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云XIV:我們的恐龍島(“星云”系列叢書)
- 劉麥加 王諾諾 任青 寶樹
- 12071字
- 2025-06-20 15:30:22
巨大的外婆
劉麥加
一切偏差都在可控范圍,一切未知都具備可以探索的秘跡,一切孤獨都有被消化的余地。
劉麥加
青年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畢業于西澳大學,經濟學碩士,現就職于國家電網。出版長篇青春小說《她她》《夏墅堰》,短篇小說集《緩慢但到來》,散文集《過去的,最好的》。曾擔任電視劇《云之羽》編劇。2022年開始發表科幻小說,2023年獲驚奇獎最佳新人獎提名,第34屆銀河獎最佳中篇小說提名。
一管母藻蛋白試劑從距離我右手不到一米的透明玻璃管中緩緩射出,配合我進行消毒工序的速度,在視線前方可及之處勻速前行。我盯著那團白色的濃稠溶液,以秒針跳動的頻率默默倒數,靜待七分二十八秒后,它注入體內,把我帶去一個全新的地方。
全面消毒的第二道工序剛剛結束,試劑突然停在原地。廣播里傳來導師的聲音:“消毒中止,進化時間推遲。袁紀岳,你外婆來看你了。”
導師載著我從實驗大樓開回生活區。路程不算短,我一路無言。
導師不停開導我:沒關系的,只要在今天完成進化,偏差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這二十二年來你很用心也很努力,絕對不會因為這一次會面就產生什么差池。數據庫也會做出適當調整,一切都在可控范圍內。你不要有什么心理壓力,說到底……那是你外婆。
我原以為那是一片火燒云飄在基地生活區的玻璃大門外。距離越來越近,火燒云變成一座大山,大山的脊背逐漸凸出一節節骨骼。夕陽的光鋪在粗糙堅硬的皮膚上,讓皮膚更像龜裂的山地。那時不時在隆起脊梁后重重吁出的一口氣,絕對會呵退所有預備征服她的人。
我走下車,踱步走進龐然大物投下的陰影里。
“你怎么確定,這是我外婆?”盯著這座趴在地上的會呼吸的大山,我猶豫片刻,問導師。
“SNP測序測過了,不會錯的。放心,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頭亞洲象會跋山涉水跑這么遠來到這兒,還指名道姓要見你。”導師看看手表,不由分說打開生活區的大門,“你帶你外婆隨便逛逛吧,二十多年了,這里變化也挺大的。兩個小時夠嗎?兩個小時后我來接你。”

外婆被自動門啟動的聲音吸引。
她挪動后背,小心翼翼地轉過頭,相較身軀而言可以稱得上小巧玲瓏的眼睛在半空中繞了好幾圈,才垂下來定格在我身上。她迅速站起身,從室外飛揚起的塵土里奔來,粗大的鼻頭在距離我只有兩厘米的地方停下。
外婆的腰卡在玻璃大門里來回扭動,“哦!阿紀!”
我沒有應聲,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外婆盯著我的眼神飄忽開來,耷拉下鼻子,在大門被撐破之前她終于鎮定下來。喘著粗氣的身子癟下一圈,給自己留出一些余地。她再次抬起后腳,身體小心翼翼地刮過大門的邊緣,一堆泥灰的瑣屑從皮膚的縫隙里剔出來。外婆這才順利來到我面前。
“喲!”似乎是為了配合外婆微微翹起的鼻子,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跟她打招呼,“你吃飯了嗎?渴不渴?邵阿姨家的輕食店還開著,我們去那邊坐坐吧。”
我先走一步,外婆跟著我穿過通向生活區的紫外線消毒通道。我輕輕閉上眼睛,感受自己與外婆的距離,隨時調整步伐和速度,保證一直和她相隔兩米的距離。二十二年前,我知道外婆要在那天進化,但最終只得到她進化成一頭大象的模糊消息。和基地所有人一樣,我也是在一個月后才通過內部文件了解到那次實驗的經過,三年后才在最新版的《當代進化史》中看到一張一頭大象快要把實驗室撐破的監控影像。
今天是二十二年來我第一次見到這頭真正的大象,也是那天之后,再一次見到外婆。
“對所有未知的真相充滿敬畏”是“新人種與新道德”這門課的箴言。我不知道外婆會如何以大象的視角審視我這個多年不見的外孫女,至少在我看來,兩米的物理距離是我能體現的最大敬畏。
消毒通道比想象中要長。再次睜開眼,外婆已走在我的前面,后腰上數個土棕色斑塊赫然在目。紫外線熒光下,只有血跡才會呈現出這種顏色。
“你受傷了?”我追著外婆走出消毒通道。
“是嗎?”外婆毫不在意地甩甩鼻子,“應該是被荊棘劃的吧。”
全球現在有四個進化基地,都建于無人區,海底或是高原。我們這個主基地建成時間最早,身處內陸戈壁的最深處,方圓百里寸草不生,根本沒有任何荊棘矮叢。唯一可以算得上的威脅,便是自基地建成,就一直盤踞在戈壁邊緣的數個反對進化項目的組織。有些是真情實感的科技發展派,有些是大型基因改造商、制藥工廠雇用的水軍偽裝成的人權斗士,這么多年,你方唱罷我登場,侈侈不休。
不用多想,外婆身上,必然是遭受熱兵器重創留下的血痕污疤。
來到生活區,視野被敞亮的大廣場打開。廣場中心,達爾文和孟德爾的兩幅巨幅頭像格外矚目,在他們旁邊,則是一排小畫像。我不動聲色地微側過頭,瞥過外婆崎嶇的側臉,企圖捕捉她看到這些畫像時隱藏在神情中屬于人類的那一刻動容。只是那些在正常光照下已經和泥土無異的血跡讓我無法不在意,偷窺的小動作過于頻繁,最終變成肆意的凝視。
外婆敏銳地察覺到我現下的陰郁。“小張現在是你的導師?”她湊近我問道。
大概是牙齒和口腔的結構變化太大,外婆雖然還保留著語言能力,但是發音非常含糊。
我別過頭,“嗯,張教授是我的導師。你進化后,都是他一直在負責照顧我,教育我。他現在還是整個項目的總工程師。”
外婆發出一聲鳴叫,步子也輕快起來,仿佛是開心,是驚訝,又或許是適應了生活區潮濕的空氣。“他以前當你外公博士生的時候沒少挨訓,現在也是總工程師了。”外婆眨著眼睛四處張望,全然沒有察覺自己一腳一腳踩倒的草地和蹭翻的數個垃圾桶,自顧自感慨,“這里變得好大啊。政府肯定撥了不少錢吧。”
現在是修行時間,生活區很少有人往來。偶爾路過的人看到一頭大象在這里閑逛,也沒有表現出過分的訝異。對預備進化者來說,處事不驚,隨時隨地接受所有的意外與不可能,是必備的心理素質。畢竟我們將來要面對的生態位,對人類來說都是絕對的未知之境。
和一同走來的熟人點頭打個招呼后,我跟上外婆的步子說:“前幾批進化者提供了非常樂觀的進化數據,所以經費一直很充足,導師的壓力也小很多。如果這次我的進化足夠理想,估計政府就可以正式宣布,人類可以不用再畏懼染色體變異……”
“所以一切都在變好,不是嗎?”突然,外婆激動地甩起鼻子揮過我的身邊,如果不是扶住她的前肢,我大概已經被晃倒了,“……哈,那個是電影院嗎?居然還有電影院!”
真實地碰觸過外婆才發現,她堅硬的外皮上覆蓋著一層絨毛。有些尖銳,然而比起她直白而霸道的軀體,足以算是意外的柔軟。這份柔軟令我瞬間回憶起年幼時,外婆緊緊擁住我,她那頭花白細軟的頭發摩挲我頸部的觸感。
“真好,這里終于像是能夠生活的地方了。你外公是絕對的極簡主義者,他在的時候可是竭力禁止這些東西的。我們真的跟著他受了不少苦呢。”外婆說。
“嗯,外公堅持認為艱苦卓絕能夠造就高貴的人格,雖然現在進化有現代科技的輔佐,個體的修行不需要那么嚴苛,但是結合當時的境況來評價,外公的理念沒有錯。”
“這是《當代進化史》上的定論吧。”外婆歪過頭,忽閃一下大耳朵,黑溜溜的眼中閃過熟悉的狡黠和睿智,再次貫穿了我們之間二十多年的空白。
記憶好似細菌,不管是免疫屏障還是經年修行,都能穿越而過,一旦開始生長,便呈幾何級數繁殖。
“呃,前陣子又翻了翻那本書,就記住了……”我的話音未落,外婆已大步邁開走向電影院。我抬頭看一眼天花板投射出的時鐘,很擔心外婆突發奇想要我陪她看一場電影,一是時間不夠,二是我實在認為影院的設施應該承受不了外婆的體積與重量。
正琢磨如何打消她想要看電影的念頭時,外婆突然喚我:“阿紀,這個怎么用啊?”
她站在影院門口的一臺無糖冰激凌自動販賣機前,用鼻子來回晃動這臺彩色的機器,不知所措。這番神態像極了很多年前,基地第三次改造后,年邁的外婆面對全新的一切時茫然的樣子。外婆進化成另一種生物,我還沒有,她可以毫無波瀾面對的過去,對我來說卻是大腦皮質在意志刺激下呈現的翻江倒海的洶涌潮汐。遠遠望著她,被母性血親的雙重確定性驅使,我的認知逐漸失控,在越發大膽的修正中,眼前巨大的身形和我意識中外婆的概念,竟然逐步重疊在一起。
外婆身高四米二,體重至少五千五百公斤,她有一條現今地球上所有生物的器官都無法比擬的最靈活、最敏感、最無所不能的鼻子。二十二年的時間足夠她融入一個大象家族,加之她保留了人類大腦的神經元,大概不費吹灰之力就當上了首領。她可以在最惡劣的環境下生存,整個自然界幾乎沒有她的天敵,是實實在在的食物鏈的頂端生物。
基地外的信息我大部分從新聞和書籍里獲得,知曉那并不是一個因為科技過于發達而等比例變得更加美好的世界。人類的速度在五十年前就已達到光速的十分之一,可是我們依然沒有來到真正的未來,倒是資源濫用、重工與核污染,以及無節制的基因改造工程徹底摧毀了人類的基因池。《人科基礎基因學》這本書七年沒有更新過,因為染色體變異的速度遠遠超乎想象。在這個書的最后一版中,17號染色體短臂2區4帶2號壓帶中的第1次壓帶已經出現整體性消亡,67%的基地外新生兒幾乎沒有任何自帶的免疫系統。
前光速時代的振奮和希望破滅的壓迫我恐怕永遠無法感同身受。基地雖然經過幾次科技升級,但都避免和最前沿最高端的自動化同步,不僅僅是為了我們能專注于自身的修行,更是出于對暴力擴張型發展的抗拒。
廣場上空懸浮的高瓦數白熾燈籠罩著外婆,清晰勾勒出她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她背著一個充滿侵略性和失落感的舊時代,穿過一群不管是在她人類形態還是大象形態都無條件反對她、攻擊她的人回來看望我,然后便被困在這個隱秘基地的生活區。她左右挪騰不開地方,一臺小小的販賣機就讓她犯了難,眼周的皺紋疊出層層的尷尬。明明在她面前這里的一切都不堪一擊,可看上去更加易碎的卻是她自己。她是這般格格不入,即使這個基地,這個為人類未來指出一條出路的項目,是她與外公攜手創建的。
這里本屬于她,卻似乎再也無法接納她。
“你想吃什么味道?”
“香蕉!”
我給自己點了一個薄荷味的冰激凌筒,剛拿到手,外婆已經把香蕉味的冰激凌一口吞下。碩壯的鼻子懸在半空,在我手上的冰激凌周圍打轉,嗅來嗅去。我伸出手,把冰激凌遞給她,“你可以嘗嘗薄荷味的,也很好吃。”
販賣機制作冰激凌的速度剛剛好趕上外婆吃冰激凌的速度。我干脆坐在機器前,一手刷電子通幣,一手給外婆遞去做好的冰激凌。
“怎么樣,感覺如何?”我問。
外婆后退兩步,退到能看到我且鼻子也剛剛好夠得到我的地方,點點鼻頭,滿意地說:“很好吃。香蕉味的最好吃。”
“嗯……”我又點了一個香蕉味的冰激凌,鼓起勇氣大聲問,“我是說,做大象的感覺,如何?”
“哦。嗯。還行。”
“他們是不是已經不再監控你了?導師以前說過,他們把你放出去之后,一直在監控你,確保你的安全。”
“啊,是的,早就不監控了。一開始是因為基地的監控衛星被其他項目征用了,后來好像有一個進化者的進化結果很不錯,小張他們覺得他的端粒體更有價值,至少,可能更正確吧,那之后就不怎么管我了。”
“哦哦,我知道那個進化者,是個很照顧我的前輩,我這次進化使用的母藻蛋白里就有他的端粒體。”我垂下眼睛挑選下一個冰激凌的口味。不用再做確認,外婆身上所有傷疤的形狀我都已牢牢記住,“但是,外面還是挺危險的,他們不可以就這樣不管你。”
外婆漆黑的蝌蚪眼定住,如同一個泉眼,絲絨一般濃密的情緒從中漫出。
“可是我很好啊,阿紀,我真的很好。”
“外面的情況是不是比想象中更糟糕?染色體消失到第幾號了?你和外公指出了一個正確的前進方向,但依然有人想傷害你,對嗎?”
如果生活區廣場上那些科學家和進化先驅的畫像對我們來說只是《當代進化史》上的一行行文字和考點,對外婆來說,那則是她的抉擇、她的信念,以及她和她的丈夫、同事們親手譜寫的藍圖。
在很多科學家都在考慮如何把速度提得更快、發展出更強大的技術時,以外公外婆為首的一批生物學者就堅信,不能簡單粗魯地把文明等級以使用能源的能力區分,應該把發展的主體放回人類自身,去尋求更高級的文明表達,而不是局限在自身以外的科學或者技術,否則最終帶來的不是進步,是更大的災難。他們當時的聲音太小,大部分人都置若罔聞。直到人類的22號染色體開始消失,官方終于認識到把人類速度繼續提高到光速的五分之一甚至是二分之一的欲望,在某種程度上親手造就了一個會把大部分人毀掉的大過濾器,人類進化項目才在各種反對聲中真正得到政府支持。一批染色體健康、基因正常的人聚集在這里生活修行,被當作進化預備者培養,作為基因改造工程最終的補救方案,以求人類能進化到脫離現有染色體還能繼續傳承,達成碳基范疇下的共同體。
——如果被基因操控的文明表達是一條死胡同,那就進化到用蛋白質操控的文明,去尋找真正的自由。這是基地建立的根基,也是外婆曾經說過的原話,雖然到如今,能夠真正認同的人,還是少之又少。
談不上憤怒,也說不上是擔心,畢竟在最極端的情況下,我的多巴胺和血清素的比例變化也可以控制在0.9%的波動中。我冷靜地看著外婆,難免被她唇邊殘留的淡黃色奶油吸引注意力。
“阿紀,相信我,跟真正的自由比起來,那些虛張聲勢的威脅不值一提。”外婆的視線落回眼前的冰激凌,閑適地舔一口,“你知道嗎,我剛出去的時候,小張他們不光監控我,還讓我做匯報呢。哎喲,我真沒想到成為大象后還要工作,很長一段時間都擔心他們會做出一個巨大的鍵盤讓我直接寫報告。”
我不得不低下頭,避免看到外婆夸張的鼻眼,忍住笑出來的沖動。外婆接過我又舉起來的一個冰激凌,繼續說:“不過說實話,他們應該繼續監控下去的,至少最近我又有了一些非比尋常的感受。”
“什么意思?”
“一切好像都越來越模糊,關于曾經做人的記憶。但同時,記憶越模糊,我又越對人類這個物種的自我認同更加深刻。是不是很神奇?”
“你覺得,做人和做大象最大的區別是什么?”
“嗯,這個嘛……雖然我快忘了做人類是什么感覺了,但我猜其實應該差不多。總體來說可能做大象更自在些,除了屁股很癢卻找不到樹的時候。”
我撲哧笑了出來,外婆也伸長鼻子鳴叫一聲。
這就是我的外婆,不管是人類形態還是大象形態,她總能讓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變得輕松愉悅。八歲那年,父母先后進化,繼外公之后為基地提供了相當珍貴的實驗數據,我也成為孤兒。我的童年本該孤獨又凄涼,但是因為有外婆的陪伴,竟成功健康地長到十八歲。這個“成功健康”的含義,是指一個青春期人類走完漫長而圓滿的叛逆期,在激素最混亂、最活躍的階段給身邊最親近的人帶來無數傷痛和難過,經歷過毀滅與自我毀滅后才完成的自我重建。
自動販賣機發出售罄的警告,外婆把最后一個冰激凌推回我面前,“小張說今天你要進化,我們不能聊太久,下次再一起看電影吧。”外婆的鼻子圈住我,把我舉起來,放到她的頭上,“你邵阿姨的店在哪里?我帶你過去。”
再次走過生活區廣場,在一排達爾文和孟德爾等人畫像的注視中前行,那是人類在自由意志下演化的證據。外婆踮著步子,平靜而事不關己地走過那些畫像,即使其中有她的丈夫、女兒、女婿,以及人類形態的她自己。
在真正的自由面前,人類感知中的悲愴,可能真的僅僅是一些皮外傷。
坐在外婆身上,吃著冰激凌,任她載我走過我經常休憩的長椅,經過我頻繁出入的圖書館,路過放置著外公、外婆和父母原始DNA的儲存室……從四米高的地方俯視生活區,它們呈現出與曾經截然不同的樣貌,我又一次在外婆的帶領下認識了這片基地。原來就算我即將進化成另外一種生物,也依然能在外婆的肩頭重新認識自己的生態位。
“阿紀。”外婆喚我,“為什么會選在今天進化?”
外婆不知道,在她之后,進化日的選擇權就不在進化者自己手中了。為了方便統計、整理歸檔,也許還考慮到某種儀式感,只要不是不可抗因素,所有通過嚴格篩選有進化資格的人都會在四十歲生日這天進化。
“我現在的激素很平穩,和母藻蛋白的適配率比同期所有人都高,各項人格測試都表明我的心理已經完全成熟,而且修行和學習的時長也達到了飽和值。這是項目組比對很多前期進化者的實驗數據,統一整合計算出來的最佳進化時間。”
我刻意避開今天是我四十歲生日這件事。外婆沒有在和我相見的第一時間提到,就說明她大概忘了。我愿意更大膽地推測,外婆現在的時間概念應該不再是人類時間,而是大象時間。
“這樣啊,那我來得還真的挺巧。”外婆說。
“是啊,我是被導師從消毒間拉出來的。再晚一點點,你就見不到我了。”
外婆沉默好久,柔聲說道:“阿紀,進化并不是死亡。”
“我知道。我記得。你以前給我說過很多遍,導師也一直這么強調。但你確實離開太久了,我等了你好久。”
“哦……是哦。”
“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回來,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怎么可能!”
“你為什么這么久才回來?”
“雨季持續的時間太長了,河道很深,我過不來。”
“你去了很多地方嗎?這段時間你都去了哪里?”
“好多好多,說不清,那些都是大象的標識,我知道在哪里,但無法用人類語言表達出來。它們腦中有自己的地圖,會根據地圖做非常長距離的遷徙,絕對不會偏航。大象的記憶力特別好,比人類的記憶力好十倍。”
“你也有一個自己的地圖嗎?”
“是的。這也是我另一個越來越強烈的感受,一開始我以為自己只是在漫無目的地遷徙,但后來我發現,我其實在畫一張地圖。”
“這段時間,你都在畫地圖?”
“嗯,地圖太大了,我現在暫時還無法認清那是什么。人類大腦的神經元再發達,也依然有它的認知限制。”
“你的意思是說,大象的地圖比人類的認知更高級?”
“差不多。可能需要更高級的生物,站在更高的視角,才能識別出來。我這次回來,也想跟大家聊一聊這件事。”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生活區天花板上時鐘的時針即將走完一圈,外婆應該終于想起它代表什么意思,開始加快步伐,說話的速度也變快:“阿紀,你結婚了嗎?”
“沒有。”
“那你有自己的孩子嗎?”
“沒有。不過,項目組有保留一顆我的卵子。所有的進化者其實都會留下DNA樣本。如果我進化后的生態位被證實具有普遍適應性,他們應該會考慮對我進行大規模克隆吧。”
“哇,你豈不是有機會成為新人類之母?”
“那你到時候就是人類之婆了。”
“哈,不用。我只要做阿紀一個人的外婆就夠了。”外婆卷起鼻子,輕輕打在我的頭頂。我和她曾經擁有的質地相同的細軟頭發也許喚醒了她些許人類時期的記憶,外婆的語調從方才的鏗鏘有力愈加回歸到以往的輕聲細語,“阿紀,今天之后我們可能又會有一段不算短的分別,我希望你記住,我這一生,最開心的時刻,一個是你母親出生那天,另一個就是你出生那天。確切地說,你的出生給我帶來的滿足和激動更加強烈。也許過段時間我連這件事也會忘記,但這個事實永遠不會改變。”
外公還在的時候,邵阿姨在當時那個簡陋的實驗室的廚房幫工,基地慢慢擴大,邵阿姨從實驗區出來,開始經營生活區唯一一家自營的餐飲店。進化者在進化之前,都會被強制控制碳水和糖分的攝入,為了提高進化的成功率,進化者被禁止食用很多食物。邵阿姨的輕食店販賣的零食,是為數不多被項目組承認的合格食品。
邵阿姨比我更快接受外婆是頭大象這件事,友情的力量大概是另一個我還無法參透的“未知的真相”。邵阿姨非常開心地拿出一大把剛出爐的核桃分享給我們。她把核桃撒到外婆腳下,外婆的大腳板都還沒真正放上去,核桃的外殼便碎了,露出香脆可口的仁。邵阿姨開心得不得了,撒了更多的核桃在外婆腳下。
外婆不停地撿起一粒粒核桃仁遞給我,自己都沒來得及吃。核桃仁粘在她鼻子上粗糲潦草的褶痕中,如不易察覺的印記,讓她比以往更像外婆了——從我出生到十八歲,乃至現在,外婆無時無刻不在用自己的身體擊碎生活堅硬的外殼,把里面的果實送到我面前。可是曾經年少無知的我,居然無數次埋怨過那些果實太小太少,還不夠美味。
十八歲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很自責。我一度固執地認為,外婆會進化成一頭大象,是因為她錯過了最佳的進化時間。
外公作為開拓者,父母作為后繼者,外婆和我一樣,在基因上早被檢驗成為預備進化者。她本該更早進化,可是我太年幼,她舍不得我;后來我變得任性叛逆,她更加不放心,所以一再推遲進化的時間。待我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成年人,外婆時年七十三歲。
在外婆之前,進化也出現過很多意外。那時輔助進化的蛋白質試劑還不穩定,進化者進化成美羅培南1,差點兒把基地變成一個超級細菌培養皿。我的外公,第一代進化者,在設備極其簡單落后、幾乎沒有外作用保護的情況下,進化成真菌孢子。據說,當年工程師用掃描腦電波的方式花了一個月才在天花板的夾層找到那些孢子塵埃。
外婆是第一個提出從藻類提取蛋白質輔助人類進化的人。藻類是這個星球上存活最久的生物之一,它們用自己的方式從數次生物大滅絕中存活下來,其中蘊含的生命力的表達肯定比我們想象中要強大得多,于是外婆理所應當成為第一個使用母藻蛋白的試驗品。項目組的所有工程師都做好外婆會進化成任何形態的生命體的準備,萬萬沒想到,七十三歲的外婆居然“只是簡單地變成了”一頭大象。
在“當代進化史”課上,老師提到這次實驗時說過,政府當時非常不滿意外婆的進化結果,乃至這個項目差點兒因此中斷——人類可以進化成孢子,可以進化成細菌,甚至可以進化成電腦或宇宙飛船,但是變成一頭大象,這是明顯的倒退——在外行人眼中,人類絕對不可以退化成動物。盡管他們忘了,人類本來就是動物。在自然界中,甚至有不少動物一直比人類高級很多。
項目組所有人員不得不沒日沒夜地快馬加鞭,用時三天撰寫一篇長達七十三頁的報告,義正詞嚴地反駁外界所有極其膚淺、不專業的論調:這次進化是人類第一次用神經元控制基因完成整體上的、徹底的、顛覆性的、意義非凡的改變。在母藻蛋白的輔助下,大大提高了進化的安全性和可行性,也幫助人類意志第一次完全戰勝基因編碼,完成了自我意識上的蛋白質序列的成功重組,并且是用人類的基因序列組成了大象的形態編碼。所以這不是一頭半人半象,也不是像大象的人類,更不是一頭簡單的大象,而是人類科大象屬。更何況,變成大象并不是退化。因為大象形態存在于進化者的潛意識中,潛意識的挑選是隨機的,這種隨機恰恰佐證了自我的絕對性。人類不僅不用再擔心染色體變異消失,甚至可以實現從碳基生物轉型為智慧型生物的可能性。只要在進化者的潛意識內植入更多的文明形態,一定可以從現階段被基因控制的擴張型種族進化成具有高道德層次和精神文明的種族。“變成什么不重要,怎么變成才是關鍵。”所以這次實驗是一次空前的成功,足以為將來的進化者提供難以衡量的寶貴經驗……
那些日后會被編入教科書的信息是導師提前透漏給我的,一方面他覺得我在這件事情上的自責對修行不利,一方面又為我的成長感到欣慰。導師無比肯定地告訴我,外婆變成大象并不是“進化的失敗”,那些報告的內容,甚至還是在剛剛進入大象形態的外婆的指導下完成的。
這些信息,的確讓二十歲的我松了一口氣。
現如今,真真切切看到過、撫摸過外婆的長鼻子、大耳朵、粗壯的腿和結實的腰,它們每個部分都那樣恰如其分、嚴絲合縫地組成了外婆的有機體,拋開課本上所有爛熟于心的關于進化可能性的條條框框,我似乎更偏向于另一個真相——不是外婆進化成了大象,是她終于進化成了自己。
她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聰明,強大,溫柔,自由,充滿力量和威嚴,擁有極其分明的喜怒哀樂。偶爾看上去笨拙得毛手毛腳,是因為基地和我對她來說都太小、太狹窄了,她太害怕傷害到我們,所以才不得不如履薄冰。她屬于更廣闊的天地,必須在以百公里為單位的地方奔跑才能真正舒展開來。
是我束縛了她十八年,讓她僅僅只是一個外婆。
比起外公進化成孢子,父母進化成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交流方式的一攤肺狀苔蘚,外婆進化成大象,本就在理論上擁有和人類交流的更大可能性。所以很早以前我就想過,如果能再見到外婆,我一定要問她“為什么是大象”,那團母藻蛋白在她身體里到底發生了什么。我相信所謂的隨機性不過是向上級匯報的一種最安全妥當的說辭,外婆充滿智慧,她一定不會讓隨機性掌控自己。
可是今天,直到最后,我都沒有問出這句話。外婆興致高昂地把余下的時間用在跟我們分享春日的暖陽,雨季的到來,月下的綠芽,她穿過云貴高原時看到的日出和在雨林休憩時環繞的花草。我認真傾聽一頭大象描述她視角下那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跟這一切相比,那個問題的答案顯得無足輕重。
我送外婆回到生活區的大門口,一群工程師正在門外忙碌著。有的在擺弄巨大的儀器,有的在整理新搭的帳篷,那架勢應該是在等著給外婆做檢測,可能接下來還要討論外婆對自己的那些新發現。眼下我們都有點要緊的事情要做,會面不言而喻來到尾聲。
我在組織告別的措辭,外婆先邁腳走出去。基地的夜黑得又濃又重,我穿著單衣,并不覺得冷,只是在大門處站久了被風吹得臉疼。外婆在門外轉了一圈,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在自動門關上之前探回頭來。
倒三角形的頭臉從夜幕中露出,外婆在我周遭來回嗅嗅,用大象的方式更深刻地記住我,“阿紀,我很想在你進化之前給你一些技術方面的指導,但我又覺得這是對你的不信任。事實上,我其實也忘了進化那一刻發生了什么。
“我只想叮囑你一件事。我和你外公、你的導師,以及千百個科研人員,耗費極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極力抹去原始又野蠻的生命本能對我們的控制,想要讓我們的頭腦和理性開拓出人類的未來,這絕對沒錯,這代表著絕對的先進。然而在很多情況下,你不得不承認,人類有一部分智慧、認知和記憶是附著在基因上的。阿紀,假如你今天成了一種非常高級的生物,我是說假如,有那么一瞬間,你的基因似乎想要重新奪回控制權,先嘗試理解它、尊重它,不要著急抗拒它、扼殺它。歸根到底,是它帶領我們人類走過了數百萬年的艱苦歲月,我們最初的生態位,是依靠它的力量拓展開的。”
導師載我回實驗室,我一路無言。
“怎么樣,感覺如何?兩個小時會不會太短了。”導師打破沉默,“我很想讓你們多待一會兒,雖然四十歲這一年里哪天進化差別都不大,可如果讓你例外,年底審計的時候會非常麻煩,所以……”
“很開心。”我說,“我很開心就夠了。”
導師的目光通過后視鏡落到我身上,“紀岳,你越來越像你外婆了。”
“嗯,我知道。”
“你能這般不動聲色,這很好。”
“大概是因為太開心了。以人類年齡來算的話,外婆現在九十三歲,正常情況下,我們其實根本沒有機會再相見。今天的這兩個小時已經是人生的彩蛋了。一想到按照大象年齡,她才二十二歲,還很年輕,也很健康,我真的很開心。”
“你和你外婆以后會有機會再交流的。”
“是的。所以我沒有告訴外婆我有多開心。當然,如果我沒有進化成理想狀態,無法再和你們、和外婆交流,這也許會是一個遺憾,但也是一個可以接受的遺憾。”
導師刷開實驗室大樓的門。
“紀岳,這些年來我送過十三批進化者去頂樓進化,進化這一天發生的一切對你進化的結果影響可以說是微乎其微,所以我才會說一些平時不太會對你們說的話。”我們一起走進電梯,導師按下十六樓的按鈕,“其實在最經典的進化論里,進化這件事情,沒有成功和不成功之分,也沒有理想和不理想之別。一個生物的進化行為中,只有一件事最重要。”
“什么?”
“多樣性。”
“生物多樣性?”
“沒錯。”
“你今天的進化和從地球向宇宙發射一艘載人飛船沒有什么區別,只要飛離地球,就沒有哪個方向是錯的。宇宙那么大,未知的領域那么廣闊,所以每個方向都是對的。”電梯停下,電梯門開戶,進化室潔白的大門出現在我眼前,“從這里,發自內心,自主選擇邁出的每一步,都是人類進步最偉大的一步。這話是你外婆說的。”
進化室的大門就在前方。我離走出人科人屬智人種的范疇,只剩下不到十步的距離。
導師抬手做一個“請”的姿勢。我走出電梯,導師跟在我身后,“我還是博士生的時候,問過你外婆,人類進化的最終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從染色體變異威脅的角度來說,大力提高基因技術,用科技補全染色體的缺失,的確才是最安全可靠的方式,至少比用一個個活體的人進行進化實驗似乎更道德。”
“外婆怎么回答?”
“你外婆說,我們不能只站在人的角度來設定道德的標準,要站在自然的角度。在大自然中,生物的演化沒有道德不道德,反而是那些把整個自然界作為踏板、作為犧牲品去實現發展的行為,才不道德。在她的理解里,人并不能僅僅是一個冷酷而強大的人,一開始我們確實抱著一些非常恢宏而偉大的目的推進這個項目,但不得不說也有一點共同的私心。”
我駐步在消毒室門口,急切地用掉最后一次展示好奇心的機會:“什么私心?”
“我們很想證明,人類這種生命,在任何地方以任何形態,都可以更好地相遇。”導師一把把我推入進化室的消毒間,聲音嘹亮地對我說,“所以不要覺得遺憾,你外婆肯定很開心,也絕對洞察到你今天很開心,她極有可能早已對你做出了回應。
“那么,袁紀岳,勇敢發射吧!”
七分二十八秒后,進化如期而至。
整個過程談不上舒適。
如何調整呼吸,如何控制肌肉,如何讓大腦進入暫時的封閉以保存更多的神經元,在模擬課上我練習過無數次,已經輕車熟路,但變化真正發生的時候,那感覺還是前所未有。
我仿佛親眼看到那團母藻蛋白在我身體里綻放,無形的力量霎時脹滿我的神經末梢,隨之而來的眩暈又差點兒讓我溺斃。如同坐了一趟四維的過山車,又像是蹦了一個極其漫長的極,更似直接從深海海底不斷向海面劃去。
從海面探出頭深吸一口氣卻無法感知肺部的起伏。
世界從全視野撲來。
并沒有花太久時間。又也許時間的流逝跟我曾經的體驗已不再相同。
總之,在四十歲的第一天,我成為人科下的又一個新物種。
至于我是什么物種,什么形態,是不是進化樹上的一枝新芽,能不能帶領人類成功去往共同體的未來,都是導師他們接下來的工作。我當下能做的就是感受。盡情努力地感受這個新的生態位,同時把所有細枝末節的感受在神經元里置換成人類可以理解的信息,保存下來。
一切偏差都在可控范圍,一切未知都具備可以探索的秘跡,一切孤獨都有被消化的余地。
唯一的意外,發生在進化完成的那一刻。
數以億計的信息在無法抗拒的全視野中徐徐展開,我從中驟然識別出一頭大象在這顆星球上描繪出來的巨大地圖。那是另一個高級物種早早預留在那里的一個禮物,等著進化后的我來簽收。毫無疑問它是給我一個人的,因為這個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第二頭亞洲象會把我的名字畫進她的地圖里:
阿紀生日永遠快樂
我們只是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的過客,無意間被一條相同的等位基因串聯成一行,變成鐘表的分秒。我們分頭行動,又總能相聚,糾纏在一起來到未來,回到過去,把彼此嵌入大地的褶皺里,光風霽月。
(責任編輯:姚海軍)
1 美羅培南為頂級抗生素,在正常環境下使用會讓細菌產生極強的抗藥性,變成超級細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