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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戀人

章衣萍

那一年,我大約是十六歲罷,因為父親在古城開藥店,我便隨著父親,住在店里。每天到古城后街的一個高小學校里去讀書。

高小學校里的功課并不多,每天下午二時便沒有功課了。課余后,我回到店中,照例是看看《三國演義》,或者隨著店中的伙計們,街前街后的去跑跑。店中一共有十六個伙計,其中有一個和我脾氣相合,情感最密的,叫作華桂。華桂是一個身材矮小,舉動敏捷的小伙計,那時年紀也不過十七八歲罷。面白而紅,梳著一根很粗的“流水辮”,整日的盤在頭上。

我那時好看《三國演義》。華桂不識字,但他少時聽他舅舅說過《三國演義》的,有幾段記得很熟。像什么“諸葛亮三氣周瑜”哪,“八十三萬人馬下江南”哪,“火燒赤壁”哪,華桂是一開口便滔滔不絕的。只要父親不在柜臺上,我們倆便滔滔地談起來了。

“三國時誰最會打仗?”我問。

“我以為是呂布,你呢?”他決然地說。

“我以為是趙子龍。呂布不如趙子龍,因為他終于給曹操殺卻了。”

“那不能怪呂布,是貂蟬害了他!呵!貂蟬!迷人精!狐貍精!……貂蟬是狐貍精變的?!彼麘嵢涣恕?/p>

“狐貍精!呂布為什么還喜歡她?哼!”

“呵,因為她是女子呵!女子是迷人的。那一對肥胖而突出的乳,像饅頭般的柔軟的乳呀!只要摸一摸,只要摸一摸……”華桂像瘋狂一般地跳起來。

我忍不住笑了,走近他的耳邊輕輕地問:“你摸過……沒有?”

“沒有!……但總得摸一摸?!?/p>

華桂和我是常常這樣胡扯的。但父親甚不喜華桂,以為他太滑頭了,囑我不要和他親近。我那時對于父親的深奧的意見是不了解的。我相信華桂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他老實,活潑,而且比旁的伙計不會躲懶。

古城是一小市鎮,鎮臨小河,可以通船。河的彼岸,有幾座小小的土山,雖無古木大樹,但山坡秀雅,春來時節,紅花青草,叢生滿山,倒影入河,風景也十分清麗。河中設小渡二,用渡往來行人,埠頭則以石砌成。古城婦女,常常三三五五,在那里洗濯衣服,華桂常攜著店中的藥材,到埠頭上,臨流漂洗。我課余的時節,有時也提著釣竿,隨著華桂,坐在離埠頭數十武的岸上釣魚。

不知從何時起,華桂忽然認識一個洗濯衣服的婦人了。我去釣魚,便看見華桂洗完藥材,總是不肯就走,同那婦人夾七夾八的閑談。遠遠望去,那婦人好像是什么人家的女仆,面圓身健,雖是毫無裝飾,卻也有幾分可愛。

我懂得華桂的心思,只顧低頭釣魚,不忍過去催他。

但華桂后來竟愈弄愈糊涂了,有時他和那婦人竟一談兩點鐘不肯走。那一天,我因為釣不著魚,肚子里又十分饑餓,急于要回店晚餐,于是便生氣了:

“華桂!你不回去,我要走了?!?/p>

“哦……”華桂很驚慌地抬起頭來,望一望我,便匆匆地別了談話的婦人,拿起藥材,伴我走了。

在路上,華桂悄悄地告訴我:“飛哥兒,你千萬不要告訴掌柜的,今天……”

“嗡?!蔽倚α耍坝形赌?,談話!她叫什么名字?”

“月娥,王家的女仆。哈哈,飛哥兒,她今天說起她們那里李家少女,才真美麗呢,簡直同貂蟬一般的美麗?!?/p>

“哪有的話,同貂蟬一般的?”

“真的,她這么說。不相信,我們可以設法去瞧瞧?!?/p>

“我不要瞧……”我有點害羞了,但心里卻飄飄然起來,望著天邊一抹的鮮紅的燦爛的晚霞,晚霞中仿佛幻出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婷婷娜娜地望著我微笑。臉上也不自覺地發起燒來。

從那天起,我的怯弱的心中便起了一層意外的波瀾了,無論是吃飯,睡覺,或是入學校的時候。

“我總得瞧一瞧……”

其實為什么要瞧?瞧了又有什么目的?連我自己也十分茫然。純潔而幼稚的心已陷入戀之煩惱里了。在人生的旅路上走著的朋友,有誰不曾喝過一勺戀之苦汁呢?然而我未免喝得太早。

但我對于華桂,卻不肯明白地將心事說出來。我只是對于華桂比以前更親密了,而且當華桂下河洗藥材的時候,我總是提著釣竿悄悄跟去。父親似乎很不滿意,曾罵了我兩次,囑我不要隨著華桂外出。但我那時對于父親的譴責似乎毫不在意,仍舊是提著釣竿,課畢便悄悄出門。

我漸漸和華桂的戀人也弄熟了,她的確是一個有說有笑的好婦人。據華桂告訴我,她十六歲便嫁給一個鄉人為婦,因為丈夫好賭博,把家中的田地賣盡當光了,她只得到古城來當傭婦,現在一月拿人家兩元的薪水。那賭博的丈夫,還時時來纏她,一月至少要纏去幾吊銅子,有時竟連兩元薪水,完全纏去。

那一天,當晚霞映在對岸的山頂上的時節,我和華桂又在埠頭上等著月娥了,因為華桂和月娥約定,今日來埠頭的時間比較稍遲的。華桂似乎等得很著急,時常抬起頭來探望。我的心中卻仍舊為那沒見面的少女所苦。究竟那個少女怎樣美麗呢?如何告訴月娥,叫她領我們去瞧瞧?這句話又如何說得出口?我愈想愈糊涂了,但結論是這樣——

“我總得瞧一瞧……”

天色漸漸昏黑了,埠頭上已經沒有行人。河中停泊二三小舟,遠遠地射出星星的燈火,正似水面漂泊的流螢。在靜穆而寂寞的時間里,華桂忽然站起來說:“來了么?”

“來了,等急了罷?!痹露饛暮诎抵凶呓皝?,手中提著籃子。

“等急了,飛哥兒也在這里?!?/p>

“呀,對不起,累得飛哥兒也久等?!痹露鹦χ呐奈业募?。

“哪有的話,橫豎我晚上總是玩?!蔽抑t恭地說。

“飛哥兒想瞧瞧賽貂蟬,哈,哈,哈!”華桂瘋起來了,拉著月娥的手。

“呸!瞎說!”我急了,在華桂的背上捶了一下。

“李家的少女么?哦,真美麗!”

“你帶我們瞧瞧!”華桂懇求地說。

“可惜她不容易出門,一年出門不過幾次。”

“為什么呢?”華桂問。

“因為她的父親不在家。她父親到杭州做什么局長去了,在外面娶了姨太太,所以一連八年不回家。她們母女兩人,苦守在家里,靠著取租,吃用也夠了,但心中總不快活。”

我從無聊的幻想里產出空虛的同情了,從同情里又感著悲哀,赤子之心的悲哀。我一言不發地立在黑暗里,望著河水。

“呵,飛哥兒,怎么呆住了?沒有瞧見過,知道將來是不是你的老婆呢?倒先替人家可憐,真是不害羞!”華桂帶著譏笑地說。

“不許瞎說!仔細我捶你!”我又怒又羞地,禁止華桂。

月娥和華桂都大笑起來了。

“時候不早了,應該走了罷?!痹露鹫f,于是華桂靠近她胸前去撫弄了一會。于是我們分別了月娥歸來。

市鎮上已經滿街燈火。喧嘩的聲音,響徹了全鎮。我纏在無聊和苦痛的幻想里。父親適不在店中,然而我那晚也忘記了晚餐。

我一連幾天沒有跟著華桂到埠頭上去,因為我怕月娥和華桂要拿我取笑。天氣漸漸炎熱,暑假轉眼便到了,我預備畢業考試的功課,比從前倍覺忙碌。但有時讀書倦了,夜闌人靜。心中又忽然想起——

“我總得瞧一瞧……”

華桂有時晚上也嬉皮笑臉地到房中來,談一會,但只要聽見外面父親的腳步的聲音,便又鼠一般地逃出去了。

那一晚,我有些倦了,拋開書籍,到柜臺上去站了一會兒。華桂走近身旁,把我拉到棧房里,笑嘻嘻地說:“到手了……”

“恭喜你,幾時到手的?”

“昨晚……”

“在什么地方?”

“埠頭過去的草堆里?!?/p>

“呸!狗一般的!”我笑了。

“別罵人!明天下午我領你瞧李家的少女去。”

“哪里?”我羞了。

“觀音寺的小路上?!?/p>

“你怎么知道?”

“月娥告訴我的。她明天下午也到那里去?!蔽液鋈恍叩没剞D身來跑了,華桂在后面趕來說:“到底去不去?”

“去,一定的?!?/p>

這一天,清早起來便似乎有些飄飄然了,昨晚睡得不很好,做了許多的怪夢。早餐后便到學校去,同學以為考期將至,對于功課都用心靜聽,教室里也沒有從前一般的喧嘩聲音。我的心里卻總是老在想些無聊的問題:

今天能夠瞧見嗎?

瞧不見,怎么樣?

總得瞧一瞧……

午餐后,歷史課結束后,大家都預備溫習,我便夾了書包,跑回店中,我記得途中的腳步,比平常是跑得快些了。

華桂看見我回來,便到棧房里拿了兩小捆藥材,作為到河里漂洗的模樣。在他后面跟了出去。

觀音寺離古城鎮約有一里之遙,那里的香火很盛。古城人最迷信觀音,他們無論男女,都呼觀音為“救苦救難的大士”。那天似乎是什么廟會,途中老少男女,三三五五,結隊偕行,大概都是觀音寺進香歸來的。

“仔細些,不要給賽貂蟬走過了!”華桂東張西望地說,手里還拿著藥材。

“又不認識,知道她走過不走過?”我微笑地說,眼睛仍注視著行人。

“哪一個小女子最美麗的,哪一個就是……”華桂說到這里,忽然跑向前去幾步。

我抬頭看是月娥來了,也十分歡喜。

“等急了罷,飛哥兒?!痹露鹫f。這一天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布衣,頭上戴著一朵紅花,倒也有幾分的美麗。

“李家的少女呢?”華桂不能忍耐地問。

“在后面,快來了?!痹露鸹仡^望著。

我們三人的腳步愈走愈遲了,月娥故意同我們離開幾步,表示她同我們是沒有關系的樣子。

夕陽反照在路邊林中的樹葉上面,樹葉上閃著燦爛的金光。暮鴉隊隊,在天空啞啞地飛去。月娥忽然站住了,同后面走來的一個女人招呼。那女人也不過是四十的年紀,臉上卻帶著蒼白的顏色。眉頭稍蹙,似是半生悲哀的標志。后面伴著一個梳辮的少女,身材似乎正同我一般的高。流動的眼珠,烏黑的頭發,玫瑰色的圓長臉龐,襯著粉紅色的上衣,淺藍色的綢裙。婷婷而來,似碧桃在微風中飄蕩。

“這真是活貂蟬!”華桂輕輕地說。

我迷戀在暮色蒼然的歧路上了,這樣美麗的少女,是我從來沒有瞧見過的。

然而人生的美滿而幸福的時間,終不過是轉眼的一剎那間罷。她們在前面走去了,微風吹月娥和少女談話的斷續的聲音到我耳際,那清脆而幽越的樂音。我的靈魂是被愛之烈火燃燒著了。

“跟到她們的家!”華桂提議。

“好的。”我說。

走盡那蜿蜒的曠野的小道,到了古城的后街了。黑暗開始張開它的幕。借著市上的燈光,我們還隱約地望見她們三人的后影。再轉過一條小巷,前面便是一場空地,古槐三株,直立池邊。我們模糊地望見她們穿過古槐,便仿佛聽見開門的聲音。

“大約她們都到了家罷?!比A桂說。

“應該回去了。”我無精打采地說。

校中的畢業考試已經開始了。我每日考畢的時節,總要走到那晚上走過的小巷后面的空地去望望,蒼然直立的古槐,清澈的池水,水中的幾尾小小游魚,都已經成為我的最相熟的朋友。我到那里去的時節,是瞞著一切人的,連華桂也瞞著。

“我總能再瞧見一次罷……”

我的心中常常這樣希望著,走過古槐,便是三間并列的大廈??孔筮呉婚g的屋是常常閉著門的,我于是想象這就是我愛的少女所住的家。

這里來往的行人并不很多,所以寂寥之地,能任我徜徉。但是那一天,不幸遇著月娥了,她提著滿籃的衣服,正要往河邊的埠頭去。

“飛哥兒,這里玩得好嗎?”

“我歡喜瞧池中的魚?!?/p>

“不是瞧魚,瞧人罷?”月娥笑了。

“瞧人——替華桂瞧你呵!”我滑頭地說。

“瞧我?好說!瞧李家的少女罷!瞧姍姍,是不是?”

我從此才知道姍姍是她的名字。

月娥遇見我以后,華桂也發現秘密了,不時跑來找我。我心里以為姍姍只許我一個人在那里等著瞧的,對于華桂之跑來,甚不滿意。于是便決計不走到那古槐小池的空地上來了,心里卻終不能忘情,總想——

“我應該再瞧見一次……”

畢業考試完了之后,榜出來了,我幸而還考得好,名列第二。父親很歡喜,便籌備使我下半年到南京進中學。

同時也常有人來向父親提起我的婚姻問題來,父親興高采烈,評頭論足,總不滿意。

“李家的女,姍姍好么?”

那一晚,我在柜臺上,忽聽見同父親談天的伙計,說出上面一句話。這是危急萬分的時候到了,我便靜聽父親的評判。

“美麗極了,可惜身體太弱,怕要短命。”父親搖頭地說。

這“身體太弱,怕要短命”的八個大字,輕輕地將我的心頭夢想完全打消了。愛之神呵,你不要在幼稚的少年的心上,隨便地撒下愛之種子罷,撒下了便任何雨打風吹終是難拔卻!

我為厭恨父親的評判,曾一個人躲著哭了幾次。華桂不知道底細,以為我快要到南京去了,離不開父親,所以悲傷。

“飛哥兒,好好地罷,到南京去讀書,用功幾年,做了官,再回家娶親,娶李家的賽貂蟬,豈不威風嗎?”

他不知道我的希望已輕輕地給父親迷信的思想抹殺了。我那時只希望在動身往南京以前,能瞧見姍姍一次;或者我們能夠談話,談一句話。

暑假過去一半了,父親的在南京的朋友有信來催,我于是便乘了一葉扁舟,離開家鄉。我對于故鄉的水光山色,都沒有什么留戀。只是母親沒有到店里來,臨別未見,不免神傷。而且姍姍的影子,總時常在心中搖曳。甜美的希望是沒有了,但幾時再瞧見她一次呢?

到南京之后,因為初入中學,功課匆忙,所以無聊的夢想漸漸忘卻了。次年四月,父親來信說,華桂已辭掉,是為了與人家女仆通奸生出小孩的事。我心中不禁替不幸的月娥悲傷,而且華桂又到哪里去了呢?這有誰知道?我因此又想起姍姍,她將來竟嫁給誰呢?那樣美麗而可愛的女郎!她的將來的命運是幸福,抑是悲哀?這也許只有冥冥中的神明知道。

如今,我已經八年不回到故鄉。但只要獨自在暮色蒼然的小路上走著的時節,便不禁如夢如煙地想起姍姍,她是我的第一個戀人!雖然我們不曾談過一句話,而且她的心中,到如今,一定還不知道世界上有愛她的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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