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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直隸·真定府·野狗

兩匹瘦馬不安地用前蹄刨著凍土上的薄冰,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鼻孔里噴出的白色霧氣,在毛月亮的微光下彌散開來。焦黑的殘垣斷壁里,不時傳來追逐、翻滾、打斗和嗥叫的聲音,那是流浪的野狗在爭奪餓殍的殘軀。

一雙手在拴馬樁的牽馬繩上忙活,人口鼻中呼出的白霧和馬噴出的白霧交織在一起,使那雙手模糊了起來。忽地,黑暗中出現了一點豆大的火光,跳動著慢慢變大,照在拴馬樁上,使得那雙模糊在水汽里的手重新清晰了起來。

漆黑的殘垣中猛地發出“嘣”的一聲響。

舉火的漢子輕叫一聲“壞了”,本能地向發出聲音的黑暗里轉頭望去,耳邊卻又是“鏗”一聲,再轉頭回來,同伙解繩的手已被一支箭釘在了拴馬樁上,箭自手背射入,貫穿整個手掌,箭桿嗡嗡嗡地抖動著。忽明忽暗的火光下,血潺潺地順著樁流下來,那盜馬的漢子愣了一瞬,才像廢墟中吃人的野狗一樣哀嚎起來,伸出手想去拔那支箭。

殘垣中一個聲音幽幽地說:“這手是不想要了吧?”

執火的漢子一只手按住同伙拔箭的手,另一只手忙把明子丟在地上,踩得火星四濺,反復幾腳,方才滅了。他在拴馬樁下伏下身來,對著殘垣的黑暗中喊道:

“不知是哪層天上的星宿,何等地方的好漢?我兄弟二人餓得緊,才做這等昏頭的事,爺爺饒過我二人性命!”

黑暗里沒有半點兒回應。

執火的漢子伏在拴馬樁后緊張不安地四處張望,新鮮的血液順著木樁表面蟲嚙的溝壑流下,淌到一半便凍住了,仿佛幾道暗紅色的蚯蚓。盜馬的漢子扶住被釘穿的手掌,發出低沉的悶哼。

離二人約摸五十步的廢墟里,慢慢地升起兩個黑色的陰影來,仿佛從地底下鉆出了兩座墳,一高一矮兩座黑色的墳頭一前一后,慢慢地向著二人移動過來,不時在斷壁間隱而又現,謹慎又富有耐心。約有五步的時候,“兩座墳”停住了,抖了抖身上的薄雪,露出面目來。

原來是兩個人。

高個兒的穿著黑色的大氅,兩手藏在氅里,長臉,左臉上有一道很深的疤,從嘴角直豁到耳根,目光冷峻而凌厲。矮個兒身體寬厚,也披大氅,面目又寬又闊,細長而上挑的眼睛仿佛賬房先生簿子上的勾對,炯炯有神,留著稀疏的胡子。他手里執著一張韃靼弓,箭尾抵在弦上,用拇指窩里的一個棒骨扳指拉住,用一種看獵物的戲謔眼神看著二人。

執火的漢子瞥見大氅下皮面官靴的皂底,慌忙跪下叩了又拜:“未見火光,不知官家在此歇息,求大人饒了我二人。”

高個兒說:“若見了火,不早叫你們害了命?”

執火的漢子慌忙又拜,答道:“不敢,那都是閻羅王面前看門的東西(1),萬不敢那里去。”一邊心有余悸地抬頭望向那片漆黑的廢墟。

高個兒說:“這箭須撅了再拔,生拔,手便沒了。”

執火的漢子千恩萬謝,從廢墟邊上撿了幾塊燒了半截的焦木,小心翼翼生起火來。借著火光,他把同伴被箭釘在樁上的手向后一推,與箭桿凍在一處的皮肉被扯開來,又讓傷者發出一聲慘叫。火光下,他看見整個兒箭鏃都已沒入樁里,便掏出一把手刀,利索地從套筒邊緣截斷了箭桿,從傷者手背拔出箭來。這箭沒有弦槽,箭尾只有一個淺坑(2)。傷者識相地從火邊抓起一把炭灰按在傷口上,用塊破布把手裹了。

那執弓的壯漢突然開口:“嚯,箭錢!”

兩個盜馬賊面面相覷。

執弓的壯漢又說:“箭錢!箭錢給給!”

兩個盜馬賊一起伏下身來說:“我二人一路逃災討飯至此,惟求一口飯食活命,沒有分文。”

執弓的壯漢不屑地說:“你兩個甚么吃食有?”

傷了手的盜馬賊伸手從懷里掏了包黑黢黢的東西打開,這東西在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酸味,圓滾滾的,像藥丸子一樣,用張破紙包著(3)。盜馬賊訕笑著討好地說:

“我聽這位大人口音分外親切,莫不是山后人(4)…”

臉上有疤的高個兒表情復雜起來,厲聲說:“這是軍糧!”同時看向二人的腳下。盜馬賊極力想把腳上的靰鞡鞋(5)藏在破袍下面,卻因為袍短而破,始終不能成功。

高個兒看著傷了手的盜馬賊滿是燎洞的襖子,冷冷地譏諷道:“你二人討飯討得連朝廷的銃也賣了(6)…”兩賊不再辯解,跪在地上只顧著叩頭求饒。突然,高個兒盯著傷了手的盜馬賊的后頸,眉頭皺起又展開,說:“走吧!”

兩個盜馬賊對視一眼,千恩萬謝過了,一前一后往茫茫黑夜里逃去。

執弓的壯漢瞥了一眼枯樹枝頭飄動的幾片殘葉,從腰后拈出一支齊(7)來,鏟子頭上泛著幽幽的光。他拉滿了弓,右手停在耳后聽弦,左手指鏃,指定走在前面那人的后腦,弓臂上的肌腱隨著開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高個兒從黑色大氅下伸出手來,按住壯漢的持弓手說:“把肚,罷了。”

壯漢收了弓,氣呼呼地說:“留他兩個,投賊去了!”一邊伸手去拔釘入樁內的箭頭。

高個兒再次攔住他,說:

“那傷了手的染了疙瘩瘟(8),投不了賊,頃刻便要死,另一個也活不長,若真教他有命投了賊,難保不是好事。”

“這些畜生連淺墳也刨了,待你那狼屎不中用了(9),保不準要吃活人,待不得。”

高個兒從腰里抽出刀來,斬斷了盜馬賊摸過的牽馬繩,用刀尖挑進火里,又將兩個盜馬賊慌亂中丟下的破衣和包袱一并挑進火里燒了。壯漢麻利地從鞍袋里取出鞣過的皮繩,修好了馬具,二人翻身上馬,向著京城方向,消失在黑暗深處。

馬蹄踏破了路面上的薄冰,又把冰下沒凍住的泥帶出來撒在薄雪上,黑色的泥、白色的雪、反光的水,讓蹄印像是一塊塊噴濺的血跡。暴躁的韃靼公馬不停打著響鼻,噴出一道道粗而濃的白霧,嚇得路邊撕咬尸體的狗群像蒼蠅一樣轟地散開,又聚在一起。這些因飽食人肉而身體渾圓的畜生不甘心地尾隨在二位騎馬人后面,不遠也不近,不時發出嗚嗚的低吼,不知是期待人丟下的殘羹冷炙,還是渴望活人新鮮的血肉。

被喚作把肚的韃靼漢子將嘴里的淡巴菰(10)又嚼了幾下,朝后面跟著的狗群啐去:

“我爺兒四五個,甚么獰狠畜生也打死過許多,不曾見過這光景。”

高個兒說:“你成日吃煙,怎好打到畜生?(11)

把肚說:“我每本不識得吃煙、吃茶,都是你漢人送了煙、茶來,教俺離不開這東西。再者說呵,自跟隨大人過了那漂死人的咸水,一路盡是殺得人,不曾再殺得畜生,大人怎好怪我?”

高個兒說:“這世道,再獰狠的畜生也不及人半分,如何不殺人呢……走井陘縣去吧。”

跟在馬后面的狗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不知換了幾批,二人的前方終于出現了一座輪廓模糊的城垣,黑漆漆的沒有一絲火光,也沒有一絲人煙,與其說是一座城,倒不如說像一座墳。二人一磕馬腹,“啾、啾”輕喚了兩聲,直奔城門而去。

城門竟是開的。

城門大開著,像一張要吞噬一切的大口,城門里面是深不見底的黑,城頭靜悄悄的,只有一面看不清顏色的破旗隨著風呼呼地響。

高個兒朝把肚一揚手,二人立刻從并排而行變成一前一后。高個兒從弓囊里抽出一張開元大弰弓(12),從腰后拈一根長(13)搭在弦上,把肚也搭了箭,二人一個向前,一個向后,分別警戒。

高個兒立馬對著城頭喊:

“我乃京師南城兵馬司劉破虜,請城上兵官答話!”

劉破虜又喊了兩遍,答話的依然只有城頭呼呼響的破旗。

劉破虜回頭看一眼把肚,打馬往城門里面走去,把肚與他拉開約十五步,也朝城里走去,不時警覺地向后張望。經過城門時,把肚下馬,將靠在門邊的一根大木用力推倒在兩扇門之間,翻身上馬趕上劉破虜說:

“活人沒有,死人沒有!”

大道兩邊低矮的民房上貼了許多黃色的符咒,被風吹得四處飄飛,敞開的房門吱吱呀呀地一開一合,像是活了。路邊雖不見死人,卻零零散散地有不少貓尸,被開膛破肚,死狀凄慘。貓死了很久,尸體都被風干了,劉破虜下馬,掏出一方帕子自腦后綁住,仔細查看了死貓的僵尸,掩住口鼻說:

“貓都被人取了膽,怕是這里遭了疙瘩瘟。”

把肚說:

“我曾聽塞外的老人講,塔勒巴克(14)地底下帶了陰氣來,人吃了它,身上發黑,長疙瘩,口里眼里流血死。朱赤兀魯斯(15)丟了長疙瘩的死人往斡羅斯(16)城池里去,不一月人死盡,財貨都歸了他。”

劉破虜嘆口氣:

“這瘟從鼠身上來,鼠死不幾日,就要死人。愚氓無知,以為貓克鼠,濫吃貓肝、貓膽,卻不見貓吃了死鼠,和人一個樣,幾日便死,如何能治疙瘩瘟?”

“但,死人哪兒去了?”

劉破虜盯著死不瞑目的貓,想了一會兒說:“去縣衙。”

縣衙在城中,大門向南大敞著,一個破燈籠在門前滾來滾去,像是一顆剛被劊子手斬落的人頭。把肚眼尖,指著縣衙說:“火有!”

二人又催馬往前走了十多步,劉破虜才看到縣衙中跳動的火光,那光冷冷地燃著,閃耀著不屬于人間的顏色。二人下馬,將馬拴在縣衙門前,各執了弓,慢慢地走進縣衙去。二人持滿了弓,一左一右,側著身子慢慢繞過照壁去,那青白色的火光,正是從照壁后來的。

持滿的弓和腳下的薄雪一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繞過照壁后,咯吱聲驟然停止,二人被眼前的景象駭住了。

一大堆尸骸橫七豎八地堆疊在一起,有些人死去不算太久,還保持著人的外形,另一些則已經化為白骨。這些死亡時間各不相同的尸骸互相糾纏在一起,幾具最上面的尸體身上都有致命傷,似乎發生過什么激烈的打斗,一些帶血的農具丟在一旁。白骨壓在尸堆的最下面,幾朵磷火游魂一般飄在尸堆上,慘白色的核外裹著一團青色的冷焰,飄飄忽忽地來回跳動,似乎想對來者講述這里曾經的恐怖。

把肚驚駭地望向劉破虜,臉上現出難以理解的表情。這場面比起戰場上的尸山血海算不得什么,但本該在炎熱的夏日才有的磷火卻飄蕩在這寒冷的冬夜里,卻著實反常又詭異。

劉破虜看看尸堆上跳動的磷火,借著磷火的光四處觀察,兩側回廊上也散落著不少尸體,墻上有許多像動物的爪子撓出的痕跡,再細細看過,才發現是人的手指摳出的血印。劉破虜示意把肚看那尸堆的邊緣露出的半截棍棒,把肚上前拽那棍棒,卻不想拽出個布招子來,布招子上寫著四個字:惠民藥局(17)。布招子的下面,是一個破成兩半的木箱,空空如也,幾具戴著四方平定巾的尸首倒在木箱旁邊。一口鍋倒扣在木箱邊。

劉破虜看著木箱,沉默良久,緩緩地說:

“這幾個許是醫學(18)的學生,跟著惠民藥局在這里施藥,那白骨便是最早的病人。瘟疫起來,人來搶藥,殺將起來,剩下的活人都逃往城外去,多半在路上喂了狗。”

把肚看著尸堆下的白骨,若有所思地說:“這藥真有用呵,人又怎會死呢?”

二人看著尸堆良久,相對無語,把肚想一把火燒了縣衙,卻找不到可以燒的東西,只好作罷。二人一起退了出來,上馬向城門走去,走到門洞,擇一避風處,把馬拴了。把肚在旁邊民房拆了些門窗,將門板擱在地上當床,窗欞子都撅了當柴,生起火來。

吃了兩把炒過的米,兩人坐在火堆前,看著跳動的火光發呆,把肚瞇著眼睛說:

“大人,大米船(19)來的地方,便是南方,是嗎?”

劉破虜把一塊刻成如意形狀的窗欞子扔進火里,不自覺地跟著劉把肚說起他那種句式奇怪的口外話:

“大米船來的地方,就是南方。”

劉破虜將長短刀具從腰上解下放在身邊,把皮大氅緊緊裹在身上躺下,出神地盯著被光火照亮的城門洞。門洞里青黑色的磚一塊壓著一塊,跟大凌河一樣。

把肚從空房里撿來幾個汲水的細頸瓶子,用修韁繩的皮條子綁了,在周圍草草拉了幾道,又把胡祿里的箭抽空,把空胡祿枕在耳下,側臥在門板上睡下了。(20)

城門洞里跳動的火光、細頸瓶子互相輕微碰撞的叮當聲和城頭破旗的呼嘯,沒有給這座黑暗里的城增加一絲生機,反而讓它更像一座墳了。


(1) 指吃死人的野狗。

(2) 沒有弦槽的箭,即禿尾箭,對方若無相同的射箭技巧,則無法將箭射回來。

(3) 明代的一種軍糧,用醋浸透整張大餅,然后掰成小塊搓成丸子,吃的時候丟進沸水,作為調味品。

(4) 山后人,明代對效力明軍的蒙古軍士的一種委婉而討好的稱呼,蒙古軍士也常以此作為自己的“籍貫”。

(5) 靰鞡鞋,明代遼東軍士冬季的軍鞋,用皮革制成,內部填充烏拉草,保暖性能好。

(6) 銃手須將火繩兩頭點著,盤在身上,一磕碰則火星四濺,所以衣服上多有燒灼的痕跡。

(7) 一種近距離使用的大威力箭頭,形狀像個鏟子,常用于射擊大型猛獸。

(8) 疙瘩瘟,明代醫生吳有性在《溫疫論》里對腺鼠疫(黑死病)的稱呼,患者常在脖頸、腋下、腹股溝處隆起腫塊,隨即在短時間內死亡。

(9) 狼屎的氣味可以嚇阻野狗。

(10) 淡巴菰,即煙草,明中晚期由西班牙人自呂宋帶入中國,初期用作嚼食,后來才發展出聞吸(鼻煙)和燃吸(抽煙)的方式。

(11) 打獵的人一般不吃或吸煙,因煙味容易引起獵物警覺,在射程之外就逃走了。

(12) 明代遼東軍人常用的一種大梢弓。

(13) 明代常用的一種箭,能致遠,也較準。

(14) 蒙古語,旱獺。

(15) 蒙古語,對金帳汗國的稱呼。

(16) 指俄羅斯。

(17) 明代設在各地防治瘟疫、收治病患、低價或免費施藥的醫療機構。

(18) 明代設置在各地用于培養醫學人才的專門學校,疫情緊急時也參與救治。

(19) 指沿京杭運河北上的漕運船,因多運米,故劉把肚叫它“大米船”。

(20) 胡祿,古代一種裝箭的攜具,多用皮革制。明代胡祿是擠壓式箭囊,枕在耳下睡覺,能聽到敵軍從遠處來襲的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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