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繼續說。”
賣國企?
多么可怕的想法啊。
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不過徐興邦卻有些興奮,他記得似乎周吾之前提過這事。
那是兩人第一次見面,在公安局里。
當時的自己還是副縣長,周吾也只是一個街頭擺攤的愣頭青。
說起來就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仿佛已經過了兩三年那么長。
徐興邦跟周吾第一次見見面的時候,后者就是個愣頭青,現在的他依然是。
既然徐興邦讓說,那周吾可就不客氣了。
反正之前說好了,說對說錯都是關起門來的話,一場酒話,一場胡話。
略一頓,周吾開口說道:“剛才我聽各位、長輩談及咱們縣屬企業的問題。”
“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我想應該是非常不樂觀的。”
“這種情況很正常,實事適時,適時實施,經濟發展迅速情況下,很多事物只有變則通。”
“我們整個市場環境,已經明確必須從落后的計劃經濟過渡到市場經濟。”
“在計劃經濟里,國有企業是穩定社會基礎的壓艙石,不左不右,要的就是剛剛好。”
“但是到了市場經濟時代,國有企業的這些卻成了缺點,例如臃腫、刻板、拖沓。”
“一個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事實,就是部分國有企業根本沒有競爭優勢。”
“而這其實就是解決國有企業運營問題的關鍵,降本增效,提高積極性以及效率?!?
“這當然不是我在這里大言不慚,而是郭嘉明確支持。”
“去年十四大提出可以將國有小型企業租借給集體或個人經營?!?
“我是個外漢,大膽解讀一下這個政策,就是上面知道要改,但是每個地區、每家企業的情況都不同,上面也沒有辦法給一個固定的策略去執行,否則就是加速死亡。
因此,話留有余白,只說一半,就是我(郭嘉)正式宣布給你們松綁。
但松到什么程度,需要你們自己把控,也就是因地制宜實行適合自己的策略。
這就是先生說的‘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可如果上面不是這個意思呢?”徐興邦隱約察覺到什么關鍵點,卻終究想不透?
周吾說道:“首先要有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站出來,如果上面不是這個意思,那這個人的所有提議就不會被通過。”
對?。?
徐興邦懂了,下面的人是執行者。
不管什么決策都需要得到上級領導的許可后才能執行。
就像周吾說的,如果上面不支持,意見剛提上去就直接被駁回了。
當事人也必然會受到嚴厲批評。
如果沒有駁回,就代表著上面的意思真有可能是周吾說的那般。
而且同意不是放任。
上面的天威是一直存在,任何逾距的行為都逃不過上面的監察。
不管什么時候,只要下面犯錯,上面就可以隨時制止。
反而言之,就是上面不制止就可以繼續推進。
徐興邦基本贊同周吾的意思,但更想知道這小子還有什么干貨沒掏出來。
“你繼續說?!?
周吾伸出兩根手指:“兩個策略,一個治標,一個治本?!?
“第一個,從縣屬企業中挑選一個或者幾個作為樣板,充分放權,實行自治,讓員工主動去開拓市場,廠里制定并公布獎勵策略以充分調動大家的積極性。
前段時間我們店里籌備階段,有海爾空調的業務員上門推銷空調。
聊天時候得知他們銷售提成比例是2%,即每賣出1w塊錢就可以得到200元的提成。
一個業務員賣一臺就相當于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如果十臺呢?那是一年的工資啊。
那個業務員還說他們有個非常厲害的銷冠,單月銷售額100w,光是提成就獲得2w元。
如果在國企,企業負責人可能會覺得你一個人憑啥掙這么多?沒有各種環節支持,你也沒機會掙這么多,然后自然而然不肯兌現2W提升,可能給個千八百就給打發了。
但海爾不同,人家規章制度明確就得執行,即便是老總張瑞敏也不能出爾反爾。
在一次大會上,就這名月銷百萬的銷冠被當眾表彰,除了提成2W外,還額外給了2w。
這個策略不止針對銷售,還有廠內任何人,只要能賣出去,就算是自家用,也可以獲得提成。
諸位您說,這樣令行禁止制度下的員工,誰會沒有動力?
只要市場成功開拓,那么其他環節自然而然就盤活了。
這是好事,但是國有企業卻執行很難,因為國有單位的資金是屬于國家的。
如此大手筆的獎勵,容易被人詰責是貪墨郭嘉資產,弄不好是要坐牢的。
很多企業領導人奉行的就是少錯少錯不做不錯,反正就算企業倒閉,也不影響他們換個地方吃香喝辣。
因此我覺得這個策略最多只能改變一時的情況,沒有辦法達到長治久安的效果?!?
“第二個辦法治本,就是把虧損的國有企業賣給個人,從此自負盈虧?!?
“如果擔心造成國有資產流失,可以實行股份合作,由企業職工集資買斷?!?
“從此,企業的盈虧跟股東們息息相關,可以更好的調動職工的積極性?!?
“很有深度的解析啊?!?
“看的出來果然還是年輕人敢說敢干?!?
徐興邦哈哈笑著‘稱贊’周吾,但話的深意卻是對剛才話題按下暫停鍵。
在場的眾人都是自己人,但是有些話題還是不宜說的太深。
摸摸額頭,佯裝喝醉的徐興邦說道:“今天喝的挺好了,先就這樣吧。”
大領導說停下酒局,甭管喝沒喝好,反正都得停下。
就這樣,大家最后清了瓶中酒,然后就起身準備離開。
賓館門口,在眾人注視下,徐興邦準備離開,走了兩步才佯裝想起。
回頭對周吾說道:“對了,你不是說要回店里嗎?正好我順路,捎你一段?!?
“恩行啊,謝謝徐縣長了?!?
周吾當然沒說過,所以自然明白徐興邦這是有話要跟自己私下說。
換個說法,這位是真的有執行‘賣’國企的沖動。
幾次接觸下來,也能夠明白這位是個敢打敢拼,對群眾負責,有政治野心的男人。
縣長的司機肯定懂事,早就把車停在門口等著了,而且暖風早就打開。
進去就感受到一股恰到好處的暖意。
隨著車輛啟動,徐興邦就迫不及待的詢問:“你的兩個辦法都很激進的。為什么不柔和一點呢?例如簡政放權,推行承經營責任制等等?!?
“當然可以。”周吾說道:“但如果這種策略有效,就不至于鬧到現在這樣的境地。
因為無法觸及問題的根本,國企的泥潭只會越陷越深?!?
“賣國企太難了。錯綜復雜的利益割據還有根深蒂固的觀念障礙。
這是一條布滿荊棘的改革之路,不是內心堅定的人,根本不可能走下去。”
“確實?!?
“....”
徐興邦等了一會兒,然后問道:“繼續說啊?”
“說完了。”周吾一攤手:“您是咱平縣的父母官,策略的制定還有執行必須您拍板。
我一個小子就是隨口說兩句大話,您覺得有理就聽,沒理就當是一個屁?!?
“你小子之前跟我說話可不是這個態度?!毙炫d深深看著周吾,輕笑兩聲:“我就問你一句話,這么干有成功的可能性嗎?”
周吾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把話題跳到隔壁的諸城:“您記不記得上次咱倆在公安局提起過諸城那位姓陳的市長,諸城的情況應該不比咱們平縣好。
市里的國有企業中,80%處于虧損狀態,虧損數額達到1.5億元,企業負債90%,幾乎達到資不抵債的情況。
不少企業處于停產半停產狀態,職工收入微薄,生活難以為繼,企業納稅額驟減,市財政收支也捉襟見肘。
最困難的時候市財政賬戶資金不夠十萬,連干部教師的工資都難以按時足額發放。”
徐興邦有片刻的恍惚,深感自己今天真的喝多了。
否則明明周吾說的是隔壁諸城的情況,自己卻好像聽到了誰在匯報自家的數據。
不能說是沒有差別,只能說是一模一樣。
周吾還在繼續說著:“面對如此窘迫的現狀,諸城并非毫無作為,嘗試過各種措施。
如簡政放權、推行承辦者經營責任制,但收效甚微。因為無法觸及國企問題的根本。
觸及不了何談解決?明知道沒辦法解決,人就沒有動力,然后就是進入一個死循環。
察覺國企問題根本在于‘產權’,這位陳市場決定從產權入手,打破僵化的體制機制。
1970年建成的諸城電機廠被挑中當做第一個試點,發行價值270w的內部股票。
策略非常激進,由廠內職工全部買斷,自愿模式,兩天時間就全都賣光了。
從此諸城電機廠成為100%個人控股的私營企業。
這是去年12月底的報道,距今還不到三個月。因此我也不確定這次改制是否成功?!?
略一頓,周吾繼續說道:“但我覺得應該會成功,因為這個策略符合人性。
過去是給公家干,干多干少都掙死工資,現在是給個人干,干得多賺的多。
而且獎勵額度由全部股東決定,再不是某人的一言堂,這必然將極大調動積極性。
我都無法想象,如果這般深度改革策略都沒用,那未來的經濟要如何拯救。”
這不就是小崗村嘛!
不同的是小崗村當年搞的是土地承包。
而現在的諸城搞的是企業承包。
1978年,小崗村的18位農民以‘托孤’的方式,冒著極大的風險,在土地承包責任書上按下了紅手印。
創造了‘小崗精神’,拉開了郭嘉改開的序幕。
現在的諸城也是開歷史之先河,敗了就是幾套領導班底上黑名單,仕途摁下停止鍵。
省了就是創立諸城模式,被全國范圍內推廣,領導班子也可以官運亨通。
之前的徐興邦還時常嘆息平縣沒出一個像禹作敏、魯冠球這樣的農民企業家。
現在的他突然醒悟,沒有好的營商環境,永遠出不了這樣的企業家。
貧瘠的土地長不出鮮艷的花。
而好的營商環境就需要本地官員從上到下,齊心協力共同營造。
“你覺得諸城的那位陳市長能夠做到什么程度?”
“副蔀吧?!敝芪嵊浀眠@位陳市長是在魯省省漲助理的職務下退休的。
從當下的正處走到副蔀,只用了15年。
即便是家里有偌大的背景,也不過只是這樣的程度了。
這個讓徐興邦想都不敢想的級別,讓他興奮的眼睛瞪圓,幾乎要跳出眼眶。
他的本意是問那位陳市長推動國企改制能夠走到什么程度。
也沒問這位的政治前途啊。
不過,也算是歪打正著。
就沖這個知道憑借自己穩打穩扎絕對不可能觸摸到的天花板級別,這事可以干。
“回頭我就找張書記聊聊這件事。今天不方便,就明白吧?!?
想起今天酒喝的不少,雖然沒醉,但也容易讓人誤會是借著酒勁發瘋。
畢竟賣國企的想法,即便是瘋子都不一定有這個魄力。
在其位謀其政,周吾才不管這些人如何做呢。
反正只要不影響自己開店做生意,就無所屌謂。
不過念及老爸跟也算是老徐戰線的人,還是不希望這位能夠走的更順一些。
就算不能順,起碼也穩當一些。
“徐縣長,有件事得提醒一下?!敝芪嵴Z氣鄭重的說道:“敢為天下先,必遭人妒?!?
“這個我明白?!毙炫d邦贊賞的看著周吾,一正言辭的說道:“這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壯舉,不可避免會遭受反對者的攻擊。
但你放心,我已經做好打攻堅戰的心理準備,這一次絕對不會半途而廢?!?
“不是?!敝芪嵊弥挥袃扇四苈犌宓穆曇粽f道:“我的意思是打鐵還得自身硬。”
“你小子!”
徐興邦明白了,周吾這是提醒自己最好之前的從政過往是清廉的。
否則趁早別有這么不該有的雄心壯志,因為越折騰進去的越早。
“我徐某人在大是大非面前是拎得清的,不管是對手舉報還是上級部門調查都沒有任何畏懼。”
周吾放心的點頭,敢這么做保證起碼不會有太大問題。
而且父親跟這位的牽扯不深,起碼沒有利益交換。
就算這位半途別擼下來,也不會受太大的影響。
“對了?!毙炫d邦說道:“你的店每天都需要大量的肉類,有沒有考慮把肉聯廠承包下來?”
老徐這是已經開始咂摸試點的企業了。
縣里縣屬企業150家,鄉鎮企業三四百家,其中肯定有不少可以作為試點的。
但是最大可能改制成功當做模板的只有肉聯廠。
因為有周吾店鋪這個穩定的客源,坐享其成都足夠,再稍加開拓,簡直就是不得了。
其實周吾之前有過這個考量,但是最終還是放棄。
原因很多,但重要的只有一個:話語權。
在承包雙方地位不對等的情況下,所有的協議、合約都是狗屁。
你干的不好,人家喝著茶嘲笑你個冤大頭。
你干的好,人家直接把你趕走,人家呼朋引伴開始大快朵頤你的勞動成功。
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洪業、大午集團等等。
這也是周吾支持父親在村里創立養殖、分割一體化集群的原因。
雖然從無到有可能更麻煩一些,但這是自己養育的結晶,不管好壞都是自己說的算。
“賣斷呢?”徐興邦繼續問。
不是非得讓周吾當這個出頭鳥,而是覺得如果連提出這個建議的周吾都不贊同,那更難說服其他人。
“我冒昧的稱呼您一句老徐啊?!?
“老徐同志,這次改革的難度不亞于當年的兩萬五千里長征。
就不要在艱難的情況下增加困難了,最好還是由企業內職工買斷或承包。
他們知根知底,有一份感情基礎牽絆著,這樣不管出什么事都不容易走極端?!?
換了口氣,周吾也終于給出徐興邦想要的保證:“當然,如果你決議以縣肉聯廠作為試點,如果肉聯廠的職工對買斷或者承包沒有興趣。
那么我代表我父親表態,我們可以適當的介入,只要價格公道,這個燙手山芋我們接了?!?
“有你這個承諾,我就放心了,說服張書記也更有底氣?!?
徐興邦重重拍了拍周吾的肩膀,臉上是遮掩不住的興奮。
然后把手伸向周吾:“你好,小周同志?!?
“你好,老徐同志。”
改制路難,有同志并行,則可迎萬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