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窯談何容易。山九和趙平談的官窯指的是清三代的粉彩五彩琺瑯彩斗彩之類的,是景德鎮陶瓷的精粹,自古以來就是人們拼命模擬爭相仿制的對象。不過這技術的問題和山九一點也沒有關系。窯里頭的事情山九懂個屁。說山九不知天高地厚,一是指他沒有資金,二是指他沒有眼力。一個一萬元的東西他訂做得起?定做完之后他怎么鑒定那東西值一萬元?……
第二天一早醒過來,山九頭腦有些冷靜。對著那個好象伸手就摸得到的屋檐,他覺得自己夢寐以求的不會是那么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很明顯的,趙平的話不能夠一一聽信。趙平說這一類的定貨是絕對不能給別人看的。他不是讓自己給看了嗎?說他老實,讓他開開眼界說不定是個借口,其實是要牽著他的鼻子,引他上鉤。他真要向趙平定了貨,誰能保證趙平不會去對別人也說你很老實,讓你開開眼界。這樣一想,又有了新的疑點。趙平說那東西仿得和真品一模一樣了,說得條條是道??哨w平就是換一個東西對他這樣說的話他還不是瞎子摸大象,完全一個樣。這一下,山九大夢方醒。對了,趙平只是在開拓客源,和他站在檔口里向客人們推薦這個推薦那個沒什么兩樣。所不同的是他是赤裸裸的,每一句話都象是在竭力證明要是不買的話將會痛失發財的良機,蒙受重大的損失。而趙平就鬼了,不動聲色地玩一些欲擒故縱的雕蟲小技。
把趙平給看破了,山九很得意。他不但沒有退避三舍,而且因為知己知彼了,反而更加地蠢蠢欲動。趙平要是個純粹的好人,這古董街反倒沒什么生意可做。混到現在,他算是明白了有人想白給你好處,你最好是退一步而三思這個人世間很普通的道理。明白了便沒什么可怕的了。他自己現在不也常說嗎,在古董街不僅要看哪個古董是真的,哪個古董是仿的,還得看哪個面孔是真的,哪個面孔是仿的。
趙平推薦給山九的第一個精品是雍正的粉彩盤,沒有鋪墊的,一口價一萬五千元。山九有了心理準備,強抑住自己,基本上做到了不動聲色??墒钱斔涯潜P子給捧住的時候手還是微微地抖了一下。說實在的,那東西太漂亮了,誰看了誰喜愛,誰看了誰心動??墒巧骄艣]有讓自己一味地沉湎,在趙平一本正經地敘說著那釉彩是如何的肥潤,畫工是如何的精致的時候,山九的眼前晃動著的不再是那些畫在盤子里的樹呀,花呀……他的眼前是一把鋒利的刀,挨近刀口的是一顆伸長了脖子的腦袋瓜。狠下心來,山九說一萬五就一萬五,給我兩天的時間,成交了給你現金,不行的話還你。
口氣錚錚的,趙平聽了卻笑了。
想得倒美。借有借的規矩,兩天的話三萬整,時間長了,價格也跟著漲。
山九把嘴唇咬了一陣,終于豁出去了。他最后的計算十分簡單。管你是三萬五萬的,兩天以后我拿來還你,那還不是讓我給白玩了?
山九把這個定做的官窯小心翼翼地揣在懷里從玉泰的檔口前面經過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這個小玩意兒還有一個功能,就是讓他來對玉泰出一口氣。雖然沒辦法指望它替自己報一箭之仇,可是用它神氣一番沒問題。
因此他走進玉泰的檔口時便顯得很和氣的幾乎讓玉泰感到吃驚。這陣子兩個人相見的時候山九都是咬牙切齒的。
給你看個東西吧。山九很低調地說明了來意。他的態度也謙遜得好象有什么學術上的問題需要商榷似的。這樣他就把玉泰在看那個東西之前和之后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盡收眼底。隨后他就很輕松地說這是給臺灣客定做的,對方過兩天來取。不用說那是胡扯,饞人的。他同時還從玉泰變得眼紅起來的神色中進一步證實這個盤子很有價值,確實是一把利刃,等著他去出鞘。
怎么樣,這東西……玉泰終于吞吞吐吐起來了。這可是山九所沒有想到的。原來他只是鬧著玩的,沒想到卻把玉泰給勾引了。看他眼里的那種欲求,知道玉泰是守不住自己了。古董街里的娼婦。山九在心里罵道。可是有生意做還猶豫個什么,他山九和玉泰其實是一路貨色。只是剛才他在和趙平交涉時是睜著一只眼把陳古給瞄著的,目標一直很明確。這陣子他和陳古的生意做糊了。想起來心酸。陳古說,他是有心和山九做生意的。這話更讓山九揪心,急不可耐。這回有機會了。陳古一開始不就告訴他,他是做高檔貨的,越值錢的東西他越喜歡。于是山九在陳古和玉泰之間分出了輕重緩急。到玉泰這里來是吊他胃口的,恢復和陳古的關系重新取得陳古的信任才是當務之急。
可是玉泰又開口了,而且架子放得比剛才更低。他說下午自己有一個客人要來,可能喜歡這個貨。要是山九有心的話,把這個東西借給他半天就夠了,三萬五怎么樣。至于那東西是給臺灣客定做的還是給新加坡客定做的,下次再說。反正是泥巴捏的,火燒的,要多少有多少。
一定是山九讓鬼迷住了心竅。玉泰那種忍氣求財的商人風度也讓他有點動情。而且玉泰出的價錢也確實不菲。熬一個下午五千元的輸贏就出來了。眼下在古董街能抵擋得住這么一個誘惑的恐怕沒幾個人吧。
就用這官窯來讓自己在玉泰面前風光一回吧。他還是第一次看見玉泰這樣對他唯唯諾諾呢。這么快地就讓玉泰置換出這么一副模樣來,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這種痛痛快快的感覺就算值不了五千元,可也有賺頭。一分本錢都不花的,白賺。
結果是皆大歡喜。在指定的時間里玉泰當面點給山九三萬五千元人民幣,山九自己扣下五千,然后又如數地轉給了趙平。原來貨幣流通就是這么一回事。就單價而言,山九獲取的利潤創下了自他開檔以來的新記錄。那個曾經讓山九大吃一驚的桃花紅瓶只帶給他比現在少了一半的飄飄然。他尤其不斷地回味了玉泰把他送出檔口時的很有人情味的笑容。他甚至發現玉泰也是一個很和善的人,如果不是因為生意的話他們本來盡可以和睦相處,甚至能夠親密無間。不,就是生意上的矛盾,只要求大同存小異,他們也能夠象現在這樣攜手與共,創造雙贏的局面。
接下來他到荔灣廣場去得常了。他相信自己也有了在那個地方消遙自在的身價。他身上那紅紅綠綠的光彩不再只是霓虹燈給染的,他自己也有光彩折射出來,和周遭的相映成趣。那些法國料理,四川菜什么的他也不再只是探著頭窺視了,要是咬咬牙關的話,他也完全能夠進到當中去堂堂就座。他之所以還保有著冷靜,那是因為他接受了多年的傳統教育,不會輕易地忘本。就連瞧著進進出出的女人的扭動的屁股,他也覺得有了比以前更加清晰的透視效果。
和開頭賣給陳古桃花紅瓶一樣,大概一個星期之后的有一天他看見陳古和玉泰兩個人醉醺醺地從店鋪里走了出來。他是完全不經意地看到了那兩張喝得紅紅的嘴臉的。如果他是一張接著一張地把它們給過眼的話,他就不致于會象現在那樣好象是被什么東西給一下子擊中似的。瞬間,他那已經賺到手的五千元開始急劇地貶值。另一方面,原來他就覺得有可能被玉泰大撈了的一把卻開始通貨膨脹。當然不止是五千了,六千、七千……一下子就跳到了一萬。接著又翻番,二萬、四萬……剛才他還是一個盈利的商人,突然間卻出現了赤字。統計報表上的那支箭頭急轉直下,他也就一下子掉進了一個冷徹骨髓的冰窖當中去了。
陳古不但請玉泰吃飯還請玉泰喝酒尤其刺痛了山九的心。古董街里不時會有香港客殺了一口肥豬以后喜不自禁地回頭來把開檔口的給款待的佳話。做生意的都懂得飲水不忘挖井人。做生意也最忌忘恩負義。陳古不是因為那個桃花紅瓶讓他平生第一次握著一把有鋸刃的刀去割斷一塊帶有血絲的牛肉嗎,那有紀念意義的一幕不是他津津樂道夸夸其談的話題嗎?當然無論是如何地頭腦發熱,他都沒有忘記使用匿名的方法,有時候陳古成了一個臺灣老板,有時候又是一個新加坡大亨。山九之所以這樣做那當然是因為有一個十分明白的理由,可是這種刻意制造出來的曖昧卻也增加了他敘談中的傳奇色彩,更能夠讓聽著的人垂涎欲滴。
兩瓶啤酒本來也不算什么。可是一滴水卻映出了一個大海。在山九的想象中玉泰因為他的盤子而獲取的暴利已經是一個天文數字了。他必須以牙還牙。他不能不以牙還牙。痛定思痛,他一下子拿定了主意。他狗急跳墻了。等到他從背后看到陳古和玉泰分手之后他立即掛通了陳古的電話。這種急不可奈也看得出這一刻的山九是如何地妒火中燒。
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陳老板你要不要官窯。這真是開門見山,一針見血。陳古在電話那頭一愣,隨口說了一聲要。其實這時陳古的腦里還沒有轉出山九是哪號人呢,他只不過因為山九的一句官窯而來了一個條件反射。山九接著說陳老板你要不要雍正盤。這時候陳古的聲音才有些走樣。隨后他才反問你是不是那個賣桃花紅的山九。山九便很神氣地回答說,正是,是本人。
因為知道了是山九,陳古反而有點松勁,好象有一副重擔被他從肩上卸了下來。接下來他嘿嘿一笑,問山九你是什么樣的雍正盤,口氣之輕蔑,除了山九之外別人不可能會有那么深切的感受。一霎間,又是一股火沖上來,被燃起的既有新仇又有舊恨。
我怎么會沒有雍正的盤呢,告訴你,是粉彩梅樹文盤,古月軒的!
什么?!——你,你說得具體一點好不好……
好,你聽清楚,我說尺寸。盤子的直徑是17.3cm,高度3.5cm……
什么?!——你量好了沒有?……
再說畫面。那棵梅樹畫得和書上的一模一樣,右上角還有兩行詩句,左右兩旁共有三個印章……
什么?!——你這盤子現在在哪里?……
山九的心猛地一跳。對他來說這才是關鍵的一刻。好說歹說,其實都是在佯說。山九要的只是陳古的這句問話。沒有這句問話,山九的電話就白打了,水中撈月一場空。
陳古終于問了。不,陳古肯定要問的,非問不可。山九的心里有這個自信。否則的話山九不會掛這個電話,下這么大的一個賭注。等到山九覺得自己已經讓陳古夠受了,他又一咬牙說道,那盤子賣了。陳古便完全亂了套。只聽見他垂頭喪氣地問道,賣到哪里去了,賣給誰了……
這會山九不僅知道陳古肯定要這樣問的,他還知道陳古是多么希望山九能告訴他那個盤子賣給了新加坡,賣給了臺灣……可是山九卻說他把盤子賣給了香港,賣給了哪位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