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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六歲的時候(三)

  • 北海道
  • 哈南
  • 5205字
  • 2025-01-27 10:00:00

結果天斌發現自己也被困在了一座小小的圍城里。他算計著還有多少難熬的時間。等到蔓蔓從寄宿學校回來時他已經離開BJ了,不過他至少可以等到瑩瑩從成都回來。

等瑩瑩回來干嘛呢?等著看她又急急地離家而去?等著看她許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的臉色?是的,即便只有這一些,他也要等下去。命運是這樣為他安排的。瑩瑩是他的女兒,他只有這么一個女兒。

等到他聽到什么悉悉卒卒的聲音時他才記起公寓里還有一個郭阿姨。他好笑自己到BJ來之后老是陪著他的居然是和他素昧平生的郭阿姨。伸出頭一看,看到郭阿姨正在擦地板。不知道郭阿姨是第幾遍擦那塊地板了。干嘛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呢,他又不是從日本回來檢查衛生的。仔細一想,不對,那塊地板已經亮得不能再亮了,郭阿姨只不過是在把所有該做的活都做完了之后才讓自己專心撲在地板上的。于是天斌明白了,郭阿姨僅僅是不能夠讓自己有不干活的時間,她不能等閑視之。

這么說郭阿姨也讓自己緊緊地被圍困住了。天斌想起瑩瑩對他說的你別把保姆給慣壞了的那句話。這么說瑩瑩沒有慣保姆,她是說到做到的。一眼就看得出來,郭阿姨叫瑩瑩給培訓得好好的,上了軌道,有了慣性。

說實在的,如果不是當著郭阿姨的面的話他也不會反對瑩瑩的這句話。把保姆給慣壞了的話直接受害的還不是他的瑩瑩和蔓蔓嗎?而且許多保姆就是不去慣她的話。

可是對他來說也有這個必要嗎?他突然問了自己這么一句。難道他也握有在某些方面郭阿姨所必須絕對服從的權力嗎?他一下子變得有點不安。他想起了狐假虎威這個成語來了。他真想走出去對郭阿姨說別擦了,該歇的你就歇吧。可是緊接著他又楞住了。他又問自己他有對郭阿姨這樣子去說的權力嗎?

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郭阿姨慢慢地把地板擦了過來。他不由地往自己的腳下看了一下。他愈發看清自己的腳下是一塵不染的。

他也就愈發地變得不安了起來。終于,郭阿姨手中的那塊抹布抹呀抹呀,把他腦子里已經厚厚地蒙上了塵埃的一層也給抹去了。

“你別裝蒜了!你給我好好地干活!”

天斌聽到一聲吼叫。他抬起頭來,看到當班的對他瞪著滾圓的眼睛。那個日本人一開始就令天斌那樣地生厭,用那張臉去扮演一個窮兇極惡的日本兵是再合適也不過的。

那部清掃的機器在天斌的手中變得愈來愈沉重。那個長長的走廊也變得愈來愈沒有盡頭。那個日本人瞧過來的臉色也變得愈來愈猙獰。

剛到日本的頭幾年,天斌打過這樣那樣的工。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個日本工頭的嘗識。在日本人的眼中,他是一個典型的東亞病夫。他的壞運氣不僅僅如此。在他的周圍總有幾個想對他推井下石的中國人。這樣子,他就讓自己處之于雙重的包圍之中。

那一切和眼前的情景又有什么相干呢。他變得有點緊張。隔得那么久,隔得那么遠,他居然把郭阿姨想象成和當年的自己一樣身陷囹圄。

還有就是自己心中的那一聲低喚。他以為自己早已把它給忘記了。可是這一刻它卻在自己的耳邊油然響起,那么地清晰。

“瑩瑩,瑩瑩,你在哪里?你快來幫爸爸一把。爸沒力氣了,你推爸爸一下!”

小時候天斌經常和瑩瑩玩這樣的游戲。他假裝自己沒有力氣了,引得瑩瑩急喘喘地跑過來幫他做事情。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那么多次的游戲居然會是后來他怎么也沒有料到的實戰的演練。仿佛那一次又一次的游戲一開始就在暗示了那以后注定要發生的這么一個悲劇。

“瑩瑩,你在哪里?爸爸在叫你呢……”

那是一次絕對無望的求援。一個遠在天邊的瑩瑩,一個只比六歲的瑩瑩稍微大一點的瑩瑩。可是一直這樣喚著的時候,瑩瑩居然聽到了。瑩瑩說爸爸我在你這兒呢,我推著呢。就這樣那部機器漸漸地扛得動了。

他在心里算了算,他真的需要的時候瑩瑩已經八歲了。也就是說那時候他是在心里對著八歲的瑩瑩呼喚的。可是一個箭步沖了過來的卻是六歲的瑩瑩。八歲的瑩瑩是一張怎么樣的臉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牢牢地記得的只是瑩瑩六歲時的那張臉。以后許多年過去了,一旦他想去追憶,不,想去想象還沒有長大的瑩瑩是一個怎么的樣子時,他的眼前老是浮起瑩瑩六歲時的那張臉。他老是用瑩瑩六歲時的那張臉來替換,來充數,無論他在想的瑩瑩是十歲呢,還是十二歲,或者更大。瑩瑩六歲時的那張臉已經在他生命中的那一刻定型了,任怎么也無法再去把它變更。

天斌站起身來,說他想吃一點東西。這樣他就把郭阿姨手中的活中斷了,或者說結束了。其實他也可以自己動手做一些什么,可是他知道郭阿姨是不會讓他做的,而且他的醉翁之意也不在酒。郭阿姨做飯是她正常的工作,順順當當的,而讓她額外地擦地板卻無法使他心安理得。連他都奇怪自己怎么會有這么一種荒唐的邏輯推理。

看到郭阿姨在廚房里忙開了,他又想到應該和她說上幾句什么,別那么僵的,一個是等著伺候的主人,一個是竭力地服務的保姆,一目了然。可是開口了之后,他又覺得自己十分做作。他知道那些很隨意的問答明明聊補了自己這一刻很空虛的內心,他卻裝得好象什么也沒有似的,盡量地顯得那只是一個主人對一個保姆的居高臨下的關注。

“郭阿姨,你的老家?”

“河南。”

“家里種地嗎?”

“種。”

天斌還想問種幾畝地呢。他在日本看過一個電視節目,說收成的季節里從全國各地匯集來的農民工開著機器到河南去承包的新鮮事,他對那個事很感興趣。

“孩子大了嗎?”

“不大。”

“是個娃兒?”

“不,是閨女。”

“幾歲啦?”

“嗯……”郭阿姨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好象是對天斌的問話一點也沒有準備,有點嗆住了的樣子,一會兒她才接著說道,“六歲……”

天斌的筷子停了一下。有片刻的時間他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么。

“叔叔,我再給你裝一點好不好?”

是郭阿姨幫了他。郭阿姨也好象不喜歡有停頓的時間。

“不,不用了,”天斌推辭了一下,“這么說你女兒也念一年級了……不,不對,你女兒念幼兒園……”

天斌想他不該那么隨隨便便地讓郭阿姨的女兒也給超前了。

“不,她的腦子不好,念不了書。”

天斌不知說啥好。他想農村的孩子,很難做到一個個都聰明伶俐。不過他還是說了。

“至少得讓她接受普及教育,將來還是需要文化的。”

郭阿姨沒有吭聲。她忘了天斌說不要的卻又給他添了一點。

“剛才出門時忘了給蔓蔓再吃一點……”郭阿姨略有所思的,“不過學校里有一頓晚飯。”

“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天斌不知道郭阿姨是故意把話題給引開的,“現在普遍存在著一個小孩子營養過剩的問題,科學家把它稱為肥胖癥……”

天斌又停住了。他終于覺得他們的談話磕磕絆絆的不順口。郭阿姨在河南老家的六歲的女兒也患肥胖癥嗎?

他還看到郭阿姨的額上滲出了汗珠。廚房里沒那么熱吧。和表面上輕輕松松的自己形成對照,郭阿姨有點緊張。看得出來天斌的詢問比她手中的活兒更加令她難以對付。

天斌也就不再把她繼續為難。開頭他以為她是一位不善言辭的農村婦女。后來他才想到不對,她正處于試用期當中,她一定是把天斌的無所用心當做了主人對自己的另外一次面試。瑩瑩去成都之前還向他透露過了,她必須換一個,換一個合適的。瑩瑩是一個很直率的孩子,她肯定也會用自己的臉色向郭阿姨這么透露過。

就這么簡單地把一個人給替換掉嗎。天斌的心里又多了一個疙瘩。瑩瑩說她是到勞務市場去把郭阿姨要下來的。她不要的話郭阿姨不知道還得到那里去等多長的時間。多少人在排隊要工作呀。天斌聽得出瑩瑩的口氣是在說一開始她就施給了郭阿姨于恩惠。

“勞務市場?”天斌記得當時他不由得問道,“國內也有勞務市場?”

“爸,跟你說話真累,”這回瑩瑩笑了,“你光知道一個日本。”

瑩瑩的責怪也是真的,什么勞務市場什么人才交流中心他是第一次聽說。國內所有發生著的都是他的新鮮事物。每一次回國,他都必須面對著一個陌生的世界,過去的那一切變得是那般地遙遠。

要是以往天斌就不再說了,可這一次他又囉嗦了。

“瑩瑩,你就慎重一點,你看她行,會干活……”

瑩瑩掉頭望了一眼天斌,奇怪他怎么又來了這么一個令人費解的說情。

天斌和瑩瑩對望了。可是他看到的卻是晨光之中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星期天的早上,天斌用兩個鬧鐘來把自己從沉睡中喚醒。本來這個早上是可以死睡的,睡它個天昏地暗,睡它到世界的末日。到了日本之后他才知道睡覺居然會是如此至高無上的享受。可是為了多賺一點錢,他還是爬起身來,趕到一個叫高田馬場的勞務市場,希望找到一份清掃的工作。

那么多的年青人擠在一起的,大清早就散發著一股汗臭味。每當有一部汽車開了過來,人們就擁了上去,把它團團地圍住。緊接著就從車上跳下了一個當班的,一邊把一個個的人頭巡視著,一邊用手指點著被他看中的。

那些被他看中的有福了,一個個都好象是中了彩一般渾身是勁地爬到了車上。那個時候日本正值泡沫經濟時期,大量地缺乏勞動力。然而到日本留學的也有過剩的感覺,刮啦刮啦地聽到的盡是中國話。

天斌已經擠到當班的跟前了,可是當班的只把他瞥了一下,并不把他來指點。當班的是有點眼尖,天還蒙蒙的沒有大亮,卻沒有妨礙他看出天斌既沒有高大的個頭,也沒有發達的肌肉。眼看車子就要滿起來了,天斌一急,又擠上前一步。

“我大大地行!我大大地有力氣!”

天斌胡說八道的,可是他的喊聲有一股氣勢。是那股氣勢叫當班的把他多看了一眼,并且使他得到了破格錄取。

汽車開動的時候剛好有一縷初升的陽光從車窗撩了過來,照得天斌心里暖洋洋的。他有點愜意地往也是和他一樣心情的同胞門瞧了一遍。興奮之余,他竟然想到和自己挨在一起的這一伙既有點象是被關押在船艙里的被販運著的黑奴,又有點象是不顧一切地爭著去淘金的亡命之徒。

往事如斯。他又奇怪那個場景怎么會在和瑩瑩的對話中油然而生,并且在他和郭阿姨閑扯的時候再次出現。那個場景的出現使他本來就有點抑郁的心情變得更加地難過。

他也沒有等到瑩瑩從成都回來。他的生意上的變卦讓他必須盡快地趕到上海。盡管如此他的BJ之行并沒有讓他覺得有什么不值得的地方。他畢竟見到了自己的親人。人生老是重復的不就是那么一首歌嗎,何日君再來。

就連郭阿姨,也和她有著那么一種緣分。至少在她的身上不也有那么多瑩瑩和蔓蔓的影子嗎。就是郭阿姨本人不也多多少少地給了他以一個旅人的慰籍嗎。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心里有了一種預感,那就是下一次再來BJ的時候他可能就見不到郭阿姨了。

郭阿姨也好象有這樣的預感。她幾次望著他的眼神都讓他感覺到她是在向他提前說再見。那種目光很刺著天斌。那目光分明有一個幾乎讓人聽不到的聲音在向他發出很微弱的探詢,叔叔,難道你也沒辦法延長我的試用期嗎?

他就愈發感到自己是那樣地老朽而又無用。他甚至想他這么快地離去也是一種逃遁。也是在這一刻,他才后悔自己為什么不是一個能夠發號施令的父親。

“爸爸,你別那么畢恭畢敬好不好?你這種態度只會讓人想到你是好欺負的。”

在BJ上大學的瑩瑩發現天斌從日本回來探親時帶回了一個壞習慣,那就是跟人打招呼或者道別的時候總要躬下身子來。

“爸爸,你這是跟日本人學的。”

瑩瑩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的癥結。瑩瑩不喜歡日本人。他喜歡嗎?天斌問自己。他說不出來。也許他在骨子里也不喜歡。

后來瑩瑩總要去糾正天斌這種在不知不覺之中經常會流露出來的習以為常。她會調皮地在天斌就要俯下身子的時候及時地從背后抓住他的領子,或者用自己的手臂比劃出一個角度來,以正告他剛才傾斜到了怎樣的地步。

那個時候瑩瑩僅僅是在外表上批判他的與人為善,嘲弄它是一種假惺惺的東西,并且自始至終採用一種開玩笑的方式。如果還是那個時候的瑩瑩他或許會去嘗試一下自己是否還剩有多少作為父親的權威。

“爸爸,到了美國之后我才知道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能靠自己……”

瑩瑩的這句話不是針對他說的。她在向她敘述自己在美國遭遇到的許許多多的困境。但他卻把它看成了是一個孤立無援的女兒對父親的最為猛烈的抨擊。女兒最需要父親的時候他在哪兒?

瑩瑩是他心里的一塊永恒的傷,一處永恒的痛。在他已經變得混亂的記憶中他甚至聽到瑩瑩不是去了美國之后才這樣子向他說的。他老是驚惶地想瑩瑩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這樣子在向他說著了。

不會是在她六歲的時候吧。他一個人走了,卻留下了自己最愛的女兒。他想過等到瑩瑩長大了之后就把她接到日本來,然而瑩瑩長大了之后卻選擇了美國。他至今不知道瑩瑩的選擇是學業上的需要呢還是僅僅是不愿意跟他在一起。然而無情的事實卻是在地球的兩個遙遙相對的點上父親和女兒愈發千里迢迢地隔開。

這一切當然是郭阿姨所無從知道的。這一切也和郭阿姨毫無關聯。也許在郭阿姨看來這個家庭有著的盡是她所不敢想望的幸福,他們是生活在北京的金山上。

既然如此只好讓他也去對一個同樣是孤立無援的保姆默默地表示自己的抱歉吧。人經常會有那種光有善良的愿望卻對現狀一點也無能為力的時候。只好讓這個世界上所有曾經有過緣份的人都記住那首歌吧,好人一生平安。

天斌在把他的旅行箱拉到門口的時候轉過身來,無意之中向郭阿姨彎下腰來,鞠了一個躬。他不知道如果是瑩瑩在的話他會不會這樣做。他想他會的,只不過會在自己身子傾斜的角度上有所調整。

飛機升空之后天斌望了一下漸漸地被云霧給遮掩起來的北京城。他想在那開始變得模模糊糊的一片當中有一個蔓蔓的寄宿學校。這時候他看到一架飛機正在下降。他想那架飛機一定是從成都飛來的。他又一次和他的瑩瑩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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