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小白菜
- 我傳:一個男人的三生三世
- 王琪博
- 5269字
- 2014-12-30 17:04:34
我可憐小白菜,還是可憐那個與我青梅竹馬的女人?
父親來信說,母親摔了一跤后落下病根,手腳一直有些顫抖,拿筷子都很費力,幾次到醫院檢查都不知是什么原因。我非常想家,想見到父母和兩個妹妹。被學校開除的事已過去半年,那份傷痛被時間、被經商成功的喜悅沖淡了許多,想母親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原諒我了吧?
咖啡館賣掉以后我沒什么牽掛,等到毓娒一放寒假,就帶上她一起回達川市的家。
乘上那趟熟悉的列車,一路上車窗外的山水風景依舊,如今的我已然變了。我的身份改變,不再是學生,身邊帶著漂亮女友,懷里還揣了不少錢。
我把毓娒摟在懷里問她,這時候是個什么樣的心情?毓娒說她心里既高興又有些緊張,不知見了我父母和家人該說些什么?等她大學畢業了就嫁給我,做一個好妻子。
列車終于停在家鄉熟悉的站臺上,故土熟悉的山山水水是那么親切,讓我把這大半年來有家難歸的羞愧拋得一干二凈。
達川市是位于大巴山深處的地級小城,鳳凰山和雞公山這兩座雄偉的大山夾著一條清亮的洲河從城中央靜靜地流過。小城在山腳沿河而建,兩座古老的橋連著南北兩岸。這些年隨著經濟的發展,小城不斷地向兩岸的山上和洲河的上、下游延伸,每次回來都覺得城區又大了很多,看著不斷冒出來的新建筑,我不知道生態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我牽著毓娒的手一路小跑回到家里,門一開父親就伸出雙手與我緊緊相握,在我的印象中還是第一次被父親這樣禮遇,讓我受寵若驚。父親真是太激動了,嘴里不住地說:“回來了,你們可回家來了。娒兒也來了,歡迎歡迎,我代表全家歡迎你!”
母親用顫抖的手拉著毓娒,久久不放,生怕一放開她就跑了。兩個妹妹一口一個娒姐姐,圍著毓娒問這問那,見哥哥給她們帶了一位準嫂子回家,那份高興勁兒像是幾個年疊在一起過。一家子寒暄好一陣才在客廳里安坐下來。
這年的春節我們一家子過得非常愉快。我禍后得福,儼然一副成功人士返鄉,未來的兒媳婦乖巧、孝順,為父母賺足了面子。人都是勢利的,鄰里鄉親對我們家不得不高看兩眼,過來拜年時的羨慕之情明擺在臉上。父母感到由衷的幸福,不時地望著我們笑,背轉過身去也偷著樂。
大年初三我們全家要去陀壩給舅舅拜年,這是每年的慣例。父母的祖輩們都生活在陀壩這個貧瘠的山村里,母親原是陀壩的一名鄉村教師,在我10歲的時候調到城里,到父親廠里的子弟學校教書。我也就在那年隨著她離開了那里。
陀壩的一草一木、一季一歲都留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一路上我顯得非常興奮,一山一彎、一水一灘都對毓娒指點:
我曾在這橋下摸過螃蟹……
我曾在那山后面掏過鳥巢……
下公路走三里田間小道來到河邊,坐渡船到對岸再走十里山路看見我舅舅家,一座門前屋后果樹掩映的農宅。
舅舅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外公外婆是地主,家里成分不好,一直未能娶上媳婦。三十歲上下時,媽媽跑爛腿、磨破嘴才替他找到一位。舅舅人很正直,比別人吃苦耐勞,又不在乎個人得失,這些年來一直當著村長,在村民中威信很高。
我們一到,左鄰右舍的鄉親們都聚到舅舅家來了,他們中間有父母童年時的伙伴,也有我兒時的同學、朋友。這里的人和土地一樣質樸,表情像地里的莊稼一樣動人,笑起來聲音像門前小河里的流水,誰都與你好像很熟悉,很親切。鄉親們有的拎來一只雞,有的拿來幾個柚子,有的提來一塊肉。我們把從城里買來的糖一次次分給大家……
人群中我一眼認出珍蓮,她遠遠地望著我,想與我說話又不敢上前。
珍蓮比我小,應該二十歲剛出頭,卻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當年櫻桃樹下的那個小女孩,曾經是我進城以后魂牽夢繞的,她紅撲撲的臉蛋,兩條微翹的辮子,一對水靈靈的眼總是晃在我的眼前。她家門前有一大片櫻桃樹,別的孩子去摘她家櫻桃,她不許,唯有我每次走到她家門口,她會主動叫我去摘,走時還為我包一包她挑的櫻桃帶上。
珍蓮左手抱著一個嬰兒,右手牽著一個小女孩。我上前和她打招呼,她紅著臉,忸怩地說:“城娃,回來了哇。”
城娃是我幼時的小名,我說:“是啊,珍蓮!回來看看。一切都沒什么改變,只是我們都長大了?!?
我的話是看到珍蓮這個樣子,有點感慨命運的無奈,我指著她抱著和牽著的孩子問:“這都是你的小孩嗎?”她像小時候一樣紅著臉“嗯”了一聲。
我蹲下身來,手里拿著糖對她牽著的孩子說:“小妹妹來吃糖,幾歲了,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怯生生地伸出手接住糖,一言不發。我憐愛地摸了摸她那紅撲撲的小臉蛋,她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
珍蓮連忙對小女孩說:“快,謝謝叔叔。”小女孩傻傻地盯著我,眼里有些濕潤,隨即又笑了,向我點了一點頭。
珍蓮告訴我這個小孩叫小白菜,兩歲多了,還不會說話。我雙手抱起小白菜,心里充滿了憐愛。她傻傻地盯著我,嘴唇嚅動著,似乎要說什么又說不出。
我心一酸,嘴里不住地說,小妹妹乖……乖,我再給你拿糖……聲音竟有些哽咽。
毓娒抓著一把糖過來,把小白菜的兩個小口袋裝得滿滿的。小白菜又沖我點了點頭,她看我的眼神就是小時候珍蓮的模樣,充滿信賴、友愛和溫存。
晚上從舅舅那里得知,上前年珍蓮嫁給了趙家的丁三,兩年沒懷上小孩,怕不能生育,他們就從人販子手中買下了小白菜。買下這個孩子不久珍蓮就懷上了。不幸的是丁三在山上抬石頭時從上坡上滾下,左腿被摔斷截肢,花了一大筆醫療費。加上買小白菜時借的八百元錢還沒有還上,欠了四周鄉鄰很多錢。
舅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珍蓮的負擔太重了,她不僅要拖著兩個孩子,還要照顧喪失勞動力的老公。替他們家算算,就是縫上嘴不吃不喝,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夠還清欠債。”
毓娒和我舅媽聊了一會兒過來,舅舅說珍蓮的話題也就打住了。
毓娒要舅舅講我小時候的事。舅舅就講我才五六歲就敢下河摸魚,幾次差點淹死;為追累一只鳥兒,追了幾座山也不舍。
小時候大人逗我玩,說鳥飛累了就會停在枝頭或者地上,只能走不能飛,有本事的人就能捉住它。為驗證這個話,我從小到大跋山涉水追過無數次鳥,從未見過一只飛累的鳥兒。
小時候我是村子里的孩子王,甚至比我歲數大一點的小孩都很聽我的話。一次我組織了十幾個孩子準備玩打仗,我們頭上戴著桉樹葉編的帽子,手里拿著木棍,我威武地站在一個土堆上給部下做戰前動員,宣布出發開戰的當兒,我舅舅從背后伸過手來,擰住我的耳朵說:“出發到哪里?跟我回家去?!蔽椅嬷涔怨缘馗亓思摇_@么一來我徹底喪失了威望,手下的兵再也不對我言聽計從,誰愿意跟一個挨打司令南征北戰?幸虧珍蓮四處做工作,發了好幾筐的櫻桃才使我重招舊部占山頭。
如今舅舅再提這件事,說他知道傷了我的自尊,也知道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地怨恨他。他樂呵呵地說,“那年頭,我不管你,你可要翻天的哦!”
這件事又讓我想起了珍蓮,我走后,珍蓮還經常把家里好吃的東西拿過來給我舅舅。她說,等我哪天回來了留給我吃。珍蓮小學畢業就輟學了,她父母認為農村女孩子讀書沒啥用,不如早點學干農活。珍蓮讀書很用功,成績在班里數一數二,要是讀下去一定會考上大學,那樣哪會窩在農村過現在這種受苦拉債的苦日子?
夜深了,舅舅幾次催我和毓娒睡覺,可我一點睡意都沒有。我索性將話題又轉到了珍蓮身上。
舅舅說鄉親們看珍蓮守著個廢人丁三,還要拉扯兩個小孩,日子實在難過,都勸她將抱養的小白菜給別人家養,卸下一點負擔。珍蓮舍不得,一提這個事就哭。
我也不清楚為什么,馬上接過話來說:“要不我帶小白菜走,我們收養她?!?
舅舅愣住了,他大概不敢相信我說的。毓娒則沖我莞爾一笑,也沒有太當真。直到我對舅舅說,“珍蓮會相信我,我收養小白菜她不會不同意?!本司瞬畔嘈盼沂钦J真的。
舅舅說:“小白菜這可憐的孩子要是能帶到城里去生活,那可是前世燒了高香,這輩子從此改運了。只是你和毓娒還沒有結婚,這事不合適。你爸媽也不會同意?!彼麌@了一口氣,“小白菜是個棄兒,又啞巴,真可憐。珍蓮和丁三對她雖好,跟自己親生的沒什么分別,奈何她家現在這種情況,扛是扛不下去的,累死珍蓮也全不了這個家。人呀,就得認命,生是哪種命,就得那樣去過?!彼f出了他的擔心,小白菜要是日后送了個不三不四的人家養,那真是雪上再加霜。
我越聽越心酸,心中不由生起一股俠義豪情,我一定要帶小白菜走。我說我可以養她,讓她讀書,讓她長大成人,讓她以后不再受苦。
我用求助的目光望著毓娒,等她的期許和支持。毓娒知道我是一個凡事不在乎,但在乎起來執著得要命的人。她沒有立即表示贊同,說這事得好好跟我的父母談,最好能征得他們的同意。
我對毓娒的態度很是不滿,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毓娒解釋說,她也可憐小白菜,非常想幫這一家人,只是這件事不是小事,得做得周到一些,領了小白菜,就要對她的一生負責。她也直言不諱,我不與她商量就要定下收養的事,是對她不夠尊重。我狡辯說,大事情上我和她一樣,都能夠當機立斷,就像她不告訴我就跑回家里逼父母拿一大筆錢一樣。
毓娒還是聽了我的,最后她說她相信我,我做什么她都會支持。
第二天我和毓娒一起跟爸媽說這件事,他們怎么也不同意。舅舅在旁不吱聲,兩個妹妹聽說我要收養小白菜高興得不得了。轉身就去找小白菜,領著她到家里來玩。
父母見到可憐的小白菜也動了感情,態度上有點松動,但還是沒有答應。舅舅出了一個主意,叫大家舉手表決。
連同我舅媽在內一共八個人。爸媽舉手反對,舅舅和舅媽棄權,我和毓娒、兩個妹妹舉雙手贊成。最后以四人支持,二人反對的絕對優勢將事情定了下來。
看到這個結果,舅舅笑瞇瞇的,聰明的他一開始就知道結果,他是打定了主意幫助我的。那一刻我內心對毓娒充滿感激,她用默契表明了對我的理解和無私的支持。
舅舅馬上就到珍蓮家對他們夫婦講了這件事。他們沒有立即答應,到晚上才回話來說想通了,小白菜能跟我們過日子就不再吃苦了。還說,這孩子真有福氣,能遇上城娃這樣的好人。錢他們一分也不要,賬會慢慢地自己去還。
離開鄉下的那天,我將五千元錢交給了舅舅,請他在我們走后給珍蓮,算是幫她減輕一點負擔。就這樣我也放不下心,他們一家三口的困難還很大,日子還是要熬。
這個早晨天上飄著毛毛細雨,珍蓮抱著小白菜來送我們。
一路上珍蓮邊走邊流淚,小白菜不時用小手為媽媽擦眼淚。我不時回頭看,想用眼撿起一些舊日時光一同帶走。走到渡口時就該分手了,珍蓮哭得像個淚人兒,這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心一定很痛,她不得已把小白菜送出去,能讓我帶走,她的心還寬慰一些,她知道我會對小白菜好,這種信任來源已久,來自我們的青梅竹馬,來自我們的兩小無猜,來自我們現在飽含千言萬語的目光。
當毓娒和我兩位妹妹從珍蓮手中抱小白菜時,她兩只小手死死地摟住珍蓮的脖子不松手,母女倆的淚和著冬日的小雨不停地流。
最后是我硬抱到了小白菜。小白菜張開小嘴想要說什么,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她不住地用小嘴去親她媽媽貼過來的臉,傷感的場面讓我和毓娒心酸得不敢直面,爸媽也不忍心,轉身先上船去。
我抱小白菜上船后,她凄楚的小眼睛還可憐地盯著媽媽。她只知道珍蓮是她媽媽,也不清楚命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她以后的人生將是一種什么樣的改變。
船漸漸地離岸遠了,冬日水瘦灘顯,風吹著岸邊掉光了葉的樹枝在細雨中搖晃,恰如小白菜不停地向岸上揮動的小手。
珍蓮一直站在河邊,一動不動地像根木頭。這個我小時候曾牽手的甜美女孩,現在的鄉下憔悴婦人,背轉身去回到的是一個凄慘的家,繼續擔起的是沉重的擔子,直到被生活壓倒在地,她才會有寧日。
一切都遠了,我心里清楚是命運讓我和她之間愈來愈遠,永遠也不會再有交叉或者重疊的時候。我只有在心里為她祈福,同時暗暗發誓要對小白菜好。
毓娒在路上幽幽地問我,小時候是不是想過長大要娶珍蓮?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的!”
回到城里,小白菜很聽話,也很懂事,只是常常一個人在陽臺上對著天空和遠方發呆。除了不會說話,給她講什么事她心里都明白。在鄉下給她的糖還在口袋里,她總舍不得吃,一會兒給我一顆,一會兒給毓娒一顆。
原本打算讓我爸媽幫我們帶一陣子小白菜??蓩寢屪詮乃ち艘货雍笊眢w行動不便,爸爸照顧她還忙不過來呢。我只有另想辦法,給矮子打電話講了小白菜的事,讓他幫我出出主意。哪知道矮子激動不已地說:“帶回來,放在我妹妹家,她們肯定會幫你照顧得很好?!?
過完春節后,我和毓娒帶著小白菜回到重慶。我把小白菜寄養在矮子妹妹家,每月給他們家兩百元錢。
矮子妹妹非常喜歡小白菜,一抱上手就放不下來。他們自己家也有一個和小白菜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矮子妹妹和妹夫向我們保證,一定會盡心盡力地對小白菜好,像帶自己的小孩一樣。
安頓好小白菜,毓娒也開學了。這是她大四的最后一學期,學習已不是很緊張。她一有時間就去看小白菜,給她買吃的穿的,陪她玩。毓娒說小白菜是我們兩個人的女兒,她生來命苦,我們即使結婚有了孩子也要對她比親生的好。
矮子妹妹住廠宿舍,這處地方離重慶大學很近,從側校門出來橫過一條馬路就到。她住的是那種三家人共用廚房的宿舍,雖簡陋和擁擠,卻處處能讓你感受人間煙火,有真情冷暖。矮子的妹夫是小學老師,知書達理的人。兩口子為人熱情誠懇,這讓我和毓娒很是放心。
周末的時候,我和毓娒會帶小白菜回我們住的地方,我們一起享受天倫之樂。雖然我和毓娒還沒結婚,雖然小白菜不是我們親生,但我們的內心關照和牽掛已筑起了一個溫馨的家。它不是一個地址,不是臥室、客廳和廚房,是親情牢牢連在一起生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