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歪嘴堂官窯(七)
- 北海道
- 哈南
- 4756字
- 2024-09-03 10:03:08
景德鎮的窯頭和古董街的檔口一樣密密麻麻的,多如牛毛。只是那些檔口就象一塊壓縮餅干一般緊緊地擠成一團,讓人憋著一股透不過的氣。而景德鎮的窯頭卻是一片一片地攤開在起伏的山巒上,高低不平地蔓延開來,望不到頭尾,給了人一種無邊無際的感覺。
找到歪嘴堂便費了山九許多心機。歪嘴堂的名聲只在和他的手藝密切相關的“行業”中盛傳著,面對著歷史悠久博大而又廣袤的景德鎮再歪嘴堂也只能是石沉大海。他不知道問了多少人家,每到一個窯頭都要把眼光在每一張臉上迅速地掃它一遍。最后他如愿以償的時候他發現歪嘴堂的嘴巴沒有他想象的那樣歪得厲害。實際上那嘴巴只比正常的撅起了一點。那些做官窯的人之所以如此刻意地夸張歪曲,可能和他手頭的貨太“辣”了有關系。至于山九的想象,則完全出自于一種很容易理解并且也很愿意地去把它給容忍的理由。
歪嘴堂的嘴巴歪到哪個地步,一點也無關大局。問題是山九三顧茅廬,歪嘴堂只讓他看放在陳列室里的那些東西。那些東西雖然不是大路貨,不過耐心一點的話在其它窯頭也會找得到,并非山九所要的絕無僅有。他知道歪嘴堂是不會輕易地把好東西曝光的。陳古提醒過他,要想跟歪嘴堂做生意,得象你們大陸賄賂那些貪官一樣去請他喝酒吃飯。另外一句話也說得很神,說整個景德鎮只有歪嘴堂才是真正的一口價。一分錢都別想還他。信不信由你,跟歪嘴堂打過交道的人都聽他大言不慚地說過,給你一萬元的東西,過了一年你拿回來一萬二千元給你收下。這些半真不假的傳說至少說明了歪嘴堂的生意不是靠打廣告做宣傳來的。他的手頭一點也不缺乏客源,相反的是他在挑剔客人。他不但要把他的東西盡可能地賣出高價來,同時還要千方百計地縮小做生意的圈子,只選擇少數他認為可靠的人,盡量地無聲無息。當今的社會很喜歡炒作。實際上歪嘴堂官窯這個被極力渲染出來的形象便不是歪嘴堂本人所喜聞樂見的。
陳古教山九的那些話山九聽的時候心里頭火燒火燎的,巴不得早一天到景德鎮去拳打腳踢,可是這會兒卻象是在驗證了一個嚴酷的現實。形勢真的有點象趙平說過的那樣沒有就是沒有。不過這一回山九確實是不見黃河心不死了。他住下來了,賴在歪嘴堂這里。當然也有一些皮毛的業務讓他不是在景德鎮白吃白住。不過他一天三頭兩遭地跑歪嘴堂,兩只眼睛虎視眈眈。
這一天歪嘴堂不在窯頭。院子里象往常一樣是一坑瓷土,靠墻邊有幾個沒燒的瓷胎。幾個小工在慢騰騰地干著活兒。作坊里有七八個擠在一起的大人小孩在懶洋洋地畫畫。這種到處可見的窯景實在讓山九不敢相信這里竟然打造出了進入國際市場的名牌。
這時候作坊的一堵墻忽然動了一下。山九一怔,才看到那里原來是一扇門。門開了,露出一個很小的畫室。靠著一個小窗口,一個年輕人正在潛心作畫。
山九的心跳變快了。這個別具洞天的小畫室肯定是一個秘密的所在。他的直覺讓他相信這個小畫室其實就是這些日子來他所苦苦覓找的,他就是沖著這個畫室來到景德鎮的。他甚至認為那個年輕人是被囚禁在里頭的,是歪嘴堂用一扇隱秘的門把他與世隔絕的。把那扇隱秘的門打開了,就打開了所謂歪嘴堂官窯的大門。
剛好作坊里的那些人以及外面的小工們都陸陸續續地去吃飯了,這就給了山九一個絕好的機會。他溜進了作坊,然后躡手躡腳地把那扇門推開了。那年輕人太專心了,竟沒有發覺有人走了進來。于是山九站到了他背后,伸長了脖子。這一伸,山九便僵住了,好象觸了電一般。
官窯,歪嘴堂的官窯!
放在那年輕人面前的是一張雍正琺瑯彩玉壺春的圖片。山九的書里也有這么一張。其實書不書的一點都沒關系,做官窯的人就是閉上眼睛也會把它給認出來的。誰不知道那是國寶中的國寶。可是這一刻讓山九吃驚的不是這張圖片,而是被那年輕人捧在手中的“實物”,那個只有十幾公分高的玉壺春形狀的瓷胎。
如果山九懂得一點藝術的話他就不會那么瞠目結舌了。他就會明白世界上再精致再逼真的模仿也比不上原創偉大。何況那個玉壺春還沒有燒窯,那個年輕人描上去的只是黑色的顏料而已。然而這一刻山九盯著那個年輕人作畫時看的如癡如醉的表情幾乎會令人覺得這個時候就是把那個不知藏在哪個博物館里的真品放在山九面前,山九也會去舍本逐末的。神秘的面紗被揭開了,歪嘴堂官窯就在他的面前被炮制著。山九無比激動地感到距離自己夢寐以求的只有一步之遙了。
當然他也知道一個能夠以假亂真的官窯必須具備許多雷打不動的絕對條件。但是大多數的淘金者都栽倒在畫工這一關上頭。談何容易,什么“形似”、“神似”的,光理論的術語就一大堆的。就算你有瞞天過海的本事,描出了一幅真切而又逼真的圖像,甚至讓人拍案叫絕,可是把放大鏡一按上去,所有的都原形畢露了。但是這一刻在山九看來那個年輕人的畫工已經過關了。絕對過關。他之所以能夠如此武斷,憑的也是他的直覺,是他在古董街里積累起來的經驗。一個古董商不會只拘泥于一些細節的,他們更樂于相信用自己的嗅覺去感受出來的氛圍。在這種氛圍面前,所謂的藝術反而變得蒼白無力了。
當然他也有具體的證據。他看到那個年輕人每往玉壺春上面點上一個點描上一條線都是極其緩慢極其慎重的。這種比蝸牛爬行還不如的速度也應證了趙平說過的歪嘴堂官窯一個月才出那么幾件,要一個小盤也要排隊兩個月的神話。當時他還以為那是趙平唬他的,是危言聳聽?,F在他眼見為實了。
不但如此,在山九看來那年輕人的一點一劃是沒完沒了的,時間已經在他的筆下停住不動了。對山九來說這是一個異常新鮮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他在古董街里從來沒有過的。古董街里也有時間停住不動的那一刻。可是和現在不同,那都是在諸如陳古要把價格最后給敲定下來的時候。那一刻,他的心都快炸裂了。那個時候如果去握住那支纖細的筆的話,那只手肯定會顫抖的。當然還要一種沒完沒了的時間好象停住不動的感覺,那更是古董街里經常有的。從早到晚沒有一個客人,沒有賣出一件東西。那個時候太陽老是懸在頭頂上,拉都沒法把它給拉動。那個時候手無聊得沒事干可腦子里卻在一點一劃地不斷地描畫著。那一點便點出了一個壞主意來,那一劃又劃出了一個膨脹起來的欲望。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奇怪,這一刻那年輕人的一點一劃竟然也在山九的心里描畫著,讓他變得沉靜,心跳沒剛才那么快速。也許這也是歪嘴堂官窯的神奇之處。他是沖著它而來的,為了它,他簡直可以飛蛾撲火。可是就在他伸手可及的眼前,那支把它給描畫著的筆卻把他擋住了,告訴他輕一點,慢一點,這里是一個和古董街截然不同的世界。于是這個時候山九的眼睛只隨著那支筆在移動,他的眼前也只有那個玉壺春的畫面,既沒有一把鋒利的刀,挨近刀口也沒有一顆伸長了脖子的腦袋瓜,沒有一口豬。
那個年輕人終于告了一個段落。當他把筆輕輕地往筆架上一擱的時候,沒想到山九竟然舒出了一口比他更長的氣。那個年輕人猛地一驚,回過頭來,迅速地用自己的身體把那個玉壺春以及圖片什么的都給擋住,同時毫不客氣地要求山九趕快離開。在他把那扇隱蔽的門打開的時候他更是四下里望著,顯然是生怕眼前的情景讓人家給看到了。這個時候的年輕人和剛才什么都沒有察覺到的忘我的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離開了窯口,山九到山腳下的一家飲食店吃中飯。他要了一瓶啤酒,還有一份小炒。跟廣州比起來,這里的伙食便宜得要死。平時他在古董街里也是省吃儉用的,最近發了一點仍然不敢大手大腳。額外加上一瓶啤酒,實際上只和他在古董街吃一餐便飯差不多,不算破費。即便如此,飲食店的主人已經對他另眼看待了,問老板還要點什么。這一問又問出了山九的一碗湯來。其實不加那個湯他也是個老板,名符其實的老板,廣州古董街里開檔口的。跟陳古那是沒比的,這山望那山高。不過到了景德鎮,他不就是陳古嗎?殊不知到景德鎮來的老板雖然成群成串,可他們大多是買大路貨的,哪有幾位象他這樣的,去碰歪嘴堂官窯,虎口拔牙。
想到歪嘴堂官窯,他又變得有些心緒渙散。尤其是剛才的那一幕,搞得他還有點心神不定。拿下歪嘴堂官窯只不過是早晚的事,反正他是有進無退的。不過現在他想的是歪嘴堂官窯這種提法不很貼切,有點不公平。不錯,歪嘴堂是老板。這世上也真的是老板最尊貴。可就是一個老板也不該一手遮天啊。明明是那個年輕人畫的官窯,歪嘴堂卻去貪天功為已有。現在不是說要保護知識產權嗎,歪嘴堂官窯的提法是否侵犯了那年輕人的權益?
恰恰是在這個時候那個年輕人走進了他的眼簾。他剛剛把一口悶悶不樂的啤酒沁到了胃里頭。看到那年輕人也進到了店里,他連忙挪了一下屁股,留出了一個讓年輕人能夠坐在他身邊的空位。他想只要那個年輕人在他的身旁坐下了,那歪嘴堂官窯也就在他的身旁坐下了。
沒想到那年輕人不是上館子的。他只買了二元錢的面條然后自己回去加工。他這才悟到自己錯了。如果是歪嘴堂本人尚可,可是一個在歪嘴堂手下打工的,即便他會“制造”官窯,他也不會讓自己這般揮霍的。他以前在古董街不也是去稱一點面條回來自己加工嗎,瞧他自己才脫貧不久呢。
那年輕人也看到他了??吹剿蟊闾氐毓者^來對他說老板,剛才對不起了??赡鞘菦]辦法的,他跟自己的老板簽約好了,他的東西是不能讓人家看的。要是讓老板知道了輕則扣工資,重的話還會炒魷魚。
讓那年輕人叫他老板不知比飲食店的主人叫他老板要讓山九興奮多少倍。可是那甜滋滋的味道還沒有和剛剛潤開喉嚨的啤酒滲在一起,山九卻有點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什么,輕則扣工資,重的話還會炒魷魚?一個畫官窯的,確切地說是畫歪嘴堂官窯的居然會跟歪嘴堂簽訂了這么一個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不,那不是什么條約,那是一張賣身契。他不知道歪嘴堂給了這年輕人一個月多少工資,不過看他只買了二元錢的面條就知道他的待遇不會比蕓蕓眾生的打工仔高出多少??蓱z的家伙,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多少身價。是的,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他每點下的一個點每畫下的一條線或許只會增加他一分錢或者一毛錢的工資,可是到了歪嘴堂的手里,當然也到了他山九手里,接著還到了陳古的手里,最后要是運氣好的話還登上了蘇富比這個大雅之堂的話,那就是一筆千金,是一個連一下子就會算出是賺了多少或者虧了多少的山九也無法去把握住的數字的天翻地覆的演變。
他因此有了一個下意識的舉動。他二話沒說的就把用紙包好的二元錢的面條從那年輕人手里奪過來,然后大步走到灶臺前往火舌竄動的鐵鍋旁邊一擲,大聲說給我加工!加魚!加肉!
飲食店的主人一臉喜色,好一個老板。
山九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大喊來一瓶啤酒!再來一瓶!
飲食店的主人又是一臉喜色,好一個老板。
那年輕人被他綁架了。山九不給他一點推辭的權利,他是被強制地去品嘗這一餐豐盛的菜肴的??吹侥悄贻p人一臉窘迫的樣子,山九便想起了陳古請他到荔灣廣場去吃飯的那一幕。這個時候他很真切地理解了當時陳古的心情。一個慷慨解囊的老板原來是這么一種痛痛快快的滋味。他也希望那年輕人能夠放開一點,如同開頭他被陳古拍了一下肩膀大吃了一驚,隨后他無可奈何地放開了自己,卻吃了更大的一驚。人生就是這樣的因緣巧合。說不定他們這么一碰杯,也會象他和陳古一樣,亮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天地,從此馳上一條生財致富的新干線。不,暫時就是沒有這么一片新天地,一條新干線也沒關系,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是遲早會去圓的夢??裳巯碌倪@一刻也很使他心曠神怡。開頭他還以為這是因為自己更加貼近了歪嘴堂官窯一步的緣故,不然的話他不會有這么一種親呢舒坦的感覺。但是隨后他又立刻想到并非這么一碼事。因為他找不到自己必須為歪嘴堂官窯而請客的一點點的理由。而且他的請客不但和陳古因為他的貨賣出格了而喜不自禁不同,而且和陳古教他的必須去“賄賂”也根本不一樣。只有這一回,他不把眼睛盯死在了歪嘴堂官窯上頭。也就是說眼前的這一切和歪嘴堂官窯一點也沒有關系。管它去吧,干嘛要去刨根究底呢,有這個精力去研究一點歪嘴堂官窯還更加實際一些……三杯酒還沒有下肚,他就開始飄飄然了,頭重腳輕地竟覺得眼前這個畫歪嘴堂官窯的年輕人不是第一次才見面而是很早以前就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