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成癮性藥物’，不感興趣……？”

杰西卡愣住了：好吧，她可以理解這句話，她當然可以理解。但……那可是美瑯脂。

那可是香料，那可是‘美瑯脂’！

財富與壽命的代表，強大的增幅藥劑，人類文明鋪展延續(xù)的基礎……

好吧，保羅稱其為‘毒藥’，是的，沒錯，因為它就是毒藥。

但這毒藥代表的是漫長的生命、強大的力量與至高的精神享受——那它就不止是毒藥，還是神物、圣物，是天賜的恩典！

不過……身為一個貝·杰，她對事物的細節(jié)感知力告訴她，面前這個男人心里翻涌的厭惡，簡直就像卡拉丹風暴季節(jié)的海嘯。

“我知道你們這兒嗑藥成風，女士。”

雷恩和氣地說，他點燃了一個小火爐，慢悠悠吹了吹杯中水，蒸汽模糊了他眉眼，這讓杰西卡勉強好受了點兒。

“作用于視覺的，作用于聽覺的，作用于中樞神經系統的——你們這兒的人有高度發(fā)達的技術，精神水平卻空虛到要用藥物或者迷信去彌補，你們甚至以奴隸思想為榮……”

他說著，憑空抽出一條毛毯，輕輕扔過去，示意杰西卡給保羅蓋上。

“但我們那兒不這樣，至少大多數人不。”他說，對她露出了一個堪稱開朗的奇異笑容。他上次這么笑，還是在和赫卡特靈魂的幻影搏命。

這不是個真正和善的笑。

雷恩這話說得泰然，杰西卡聽得恐怖。

她能領會到對方在說什么……【一些我/正常人極其厭惡的事物，卻是你們文明的傳承基礎，你們?yōu)槭裁磿@樣？難道人類，只有這一條路？】

但正因此，恐懼在她心里蔓延——為什么這樣？不，應該是，為什么——為什么不這樣？

“……為什么你不這樣？姐妹會的基因譜系記載之下，我們都受香料恩典……”杰西卡喃喃低語，“人類離不開香料……”

她不會認為雷恩是某個星球的普通原住民，所以就沒有被記載——你看他這幅樣子，哪兒有那個意思？

“我不在你們的譜系之中。”雷恩說，“也不在你們的規(guī)則之中。”

杰西卡的呼吸停滯了，她真正地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怖，它來自未知。

未知的血脈，未知的環(huán)境，未知的道德，未知的文明。

雖然語言可以溝通，兩者也同為人類，但這一刻她也感受到了一種隔閡與恐怖，就像面前存在的并不是一個年輕男性，而是一只外表與人相似、內里卻截然不同的怪物。

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文明形式的不同……

屬于一個貝·杰的敏銳嗅覺，讓杰西卡聞到了比戰(zhàn)爭更恐怖的氣息。

在某種探索欲與絕望的驅使下，她慢慢抬起眼睛。曾接受過的訓練讓她暫時穩(wěn)住了自己。于是她終于真正看清楚了雷恩的臉，那是一張除眼睛以外，與‘人’并無二致的、似乎混了大量東方人血脈的臉。

他被微弱燈光照亮，看起來英俊又柔和，即使為了照顧她的精神狀態(tài)而垂下眼睛，那神采也叫人覺得他忠誠又正直。

如此正直的人啊。她想。但巴別塔的殘垣橫亙在我們之間。

淚水從杰西卡眼中流出。她想起帝國復原地球文化時，重現的《奧蘭治天主教圣經》里一段內容。

【試想，聾子聽不到聲音。那么，既然我們沒有聾，又為什么會喪失聽力呢？我們究竟缺少什么，所以才看不見、聽不到我們身旁的另一個世界？──《Ｏ．Ｃ．圣經》】

柔和的水蒸氣朦朧了她的眼睛，宗教化的思想讓她淚如泉涌。她感到痛苦，感到驚惶，她開始思索這個人——雷恩·伯羅門薩——他究竟是不是人。

‘伯羅門薩’，她用自己習慣的‘語與音’的思維去想，這難道不就像雷電炸裂的聲音嗎？它的尾聲沙沙，像一場大雨，而‘雷恩’，或許正是‘Rain’。

在這荒蕪又富饒的沙漠之星里，一個男人出現了。

在黑夜里他穿著白衣，在干燥中他施予水源，在人人如此的環(huán)境里他并不如此，對無人不愛的美瑯脂他滿腹痛恨。

杰西卡窺視他，從他身上窺見一種溫和的冷酷，寬靜的殘忍。

而最殘忍的，是他對現狀提出了疑問。

她悲泣道：“為什么？為什么你不這樣？你不是人類，對嗎？你來自外界，對嗎？我沒有見過你身上的這些東西……你究竟是誰？難道你來自宇宙的未知一面，來自另一個人類的文明，來自與這里完全不同的地方！”

是啊，除了類人的外貌，她沒有從雷恩身上看到任何熟悉的事物。

因此，這令人痛苦的猜測從她心中萌生。

“你在我們的血統之外……你是天使，還是歸客？”她的眼睛在戰(zhàn)栗，“再或者是彌賽亞？你要為我們帶來什么？是水，還是懲罰的天火，毀滅的號角？”

“你們這兒的彌賽亞在你懷里躺著，我覺得你回頭得督促他多刷牙，哪兒有小孩子吃了糖立刻躺下的。”雷恩說，他揉了揉眉心肌肉，這讓他緩解了一下被迷信思想氣出來的頭疼：“以及，你們這迷信問題是該改改了……唉。”

他搖著頭，收起自己的東西，起身準備離開。

“至于血統……人們總是以為基因是自身的延續(xù)，來自自己的一部分將在另一個生命體內長存，如此代代相傳，就能讓生命不朽。”他說，“但對我來說，只有寵物用得上‘血統’二字。”

杰西卡看到他雪白的衣角飄動，書寫奇異文字的綠色絲綢流過黑暗，像山風吹拂的森林，那是厄拉克斯如今再也不會看見的景色。

她傾聽他的聲音，仿佛聽見有人吹響一只號角，它洪亮遼遠。

于是毀滅蔓延，從萬古之前，到未來盡頭。而現在她經歷的這一切，只是其中的一星過程。

“啊……”她痛哭一聲，抱著橫躺的保羅蜷縮起來，衷心祈禱。

對上帝，對彌賽亞，對這恍若幻夢的雷霆與大雨祈禱。

——我希望你是怪物，是天使。

她呼吸顫抖，在心里對那消失的背影祈禱，又試著讓自己遺忘他。

——那樣，我才是人。

保羅睜開了眼。

他目光悲涼，注視著他的母親。良久，他說：“睡會兒吧，我們會再見到他的……很快。”

杰西卡微微一顫。

“你不用懼怕，也不用感到隔閡。”保羅輕聲說：“我看到他來自虛空之中，來自我看不到的地方。他手持天平與劍，也托水瓶、踩在沙地與血里。他的衣袍會被染紅……媽媽，他只是洗得干凈。”

杰西卡目光呆滯，慢慢看向保羅。

她聽見保羅說：“不要害怕，你要把他當人看，就像把我當人看。那樣，他就會作為人來愛你，就像他也會愛我、愛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