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父親的是在孩子對他這樣那樣地指手畫腳的時候開始覺得自己老了。
開頭是在電話里,看不見女兒的臉色,只有那甜甜的聲音仍然象他的瑩瑩。天斌就說瑩瑩你萬事剛開頭千萬要注意,瑩瑩你遇到問題時要冷靜。沒有一句不是經驗之談,當然也沒有一句不是廢話。
開頭還聽得見瑩瑩隔一會兒嗯了一聲。過了一陣便不再插嘴了,讓天斌盡情地發揮。最后她說爸,我業務上的事情你不要再過問。
天斌愣了一下,象是在琢磨瑩瑩有哪個地方用詞不當。他一點也沒有涉及到瑩瑩的業務呀。他捂在話筒里頭的全是一個當父親的拳拳之心呀。
BJ的天氣怎么樣?秋高氣爽吧。天斌尷尬地轉換了話題。在日本只要話不投機時就說天氣,說天氣是萬能的??墒乾摤撨B這點也不再湊合。她說爸,我太累了,想睡覺。
飛機在首都機場降落的時候天斌有些沉不住氣。以前他只要把旅行箱一拉,拉到打的的地方排隊,然后對司機說某某酒店就行了,就算跨進了國門。開頭還會有一點游子回歸的感覺,什么祖國呀你好。后來就淡了,把背靠在的士的座墊上,盡想打盹。
可是這一回卻東張西望的。在出口的地方他還忍不住地往厚厚地疊在一起的人群瞧了一遍。他并不存有什么僥幸的念頭。他的張望和以往一樣地木然。也許他瞧得慢了一點,尤其是瞧到了青年女子的時候。他甚至把那些攤開在胸前的白紙也給瞧在眼里了。一瞬間他竟然希望在那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
瑩瑩明明告訴他說沒空來接他。爸,BJ你不會比我不熟悉吧?,摤摽偹阍陔娫捓镅a充了一句。
天斌不知道瑩瑩是在跟他開玩笑呢還是在說明她為什么沒來接他的理由。盡管他一年兩頭三趟地跑BJ,可是跟瑩瑩是沒比的?,摤撊ッ绹霸贐J上了四年大學呢。可是就算他比瑩瑩更加熟悉BJ的話……想到這里天斌停住了。其實仔細一想,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那所謂的理由都是他不想要的。
不過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里住著他的女兒。就這一點已經夠了。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讓他和這個城市變得是那樣的親近?,F在他和這個城市之間的關聯是那樣的實實在在,相比之下以前老是唱著的我愛BJ天安門卻只是一句象順口溜一般的歌詞。
剛好是星期六。于是小孫女蔓蔓便好象是瑩瑩派出的代表一般在家里迎接了他。蔓蔓撲到天斌懷里去的時候天斌覺得整個身子都酥軟了下來,緊接著又是一個有聲音的親吻。他頓時感到自己買了飛機票,千里迢迢地飛到BJ原來就是為了這么一個變得比過去沉甸了許多的擁抱。
“爺爺,米奇在哪兒?”
還沒抱個夠呢,蔓蔓就想進入下一個節目。
當然和天斌不一樣,蔓蔓的心里裝著的不單單是爺爺。一聽到爺爺要來,蔓蔓就變得迫不及待。蔓蔓不僅等著爺爺,蔓蔓還等著爺爺答應買給她的米奇。蔓蔓去日本的時候天斌帶她逛了一趟迪斯尼樂園。從此她便不要別的,只對迪斯尼系列玩具樂此不疲。
“叔叔,喝一杯水?!?
這個時候天斌才看到家里還有一個外人。
“爺爺,是咱家的郭阿姨。”
天斌有點難為情。讓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看到了一個因為動了感情而忘乎所以的爺爺。
瑩瑩回來得很遲。早已經過了蔓蔓睡覺的時間。郭阿姨已經催了幾次了。蔓蔓卻堅持著要等到媽回來。因為有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爺爺,蔓蔓哪里會睡得著覺呢。郭阿姨說不趕快睡覺的話媽媽回來要批評的。郭阿姨焦灼的語氣讓天斌聽出瑩瑩回來之后不但要批評蔓蔓,瑩瑩回來之后還要批評郭阿姨。于是天斌出面承擔責任,說把蔓蔓交給他,他來管。
他管著,管著,一直管到蔓蔓在他的懷里睡著了。
他就目不轉睛地端詳著蔓蔓的臉。那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很甜蜜地睡著的臉。他找不到這臉和瑩瑩六歲時的臉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摤摿鶜q的時候也會這樣地躺在他的懷里睡覺。那時候瑩瑩也對他說我不睡,我要等媽媽回來。
瑩瑩這樣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叔叔,你去休息吧。把蔓蔓讓給我?!?
郭阿姨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可是天斌仍然等著。
天斌終于沒有等到瑩瑩回來。那個夜里刮著很硬的風,好象是在敲打著什么似的?,摤摰墓⒂质窃诟邔樱蔚闷饎诺臅r候連開門的聲音也聽不到了。BJ的風都是這么凜冽的吧。
第二天大家都躡手躡腳的。連蔓蔓也頂多是在瑩瑩房間前面探了探頭。每當這種時候郭阿姨便會停下手中的活兒,有點緊張地朝蔓蔓望了過去。蔓蔓要是再貿然一些的話就有可能出現一個她所無法控制的局面。她壓低了聲音,急急地把蔓蔓給呼喚著。一個保姆所能夠有的嚴厲都夾到那很急的聲音里頭去了。
蔓蔓折回了身來。其實她也只是虛晃了一槍。接近瑩瑩的房間本身就是她的目的了,倒是大人過分地擔心她會把它作為一種手段。顯而易見,她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孩子。她因此也常常有自己獨特的表現方式。天斌想起蔓蔓對一顆糖果垂唌的時候總是說那邊有一顆糖果而不會去說她想吃它。
天斌就隔一會兒便瞧了一眼掛在墻上的鐘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瑩瑩再睡一會兒呢還是希望她早一點起床?,摤撘欢ê芾哿税伞?墒锹仓挥心敲匆粋€星期天。那嘀噠嘀噠的聲音不再只是一種無意義的重復。那緩緩地移動著的指針對他來說是在進行著一種互相矛盾的運行。每過去的一段時間既會讓他有類似得到了什么安慰一般的收獲同時也有他所不忍心的失去。
于是他忘記了其實他到BJ來也只有那么短短的幾天。
“叔叔,你跟蔓蔓先吃飯吧。”
飯菜已經端到飯桌上去了。連筷子都擺得整整齊齊的。剛好是三雙。可是郭阿姨卻不坐下來。
“這里不是有凳子嗎?”
“這是給瑩瑩的。”
等瑩瑩起床以后再給她也不遲呀。天斌在心里這樣說著時又突然打住了。他看到郭阿姨裝了一碗紅薯粥端到了自己面前。他下意識地直了一下身子,一句謝謝就掉了下來。
郭阿姨一怔,臉微微地紅了。
甜膩的紅薯粥喝到碗底的時候郭阿姨走了過來。
“叔叔,再給你裝一碗?!?
“不,不,我自己來吧?!?
話還沒有說完,那碗便讓郭阿姨給端走了。
瑩瑩從房間里出來之后叫了一聲爸,親了三遍蔓蔓。然后她對郭阿姨說下午一點的飛機。這一切排列得那么緊湊,天斌幾乎沒辦法把他從上飛機開始就一直揣在心里的自己的那一聲給端出來,插在什么地方??吹浆摤撃敲纯斓鼐拖蚬⒁滩贾昧斯ぷ鳎鋈挥X得連瑩瑩一開頭就給他的那一聲也是一個例行的公務。
可是沒看到瑩瑩不是也不給自己一點點婆婆媽媽的時間嗎。在這一點上瑩瑩是把父親的全盤照搬了。天斌把他在日本的生活只總結了那么一句話,忙轉,沒有一刻的空閑。可現在他不是親眼看到了嗎,瑩瑩比他還更要苛刻自己,瑩瑩比他還更加馬不停蹄。
他不由得又往墻上的鐘望了一下。這一回他只想把那指針給按住不動了。
來得及嗎?那么短的時間。他都不知道怎么去把自己的腦子轉過彎來。他的腦子里有兩個頻道呢,仿佛只要把遙控器按一下,一個披頭散發睡眼惺忪的瑩瑩立刻就會變成了一個拎著公務包坐在公務艙里的公司老板,女強人。
瑩瑩卻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一點也沒有緊迫感。瑩瑩從小就是一個麻利的孩子,做什么事情都風風火火的,連男孩子都比不上。天斌無聲地看著瑩瑩在房間在客廳在洗手間之間一閃一閃的身影。也就不過是一個女孩子的濃妝淡抹吧,什么風度啦,形象啦嘩啦啦地都出來了。
一個和在電影或者在電視里經常看到的一般俏麗的身影愈來愈清晰的時候,天斌卻覺得眼前的瑩瑩變得愈來愈陌生。
一聲令下郭阿姨便開始團團轉了。她必須幫助瑩瑩準備好自己的行李,同時得想辦法讓瑩瑩忙中偷閑地吃上兩口。相比之下是郭阿姨顯得笨手笨腳的,不是碰了桌子什么的便是拿錯了東西,有時候還把瑩瑩的路給擋住了。
爸爸,我是雇了一個保姆,可我還是不雇的好!
瑩瑩在電話里大聲地抱怨道。天斌就把心收緊了。瑩瑩情緒上的稍稍波動都會使他受到很大的刺激。他也不能理解為什么在瑩瑩的事情上老放不開自己。還以為他在外頭也是經風浪,見大世面的。尤其是他也知道在大多數的場合下讓瑩瑩耿耿于懷的只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什么都得教她,教她怎么坐電梯,教她怎么開洗衣機。你看我在外面折騰得還不夠嗎,回到家里還得面對一大堆的瑣事,煩死了!
有時候天斌也安慰瑩瑩幾句。但他終于明白了自己還是不開口的好?,摤撍枰膬H僅是一個接受她抱怨的對象。她從來不需要勸慰。天斌要是貿然說了,便過問了她的業務。
混亂當中天斌不經意地看了一下郭阿姨。大冷天的郭阿姨的臉上卻滲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坐電梯,開洗衣機這些郭阿姨肯定是學會了,可那一些管啥用呢,那一些還不算是入門呢?,摤摕┑臅r候會打電話說她真擔心郭阿姨的一口普通話會影響蔓蔓的正確的發音。要挑剔一個保姆真的是那樣地不費吹灰之力。況且郭阿姨的主人是連對自己都那么嚴格的瑩瑩。不僅如此,隨著市場的變化保姆的觀念也不斷地在更新著。瑩瑩都說了幾次了,現在象她這樣的都請大學生保姆了。
當瑩瑩的父親有時也得硬著頭皮,何況當瑩瑩的保姆。天斌在心里想道,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干嘛要出來遭這份罪呢。在家里不會沒有一口飯吃吧。天斌在日本看電視時就知道現在國內的貧困鄉漸漸地少了。
“郭阿姨,你慢點。你看我能做一些什么……”
“爸——”
天斌突然聽到瑩瑩在叫他。有什么事會讓瑩瑩叫得那么急呢?天斌回過頭來,看到瑩瑩嚴厲的臉色?,摤撘f的都在那上頭了。
天斌楞了片刻,終于明白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錯。也許他真的有點好笑,這不會是在哪個屋檐下的萍水相逢吧。
在天斌到臥室里拿一個東西的時候他被瑩瑩叫住了。
“爸,你只不過是作客幾天,你別把保姆給慣壞了!”
天斌慌慌張張地又掉頭瞧了一下。他擔心瑩瑩的聲音太大了。他只希望有哪一堵墻能把瑩瑩的聲音給遮住。
瑩瑩沒有具體地說明她生氣的理由。有些話不用瑩瑩說出來天斌也應該是知道了的。天斌早就聽說了在國內雇保姆是怎么樣的一回事。也許那是一種偏見,是一種炒作吧,意思是說不到實在沒辦法實在非雇不可的地步的話,還是不雇的好。
也不知道天斌心服口服了沒有。這一回他不但過問了,他還直接干預了瑩瑩的業務??墒潜冗@更讓天斌擱在心頭的是瑩瑩在無意之中糾正了他的一個常識上的錯誤,那就是他是來作客幾天的。原來他還以為自己是回到了家里。
連蔓蔓也抬起了頭來。她正和米奇親熱著呢。
蔓蔓當然不會責備他。不過被媽媽給責備了的爺爺是一個什么樣子卻是她想看的。但是她還沒有把爺爺給端詳個清楚就看到爺爺也在看著她,她連忙低下頭去,裝做什么也沒有看到的樣子。只是天斌再一次去看蔓蔓的時候,他看到蔓蔓把米奇拿在眼前作為掩護又把爺爺給偷看了一下。
就這樣蔓蔓把自己給藏匿著。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學會去把自己給藏匿的。然而最后卻是一個她怎么也無法藏匿得住的場面。既然如此,蔓蔓便勇敢地去和它面對。
“蔓蔓,媽過兩天就回來。在家里要聽爺爺和郭阿姨的話,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
瑩瑩第二次把蔓蔓抱在懷里親著。蔓蔓則用手摟住瑩瑩的脖子,溫順而又馴良。她知道這一次的擁抱和剛才的一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可是她仍然平靜地加以接受。在這只屬于她的一刻里她也沒有給媽媽添麻煩。她好象不是在等著讓媽媽來對她說什么,反而是在用她無聲的叮囑去對媽媽說路上小心。
又是一次閃電式的出差?,摤摏]有騙蔓蔓。兩天就是兩天。她到成都接一個項目,速去速回的。
也沒有騙的必要。兩天是一個怎么樣的時間單位,蔓蔓還不能夠感性地理解。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辨別天數的不同在量上面有什么區別還有一定的困難。況且她早已經不會對著一個背著行李出遠門的畫面流眼淚了。她知道對她來說媽媽的出差就象她去上學一樣必須送客留步。和別的光會哭哭啼啼的孩子不同,她全力地讓自己投入到爺爺買給她的米奇身上去,在那里有一個夠她避開風浪的世界。
倒是天斌的心里怪難受的。他早就知道瑩瑩的忍心了。在美國的時候沒有保姆,一忙起來瑩瑩就把蔓蔓隨便往哪里一擱,象一塊磚頭一樣地把蔓蔓拋來拋去。那也沒什么,眼不見為凈,不去想的話不就罷了嗎??墒沁@一回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令他不由地心酸。于是天斌就不再去期待瑩瑩會抽空來對他也說一聲什么,哪怕那又會只是一句例行的公務。短短的一聲也會占用時間的,如果也有他一聲的話,他想就把那會被他占用的留給他的蔓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