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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諸子

朱自清

春秋末年,封建制度開始崩壞,貴族的統治權,漸漸維持不住。社會上的階級,有了紊亂的現象。到了戰國,更看見農奴解放,商人抬頭。這時候一切政治的、社會的、經濟的制度,都起了根本的變化。大家平等自由,形成了一個大解放的時代。在這個大變動當中,一些才智之士對于當前的形勢,有種種的看法,有種種的主張;他們都想收拾那動亂的局面,讓它穩定下來。有些傾向于守舊的,便起來擁護舊文化、舊制度;向當世的君主和一般人申述他們擁護的理由,給舊文化、舊制度找出理論上的根據。也有些人起來批評或反對舊文化、舊制度,又有些人要修正那些。還有人要建立新文化、新制度來代替舊的;還有人壓根兒反對一切文化和制度。這些人也都根據他們自己的見解各說各的,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這便是諸子之學,大部分可以稱為哲學。這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也是一個思想發達的時代,在中國學術史里是稀有的。

諸子都出于職業的“士”。“士”本是封建制度里貴族的末一級;但到了春秋、戰國之際,“士”成了有才能的人的通稱。在貴族政治未崩壞的時候,所有的知識、禮、樂等等,都在貴族手里,平民是沒份的。那時有知識技能的專家,都由貴族專養專用,都是在官的。到了貴族政治崩壞以后,貴族有的失了勢,窮了,養不起自用的專家。這些專家失了業,流落到民間,便賣他們的知識技能為生。凡有權有錢的都可以臨時雇用他們;他們起初還是伺候貴族的時候多,不過不限于一家貴族罷了。這樣發展了一些自由職業;靠這些自由職業為生的,漸漸形成了一個特殊階級,便是“士農工商”的“士”。這些“士”,這些專家,后來居然開門授徒起來。徒弟多了,聲勢就大了,地位也高了。他們除掉執行自己的職業之外,不免根據他們專門的知識技能,研究起當時的文化和制度來了。這就有了種種看法和主張。各“思以其道易天下”。諸子百家便是這樣興起的。

第一個開門授徒發揚光大那非農非工非商非官的“士”的階級的,是孔子。孔子名丘,他家原是宋國的貴族,貧寒失勢,才流落到魯國去。他自己做了一個儒士;儒士是以教書和相禮為職業的,他卻只是一個“老教書匠”。他的教書有一個特別的地方,就是“有教無類”。他大招學生,不問身家,只要繳相當的學費就收;收來的學生,一律教他們讀《詩》《書》等名貴的古籍,并教他們禮、樂等功課。這些從前是只有貴族才能夠享受的,孔子是第一個將學術民眾化的人。他又帶著學生,周游列國,說當世的君主;這也是從前沒有的。他一個人開了講學和游說的風氣,是“士”階級的老祖宗。他是舊文化、舊制度的辯護人,以這種姿態創始了所謂儒家。所謂舊文化、舊制度,主要的是西周的文化和制度,孔子相信是文王、周公創造的。繼續文王、周公的事業,便是他給他自己的使命。他自己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所述的,所信所好的,都是周代的文化和制度。《詩》《書》《禮》《樂》等是周文化的代表,所以他拿來作學生的必修科目。這些原是共同的遺產,但后來各家都講自己的新學說,不講這些;講這些的始終只有述而不作的儒家。因此《詩》《書》《禮》《樂》等便成為儒家的專有品了。

孔子是個博學多能的人,他的講學是多方面的。他講學的目的在于養成“人”,養成為國家服務的人,并不在于養成某一家的學者。他教學生讀各種書,學各種功課之外,更注重人格的修養。他說為人要有真性情,要有同情心,能夠推己及人,這所謂“直”“仁”“忠”“恕”;一面還得合乎禮,就是遵守社會的規范。凡事只問該做不該做,不必問有用無用;只重義,不計利。這樣人才配去干政治,為國家服務。孔子的政治學說,是“正名主義”。他想著當時制度的崩壞,階級的紊亂,都是名不正的緣故。君沒有君道,臣沒有臣道,父沒有父道,子沒有子道,實和名不能符合起來,天下自然亂了。救時之道,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正名定分,社會的秩序,封建的階級便會恢復的。他是給封建制度找了一個理論的根據。這個正名主義,又是從《春秋》和古史官的種種書法歸納得來的。他所謂“述而不作”,其實是以述為作,就是理論化舊文化、舊制度,要將那些維持下去。他對于中國文化的貢獻,便在這里。

孔子以后,儒家還出了兩位大師,孟子和荀子。孟子名軻,鄒人;荀子名況,趙人。這兩位大師代表儒家的兩派。他們也都擁護周代的文化和制度,但是更進一步地加以理論化和理想化。孟子說人性是善的。人都有惻隱心、羞惡心、辭讓心、是非心;這便是仁、義、禮、智等善端,只要能夠加以擴充,便成善人。這些善端,又總稱為“不忍人之心”。圣王本于“不忍人之心”,發為“不忍人之政”,便是“仁政”,“王政”。一切政治的、經濟的制度都是為民設的,君也是為民設的——這卻已經不是封建制度的精神了。和王政相對的是霸政。霸主的種種制作設施,有時也似乎為民,其實不過是達到好名、好利、好尊榮的手段罷了。荀子說人性是惡的。性是生之本然,里面不但沒有善端,還有爭奪、放縱等惡端。但是人有相當聰明才力,可以漸漸改善學好;積久了,習慣自然,再加上專一的功夫,可以到圣人的地步。所以善是人為的。孟子反對功利,他卻注重它。他論王霸的分別,也從功利著眼。孟子注重圣王的道德,他卻注重圣王的威權。他說生民之初,縱欲相爭,亂得一團糟;圣王建立社會國家,是為明分、息爭的。禮是社會的秩序和規范,作用便在明分;樂是調和情感的,作用便在息爭。他這樣從功利主義出發,給一切文化和制度找到了理論的根據。

儒士多半是上層社會的失業流民;儒家所擁護的制度,所講、所行的道德,也是上層社會所講、所行的。還有原業農工的下層失業流民,卻多半成為武士。武士是以幫人打仗為職業的專家。墨翟便出于武士。墨家的創始者墨翟,魯國人,后來做到宋國的大夫,但出身大概是很微賤的。“墨”原是做苦工的犯人的意思,大概是個諢名;“翟”是名字。墨家本是賤者,也就不辭用那個諢名自稱他們的學派。墨家是有團體組織的,他們的首領叫作“巨子”;墨子大約就是第一任“巨子”。他們不但是打仗的專家,并且是制造戰爭器械的專家。

但墨家和別的武士不同,他們是有主義的。他們雖以幫人打仗為生,卻反對侵略的打仗;他們只幫被侵略的弱小國家做防衛的工作。《墨子》里只講守的器械和方法,攻的方面,特意不講。這是他們的“非攻”主義。他們說天下大害,在于人的互爭;天下人都該視人如己,互相幫助,不但利他,而且利己。這是“兼愛”主義。墨家更注重功利,凡于國家人民有利的事情,才認為有價值。國家人民,利在富庶;凡能使人民富庶的事物是有用的,別的都是無益或有害。他們是平民的代言人,所以反對貴族的周代的文化和制度。他們主張“節葬”“短喪”“節用”“非樂”,都和儒家相反。他們說他們是以節儉勤苦的夏禹為法的。他們又相信有上帝和鬼神,能夠賞善罰惡;這也是下層社會的舊信仰。儒家和墨家其實都是守舊的,不過,一個守原來上層社會的舊,一個守原來下層社會的舊罷了。

壓根兒反對一切文化和制度的是道家。道家出于隱士。孔子一生曾遇到好些“避世”之士;他們著實譏評孔子。這些人都是有知識學問的。他們看見時世太亂,難以挽救,便消極起來,對于世事,取一種不聞不問的態度。他們譏評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費力不討好;他們自己便是知其不可而不為的、獨善其身的聰明人。后來有個楊朱,也是這一流人,他卻將這種態度理論化了,建立“為我”的學說。他主張“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將天下給他,換他小腿上一根汗毛,他是不干的。天下雖大,是外物;一根毛雖小,卻是自己的一部分。所謂“真”,便是自然。楊朱所說的只是教人因生命的自然,不加傷害;“避世”便是“全生保真”的路。不過世事變化無窮,避世未必就能避害,楊朱的教義到這里卻窮了。老子、莊子的學說似乎便是從這里出發,加以擴充的。楊朱實在是道家的先鋒。

老子相傳姓李名耳,楚國隱士。楚人是南方新興的民族,受周文化的影響很少;他們往往有極新的思想。孔子遇到那些隱士,也都在楚國,這似乎不是偶然的。莊子名周,宋國人,他的思想卻接近楚人。老學以為宇宙間事物的變化,都遵循一定的公律,在天然界如此,在人事界也如此。這叫作“常”。順應這些公律,便不須避害,自然能避害。所以說,“知常曰明”。事物變化的最大公律是物極則反。處世接物,最好先從反面下手。“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這樣以退為進,便不至于有什么沖突了。因為物極則反,所以社會上、政治上種種制度,推行起來,結果往往和原來目的相反。“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治天下本求有所作為,但這是費力不討好的,不如排除一切制度,順應自然,無為而為,不治而治。那就無不為,無不治了。自然就是“道”,就是天地萬物所以生的總原理。物得道而生,是道的具體表現。一物所以生的原理叫作“德”,“德”是“得”的意思。所以宇宙萬物都是自然的。這是老學的根本思想,也是莊學的根本思想。但莊學比老學更進一步。他們主張絕對的自由,絕對的平等。天地萬物,無時不在變化之中,不齊是自然的。一切但須順其自然,所有的分別,所有的標準,都是不必要的。社會上、政治上的制度,硬教不齊的齊起來,只徒然傷害人性罷了。所以圣人是要不得的;儒、墨是“不知恥”的。按莊學說,凡天下之物都無不好,凡天下的意見都無不對;無所謂物我,無所謂是非。甚至死和生也都是自然的變化,都是可喜的。明白這些個,便能與自然打成一片,成為“無人而不自得”的圣人了。老、莊兩派,漢代總稱為道家。

莊學排除是非,是當時“辯者”的影響。“辯者”漢代稱為名家,出于訟師。辯者的一個首領鄭國鄧析,便是春秋末年著名的訟師。另一個首領梁相惠施,也是法律行家。鄧析的本事在對于法令能夠咬文嚼字的取巧,“以是為非,以非為是”。語言文字往往是多義的;他能夠分析語言文字的意義,利用來做種種不同甚至相反的解釋。這樣發展了辯者的學說。當時的辯者有惠施和公孫龍兩派。惠施派說,世間各個體的物,各有許多性質;但這些性質,都因比較而顯,所以不是絕對的。各物都有相同之處,也都有相異之處。從同的一方面看,可以說萬物無不相同;從異的一方面看,可以說萬物無不相異。同異都是相對的:這叫作“合同異”。

公孫龍,趙人。他這一派不重個體而重根本,他說概念有獨立分離的存在。譬如一塊堅而白的石頭,看的時候只見白,沒有堅;摸的時候只覺堅,不見白。所以白性與堅性兩者是分離的。況且天下白的東西很多,堅的東西也很多,有白而不堅的,也有堅而不白的。也可見白性與堅性是分離的。白性使物白,堅性使物堅;這些雖然必須因具體的物而見,但實在有著獨立的存在,不過是潛存罷了。這叫作“離堅白”。這種討論與一般人感覺和常識相反,所以當時以為“怪說”“琦辭”,“辯而無用”。但這種純理論的興趣,在哲學上是有它的價值的。至于辯者對于社會政治的主張,卻近于墨家。

儒、墨、道各家有一個共通的態度,就是托古立言;他們都假托古圣賢之言以自重。孔子托文王、周公,墨子托于禹,孟子托于堯、舜,老、莊托于傳說中堯、舜以前的人物;一個比一個古,一個壓一個。不托古而變古的只有法家。法家出于“法術之士”,法術之士是以政治為職業的專家。貴族政治崩壞的結果,一方面是平民的解放,一方面是君主的集權。這時候國家的范圍,一天一天擴大,社會的組織也一天一天復雜。人治、禮治,都不適用了。法術之士便創一種新的政治方法幫助當時的君主整理國政,做他們的參謀。這就是法治。當時現實政治和各方面的趨勢是變古——尊君權、禁私學、重富豪。法術之士便擁護這種趨勢,加以理論化。

他們中間有重勢、重術、重法三派,而韓非子集其大成。他本是韓國的貴族,學于荀子。他采取荀學、老學和辯者的理論,創立他的一家言;他說勢、術、法三者都是“帝王之具”,缺一不可。勢的表現是賞罰,賞罰嚴,才可以推行法和術。因為人性究竟是惡的。術是君主駕馭臣下的技巧。綜核名實是一個例。譬如教人做某官,按那官的名位,該能做出某些成績來;君主就可以照著去考核,看他名實能相副否。又如臣下有所建議,君主便叫他去做,看他能照所說的做到否。名實相副的賞;否則罰。法是規矩準繩,明主制下了法,庸主只要守著,也就可以治了。君主能夠兼用法、術、勢,就可以一馭萬,以靜制動,無為而治。諸子都講政治,但都是非職業的,多偏于理想。只有法家的學說,從實際政治出來,切于實用。中國后來的政治,大部分是受法家的學說支配的。

古代貴族養著禮、樂專家,也養著巫祝、術數專家。禮、樂原來的最大的用處在喪、祭。喪、祭用禮、樂專家,也用巫祝;這兩種人是常在一處的同事。巫祝固然是迷信的;禮、樂里原先也是有迷信成分的。禮、樂專家后來淪為儒;巫祝、術數專家便淪為方士。他們關系極密切,所注意的事有些是相同的。漢代所稱的陰陽家便出于方士。古代術數注意于所謂“天人之際”,以為天道、人事互相影響。戰國末年有些人更將這種思想推行起來,并加以理論化,使它成為一貫的學說。這就是陰陽家。

當時陰陽家的首領是齊人騶衍。他研究“陰陽消息”,創為“五德終始”說。“五德”就是五行之德。五行是古代信仰。騶衍以為五行是五種天然勢力,所謂“德”。每一德,各有盛衰的循環。在它當運的時候,天道人事,都受它支配。等到它運盡而衰,為別一德所勝所克,別一德就繼起當運。木勝土,金勝木,火勝金,水勝火,土勝水,這樣“終始”不息。歷史上的事變都是這些天然勢力的表現。每一朝代,代表一德;朝代是常變的,不是一家一姓可以永保。陰陽家也講仁義名分,卻是受儒家的影響。那時候儒家也開始受他們的影響,講《周易》,作《易傳》。到了秦、漢間,儒家更幾乎與他們混合為一;西漢今文家的經學大部便建立在陰陽家的基礎上。后來“古文經學”雖然掃除了一些“非常”“可怪”之論,但陰陽家的思想已深入人心,牢不可拔了。

戰國末期,一般人漸漸感覺統一思想的需要,秦相呂不韋便是做這種嘗試的第一個人。他教許多門客合撰了一部《呂氏春秋》。現在所傳的諸子書,大概都是漢人整理編訂的;他們大概是將同一學派的各篇編輯起來,題為某子。所以都不是有系統的著作。《呂氏春秋》卻不然;它是第一部完整的書。呂不韋所以編這部書,就是想化零為整,集合眾長,統一思想。他的基調卻是道家。秦始皇統一天下,李斯為相,實行統一思想。他燒書,禁天下藏“《詩》《書》百家語”。但時機到底還未成熟,而秦不久也就亡了,李斯是失敗了。所以漢初諸子學依然很盛。

到了漢武帝的時候,淮南王劉安仿效呂不韋的故智,教門客編了一部《淮南子》,也以道家為基調,也想來統一思想,但成功的不是他,是董仲舒。董仲舒向武帝建議:“《六經》和孔子的學說以外,各家一概禁止。邪說息了,秩序才可統一,標準才可分明,人民才知道他們應走的路。”武帝采納了他的話。從此,帝王用功名、利祿提倡他們所定的儒學,儒學統于一尊;春秋戰國時代言論思想極端自由的空氣便消滅了。這時候政治上既開了從來未有的大局面,社會和經濟各方面的變動也漸漸凝成了新秩序,思想漸歸于統一,也是自然的趨勢。在這新秩序里,農民還占著大多數,宗法社會還保留著,舊時的禮教與制度一部分還可適用,不過民眾化了罷了。另一方面,要創立政治上、社會上各種新制度,也得參考舊的。這里便非用儒者不可了。儒者通曉以前的典籍,熟悉以前的制度,而又能夠加以理想化、理論化,使那些東西秩然有序、粲然可觀。別家雖也有政治社會學說,卻無具體的辦法,就是有,也不完備,趕不上儒家;在這建設時代,自然不能和儒學爭勝。儒學的獨尊,也是當然的。

節選自朱自清《經典常談》:“朱秦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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