn)處傳來李山變了調(diào)的呼喊。

循著李山的方向奮力跋涉過去，繞過一塊半埋在雪里、形狀詭異的巨石，眼前的一幕讓所有人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厚厚的雪層被巨大的沖擊力掀開，露出一個黝黑的、邊緣焦糊的坑洞。坑洞底部和四周，散亂地覆蓋、或半插著無數(shù)難以名狀的……碎片。

火把湊近些，才勉強(qiáng)看得清些。有的碎片泛著幽冷的青灰色金屬光澤，邊緣銳利得能割斷視線；有的大半焦黑扭曲，表面殘留著蛛網(wǎng)般龜裂的深藍(lán)晶體；還有些細(xì)小的殘渣泛著奇異的紫，如同凝固的淤血。沒有哪兩片是相似的，更看不出原本拼湊起來是個什么物件。一股鐵水淬火后再浸入冰水的焦糊味，混雜著硫磺般的刺激氣息，濃濃地彌漫在冰冷的空氣里，嗆得人喉嚨發(fā)癢。

老秦的心沉了下去。這些絕非人力所能鑄造之物，也不像是他所知的任何天災(zāi)遺跡。它們透著一種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錯亂感。

他緊抿著嘴，沒說話，眼神卻像鉤子一樣在這些觸目驚心的殘骸上細(xì)細(xì)刮過。不對，數(shù)量對不上。剛才墜落的陣仗那么大，這里的碎片，似乎只是最大的一塊主體撞出來的散落。

坑洞邊緣再往外兩丈多的地方，積雪呈現(xiàn)出一種被蠻力沖擊后向外翻卷堆積的獨(dú)特形態(tài)。老秦的目光銳利起來，他撥開前面擋著的人，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厚厚的積雪，沿著那道隱約的軌跡痕跡，踉踉蹌蹌地朝前摸去。

風(fēng)裹挾著雪片打著旋兒，像有人故意用鞭子在抽打。前面是一個不太高的雪崖，下面是被風(fēng)雪堆滿的坳地。

“火把！舉高點！”老秦厲聲催促，幾個年輕人費(fèi)力地舉高火把，昏黃的光暈在漫天風(fēng)雪中顯得那么微弱。

坳地的邊緣，積雪形成的堆積尤其明顯，像被無形的犁狠狠犁過。老秦的心跳得擂鼓一樣。他一步步挪下去，每一步都陷到小腿深。火光搖曳著，慢慢照到了雪堆底部。

那兒，露出一角冰。

不是山谷里常見的堅冰或雪冰，而是一種極其純粹、質(zhì)地密實的冰晶體。它微微泛著藍(lán)，像凝結(jié)了萬載寒氣的深海之心。冰的截面光滑得驚人，映著跳動的火苗，仿佛流動著幽冷的生命。

“我的老天爺……”后面不知誰倒抽了一口涼氣。

老秦蹲下身，粗糙的手指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拂開了覆蓋在那幽藍(lán)冰晶之上的積雪層。

冰層之下，輪廓漸漸清晰。

首先是一只手。一只屬于少年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手指微微蜷曲著，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仿佛早已與寒氣融為一體。緊接著，是肩膀、胸膛、腰身、修長的雙腿……一個少年人的身體完整地凍結(jié)在這塊奇異幽藍(lán)的冰晶之中。他面容極其年輕，黑發(fā)貼在毫無血色的頰邊，雙眼緊閉，嘴唇也緊緊抿著，形成一條冷硬的直線。眉心處，卻有一道細(xì)微的、形狀像凝固星光般的裂痕印記，在幽藍(lán)冰晶的映襯下，那印記似乎比周圍的冷光更深邃一絲。

他就那么靜靜地躺著，被封在這突如其來的、仿佛來自星空深處的幽藍(lán)棺材里。

“冰…冰里的人？”李山的聲音發(fā)飄。

風(fēng)雪在頭頂嗚咽，冰坑邊的殘骸散發(fā)著詭異的氣息。老秦緊抿著裂開血口子的厚唇，眼神死死鎖在冰晶里那張年輕得過分、也蒼白得過分的臉上。他蹲得久了，腿腳的酸麻順著骨頭縫往上鉆。

“愣著做什么？！”他突然暴喝一聲，聲音陡然拔高，撞碎了雪谷里的死寂，倒把身后幾個年輕人驚得一個哆嗦，“死了？！柴刀！繩子！撬棍！能用的都給我拿過來！”

他猛地站起來，指著那凝固著少年身影的幽藍(lán)冰晶，每一個字都像是凍硬的石頭砸在地上：“鑿！”

柴刀劈砍在幽藍(lán)的冰晶上，發(fā)出的不是冰碎裂時該有的清脆“咔嚓”聲，而是“鏗！鏗！”硬物撞擊的鈍響。火星子濺起來，刺得人眼睛發(fā)花。

“見鬼了！這啥玩意兒做的冰？”大壯累得直喘粗氣，虎口被震得發(fā)麻。

“別停！都上！圍著邊！”老秦喘著粗氣喊，他手里那根磨得光滑的老硬木撬棍也狠狠楔進(jìn)冰晶底部的一道縫隙里。每一次發(fā)力，撬棍就“嘎吱嘎吱”痛苦地呻吟。

冰晶紋絲不動。仿佛這不是水凝成的冰，而是鍛造出來的絕世寒鐵。

幽藍(lán)的光芒映著老秦因過度用力而顯得猙獰的臉，和旁邊幾個后生同樣焦急又茫然的神色。那冰層里的年輕人，安靜得像個被遺落千年的陪葬品。

就在所有人手臂酸軟得快要不聽使喚，連呼吸都帶上了絕望味道的關(guān)口——

“咯……”

一聲極其輕微、甚至難以覺察的細(xì)響，被風(fēng)雪的呼嘯狠狠蓋過。

但老秦一直死死盯著撬棍插入點的那道細(xì)縫。渾濁的眼珠驟然一縮！那道極細(xì)微的冰縫邊緣，幾絲肉眼可見的裂紋，蛛網(wǎng)一樣，瞬間擴(kuò)散！

“成了！要開了！”老秦的聲音陡然充滿血性，“再加把勁！一起！一——二！”

“呵——！”幾個漢子齊齊爆發(fā)出悶吼，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往撬棍上壓下去！手臂的筋肉暴凸起來，額頭青筋跳動！

“咔嗤——砰！”

這一次，聲音刺耳響亮！那道被楔入的縫隙猛然炸開一大片蛛網(wǎng)般的白痕，隨即，整個包裹著少年人下半身的幽藍(lán)冰層裂開、崩碎！大大小小的藍(lán)色冰渣混雜著積雪碎塊四射飛濺！

“快！托住他！”老秦眼疾手快，扔掉撬棍，伸出筋骨粗壯、布滿老繭的手就去抓那少年垂落的手臂。旁邊大壯和另一個漢子也搶上來，七手八腳地去托那少年沾滿冰屑的腰背和大腿。

觸手的感覺像是抓住了寒潭里撈出的玉石，透骨的冰涼隔著單薄衣料刺進(jìn)掌心。那冰凍了不知多久的少年身體出乎意料的輕，幾乎沒有什么分量。

“抬穩(wěn)！小心雪窩子！”老秦聲音急促，心臟跳得快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幾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幾乎是踉蹌著把少年從那片幽藍(lán)冰晶的基座上抬離，安置在旁邊相對平整些、積雪被風(fēng)吹得略薄的雪地上。

幽藍(lán)的冰塊失去了少年的溫度襯托，顯得黯淡無光，只剩下空洞的冷硬。風(fēng)雪更大了，撕扯著人的衣襟，像無數(shù)冰手要把那少年的最后一點暖意都抽走。老秦脫下身上那件厚實的、油光發(fā)亮的舊羊皮襖，劈頭蓋臉地把那冰涼的少年裹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只勉強(qiáng)露出半張蒼白到透明的臉。

少年眉間那道細(xì)微的裂痕印記，在沾滿冰屑的皮膚上顯得格外清晰，像某種神秘的符號烙印上去。

“有氣兒嗎？叔？”李山湊得很近，聲音因為緊張有點顫。

老秦沒立刻回答。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此刻也凍得發(fā)青的臉繃得死緊，枯樹枝般的手指，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凝重，伸向少年覆著薄雪的眼睫下。

探了許久……

終于，那根布滿老繭的指腹下，一絲微弱到幾乎難以覺察、卻真真切切的溫?zé)崦}搏，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搏動了一下。像黑暗中掙扎亮起的豆粒燈火。

老秦緊繃的肩頭猛地一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無聲地長長吁出一口氣，白霧瞬間被風(fēng)卷走。

“抬！穩(wěn)當(dāng)著點！趕緊回村！”老秦的聲音像砸在地上的冰坨子，又沉又重，帶著不容置疑，“剩下幾個，把這坑……”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掃過那片狼藉的焦坑和四散的詭異碎片，眉頭死死擰成一個疙瘩，“……埋了！撿幾塊小的帶回去，其余的，給我埋嚴(yán)實了！這事兒，就爛在這片雪里，誰要敢漏出半個字……”話沒說完，但那刀子似的眼神挨個刮過留下來人的臉，比寒風(fēng)更刺骨。

李山和大壯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里的驚懼和凝重，用力點了點頭。其余留下的人立刻抄起鐵鍬柴刀奔向坑洞邊。

冷。無孔不入，徹心徹骨。

星風(fēng)覺得自己沉在一口枯井最底部的、長年不見天日的淤泥里，沉重的窒息感勒住脖子。冰冷渾濁的井水滲進(jìn)每一個毛孔，凍得骨頭縫都結(jié)了冰碴。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無邊無際的、沉甸甸的黑暗包裹擠壓著。

一股微弱的熱流，自喉嚨口燙了進(jìn)來，艱難地撬開緊閉的牙關(guān)。滾燙粘稠的液體帶著濃郁的草藥和羊奶混合的奇怪味道，笨拙地淌進(jìn)食道，在冰窟般空蕩的身體里激起一陣微弱的漣漪。

那點滾燙像顆投入冰湖的石子，驚動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眼皮卻沉重得像壓著兩座山，無論如何都掀不開。

“醒了？”

一個沙啞得像是被北風(fēng)磨過幾十年砂石的聲音鉆進(jìn)來，模糊地刺破那層寂靜的膜。緊接著，微弱的火焰光芒穿透了眼皮的屏障，暖融融地染在視覺深處。

星風(fēng)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冰涼，帶著煙火氣和陳年木頭的味道，像針一樣刺進(jìn)肺里。胸口一陣尖銳的悶痛炸開！

“嗬……”一聲抑制不住的、破碎的抽氣聲沖開緊咬的牙關(guān)。

沉重的眼皮終于在幾下痛苦的顫動后，艱難地裂開了一道縫隙。微弱的、躍動的光芒立刻填了進(jìn)來，刺得他不禁瞇起了眼。

光線里模糊晃動著一盞跳躍的油燈，燈苗很小，映著黑黢黢的棚頂木梁，上面還掛著幾串干癟泛黃的玉米棒子。濃重的草藥味、羊奶膻氣，混合著煙火燎燒的味道，霸道地塞滿了鼻腔。

“嗬……”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咳嗽，每一次震動都牽扯著仿佛被冰凍又撕裂的神經(jīng)，喉嚨深處血腥味彌漫。眩暈像無情的潮水，一波波涌上大腦。

一張布滿深刻皺紋、眼窩深陷的蒼老臉龐，在跳躍的光暈里慢慢向他靠近、聚焦。那雙嵌在溝壑里的眼睛渾濁卻亮得驚人，正牢牢地盯著他。

少年喉嚨里溢出一聲含糊的呻吟，像是想說話，卻又被喉嚨里的刺痛和鈍痛堵了回去。他只能茫然地看著湊近的老秦，眼神空洞得像大雪后的原野，一片空茫，干凈得甚至有些嚇人。

老秦默默地把缺了口的粗陶碗放到一邊鋪著破席的土炕沿上。屋子里很靜，靜得能聽到窗外呼嘯的風(fēng)刮過屋頂茅草的沙沙聲，還有油燈燈芯燃燒時細(xì)微的噼啪。

“認(rèn)得我不？”老秦的聲音打破了寂靜，低啞地問。

星風(fēng)那雙漂亮卻異常空洞的深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老秦溝壑縱橫的臉，似乎在極其努力地辨認(rèn)。片刻，他極輕微地?fù)u了搖頭，幅度小到幾乎看不出來。

“那……知道自個兒叫啥名兒不？”老秦追問，目光緊緊鎖住少年的臉，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細(xì)微變化。

少年茫然地定在那里。嘴唇無意識地動了動，干燥的唇瓣粘在一起，發(fā)出輕微的聲音，卻沒有吐出一個成型的字。

他的眼神像兩口沒有水的井，一片荒蕪。半晌，依舊是極輕微地?fù)u頭。

這下，連老秦眼底深處最后一點猜測的火花也徹底熄滅了。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釋然，摻雜著化不開的、更深的愁緒。這孩子身上那種迥異常人的冷，眉心的裂痕……果然連他自己都成了片荒地。

“唉……”老秦重重嘆了口氣，聲音粗嘎地摩擦著，“……想不起來，就別強(qiáng)想了。寒邪重得很，傷了根子也說不定。”

他的目光挪到少年那張清俊得過分卻毫無生氣的臉上，掃過那兩道因為茫然和身體的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疏朗的眉毛，滑過挺直的鼻梁。老秦眉頭緊鎖著，思索著。火光落在那少年眉心一點上，那道細(xì)小卻清晰的、淡青藍(lán)色的星形裂痕，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也泛著一點微弱的寒芒。

老秦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地開口，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靜：“這孩子生得……像寒風(fēng)刮出來的石頭，又像……”

他頓了頓，渾濁的老眼望著棚頂橫梁間透進(jìn)來的、微不可察的一點黯淡星光，聲音如同自言自語：“……天上掉下來的星子。”

旁邊給火塘添柴的大壯爹憨厚地接口：“風(fēng)刮出來……星子？那……叫‘星風(fēng)’？叔，這名兒硬氣！”

老秦沒點頭也沒搖頭，他的目光落在土炕上少年清瘦的臉龐上。少年眼睛睜著，黑得像浸透了寒淵的夜，里面沒有一點老秦預(yù)期中的反駁、疑問，或者認(rèn)命的順從。只有一片巨大的、深不見底的茫然。好像這關(guān)于他根本的名號，也同這身世一樣，是這寒冬里吹到他身上的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

“星風(fēng)。”老秦干裂的嘴唇吐出這兩個字，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敲定，“記住了，以后，你就叫‘星風(fēng)’。”

那名字帶著沉甸甸的分量，落在火塘上方漂浮的煙灰里。少年那深黑色的、茫然的瞳孔微微一縮，仿佛這兩個陌生的音節(jié)擦亮了他思維深處某片黑暗的邊緣，留下一點極其短暫卻真切的光感。

但僅僅是剎那。那點光就被更沉更冷的黑暗重新覆蓋。他的嘴唇輕輕蠕動了一下，像一個想要開口卻找不到聲音的啞巴，依舊沉默著。

油燈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躍了一下，燈油爆開一粒細(xì)小的油星，迸開微光。

星風(fēng)靠在土炕角落里那硬邦邦、墊著干草和破舊被褥的土墻上。冰冷的寒氣順著墻縫，一絲絲地鉆透那層不算厚的被褥，往骨子里滲。

那口滾燙的羊奶藥湯的熱乎勁兒早就散盡了，只剩下一股沉甸甸的涼氣凝在胃里，扯著神經(jīng)。

一股尖銳的、清晰的痛楚，毫無征兆地從額頭眉心正中央那個點上猛地炸開！

像被燒紅的針，狠狠刺穿了骨頭！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沖出了牙關(guān)，星風(fēng)猛地蜷縮起來！干瘦的身體驟然繃緊，像一張拉滿到極限的硬弓。他下意識地抬起那只尚可活動的手臂，指尖顫抖著，帶著一種幾乎是本能的恐懼，卻又無法控制地想去觸碰眉心上那一點——那一點名為印痕、實際如附骨之疽般不斷提醒著他未知噩夢根源的東西。

指尖還未觸及皮膚，那灼燒般的刺痛感竟又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快得如同錯覺。

一陣尖銳的疼痛像冰冷的閃電刺穿了我的頭顱！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向著眉心的印記伸去。指尖尚未觸及皮膚，一陣眩暈猛地襲來，眼前光影扭曲變形，土炕上跳動的油燈火苗變得模糊不清，化作一片狂亂舞動的、仿佛熔斷后的鐵屑紛飛閃耀……又或者……是某種撕裂星辰的碎片？

下一秒，畫面再次凝固。土屋，炕沿上裂開的陶碗，搖曳燈影下老秦那張輪廓深邃的側(cè)臉，帶著化不開的濃重憂色。

我……叫星風(fēng)？

老秦將羊皮襖裹緊少年單薄的肩頭，

昏暗油燈下倒映著少年額間印記與老村長眼中復(fù)雜的光芒。

“你生得……像天上掉下來的星子，”老秦低啞地說，“就叫星風(fēng)。”

風(fēng)雪敲打窗欞，

少年在混沌的疼痛中第一次記住了這個陌生又沉重的名字。

而那印記深處，某種沉睡的力量正隨著寒淵的脈搏悄然搏動。

柴草和煙火的氣味沉甸甸地壓在空氣里，和身上這層厚實卻粗糲的舊羊皮襖子一起，擠得他有些喘不過氣。星風(fēng)——這個名字像個秤砣，突兀地砸進(jìn)他空茫茫的腦袋里，沉甸甸的，留下一個凹坑，又好像什么都沒留下。

他靠在那兒，土墻的寒氣頑固地透過薄薄的草墊和羊皮襖鉆進(jìn)來，貼住脊柱。外面，風(fēng)還在刮，聲音凄厲，不斷拍打著窗戶上糊得厚厚的、布滿灰塵的擋風(fēng)獸皮，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屋子里那盞小油燈的光暈弱得像隨時會咽氣，昏黃的一點，被角落里更深的黑暗虎視眈眈地包圍著，晃得他眼睛發(fā)花。

那股子冰冷的惡心勁兒又涌上來了，帶著鐵銹和羊膻混合的怪異滋味，在喉嚨深處攪動。胃像是縮成了一塊鐵疙瘩，硌得生疼。每一次咳嗽都牽扯得四肢百骸像被拆散了再勉強(qiáng)拼起來，骨縫里都透著酸麻虛軟。一股寒氣盤踞在小腹，固執(zhí)地往下墜。

老秦佝僂著背，坐在炕沿對面的一個矮木墩子上，身影被油燈拉得很長，搖曳不定地投在土坯墻上，像個沉默的山精。花白的胡子茬沾著點燈油的煙氣。他手里拿著個豁了口的陶碗，里面盛著點溫了的褐色糊糊，還在冒著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熱氣。

“喝了吧，壓壓。”老秦往前傾著身子，把碗遞到星風(fēng)面前。那渾濁的眼珠藏在深陷的眼窩里，目光像帶著鉤子，牢牢鎖在他臉上，尤其釘在他眉心那塊地方。

星風(fēng)沒動。他甚至沒抬起眼皮看那只碗。他的視線落在自己擱在羊皮襖外面、放在冰涼的炕席上的那只手上。骨節(jié)分明，蒼白得能看到底下青藍(lán)色的、纖細(xì)的血管。一種奇特的感受，像細(xì)小的蟲子沿著血管緩慢地爬行，帶著微弱的、幾乎難以捕捉的寒顫，在那層皮膚下悄悄游走。很陌生，讓他無端地感到一陣細(xì)密的煩躁不安。

屋子里太靜了。除了風(fēng)撕扯獸皮的聲音，就只有火塘里幾根半死不活的枯枝偶爾發(fā)出劈啪的微響，炸開幾星微弱的紅光。這寂靜壓得人耳朵嗡嗡響，仿佛空氣都凝固成了無形的冰殼。

“叔……”一個怯生生的、稚嫩的聲音極其突兀地撞破了這片死水般的寂靜。

炕沿下的光影交界處，不知何時擠挨著冒出了三個小腦袋。凍得通紅的小臉蛋，破舊的花布棉襖，小鹿般不安又充滿好奇的大眼睛。最大的那個丫頭扎著兩根枯黃的小辮，約莫七八歲，緊緊挨著她的是一個流著清鼻涕的五六歲胖墩兒，最后面是個更小的、頂多三四歲，怯生生拽著哥哥姐姐的衣角，一邊吮著手指一邊偷偷打量炕上這個“冰里撈出來”的生人。

“丫頭片子！出去！”大壯爹，那個一直蹲在火塘邊默默撥弄炭火、木訥少言的漢子，猛地扭頭發(fā)出一聲低啞的呵斥，像平地炸響了個悶雷。他臉上溝壑深刻，帶著常年風(fēng)雪刻下的麻木和疲憊，此刻因為某種驚懼而顯得格外嚴(yán)厲。這一嗓子，嚇得胖墩兒渾身一抖，鼻涕都忘了吸溜，瞪圓了眼睛。

扎辮子的丫頭被吼得縮了下脖子，卻不依不饒地往前挪了一小步，眼睛更亮地釘在星風(fēng)臉上：“爹……老秦叔……他，他能活……真好看……跟畫兒里……神仙一樣……”

她小小聲地、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驚嘆，那童稚的話語像一片微弱的羽毛，卻狠狠撩撥著這間破屋子緊繃凝滯的空氣。

“胡說八道！”大壯爹臉上血色“騰”地上涌，額頭青筋都繃了起來，聲音更沉更厲，“滾出去！讓你娘看著，少在這地界兒瞎轉(zhuǎn)悠！”他猛地站起身，大手一撈，粗暴地揪住丫頭的胳膊就往外拽。丫頭“哇”一聲哭開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后面的胖墩兒和小不點嚇得直往后縮。

“老疙瘩，”老秦卻開了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種粗礫的疲憊感，卻奇異地止住了那漢子暴怒的動作，“風(fēng)大，能去哪兒？娃娃好奇，讓他們待角落里暖和暖和吧。不礙事。”

大壯爹的動作僵在半空，喘著粗氣，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他看著老秦那張在油燈陰影里顯得格外蒼老深刻的臉，又瞥了一眼炕上那個蒼白如鬼、引得自家丫頭胡說八道的生人，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那口悶氣堵在嗓子眼，只化作喉嚨深處一聲含混不清的咕嚕。他松開了抓著女兒的手，沒再出聲，只是更加沉默地坐回火塘邊的矮墩上，拿起根枯枝，泄憤似的捅進(jìn)微弱的灰燼里。

丫頭抽噎著，縮在墻角，用袖子狠狠抹著臉上的淚水和鼻涕。胖墩兒和小不點像受驚的兔子，緊緊貼在她旁邊，三雙眼睛，六道目光，帶著驚恐褪去后更濃烈的好奇和探究，一眨不眨地牢牢盯住土炕上那個沉默的、蒼白的影子。

炕上的星風(fēng)，對這一切騷動仿佛無知無覺。那只放在炕席上的手，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腹蹭到冰冷粗糙的席子表面，那微小的摩擦感竟帶著一種奇異的尖銳，細(xì)微地刺著他遲鈍的神經(jīng)。他像是被這一下細(xì)微得不能再細(xì)微的觸覺驚醒，終于緩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垂著的眼睫。

那雙漆黑的眼珠先是毫無焦距地落在不遠(yuǎn)處跳躍掙扎的豆大油燈火苗上。火光在那深不見底的黑潭里投入一點微不足道的亮星。那點微弱的光亮像投入沉滯千年的寒水，短暫地攪動了什么。

老秦一直看著他，渾濁的目光陡然變得極其銳利，像鷹隼鎖定獵物最細(xì)微的動作。

那點光在星風(fēng)眼底深處跳躍著，如同風(fēng)中殘燭。他像是被那光吸引，又像是被那光驅(qū)趕。身體深處，那股盤踞不散的寒意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東西輕輕撥弄了一下，蟄伏在暗流之下、緩緩流淌的冰水徒然紊亂了幾分。

緊接著，一股突兀的、無法形容的空虛感猛地攫住了他。像有人在他身體里挖空了一大塊，冰冷的風(fēng)毫無阻礙地從那個空洞里灌進(jìn)來，吹得每一個臟器都在收縮、顫抖。這空蕩感帶著一種致命的渴念，一種源于骨髓深處的貪婪。

不是餓，也不是渴。

仿佛他那千瘡百孔、冰冷僵硬的軀殼深處，每一個沉寂的角落都驟然發(fā)出尖嘯，瘋狂地、本能地想要抓住點什么。抓住那墻縫里滲進(jìn)來的、刀子似的寒氣？抓住窗外風(fēng)雪呼號中蘊(yùn)藏的那種摧毀一切的蠻荒力量？又或者是……抓住此刻這死寂屋子里，某種無法言說、卻如同大地脈搏般存在的……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帶著一絲極難察覺的茫然和渴求，微微偏移，落在了炕下土墻靠近拐角的一處不起眼的裂縫上。那裂縫極細(xì)，外面咆哮的冰雪氣息正絲絲縷縷、爭前恐后地往里面擠。

那無聲息的冷氣，像是……活著的？或者……像他此刻身體里那個巨大的空洞一樣，帶著某種……相同的……律動？

念頭只是一閃，比油燈的火苗跳躍還要快。但就在這念頭閃過的瞬間——

“呃！”

一聲短促壓抑到極致的痛哼，驟然沖破了星風(fēng)的齒縫！

額心！那道深藏的裂痕印記所在！

一股極其尖銳、像是要鉆透頭骨般的力量毫無征兆地在那里爆發(fā)！那劇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迅猛、劇烈！

像一根燒紅的、淬了冰渣的鐵釬，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手，從他眉心狠狠貫入！瞬間引爆了所有積攢的寒意、空虛和那股莫名的渴望，混合著皮肉骨頭被生生刺穿的錯覺，瘋狂地灼燒啃噬著他的每一寸神經(jīng)！

“噗通！”

支撐身體的最后一點力氣被瞬間抽干。他整個人像被疾風(fēng)吹斷的草梗，猛地從靠著土墻的半倚姿勢往側(cè)面歪倒，沉重的頭顱無力地砸在冰冷堅硬的炕席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羊皮襖粗糙的絨毛蹭著他臉頰冰冷的皮膚，帶來火辣辣的摩擦痛感。但這點痛楚很快被顱內(nèi)那足以撕裂意志的劇痛徹底淹沒。他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抱住頭，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瘦削的身體在冰冷的炕席上不受控制地小幅度痙攣、抽搐，像一條被扔在冰面上垂死掙扎的魚。

冰冷！冰冷！深入骨髓，凍結(jié)四肢！可那劇痛爆發(fā)的源頭，那印記所在之處，卻像有一把無形的、由萬年寒冰凝聚成的鉆頭在瘋狂旋擰，每一次深入都釋放出足以焚毀靈魂的“灼熱”！冷熱兩種極端的感覺在頭顱內(nèi)部瘋狂絞殺、沖突、膨脹！炸裂！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土炕、墻角、那幾個孩子恐懼的小臉、老秦的身影……所有一切都在劇烈晃動、破碎、扭曲！

“嗚哇——！”墻角縮著的小不點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嚇得魂飛魄散，終于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嚎，死死抱住姐姐的腿。

扎小辮的丫頭和胖墩兒也嚇得面無人色，抱作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

大壯爹“霍”地站起身，臉上血色盡失，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雙手緊緊攥著褲腿，瞪著炕上那個痛苦翻滾的身影，喉結(jié)滾動著，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剩驚懼。

“……老天爺……”老秦干裂的嘴唇微動，溢出一絲沙啞到極點的氣音。那張布滿刀刻般皺紋的老臉，在跳躍的光影下顯出前所未有的凝重，額角青筋也因為用力觀察而隱隱繃起。他沒有動，只是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星風(fēng)劇烈抽搐的身體，瞳孔深處翻涌著常人難以理解的、極為復(fù)雜的東西——是驚駭，是某種預(yù)料之中的沉重，甚至……一絲難以察覺的、被死死壓制的憐憫？

劇痛如同無形的海嘯，一波強(qiáng)過一波，將星風(fēng)的意識一次次拍向混沌黑暗的邊緣。每一次短暫的平息間隙，都像是墜入冰冷刺骨的深海，被無邊的虛無擠壓。而每一次痛苦的浪潮重新涌來，又將他殘存的感官撕扯到極致。在意識即將徹底潰散的最后一刻，一點微弱得幾乎熄滅的……靈光，或者說是不甘就此沉淪的本能，在那無邊無際的冰冷劇痛里艱難地亮了起來。

痛楚仿佛一張鋪天蓋地的、無形的巨網(wǎng)，勒得他靈魂都要窒息碎裂。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被這陌生的劇痛撕碎……一點微弱的意念，如同風(fēng)燭殘火，在那片狂暴漆黑的意識風(fēng)暴里掙扎閃爍。

不是反抗，更像是一種笨拙的……引導(dǎo)？一種走投無路之下、源自生命最深處的盲目嘗試？

那股盤踞在四肢百骸、沉甸甸如墜冰窖的寒氣，此刻也正被頭顱內(nèi)那恐怖沖突所引動，如同受驚的蟒蛇在他僵冷麻木的經(jīng)絡(luò)里竄得更快更急，所過之處盡是冰凍火灼交織的痛麻。

混亂中，那點微弱的意念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死死“勾”住了其中一股相對清晰、順著手臂經(jīng)絡(luò)向指尖竄去的冰涼“水流”。

“啊——”

無法遏制的嘶喊剛沖出喉口就變得破碎無力。就在他意念觸及那股寒流的瞬間，頭顱深處那灼燒啃噬的劇痛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口，猛地匯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決堤般沿著那條虛無的“意念通道”狠狠撞向他正蜷抱著頭部的右手臂！

噗！

一聲微不可聞的悶響，伴隨著一股驟然爆開的、微弱卻極其尖銳的寒意，猛地從他緊握著頭頂、蜷縮在身側(cè)的右手拳頭中迸發(fā)出來！

那感覺難以形容。就像是緊握著一塊凍結(jié)千年的寒鐵被猛然投入熔爐核心又被狠狠錘擊！又像是將一把帶著冰棱碴子的刀刃猛地插進(jìn)了滾燙沸騰的巖漿！

劇痛疊加！那一瞬間的沖擊，讓他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到痙攣的極限，眼前徹底一片漆黑！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死死攥住、捏緊！連悶哼都被這極致痛苦死死堵在了喉嚨深處。

“嘶……”

與此同時，一聲倒抽冷氣的、壓抑著極度驚懼的低呼在墻角的陰影里響起。是那個扎小辮的丫頭。她剛才正死死抱著哭嚎的弟弟，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瞟向炕上那痛苦扭動的人影。

就在剛才星風(fēng)拳中那股微弱寒意迸發(fā)的剎那！

這昏暗的土炕角落里，光線本就極其微弱。可就在那個瞬間，丫頭原本就因恐懼而瞪大的雙眼，極其清晰地捕捉到——那只蒼白、瘦骨嶙峋、此刻因劇痛而緊握成拳頭的右手手背上，一道極其幽微、深藍(lán)色的寒光驟然亮起！不是油燈的火光那種溫暖昏黃，而是冰冷的、純粹的、仿佛寒淵深處凝結(jié)出來的冰藍(lán)色電芒！一閃即逝，快得如同幻覺！

但那光芒刺骨！穿透了昏暗，瞬間印在她驚恐的瞳孔里！

她下意識地捂住嘴，把差點爆出的尖叫死死堵了回去。旁邊的鼻涕胖墩兒和小不點只顧著哭，什么都沒看見。但丫頭那雙睜大到極致的眼睛里，已經(jīng)寫滿了純粹的恐懼和一種看到無法理解之物的茫然。

那幽藍(lán)光爆發(fā)的極致痛苦只持續(xù)了一剎那，隨即便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壓制回去，迅速消弭。緊隨其后，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詭異的“輕松感”突如其來地籠罩了星風(fēng)幾近崩潰的意識。

那始終盤踞在眉心的、鉆心蝕骨的灼燒感消失了！

只剩下一種極度的虛弱、靈魂被抽干般的疲憊，以及一種……怪異的“平衡”？身體里那亂竄沖突的冰蟒被剛才那狂亂一擊宣泄掉了過于狂暴的部分，此刻雖然依舊冰冷流淌，甚至因為那一下莫名的爆發(fā)而變得比之前更加清晰可感，如同一道更加凝實、流速更快、但奇異穩(wěn)定的冰冷溪流，自頭顱深處那印記被撕裂劇痛的源頭（那里此刻只剩下一種麻木的鈍痛和殘留的震顫感）開始，沿著身體中軸緩緩下沉，流經(jīng)胸膛、腰腹，最終匯攏在那一直墜脹冰寒的小腹深處。

沉重、冰冷、緩慢而充滿壓力地在那個區(qū)域聚集、旋轉(zhuǎn)、醞釀著未知。

痛苦是減輕了，沉重依舊。但剛才那瘋狂沖突的撕裂感卻奇異地被這新涌出的、冰冷的“清晰感”取代了。

他像一塊被潮水沖刷上岸的浮木，精疲力竭地癱在冰冷潮濕的炕席上，大口地、貪婪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扯得碎裂的肺腑劇痛難忍，但至少……意識沒有徹底潰散。

極度的疲憊排山倒海般襲來。緊繃到極限的肌肉松弛開，只剩下難以抑制的酸軟顫抖。額頭上全是細(xì)密的冷汗，混著蹭在土炕席子上的灰塵，冰涼刺骨。他攤開身體，目光渙散空洞地望著頭頂煙熏火燎的昏暗房梁縫隙，那里積著厚厚的煙炱，光線在那里斷斷續(xù)續(xù)。身體內(nèi)部那條新形成的、更加清晰的“寒流”在緩緩沉潛旋轉(zhuǎn)著，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哐啷！”

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和陶片碎裂的聲音同時響起。

星風(fēng)被這突兀的響聲驚得眼皮微顫，渙散的目光有些艱難地凝聚起來，循聲望去。

是那個一直蹲在火塘邊的大壯爹。他手里原本端著一個盛著熱水的大陶罐，許是剛才見到星風(fēng)手背上突然爆出的一絲詭異藍(lán)光（他離得稍近，似乎也恍惚瞥見），再目睹他瞬間身體繃直痙攣、又驟然癱軟如泥的恐怖過程，心神劇震之下，竟手一滑，那沉重的陶罐整個砸在地上！罐口碎裂，滾燙的水瞬間潑濺開來，混著泥土和草屑，在火塘邊漫開一大片氤氳的熱氣。

大壯爹臉上毫無血色，嘴唇都在哆嗦，一雙粗大的手此刻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手，仿佛剛才那失手是那詭異藍(lán)光的妖邪作祟。

老秦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到不像他這個年紀(jì)該有的利落。他幾步跨到火塘邊，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渾濁老眼如同兩道刮骨利刃，帶著一種山巒般沉重的壓迫感，狠狠釘在大壯爹臉上。

“慌什么！”老秦的聲音不高，甚至比平時還低沉了幾分，卻像一盆帶著冰碴子的冷水，兜頭澆在大壯爹頭上，讓他渾身猛地一震，“天寒地凍，熱水金貴！這點事都端不穩(wěn)？！”那語氣里沒有斥責(zé)失手，只有一種更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定”。

大壯爹激靈靈打了個寒噤，看著老秦那張在破碎熱氣和水漬上方的、沉得像寒淵黑石般的臉，所有驚疑、恐懼、想尖叫的話語都被那雙眼睛逼得生生吞了回去，梗在喉嚨口。他嘴唇翕動了幾下，什么聲音都沒發(fā)出，最終只是深深埋下頭，雙手握拳，指甲死死掐進(jìn)粗糙的掌心肉里，硬把那洶涌的恐懼壓進(jìn)心底最深處。他從墻角拖過一個破簸箕，蹲下身，沉默而快速地收拾起地上的陶片和水漬。

炕上，星風(fēng)已經(jīng)收回目光，重新望著那昏暗的頂棚。剛才老秦的突然動作和那句壓制喝問，他聽在耳中，那聲音里蘊(yùn)含的某種力量……竟讓他身體內(nèi)部那股新穩(wěn)定下來的、冰冷沉重緩緩流轉(zhuǎn)的寒流，極其微妙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凝滯”了一瞬。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力場的觸動？又或者僅僅是他過于疲憊的錯覺？

他不再去想。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如同深黑的潮水，一點點漫上來，吞沒著他勉力維持的清醒。那沉在小腹深處、穩(wěn)定旋轉(zhuǎn)的冰冷寒流，似乎也在這片潮水覆蓋下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

“……老秦叔……”墻角里，那扎小辮的丫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眼睛還直勾勾地瞟著炕上癱倒的人影，臉色蒼白，“剛……剛剛……手……冰……冰碴子……發(fā)……發(fā)藍(lán)光……”

“胡說！”大壯爹正把簸箕里的碎陶片倒進(jìn)灶旁堆柴草的角落，聞言猛地回頭，額頭上汗都冒出來了，聲音粗礪地打斷，帶著一種色厲內(nèi)荏的嚴(yán)厲，“眼睛花了！那是油燈晃的！再瞎咧咧，仔細(xì)你的皮！”

丫頭被吼得縮成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再不敢言語，只是把懷里的弟弟摟得更緊，眼睛里淚汪汪的滿是委屈和未散的恐懼。

老秦站在狼藉的水漬邊上，沒有理會大壯爹的呵斥，也沒有看墻角哭泣的孩子。他的目光重新落到炕上癱軟的星風(fēng)身上，那渾濁的眼眸深處，翻涌著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像在黑夜雪原里跋涉很久的人，終于看到了目的地模糊的輪廓，但那道路……比想象中更險惡艱難。

他沉默地彎下腰，從自己帶來的舊包袱里摸索出一個破舊的小木盒。盒子打開，里面是幾株早已風(fēng)干、形狀丑陋、顏色也失了生氣的根莖草葉混雜在一起。他用粗糙的手指捻了一點干巴的草葉子，又抓了兩粒烏漆墨黑、硬邦邦的小種子似的東西，連同盒子里的一點干燥黑泥般的粉屑，一起胡亂攪在一個更小的、布滿污垢的粗陶碗里。然后默不作聲地走到火塘邊，從滾燙潑濺后又冷卻下來的殘水里舀了一點點渾濁的溫水，倒進(jìn)那小碗里，枯樹枝般的手指在里面用力地攪拌。

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植物腐敗、塵土和淡淡腥氣的苦澀味道，在這沉悶的小屋里彌漫開來。

老秦捧著那只黑乎乎的、裝著難聞糊糊的粗陶碗，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土炕邊。他沒有立刻遞給星風(fēng)，而是站在那里，佝僂的身體被油燈的昏暗光暈拉得很長，影子投在土墻上，沉甸甸地覆蓋著角落里瑟縮的身影。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越過微微騰起的、帶著苦澀氣味的熱氣，落在星風(fēng)蒼白汗?jié)竦哪樕希绕涫撬o蹙的眉心和那抹若隱若現(xiàn)、此刻因痛苦發(fā)作而顯得更加清晰的淡青色印痕上。

良久，那干裂的嘴唇才動了動，聲音比先前更加沙啞低沉，像是被風(fēng)雪磨損了千百年的石頭：

“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