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涉谷并不是隨時隨地就把小指頭伸出來的。在大多數(shù)的場合中他都是嚴肅正經的,有一副長者的模樣。和欣欣在一起的時候他也多半是談人生,談社會。自從涉谷成為了欣欣的擔保人之后,按照入管局規(guī)定的對被擔保的外國人進行生活指導等等也就成為了他們談話的一個綱領。日本也有變相的政治思想教育。
直到正規(guī)的課程都完成了之后他們才會有一些輕松的文娛活動。而進行的方式不用說是由涉谷講授,欣欣則側耳傾聽。欣欣當然知道在必要的時候加進一點調料,讓涉谷保持濃厚的興趣,同時也讓涉谷明白他沒有偷懶,他有他的分工。
涉谷談的幾乎都是他在海外的風流史。他說他到韓國出差的時候,韓國的公司為了招待他,先讓妓女輪番替他斟酒。這樣就是喝得酩酊大醉了也不會看錯哪一張臉是自己中意的。他說他喜歡泰國的女人,泰國的女人能夠長期地交往。而且他都是有選擇地使用辭句,沒有下流的日本人在說到這類話題時的滿口污穢。因此欣欣甚至覺得涉谷的談女人有一種格調,在這個絕對黃色的社會里有一點陽春白雪。
尤其是他聽到每一次涉谷都要叮囑說他的話屬于高度機密,對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他只把這些告訴欣欣一個人的時候,他因此對涉谷更加敬重了。能夠如此慎密如此嚴肅地對待男女之間的隱私在日本已經算是正人君子了。而且比起被激起的沖動,更讓欣欣感到滿足的是他所得到的信任。他看到他又從涉谷那里得到了某種許諾,某種保證,他和涉谷之間有了更加牢不可破的紐帶關系,他們貼得更近了。
那一天涉谷說他懷念一個叫春蘭的臺灣女人。
那時候欣欣剛好又把眼睛盯在那張照片上。他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這樣地盯著看了,因此他一直對涉谷關于人生關于社會的談話沒有聽得那么專注。問題在于他對自己這般掉以輕心一點也沒有覺察。他的眼前老是出現(xiàn)的是那一天站在門口向他說“我叫京子——初次見面,請多關照!”時那個女孩子的那付神情。
終于,模糊的記憶變得清晰了,最后栩栩如生。他斷定了,他對自己說一點也沒錯,那張照片上的女孩子是山口百惠。那個站在門口對他說“我叫京子——”的女孩子也是山口百惠。她們都是山口百惠。
緊接著他心里出現(xiàn)的念頭是她居然會是涉谷的女兒。
奇怪,對他來說涉谷是那樣的至高無上,而他竟會希望她不是涉谷的女兒。他是多么地糊涂呀,涉谷有那么一個象山口百惠一般的女兒對他來說又何樂而不為呢。他不是說過涉谷的所有的光澤都會映到自己的身上,涉谷的有型的無型的財產里都有只屬于他的付加價值嗎?他簡直可以拿這來吹噓一番,讓那些在日本的和他一樣饑餓的同胞們流一些口水呢。遺憾的是他竟然放縱了自己的想象,拒絕了一個他一點也不用花本錢就能夠拱手捧出的恭維。
難道他就這樣地來對待他的恩人嗎?難道他忘記了自己即使在指鹿為馬的情況下不也應該點頭稱是嗎?
可是那女孩子不應該是涉谷的女兒,不,她怎么也不是。她怎么會是呢?電視里的山口百惠根本沒有一個象涉谷這樣的父親。
他老是在心里這樣說道。他始終沒有讓自己折衷。
他還為自己想出了他為什么這樣做的理由。那就是沒錯,涉谷是他的恩人,實實在在的,重如泰山。而電視劇里的山口百惠的父親算什么呢?只不過是殘存在他記憶中的一個片斷,是一個已經變得模糊起來的形象,輕如鴻毛。
這樣區(qū)別了以后他的心里變得輕松了一些,他甚至感到有點滿足。他無端地割斷了涉谷和京子的關系,狡猾地讓恩人的涉谷和虛擬的山口百惠分別生活在兩個只屬于他的現(xiàn)實和理想的世界里,相安無事,并且各盡所能。有了他們,他便讓自己有了在日本混下去的足夠的資本,他不再孤苦憐丁了。
可是突然間來了一個叫春蘭的不速之客。來得不看時間,不看地點。以往的話欣欣肯定要問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長得漂亮嗎?需要的話他還會有一些啟發(fā)式的或者叫引伸式的發(fā)問,比如說是高山族的?或者是國民黨高官的女兒之類的來表明自己對臺灣并非一無所知,自己想知道的心情迫不及待??墒沁@會他卻漠然無情地望著涉谷,仿佛在說哪個春蘭,他根本就不認識。
涉谷就有點懷念不起來的樣子。他必須一一地介紹背景,甚至自己去鋪墊。他不習慣開門見山。他又不是說書的。沒看到電視節(jié)目播放時總要雇一大幫人在一旁拼命地拍手和起哄嗎。
欣欣不安地望了一眼涉谷。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敗壞涉谷的興致。他甚至看到涉谷的眼里有對他的一絲期待,顯然是在等著他趕快進入角色?;艁y之中他不加思索地就問道:“臺灣是一個美麗的寶島,臺灣跟日本一樣有許多溫泉,你去過臺灣的溫泉了嗎?”
涉谷這才有點高興。
“對!對!我就是跟春蘭一起去泡溫泉的,臺灣跟日本一樣也有男女混??!”
欣欣又急急地找尋逃遁的路。
“你跟我說說臺灣的風景好不好?不,你說一下臺灣的水果。臺灣的水果世界聞名,什么香蕉,菠蘿……好吃得要命!”
“你說對了,臺灣的水果!你知道最好吃的是什么?最好吃的是檳榔!告訴你,春蘭就是賣檳榔的姑娘。你知道在臺灣賣檳榔的女孩子都穿著赤身露體的衣裳……”
叫春蘭的臺灣女人一定是一個丑八怪,叫春蘭的臺灣女人一定是一個放蕩的妓女。他當然想是那個春蘭把涉谷給勾引了。讓涉谷有一點受害者的意識會使欣欣在心里好受一些??墒巧婀葏s指了一下桌子上的照片,神秘地說道:“春蘭比她還要年輕呢!”
涉谷顯然是讓欣欣有機會說“你真棒!”,然后露出一個驚奇得不得了同時也要有點羨慕的表情。他們之間已經這樣子搭檔了好多次了,眼下只不過是再操練一遍,或者說再重復一遍而已。可是這回亂了套。
“住口!請你停?。∧銊e再說下去!”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欣欣一直為自己這聲瘋狂的呼叫而心有余悸。他居然能夠對涉谷如此大喝一聲?他相信其性質之嚴重甚至有可能斷送他在日本的前途。他一次也不敢去重新在眼前浮現(xiàn)出當時涉谷那張驚駭?shù)脽o以復加的臉。當時掠過他腦際的只有那么一句話,完了,一切都完了。
讓那個春蘭去死吧,她把他的山口百惠給玷污了。欣欣是因此而不由自主的。那個時候千鈞一發(fā),那個時候有一場需要他奮不顧身地去搶救的險情。
后來他不得不去感謝上天在冥冥之中保佑了他。危機是這樣度過的,欣欣慌稱他是怕涉谷的女兒在外頭聽到涉谷在說著什么,聽到了那還了得。他故意說得結結巴巴的,他的糟糕的日語也在掩飾他的語無倫次。很濃很濃的火藥味被沖淡了,化險為夷。涉谷急著想重新沉入到對往昔的回想中去,結果讓欣欣僥幸了。
欣欣覺得自己經受了一次嚴峻的考驗,度過了一個生死關。他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連著兩次進行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說明他已經在日本混出了模樣,具備了以不變來應萬變的生存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