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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最可愛的人[1]

弗吉尼亞一生都對“我父親那個老家伙”的個性著迷。她覺得自己更像父親而不是母親,這也讓她對父親更加挑剔,“但他是個惹人喜歡的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個了不起的人”。她常常指責他:在她的青春期,父親就像一位暴君。后來,當她上了年紀,才能理解是什么使萊斯利·斯蒂芬在同時代人和親朋好友的眼中如此富有魅力。她翻閱父親的書信和回憶錄,從中尋找自己的鏡像:“挑剔又敏銳的思維,有教養,坦誠。”然而,他們之間的矛盾從未得到解決,直到人生末年,她仍能同時從兩個角度看待父親:“作為子女,我想譴責他;而作為一個五十八歲的女人,我能夠理解——或者應該說,容忍他。兩種視角都是真實的嗎?”

萊斯利·斯蒂芬是一個文人,這構成了他與弗吉尼亞之間堅不可摧的紐帶,也讓她和他的距離比其他孩子更近一些。弗吉尼亞對父親的所有美好記憶都保留在海德公園門那棟高大住宅的頂樓里——這位學識淵博的紳士正在書房里仔細地擦干一篇文章上的油墨,接著又開始寫另一篇。萊斯利·斯蒂芬想要成為一位哲學家,但人們更多地把他看作批評家和傳記作家,主要是因為他編寫了《國家人物傳記大辭典》和《十八世紀英國思想史》(History of English Thought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萊斯利·斯蒂芬能長久地停留在小女兒的想象世界,部分原因是他對她的教育,不過,早在弗吉尼亞成為他的學生之前,父女之間就有一條更為單純的情感紐帶,它比通常的親子紐帶更為牢固。那是萊斯利·斯蒂芬身上某些特質的天然魅力,它們在他的著作中并未凸顯,反而更多地呈現在他的私人信件和回憶錄中。

他寫了兩本完全不同的回憶錄。第二本《早年印象》(Some Early Impressions)是在1903年他快要去世時完成的。這本書為出版而作,只記錄了一些外在事件: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他在劍橋大學的經歷——三十歲之前,他一直是這所學校一位氣概堅定、身強力壯的老師;他在度假期間登上了阿爾卑斯山;1863年,他公開宣揚不可知論,并因此失去教職;隨后,他在倫敦成了頗有影響力的編輯和記者。然而,萊斯利·斯蒂芬人生中的所有私人事件都記錄在了《陵墓書》(Mausoleum Book)這本更為私密的回憶錄里,它比《早年印象》早八年寫成,并不是為出版而作。

“我希望,”他對孩子們說,“通過努力修復某些記憶,我能幫到你們一點兒,我相信,這些記憶將是你們一生的財富。”

他在(他稱之為)“寫給朱莉婭的孩子們的信”中把自己描述成一個笨拙、乏味的老教師,他幾乎不適合婚姻生活,只是一具長著修長四肢的可憐軀殼。他很詫異,自己竟然能得到兩位優秀的女性的愛:1867年,他與哈莉雅特·瑪麗昂·薩克雷(Harriet Marion Thackeray)結婚,八年后她去世了,他又娶了朱莉婭·達克沃斯。萊斯利·斯蒂芬過分夸大了自己的缺陷,不過,事實上,他的確沒有什么外表上的優勢。他長著一雙山羊似的藍眼睛,頭頂異常扁平,最顯眼的是他蓬亂的紅胡子,胡子里的嘴會低聲說出讓人不舒服的真話。他總是哼著鼻子,舉止粗魯,這被朱莉婭稱為“糟糕至極”。孩子們按照表面意思接受了父親對自己的夸張描摹——老年的他的確很接近這種形象,而那時正是孩子們形成持久印象的階段——但他寫給同時代人的信卻顯露出極多的可愛之處。“可愛”是種很難定義的特質,但我認為它出于一種善于表達且毫不扭捏的從容,有了這份從容,這個總是沉默又易怒的男人也能表達他的溫柔。

在萊斯利·斯蒂芬對米妮·薩克雷的簡短描述中,他必須直面這個沉默寡言的女人的性格,而沉默正是他的女兒在《遠航》和其他小說中關注的問題。在米妮去世的二十年后,他想起她那張小狐貍似的臉龐,感到自己必須走到她平淡的表面背后——這位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中期的少女在信中寫下的都是平淡無奇的情感。米妮的天真、自然和純潔并沒有讓她變成一個幼稚的妻子,但她的確擁有孩子般的無畏和率直。她的純真與心胸狹隘的假正經完全相反。從一開始,米妮·薩克雷就以她無畏的坦率吸引著丈夫。她似乎沒有什么想要隱藏的感情,也沒有什么需要遮掩的愛意。在他們一起生活的最后幾個月里,他們“仿佛相互看一眼就能了解并分享彼此的想法和感情”。

萊斯利·斯蒂芬在青年時代有過一段成熟的感情,而他中年時代的愛情則充滿浪漫色彩。他對第二任妻子的愛慕更加盲目。他把她當作女神一樣看待,而作為回應,他也被她溺愛縱容。他日漸老去,變得越來越孩子氣地依賴她,沒有她就“失魂落魄”、“悵然若失”。

當朱莉婭·達克沃斯的姨母、維多利亞時代的著名攝影師朱莉婭·瑪格麗特·卡梅倫(Julia Margaret Cameron)離開英國去錫蘭時,朱莉婭曾經懇求她“向上帝禱告讓我快點死去吧。這是我最渴望的”。朱莉婭年輕時曾受過打擊,此后從未完全恢復。在她的成長環境中有許多前拉斐爾派的藝術家,她曾拒絕了霍爾曼·亨特和托馬斯·伍爾納[2]的求婚,而嫁給了一個她無比崇拜的英俊而平凡的男人。然而,婚后僅四年,當他們的第三個孩子即將誕生時,赫伯特·達克沃斯(Herbert Duckworth)就去世了。弗吉尼亞聽說,這個沉默的女人常常躺在他的墳墓上。后來,當朱莉婭的朋友米妮去世時,她去慰問了萊斯利·斯蒂芬。萊斯利看出,朱莉婭自身遭受的打擊讓她擁有“更深切、更敏銳的同情心,這讓她能夠理解所有悲傷痛苦的人”。他還意識到,她那種沉湎于過去的憂郁情緒不僅僅是對打擊的回應,更是與生俱來的。那是家庭留下的印跡,比他自己那種極度情緒化的性格有更深的根源。

在這一時期,萊斯利·斯蒂芬給朱莉婭寫的信展現了他大方得體的態度和細膩的情感。1877年2月2日他第一次對朱莉婭求婚的那封信展現出了弗吉尼亞感受到的那種討人喜歡的坦誠:

我最親愛的朱莉婭:

我必須要跟你說一件事,這件事讓我心神不寧——對你來說卻無關緊要。不久前,我意識到我愛上你了——是一個男人愛他想娶的女人的那種愛……現在,直覺明確地告訴我,你對我并沒有這種感覺。對此我沒有絲毫幻想。我也確信你永遠不會對我產生這種感覺。不僅如此,我相信,即使你愛上我,我也很難讓你因為做我的妻子而感到幸福……不過,不管發生什么,只要我還活著就會一直愛你(在某種意義上)……我邊寫邊感到自己又瘋狂又邪惡,但對于那些遙遠的記憶,我并不覺得自己是不忠的。

萊斯利·斯蒂芬并沒有藏起他那些明顯的缺點:他對于金錢的“焦慮”,他想把責任推卸給別人的意愿,他的粗魯,以及除了徹底抱怨一通沒有什么能讓他打起精神的事實。他寫道:“我是那種不會傷害別人的厭世者,當你稍微了解我時,你可能會想打我一頓……”

朱莉婭的猶豫不決和這個男人本身無關,也和她自己的意愿無關,她只是在考慮兩個現實問題。她在寡居期間做著看護工作,她告訴斯蒂芬,自己絕不能放棄這份事業。

“我可能會被叫去護理病人長達幾個星期,也有可能要把殘疾人帶回家里照顧,”她說,“我可能會很忙,即使我很想,也不能常常見你。”

這并不是閑來無事的慈善事業。1883年,朱莉婭出版了一本關于病房管理的書,這是一部專業作品[3]。她只專注于一個目標,那就是病人的身心健康,她沒有受到風靡一時的護理方法或靈丹妙藥的干擾,因此,人們能從她的實際操作中看到護理病人這項工作的純粹原則。這本書非常注重細節:要用手掌輕輕托起病人的頭部;在病人洗浴時要保持安靜,因為這是他們少有的享受之一;仔細傾聽病人說的話,哪怕他們說的是錯的。許多年后,倫納德和弗吉尼亞·伍爾夫在霍加斯出版社(Hogarth Press)重印了這部書。我不知道它有沒有被用于護士培訓中,但它應該被選用。這本書富有人情味和幽默感,讀起來很有趣。

萊斯利·斯蒂芬讓她放心,說只要她愿意,就可以自由地工作:“如果你必須去照顧病人或做什么其他事情,你完全可以離開家幾個星期,我不會抱怨的……”他信守了承諾。在朱莉婭頻繁外出工作的時候,他負責做家務和照顧孩子。1881年4月,他給她寫信說:“人們都覺得我讓你離開是個錯誤,但我自認為這是正確的。”不論朱莉婭·斯蒂芬去哪,甚至是在圣艾夫斯的時候,她都曾被叫去照顧病人。弗吉尼亞回憶,當母親走出窮人們的房間,路過孩子們的板球場時,臉上顯露出嚴峻的神色。

雖然朱莉婭和萊斯利·斯蒂芬從不像他們的女兒們那樣公然藐視傳統,但從他們的寫作中可以看出,他們的思想和情感都非常直白、坦率和清醒,因而并不完全是循規蹈矩的。1877年4月,在他們結婚之前,萊斯利·斯蒂芬的沮喪情緒爆發了,因為傳統觀念阻礙他們經常見面。他憤怒地說,自己只能和她“隔著修道院的柵欄”聊天。如果朱莉婭尚不能同意與他真正結合,她愿意接受一個形式上的婚姻嗎?朱莉婭拒絕了,因為她相信,只有一個女人能以“足夠的激情”接受一個男人,她才應該結婚。

除了工作的問題,朱莉婭在情感方面也提出了難題。1877年8月,在萊斯利·斯蒂芬短暫來訪之后,她寫了兩封加急信件寄到了湖區的科尼斯頓,當時,萊斯利正在那里度假。她坦承,自己并不適合婚姻,因為她已經如同“死水一般”。她長期處于麻木消極的狀態之中,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恢復。

這些信件很容易被誤解為朱莉婭對自己的性冷淡的坦白,但萊斯利·斯蒂芬并沒有被唬住。他回信讓朱莉婭放心,說自己不會用任何方式強迫她答應,如果她下定決心,可以隨時來找他。終于,朱莉婭同意開始一段新生活,這是在頭腦清醒的狀態下做的決定。他們在1878年3月26日結婚。弗吉尼亞·斯蒂芬在《回憶錄》(“Reminiscences”)里證實了二人婚姻中堪稱典范的“平等原則”,而科尼斯頓的通信很可能構成了這種“平等”的根基,這也是弗吉尼亞渴望在自己的婚姻中獲得的。

萊斯利·斯蒂芬和弗吉尼亞以丈夫和孩子的不同視角描述了這段婚姻,但他們的敘述中有兩點是相通的。丈夫在《陵墓書》中寫道:“我可以自信地說,我的愛人重新擁抱生活了。”而在《到燈塔去》第一部分的結尾,女兒也通過父母一起閱讀的場景展現了他們之間愛情的活力。與此同時,丈夫和女兒都認為,朱莉婭寡居的那些年讓她變得格外嚴肅、憂郁。“哦,我親愛的,”萊斯利·斯蒂芬在1885年自責地寫道,“為了讓你更快樂一些,我愿意付出所有。”

憂郁又清醒的高貴氣質讓朱莉婭·斯蒂芬如此美麗,然而,她在四十九歲的時候就早逝了。孩子們認定,母親是被父親過度的情感需求耗盡的。但她其實死于風濕熱病,病情可以追溯到1879年,在她難產生下孩子的幾個月后,她又去照看一位高燒的病人。1895年4月,萊斯利·斯蒂芬在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中表達了他的擔憂,信件清楚地表明,盡管朱莉婭已經反復出現流感癥狀,她還是離開家照顧病人去了,并且,像往常一樣,他讓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朱莉婭去世兩年后,她的女兒斯黛拉也過世了,年幼的孩子們把父親當成替罪羊,認為他是吞噬女人的食人怪。

《陵墓書》和他們之間的通信表明,朱莉婭·斯蒂芬的生活狀況并沒有孩子們想象的那樣糟糕。她的丈夫那富于人性的理解力讓他們之間的通信能夠異常敏銳地截獲某些信號。他相信,溫柔也是一種男子氣概,而女性的力量一直是顯而易見的。“即便我能,我也不愿容忍你違背自己的判斷行事”,萊斯利·斯蒂芬在早期寫道。或許,斯蒂芬對待女性不落俗套的方式給了女兒一張重要的許可證,但與此同時,這也使他的認知盲區格外地讓人惱火。

這位父親的回憶錄并沒有提到太多關于斯蒂芬夫婦的事,要看到更完整的畫面,女兒的證詞也應該拿來補充。萊斯利·斯蒂芬曾向朱莉婭坦白,說他會放大自己的憂郁情緒(“恐慌”)來索取她細致入微的關愛。對萊斯利·斯蒂芬來說,這只是個小缺點,但對他的孩子們來說,這是一個大錯。他的無病呻吟讓他們氣憤不已。

弗吉尼亞·伍爾夫把父親刻畫為拉姆齊先生,這個形象呈現出一種讓人難以理解的多變,他從最可愛的人飛速變成“饑餓的獵狗”,之后又變回原樣。他極具人性關懷——他一想到漁民和他們的工資就睡不著覺——但當他發現牛奶里有一只小蟲時,又會把整個盤子嗖的一聲扔出窗外。他的舉止冷漠又傷人,但偶爾也會展現出超越單純的客氣的體貼善意。他把真理當作武器,嘲笑兒子詹姆斯,向他證明天氣會阻止他渴望已久的燈塔之旅。不過,他對事實的尊重也標志著他帶給孩子們的那種智性勇氣:

他說的是事實,永遠是事實。他不會弄虛作假;他從不歪曲事實;他也從來不會把一句刺耳的話說得婉轉一點,去敷衍討好任何人,更不用說他的孩子們,他們是他的親骨肉,必須從小就認識到人生是艱辛的,事實是不會讓步的……

弗吉尼亞學會了公正對待那些微小的事實,到最后,它們可能會比其他事實更加重要。作為一位小說家,她需要收集自相矛盾的事實,從而以斯蒂芬家族祖輩們的那種審慎態度來看待筆下的人物——自十八世紀末以來,斯蒂芬家族每一代人都曾在法律界獲得卓越成就。在《到燈塔去》中,她對拉姆齊先生的審視就像是證人的發言,述說著他性格中的優點和缺點。她推出一個又一個證人,讓他們指控、辯護,在爭論中一次又一次地權衡。

在《到燈塔去》的手稿里,有一部分刪去的內容是青春期的女兒凱姆在想象中對父親的審判。這場審判由于過于私人化而不宜出版,不過,與“獵狗”這樣流于表面的諷刺相比,審判中所包含的復雜事實更有說服力。凱姆的弟弟、六歲的詹姆斯渴望乘船去燈塔,但他的愿望落空了,因為拉姆齊先生粗暴地斷定,惡劣的天氣會阻止這次旅行。就這樣,父親持續用他對事實的強勢斷言刺激著孩子們,尤其是他的兒子。十幾歲的詹姆斯控訴父親是個尖酸刻薄的野蠻人,對此,凱姆提出“辯護”,她描述了這位安靜的、穿著灰白衣衫的老紳士認真地閱讀和寫作的場景。在書房的燈光下,“嘲諷和苛刻都不復存在,他也不再發脾氣,不再惱怒,不再有極端的虛榮、武斷與專橫(她望著他,一一核實了這些特質)”。

凱姆還以年齡為由為父親辯護:“很難想象他已經有多么老,他們根本不知道,他過去經歷了什么。”十九世紀九十年代,斯蒂芬家族的孩子們成長在一個足可以做他們的爺爺的男人的家中。(弗吉尼亞出生時,萊斯利·斯蒂芬已經五十歲了。)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中期的名人,他的額頭寬大,鼻梁高挺,他留著長長的灰白胡須,濃密的眉毛垂下來遮住眼睛。在家庭聚會前后,他會穿著巨大的登山靴,揮著他的登山杖跳來跳去,哼著小曲,“就像一只鳴叫的螞蚱”。

凱姆最終承認,父親“逃過”了審判。“你想抓住他,但他就像一只鳥兒一樣展開翅膀,飛到我們到不了的地方,飛到遠處某個光禿禿的樹樁上停了下來。”當她回憶起父親摘下一朵小黃花,而母親把花別在裙子上時,她那種因為父親“逍遙法外”而產生的“怨氣”突然消散了。“她也放過了他……即使在那時也是一樣的。他在海上有個小小的棲息地,她微笑著想,就像有時她想象自己是母親時那樣笑著。”

對于妻子的護理工作,萊斯利·斯蒂芬的態度很開明,但他從未意識到女人也是需要假期的。他常在英格蘭長途旅行,每年都去阿爾卑斯山登山度假,但朱莉婭似乎只在照顧病人時才能離開家。只有那么一次,當萊斯利動身去阿爾卑斯山時,朱莉婭看起來格外疲倦,于是,他提議去酒店度假。不過,當朱莉婭大膽提出建議時,他又覺得那些地方太昂貴了,最終,他們留在布萊頓和親戚們待在一起。萊斯利有時會離家“遠行”,把八個孩子都留給她照顧,其中還包括他和前妻米妮生下的讓人費神的孩子勞拉。“想起你和孩子們在一起我就覺得歡喜,”1884年,他在康沃爾海灘渾然不覺地寫信給她,“他們一定很開心。”

在斯蒂芬家的四個孩子中,弗吉尼亞從一開始就表現得最勇敢,最熱情,也最喜歡父親。母親去世后,孩子們感到他們就像樹苗一樣被父親“狂風”般無休止的嘆息吹彎了腰,但弗吉尼亞無法像其他兄弟姐妹那樣去指責父親。在他們最不愉快的那幾年里(1895年到1904年),大兒子托比遠離家鄉去學校念書,凡妮莎和阿德里安則像叛亂者一樣態度強硬,他們憤怒地堅守著對母親的回憶。弗吉尼亞感到自己痛苦地分裂了。在《到燈塔去》的手稿里,她描寫了年輕的凱姆在課堂上目睹父親和弟弟爭執時那種“完全的、徹底的痛苦”:“他們在屋子里橫沖直撞,而她只能靠在窗邊,望著寧靜的草坪。”凱姆再現了弗吉尼亞內心的沖突:她被拉姆齊先生閱讀時的專注姿態、靈巧的雙手、簡潔直白的語言和年齡賦予他的那種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尊貴氣質所吸引,但她不得和其他孩子們站在一邊反抗父親。

很明顯,在萊斯利·斯蒂芬生命的最后十年或者更早的時候,他與家人的關系劇烈地惡化了,但這只針對家人,在同時代的其他人眼中,他仍是最可愛的人:他繼續寫著動人的信件,憑借餐后演講的機敏才智吸引著阿爾卑斯山俱樂部的人們。1901年,倫納德·伍爾夫在劍橋遇到他,他看見“一個蓄著胡須、英俊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老紳士,他有著優雅的紳士風度,形貌和頭腦都出眾,在他的臉上,全世界的悲苦留下了無法展平的、痛苦而高貴的皺紋”。然而,在家的時候,即便是最小的挫折也能讓他大發雷霆。甚至朱莉婭還在世時,臥室的房門也會在清早砰的一聲關上。在女兒眼里,由于維多利亞時代的妻子圣母般的縱容,父親的喜怒無常愈發嚴重了。

十七歲的弗吉尼亞第一次充滿感情地描繪了父親的夸張肖像。在1899年的沃博伊斯日記里,她把他古怪的行為歸結為遺傳的作用,而很明顯,她很高興自己擁有同樣的基因。斯蒂芬家族的人都身材修長,行動笨拙,好像每邁出一步都在憤世嫉俗似的。他們可能會一言不發地坐著,但他們清楚地知道外面天氣陰沉,飄著細雨,而他們的客人正感到郁悶又無聊。這種冷靜沉著的心態極其適合登山探險,卻無法“讓茶話會順利進行”。

萊斯利·斯蒂芬對同情心的過量渴求主要源于他的挫敗感。他自我貶低,但他的語氣中仍有熟悉的令人喜愛的坦率,這可以從他1893年對朱莉婭的抱怨中看出:

我真希望自己能更自信些……我已經放棄了一件又一件事情,嘗試了不同的路,幾乎變成無所不能的人,但我所做的事卻只表明我或許可以做得更好……你啊,可憐的人兒,幾乎聽盡了我所有的抱怨:我不常向其他人抱怨,當然也不怎么對自己發牢騷。

他把自己比作一事無成的卡蘇朋[4],就像朱莉婭那位不幸的大姐的丈夫哈爾福德·沃恩(Halford Vaughan)一樣。在他看來,阿德琳·沃恩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一個自命不凡的學者,后者一心撲在無謂的猜想上,失敗感讓他變得倔強又暴躁。

弗吉尼亞出生的時間正好是父親事業的轉折點。1882年,《倫理學》(The Science of Ethics)一書遭遇失敗,在這本書里,萊斯利·斯蒂芬試圖證明“善”對于社會仍有價值,但對個人來說卻未必如此。他希望通過此書建立起作為一名思辨哲學家的聲名,然而,讀者的反應讓他很失望,于是,他在1882年接受了出版商喬治·史密斯(George Smith)的建議,開始編寫后來讓他成名的《國家人物傳記大辭典》。他主編的第一卷是在1885年出版的,最后一卷是1900年,并且,雖然萊斯利·斯蒂芬1891年就退休了,但他仍在繼續撰稿。在弗吉尼亞整個童年時代,她的父親寫出了大量的傳記作品。人們慣于稱贊他“精煉”、“簡潔”的辭典式寫作風格,然而,雖然他的文筆依舊辛辣,卻缺少了早期作品中的激情。萊斯利·斯蒂芬晚年放棄了他在阿爾卑斯隨筆中那種風趣活潑的風格,轉向枯燥無味的“學究式”文風。在卡萊爾的詞條下,當他寫到卡萊爾于1840年開始研究克倫威爾時,他突然爆發了略帶挖苦的同情。斯蒂芬寫道,卡萊爾“初次結識了無趣的‘老學究’。他從未被一部傳記辭典奴役過;收集沉悶的記錄這種索然無味的工作讓他唉聲嘆氣,時常感到絕望”。以同樣夸張的方式,萊斯利·斯蒂芬把《國家人物傳記大辭典》的辦公室(位于滑鐵盧街15號)稱作“我的受難地”。

他在后來給朱莉婭的信中把自己描繪成一個幽靈或一只冬眠的野獸,當朱莉婭外出時,他便斷絕一切人際關系。在《到燈塔去》中,那位失敗的哲學家也需要妻子來滋養他的生命。拉姆齊夫人必須讓所有房間充滿生機,以便“他能把自己貧瘠的生命浸潤其中”(見手稿),她用閃光的毛線針棒和倚靠在她膝間的小兒子“英勇地創造出了整個世界”。那個小男孩意識到父親荒謬的需求,他感到語言就像翻涌、跳躍卻又被完美控制的海浪一樣從母親身上涌出來。為了讓丈夫振奮精神,拉姆齊夫人用盡辭藻夸贊他,細數著邀請他去講學的各個美國大學。只有這時,他才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困在蜘蛛網里的孤苦伶仃的旁觀者”。毫無疑問,這段充斥著怒火的草稿對萊斯利·斯蒂芬的形象刻畫存在一定程度的歪曲。事實更清晰地呈現在1887年萊斯利給朱莉婭的一封信中,他在信里承認自己的過錯,但也表達了讓他們的婚姻如此特別的豐沛的情感:“……你知道的,盡管你無法給我一套全新的神經系統,我所有的怒氣、不耐煩、咒罵和哀嘆都是(相對而言)微不足道的;在內心深處,我一直擁有巨大的滿足感。”當然,我們必須承認,弗吉尼亞的憤怒有正當的理由。在《陵墓書》中,萊斯利·斯蒂芬坦言,他常常夸大自己的自怨自艾,以便“[從妻子那里]獲得她甜美的贊譽。那實在是太美妙了,即使包含錯誤的判斷,卻也蘊藏著最溫暖的愛意”。對他來說,這種夸張只不過是讓自己振奮的一出戲,但事實上,這對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們的誠實品性來說是一種負擔。“(那種說了謊的壓力)”,弗吉尼亞在《到燈塔去》的手稿空白處潦草地寫下。

朱莉婭去世后,萊斯利·斯蒂芬的性情立即惡化為最糟糕的狀態。按照弗吉尼亞的描述,一種“東方式的”悲傷讓他變得盲目,他無法理解孩子們也有權利擁有自己的感情,這最終使他失去了他們的同情。他年輕時登山的精力如今都化為劇烈的悲嘆。他的女兒覺得他“很像一位希伯來先知”,讓整個世界都充滿可怕的痛苦。當這個男人步履蹣跚地離開朱莉婭的病床時,十三歲的弗吉尼亞伸出雙臂,但他不耐煩地與她擦身而過。這一幕永遠地留在她的記憶里,它象征著從1895年到1904年萊斯利·斯蒂芬去世的這段時間里,始終存在于他們之間的情感僵局。

注釋

[1]萊斯利·斯蒂芬的美國朋友詹姆斯·羅素·洛厄爾曾用這個詞語形容他。

[2]霍爾曼·亨特(Holman Hunt)和托馬斯·伍爾納(Thomas Woolner)都是英國前拉斐爾派的重要成員。——譯注。

[3]《病房筆記》(Notes from Sick Rooms)。

[4]愛德華·卡蘇朋是喬治·艾略特的長篇小說《米德爾馬契》中的人物。他是一位學問淵博的老學究。——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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