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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唐代趙蕤所撰的《長短經》,是一部體大思精、極具特點的著作。全書以“寧固根蒂,革易時弊”為宗旨(《長短經·自序》),詳細討論了治國用兵的“王霸、機權、正變之術”(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作者出入經史,融會諸子,展現出了廣博的知識與高妙的權謀智慧。全書以“抄撰”的方式寫成,大部分內容抄自先秦至唐代的各種典籍,卻又首尾呼應,體系嚴密,處處反映出趙蕤本人的政治理念。這種特殊的撰寫方式,不僅使《長短經》成為早期文獻的淵藪,在輯佚、校勘方面極具價值,同時也為今人了解中古時期書籍的撰寫、生成方式,提供了一個寶貴的觀察窗口。

關于《長短經》作者趙蕤的生平,文獻中記載寥寥。在《長短經·自序》中,趙蕤自稱“梓州郪縣長平山安昌巖草莽臣”。五代時期孫光憲《北夢瑣言》載:“趙蕤者,梓州鹽亭縣人也,博學韜鈐,長于經世。夫婦俱有節操,不受交辟。撰《長短經》十卷,王霸之道,見行于世。”《新唐書·藝文志三·雜家類》著錄:“趙蕤《長短要術》十卷。”注云:“字太賓,梓州人,開元召之不赴。”綜合上述記載,可知趙蕤字太賓,籍貫或為梓州鹽亭(今四川綿陽鹽亭)。《自序》中提到的“梓州郪縣長平山安昌巖(今四川綿陽三臺)”,可能是趙蕤撰寫《長短經》時的隱居地。明代曹學佺在《蜀中廣記·人物記》中,便認為“趙蕤,鹽亭人。……隱于梓州長平山”。此外,明代楊慎的《升庵集》中,記載趙蕤“字云卿”,可能另有所據。不過,就名、字相呼應的角度而言,“蕤賓”為十二律之一,故“太賓”之字更為可信。

在趙蕤的生平事跡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其與詩仙李白之間的關系。北宋楊天惠《彰明逸事》載:

(李白)隱居戴天大匡山,往來旁郡,依潼江趙征君蕤。蕤亦節士,任俠有氣,善為縱橫學,著書號《長短經》。太白從學歲余,去游成都。(《唐詩紀事》卷十八“李白”條引)

據此,李白曾追隨趙蕤學習縱橫術。李白在其《上安州裴長史書》中,稱自己“昔與逸人東嚴子隱于岷山之陽。白巢居數年,不跡城市,養奇禽千計,呼皆就掌取食,了無驚猜。廣漢太守聞而異之,詣廬親睹,因舉二人以有道,并不起”。楊慎認為此處提到的“東嚴子”便是趙蕤(見《升庵集》卷三《李太白詩題辭》),還談到趙、李二人曾同時受到廣漢太守蘇颋的賞識。在《薦西蜀人才疏》中,蘇颋有“趙蕤數術,李白文章”之語。(見《升庵集》卷五十六《太白懷鄉句》)。然蘇颋時任“知益州大都督府長史事”(《舊唐書·蘇颋傳》),從未出任廣漢太守,且《彰明逸事》中關于李白的事跡近乎小說家言,故“東嚴子”是否就是趙蕤,尚缺乏堅實的證據。不過,李白、趙蕤二人相識,甚至是頗為投契的好友,這一點卻是沒有疑問的。在李白的作品中,有一首贈予趙蕤的《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

吳會一浮云,飄如遠行客。功業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良圖俄棄捐,衰疾乃綿劇。古琴藏虛匣,長劍掛空壁。楚懷奏鍾儀,越吟比莊舃。國門遙天外,鄉路遠山隔。朝憶相如臺,夜夢子云宅。旅情初結緝,秋氣方寂歷。風入松下清,露出草間白。故人不可見,幽夢誰與適。寄書西飛鴻,贈爾慰離析。

根據安旗先生的系年,該詩寫于開元十四年(726),李白臥病揚州之時。詩中將趙蕤稱為“故人”,又以“爾”相稱,反映了二人不拘形跡的親密關系。而在李白的生平行事中,我們也的確能發現縱橫家思想的鮮明印記。如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一文中,李白說自己的理想是“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在《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一詩中,李白回憶自己早年曾“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試涉霸王略,將期軒冕榮”。而如下文所述,“管晏之談”“帝王之術”與“霸王略”,正是《長短經》的主旨所在。就此而論,趙蕤及其著作《長短經》,很可能確乎深刻地影響了李白的思想。

關于趙蕤的其他著述,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二·經·易》著錄《關子明〈易傳〉》一卷,注曰:

晁氏(公武)曰:“魏關朗撰。元魏太和末,王虬言于孝文,孝文召見之,著成《筮論》數十篇。唐趙蕤云:‘恨書亡半,隨文詮解,才十一篇而已。’李邯鄲始著之目,云王通贊《易》,蓋宗此也。”

《朱子語錄》:“關子明《易》,偽書也。”

陳氏(振孫)曰:“唐趙蕤注。然隋、唐《志》皆不錄,或云阮逸偽作。”

可知自宋代以來,流傳有一本據稱是北魏關朗撰、趙蕤注解的《關子明〈易傳〉》。然如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所云,該書“隋、唐《志》皆不錄,或云阮逸偽作”,朱熹亦認為其為偽書。四庫館臣進一步考證,該書系宋人阮逸的偽作,所謂趙蕤注,自然也是出于偽托(見《四庫全書總目·經部七·易類存目一》)。那么,《長短經》一書,便是今日能見到的趙蕤唯一的著作。

在流傳過程中,《長短經》一書擁有過數個書名,或曰“長短要術”,或曰“儒門經濟長短經”,或曰“反經”,梁運華先生指出,此“皆刻板者、著錄者或出版者考量儒家傳統地位及商業利益所為”(《新編諸子集成續編·長短經》)。在《自序》中,趙蕤自稱該書“名曰《長短經》”,自當以此為準。《長短經·三國權》云:“自隋開皇十年庚戌歲滅陳,至今開元四年丙辰歲,凡一百二十六年,天下一統。”可知《長短經》大致寫定于唐玄宗開元初年。

關于《長短經》的篇卷數,趙蕤在《自序》中說:“創立題目,總六十有三篇,合為十卷。”《北夢瑣言》《新唐書·藝文志》均載《長短經》為十卷。不過,現存最早的宋刊本《長短經》卻是九卷六十四篇,卷數少了一卷,篇數反而多了一篇。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衢州本)》載:“《長短經》第十卷載陰謀家,本闕,今存者六十四篇。”可知自南宋時起,《長短經》便已只存九卷。關于這一情形,《四庫全書·御題〈長短經〉詩注》認為:“意者六十三篇,‘三’字乃‘五’字之訛,其第十卷陰謀家止有一篇,亦未可知。”但是否如此,已難以確證了。至于書名中“長短”一詞的含義,《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

劉向序《戰國策》稱:“或題曰長短。”此書辨析事勢,其源蓋出于縱橫家,故以“長短”為名,雖因時制變,不免為事功之學,而大旨主于實用,非策士詭譎之謀,其言故不悖于儒者,其文格亦頗近荀悅《申鑒》、劉劭《人物志》,猶有魏、晉之遺。

又如前引《彰明逸事》載趙蕤“善為縱橫學,著書號《長短經》”,周廣業《長短經跋》稱本書“命名取《國策》”(讀畫齋叢書本《長短經》),周中孚《鄭堂讀書記》云“‘短長’為《戰國策》之別稱,大(又作“太”)賓以縱橫之學術談儒門之經濟,故命名取諸此”。以上意見,皆認為《長短經》的書名與《戰國策》的別名“短長”有著直接的淵源。關于此,周斌、梁運華先生均表示反對。周斌先生認為,“縱橫學僅是《長短經》中的一個方面”,“諸子百家之術,王霸孔墨之略,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要之在于時勢,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變而通之,存乎其心,這應當才是《長短經》書名中‘長短’二字的真正含義,而非古人所謂僅僅‘縱橫’之術而已”(周斌《〈長短經〉校證與研究》)。梁運華先生也認為,“所謂‘長短術’,就是善于因時、因地、因勢,正確利用各家長短”(《新編諸子集成續編·長短經》前言)。這一論斷很有道理,狹義的揣摩游說、合縱連橫的縱橫術,的確無法涵蓋《長短經》的思想。不過,在漢魏以來的語境中,“長短術”一詞與“縱橫術”大抵同義。如《漢書·張湯傳》:“邊通學短長,剛暴人也。”顏師古注引張晏曰:“蘇秦、張儀之謀,趣彼為短,歸此為長,《戰國策》名‘長短術’也。”更重要的是,在《長短經》一書中,趙蕤處處表現出對于“霸道”的偏愛。《長短經·自序》云:

管子曰:“圣人能輔時,不能違時。智者善謀,不如當時。”鄒子曰:“政教文質,所以匡救也,當時則用之,過則舍之。”由此觀之,當霸者之朝而行王者之化則悖矣,當強國之世而行霸者之威則乖矣。若時逢狙詐,正道陵夷,欲憲章先王,廣陳德化,是猶待越客以拯溺,白大人以救火,善則善矣,豈所謂通于時變歟?

夫霸者,駁道也,蓋白黑雜合,不純用德焉。期于有成,不問所以;論于大體,不守小節。雖稱仁引義,不及三王,而扶顛定傾,其歸一揆。

恐儒者溺于所聞,不知王霸殊略,故敘以長短術,以經綸通變者。……大旨在乎寧固根蒂,革易時弊。

趙蕤開宗明義地指出,王道與霸道旨趣有別,不可偏廢,應當根據時勢的不同加以取舍。而一般的儒者拘泥于“憲章先王,廣陳德化”的王道,“溺于所聞,不知王霸殊略”,所以自己要“敘以長短術,以經綸通變”。由此可知,《長短經》所討論的種種治國、理政、用兵之術,并不是著眼于太平治世的,而是要在“時逢狙詐,正道陵夷”之時,王道失效之后,起到“扶顛定傾”“革易時弊”的作用。在本書的《霸圖》《七雄略》《三國權》三卷中,趙蕤回顧了自戰國以來直至隋唐之際的歷史,并著重關注了戰國七雄、楚漢相爭、三國鼎立這樣的群雄逐鹿時期,以及易代之際的風云變幻。至于每個朝代的承平時期,往往一語略過。在這些篇章中,趙蕤又濃墨重彩地講述了辯士謀臣們的精彩韜略,以及他們在歷史關鍵處所發揮的一錘定音的作用。如在《七雄略》中,趙蕤對于戰國時期的歷史鮮有涉及,卻長篇累牘地抄錄了蘇秦、張儀二人的游說之辭,以此展示二人對天下局勢造成的巨大影響。可見,在趙蕤心目中,像蘇秦、張儀,乃至隨何、蒯通、酈生、婁敬、陸賈、荀攸、張賓這樣的亂世中的策士,正是以“白黑雜合,不純用德”為特征的“霸道”的成功踐行者。從這個意義上說,《長短經》與蘇、張等縱橫家在精神氣質、政治理念上無疑是相通的。故趙蕤所謂的“長短術”,不妨理解為一種適用于亂世的,語義略等于“霸道”的“縱橫術”。這可能正是趙蕤將本書命名為《長短經》的原因。

就具體內容而論,《長短經》可以劃分出七個互相關聯的主題:

(一)全書卷一至卷三為《文》,由于體量過大,分為上、中、下三卷。其中《大體》《任長》《品目》《量才》《知人》《察相》《論士》七篇,主要討論君主如何識別、委任人才的問題。趙蕤認為,知賢而善任,是君主為政的大體,然“人未易知,知人未易”(《知人》),人才不僅有才能高下的差別,稟性品類的不同,還會有似是而非之人混淆其間。而不同的官職,所需要的人才類型也各不相同。故君主必須熟悉包括相術在內的多種識人之術,并深諳設官分職之法。作為這一主題的收束,趙蕤在《論士》篇中再次強調了“得人則興,失士則崩”,并指出君主應當尊賢重士,不可求全責備。

(二)《政體》《君德》《臣行》《德表》《理亂》五篇,均圍繞著國家治理中某些綱領性問題展開討論。《政體》篇指出君主必須“審于時,察于用,而能備官”,并討論了“教誨之政”如何實行的問題。《君德》《臣行》篇討論了君主、臣子的德行與才能問題。《德表》篇討論了不同才性的品類與優劣,以及如何通過修身、正心來彌補缺憾。《理亂》篇討論了如何通過各種外在跡象,判斷一個國家的治亂情形,并指出君主治國應當重視“勢”的作用。這些問題緊承上一主題而來,《政體》篇題后趙蕤自注:“夫政理得人則興,失人則毀,故首簡才行,次論政體焉。”

(三)《反經》《是非》《適變》《正論》四篇,是《長短經》中尤為精彩的一個主題。《反經》《是非》《適變》三篇,強調了治國之術多種多樣,不同學說的適用場景不同,是非優劣不可一概而論。而《正論》篇是對以上三篇的總結,趙蕤站在思想史的高度,對百家學說進行了綱舉目張的概括,最后指出應“有法無法,因時為業”,以“通變”為根本的宗旨。

(四)全書卷四至卷六為《霸紀》,包括《霸圖》《七雄略》《三國權》三篇,《三國權》又分為“蜀”“吳”“魏”三節。這一主題主要是對歷史大事的回顧,并包含了對歷史經驗的總結。如在《霸圖》結尾,趙蕤指出歷代之興皆由于“得賢豪,為人興利除害”,歷代之亡皆由于“任用群小,奢汰無度”。《七雄略》的末尾,談到了郡縣制與封建制孰優孰劣的問題。《三國權》結尾部分,談到了必須防范地方官權力過大、統御地域過廣的問題。

(五)卷七為《權議》,包括《懼誡》《時宜》兩篇,主要圍繞著“權變之道”展開討論。在《懼誡》篇中,趙蕤搜集了眾多歷史事例,從多個角度展示了權變之道的成敗經驗。篇中指出,在天下動蕩的特殊時期,必須戒慎恐懼,綜合各方面情況進行審慎的判斷。《時宜》篇則借助事例,從“情”“形”“勢”三個方面討論了權變之道的成敗關鍵。

(六)卷八為《雜說》,共十九篇。如名所示,趙蕤將一些不太好歸類的篇目收入這一卷中。如《釣情》篇列舉了游說君主的種種困難,指出游說者必須通過“物”“言”“事”“志”等途徑探知君主的隱情。《詭信》篇指出貌似詭詐之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忠信之士,“詭譎之行,乃忠信之本焉”。而《定名》篇則搜羅典籍,廣征博引,辨析道、德、仁、義、禮、智等重要概念的定義。本卷涉及的內容相當駁雜,篇章之間的關系也不甚緊密。

(七)卷九為《兵權》,共二十四篇。本卷在兵書中廣泛抄撮,討論了一系列重要的軍事理論問題。就形式而言,本卷在《長短經》中是較為特殊的:一方面,本卷有獨立的序言,這在全書中獨樹一幟;另一方面,本卷沒有沿襲卷一至卷八的篇名編號,而是以《出軍第一》至《還師二十四》重新編號。這不禁讓人懷疑,趙蕤有可能原本打算撰寫一部獨立的兵學著作,但因篇幅較短,難以獨立成書,故并入了《長短經》中。若這一猜測不誤,那么本卷《兵權》。以及已散佚的第十卷《陰謀》,很可能是作為《長短經》的“外篇”存在的。

就整體而言,《長短經》中的這些主題依次展開,彼此呼應,呈現出相當嚴密的邏輯結構,并處處顯示出“期于有成,不問所以;論于大體,不守小節”的思想旨趣。趙蕤在闡述這套“長短術”時,很明顯是以帝王師的身份自居的。周斌先生推測,《長短經》是一部進御之作,是作者“進獻給當朝皇帝唐玄宗的一個作品”,極有見地。《長短經·自序》云:“當代之士,馳騖之曹,書讀縱橫則思諸侯之變,藝長奇正則念風塵之會。”從某種角度說,這句話不僅是趙蕤對縱橫家、兵法家所下的判斷,同時也不妨視為作者的夫子自道。但問題是,如果“書讀縱橫”“藝長奇正”之人,卻生活在唐初這樣一個相對承平的年代,遇不到“諸侯之變”“風塵之會”,又怎么辦呢?那么,這些多少有紙上談兵之嫌的“扶顛定傾”之術,也就不免淪為難以施展的屠龍術了。這種思想與時代的錯位,大概也是趙蕤終生不仕、李白坎坷連連的部分原因。

《長短經》的撰寫方式是很有特點的。周斌先生在《〈長短經〉校證與研究》一書中談到:

《長短經》全書約十九萬字,而趙蕤自己寫作的成段文字不過數段而已,其余均是抄自先秦至唐代各種書籍,涉及經、史、子、集四部書百余種。趙蕤引用前人著作的形式有兩種,三分之一是明抄(寫出書名或作者名),三分之二是暗引(不寫出書名和作者名)。趙蕤在引用前人著作時,常以簡明的幾個字或設問、或總結、或說明、或承上啟下,這類文字的數量要比趙蕤自己寫作的成段文字的數量多得多,但這兩類屬于趙蕤寫作的文字加在一起,也不足一萬字。而《長短經》的十八萬字,均是明抄或暗引自前人著作。

事實上,這種取材于前人著作,并加以削刪、抄撮、編排的著述方式,在中古時期相當常見,是這一時期書籍生成的重要方式。周斌先生稱之為“編述”,但更常見的名稱則是“鈔(抄)”或“抄撰”。南朝時期,曾設立有專門的“抄撰學士”。童嶺先生指出,在六朝隋唐時期,照本不動而謄錄者謂之“寫”,部分摘錄且可作改動者謂之“鈔”。(見《六朝隋唐漢籍舊鈔本研究》)而在這一摘錄、改動的過程中,新的著作也隨之誕生。《隋書·經籍志》中收錄了不少抄撰而成的書籍。以史部為例,《隋書·經籍志·史部·雜史》收錄張緬《晉書鈔》三十卷,衛颯《史要》十卷(注曰“約《史記》要言,以類相從”),王蔑《史漢要集》二卷(注曰“抄《史記》,入《春秋》者不錄”),張溫《三史略》二十九卷,張緬《后漢略》二十五卷,葛洪《漢書鈔》三十卷,阮孝緒《正史削繁》九十四卷等抄撰而成的史著。《雜史》類小序云:“自后漢已來,學者多鈔撮舊史,自為一書,或起自人皇,或斷之近代,亦各其志,而體制不經。”這類著作,在《四庫全書》中被稱為“史鈔”,而《長短經》中的《霸圖》《七雄略》《三國權》三篇,正是相當典型的史鈔類文獻。除了史部之外,這類書籍在經部、子部、集部中也不在少數(參見曹之《古代抄撰著作小考》)。

但必須注意的是,在這一類著作中,其“抄撰”的目的與方式是不盡相同的。有些著作是針對一書的抄撰,通常是由于原書篇幅過大,通過擇要抄撮以便觀覽。有些著作是針對眾書的抄撰,并將挑選出的材料加以重新編排,如上引衛颯的《史要》,就是摘取《史記》中的“要言”并“以類相從”,這也是魏晉以來盛行的類書的編撰方式。但這些抄撰工作,主要著眼于對原書材料的擇取或編排,在思想上未必有進一步的發揮,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原書的衍生產品。而《長短經》則完全不同,用周斌先生的話說:“趙蕤用前人的文句編織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思想體系。雖然這些思想的局部都已存在于前人的著作中,但任何局部都不能大于《長短經》這個整體。”這使得《長短經》成為一部非常特殊的、具有高度創造性的抄撰類文獻。

那么,趙蕤是如何以“抄撰”的方式,闡發自己的思想呢?首先,《長短經》采用了“自為經傳”的著述模式。以“經”命名著作,不僅反映了趙蕤的高自標置,同時也便于以經注并行的方式靈活組合各種材料。書中的不少篇章,以某些經典文獻作為綱目,并以自注的形式補充大量材料與歷史事例。如《政體》篇以《管子·牧民》“十一經”一節作為論述大綱,并在自注中附以大量史事與前人言論作為佐證,深入闡發了“教誨之政”的條目與施行辦法。又如《君德》篇以虞世南《帝王略論》為綱,廣泛援引各類文獻,如曹植《漢二祖優劣論》、曹丕《周成漢昭論》,等等,對于歷代君主的優劣得失進行了深入的討論。這種著述方式,使《長短經》中的某些篇章,往往能比原書更為充分地闡發某一道理。

其次,在許多篇章中,趙蕤會將材料進行相當細致的拆分,并按照自己的思想體系重新加以組合。如在第九卷《兵權》中,趙蕤從《黃石公三略》《六韜》《孫子兵法》等兵書中抄取了大量材料。《還師》篇末尾的自注中,趙蕤承認《兵權》卷“皆諸兵書中語也”。但就本卷整體的篇章結構、編排邏輯而言,卻不雷同于上述任何一部兵書。《孫子兵法》某一篇章中的材料,往往依照敘述重點的不同,被細密地拆分到本卷的不同章節中。通過這一方式,趙蕤建構了一個以《出軍》為始,以《還師》為終,涵蓋了兵權謀、兵形勢、兵陰陽之學的相對完整的兵學體系。

最后,在某些篇章中,趙蕤還將前人的不同觀點拆分匯聚,讓它們互為補充,甚至互相辯駁。關于此,以《是非》篇最為典型。趙蕤從經史典籍中挑選了五十三對正反命題,讓不同時代、不同學派的先賢們站在同一個辯論場上,以“是曰”為正方,“非曰”為反方,彼此間展開激烈的交鋒。茲舉二例:

是曰《大雅》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非曰《語》曰:“士見危致命。”又曰:“君子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

是曰《越絕書》曰:“炫女不貞,炫士不信。”非曰《漢書》曰:“大行不細謹,大禮不讓辭。”

這些辯論的內容,涵蓋了歷史經驗、治國之術、立身之道以及鑒識人才等各個方面。在這種情形下,趙蕤不僅是一位抄撰著,更成為了先賢們的裁判者。這些“相滅相生”“相反相成”的精彩辯論,轉而成為趙蕤“通于時變”思想的注腳。

綜上所述,《長短經》中的絕大部分內容,均來自先秦至唐代的各種典籍,但這些材料經過趙蕤的削刪、抄撮、編排,卻組成了一個以“經綸通變”為宗旨,篇章之間密切呼應的嚴整體系,處處反映出作者本人的思想理念。換言之,《長短經》雖是抄撰而成的著作,但思想闡釋的主動權,卻始終牢牢把握在趙蕤手中。這也為我們了解中古時期書籍的撰寫、生成方式,提供了一個寶貴的樣本。

關于《長短經》的版本情況,周斌先生進行過相當完善的考證。現存最早的《長短經》刻本,是由杭州凈戒院所刻的宋刊本。周斌先生指出,“該本是海內外宋刊《長短經》孤本,為四庫全書本《長短經》之底本,也是現今所傳此書各種抄本、刻本之祖本”,現藏于上海圖書館,文物出版社曾加以影印,后又收入《中華再造善本》叢書中。關于該本的刊刻時代,四庫館臣認為系“南宋舊刻”,《中華再造善本·長短經》在扉頁題名“南宋初年杭州凈戒院刻本”。而陳先行先生則從裝幀形式、字體、避諱等方面出發,列出六條證據,主張該本為北宋刻本。(見《上海圖書館藏宋本圖錄》)除宋刊本與《四庫全書》本之外,尚有清嘉慶年間刊刻的讀畫齋叢書本《長短經》與光緒年間刊刻的函海叢書本《長短經》,前者后收入《叢書集成初編》中。

在今人的整理本方面,中華書局于2017年出版了梁運華先生整理的《長短經》(《新編諸子集成續編》)。該書以凈戒院本為底本,以讀畫齋叢書本為校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為參校本點校而成,并附有簡短精要的注釋,是目前最精善的整理本。由于《長短經》富于權謀智慧,坊間各種關于《長短經》的整理本、注釋本不下十種,此處不一一列舉。

在相關研究方面,周斌先生的《〈長短經〉校證與研究》一書很值得注意。如上文所述,《長短經》是一部抄撰而成的著作。周斌先生緊緊圍繞這一點,在“校證”部分,采取了“先考源,而后據其所引書進行他校”的校證方式,充分揭示了《長短經》一書的特征。在“研究”部分,則對趙蕤的生平,《長短經》的流傳與版本情況,《長短經》的文獻與史料價值等一系列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討論。在附錄部分,還編定了《長短經》所引文獻的詳細索引,為研究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本次注譯以凈戒院本為底本,并充分借鑒了梁運華先生整理的《長短經》、周斌先生以及前哲時賢的研究成果。注釋與翻譯的范圍,包括《長短經》的正文與自注,力求提供一個完整、準確的《長短經》讀本。由于學力所限,書中必定存在著不少疏漏,敬請讀者批評指正。

劉子立

202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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