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到底是誰?
青檀和他交手之際,明顯感覺到他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傳說中的神仙。因為神仙會法術,不必和她過招。難道他是替“仙人”取信的人?否則他為何要搶走溫知禮所投的那封信。
溫知禮便是前兩天才從牢里放出來的溫秀才,喬娘子的租客。青檀在回幽城的路上,聽柳鶯和蓮波講過這起命案。喬娘子丈夫早逝,獨子玉郎尚未成年,以收租為生。
幽城交通便利,商賈云集,一些進京趕考的讀書人,一年不中再戰來年,不想在路上耽擱時間,多選擇在幽城租房備考,這里離京城近,房租卻比京城便宜得多,吃穿用度各種開銷都能節省不少。
喬娘子將自家院子一分為二,前頭兩間房和兒子共住,后面幾間空房租給了三位讀書人。她一怕租客偷她東西,二怕被人說閑話,便在院里壘了一道高墻,租客們從院子后門進出,她平素除了收房錢,也不與租客往來。
她被狗咬那天,溫秀才一早出門,前往京城拜訪昔日同窗,與兩位同窗同吃同住六日,形影不離,兩位同窗皆可證明他的清白,所以才在京城四處替他鳴冤。溫秀才也不肯認罪,宋知縣關了他數日沒有審出任何線索,沒有證據不得不放人。
青檀收起伏己刀,回到風云鏢行。
江進酒聽說溫秀才上了青天塔投仙人狀,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這溫秀才真是個書呆子,他上青天塔訴冤,難道還想讓仙人承認自己錯了不成?”
凡間的上位者為了顏面,即便犯了錯也會將錯就錯,死不承認,何況是“仙人”。
青檀不以為然地笑笑:“士子的名聲比什么都重。他未必是當真讓仙人給他翻案。也許只是做樣子給人看,想以此來證明自己清白。”
江進酒點頭:“有道理。你說這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大白貓從亭子上跳下來,青檀彎腰把它撈到懷里,隨口答道:“要么和仙人有關,要么無關。”
江進酒瞪著眼睛,無語道:“你這不等于什么都沒說嗎?”
青檀偏過頭沖他微微一笑,語氣帶著調侃:“師父不會妄想一天兩天就能查明這仙人狀吧?就算青天塔上是個假冒神仙之名的凡人,他也必定是聰明絕頂之人,不然也不會斷明八樁冤案。你想找到他,絕非易事。”
江進酒哼道:“你是說我們不夠聰明?”
青檀摸著白貓的腦袋,頗為認真地考慮了一下,回答道:“我,還行吧。”
江進酒氣結,言下之意,他就……
這個徒弟真是他的克星,一有機會就故意氣他。江進酒反擊道:“沒想到小小一個幽城,竟也是臥虎藏龍之地,居然有武功比你還高之人!”
青檀波瀾不驚地挑挑眉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不是你時常對我說的話?我耳朵都聽出了繭子。”
江進酒沒好氣道:“我那不是怕你驕傲?”
青檀清了清嗓子,笑盈盈道:“十四歲就青出于藍,的確是容易驕傲。”
江進酒:“……”
這徒弟一身反骨,打不贏,也吵不贏。
蓮波知道母親望眼欲穿等自己的消息,所以回到幽城先去了溪客書坊,陪林氏吃了晚飯這才回到高家。
她天不亮出門,整整一天都不歸家。王氏自然沒個好臉色,一見面就擺起冷臉開始訓斥。
高云升聽說母親又在找茬,急忙過來解圍。
王氏見兒子袒護兒媳,越發生氣,破口罵道:“你就知道護著她!過門四年了肚子沒一點動靜,還不是因為她一天到晚地回娘家,心都沒在你身上!”
蓮波忍了半晌都沒吱聲,聽見這句話,終于忍不住道:“我并非無事就回娘家,今年我母親病重,我才回得勤些。”
“你嫁入高家便是高家的人!照顧婆婆丈夫,生兒育女才是你的本分。”
蓮波冷聲道:“我雖嫁了人,可我還是我娘的女兒,不能對我娘不管不問。”
王氏見她頂嘴,越發惱怒:“你看看街坊鄰居,誰家媳婦整日往娘家跑。你莫不是和書坊里的伙計有私情?”
蓮波臉色一沉,冷冷道:“母親若是覺得我不守婦道,回娘家是與人私會偷情,索性給我一份休書罷了。”說罷不再忍受王氏的羞辱責罵,起身便走。
王氏氣得捂住胸口喊道:“真是反了反了。”
走出回廊,柳鶯忍不住道:“老太太實在過分,大娘子對母親一片孝心,她竟能無端造謠潑臟水說出那種話,真讓人寒心。”
蓮波冷冷失笑:“她原本就不想讓兒子娶我,加上我沒有生養,所以故意找茬罷了。”
看不順眼的人,怎么做都是錯。王氏既看不上蓮波的出身,又怨她沒有生養,但又舍不得書坊的收益,不然早就讓兒子寫了休書。
蓮波心力俱疲地回到寢房,草草洗漱之后上床歇息,交代柳鶯熄了燈。平素高云升只要見到她房里熄了燈,便不會來打擾她,自覺到書房休息。
蓮波躺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心里猶如壓著一塊巨石。今日在路上顛簸一天,身體像是散了架,累是累極了,可是毫無睡意。房門外傳來腳步聲,蓮波聽出是高云升,他今日一反常態,見她房里熄了燈,也并未離去,而是踏入房中點亮燭臺,仿佛知道她沒睡著。
蓮波心里堵得厲害,低聲道:“云升,你若是想和我爭執,等到明日,我今日奔波一天,實在太累。”
高云升坐在她帳子外面,沒有吭聲,房間里靜寂得讓人窒息。
過了一會兒他方才開口道:“我知道母親對你有些過分。但我沒想到你居然說出那種話。難道我在你心里,一點也不值得留戀?四年的夫妻情分就這么不值一提?”
蓮波慢慢坐起來,撩開床帳,方才在王氏房里,她臉上掛著寒霜怒氣,此刻已恢復了平素的端莊柔美。
她平靜溫婉地看著高云升:“云升,這四年來你對我很好,我心里很是感激。可是,這世上沒有人比我娘更重要。我愿意為了我娘做任何事。如果能用我的命換回溪客,我也愿意。”
言下之意,她不可能不管書坊,不顧母親,逼急了她只會放棄丈夫和婆家。
高云升苦笑:“我自認為對母親也算孝敬,卻無法做到你這樣。”
“那是因為,”蓮波停頓片刻,終于下定決心告訴他,“我娘并不是我的生母。”
高云升震驚地看著她:“你不是親生的?”
蓮波點頭,緩緩說道:“我爹娘原籍蓮城,所以我和妹妹都以蓮花為名。母親嫁入楚家多年不育,祖母一直逼著父親納妾,父親不肯,母親便收養了我。后來雖生了妹妹,她卻依舊對我視若親生,愛如掌珠。祖母過世后,父親帶著我們離開蓮城,來到這里落戶。母親從未對任何人說過我是收養的女兒,也不讓我對旁人提起。”
她今日終于忍不住把身世說出來,是想讓高云升理解她為何會如此顧及娘家和母親。
高云升怔怔望著蓮波,半晌都沒有從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里緩過來。
蓮波索性直說:“懷善堂堂主說我娘病入膏肓,已時日無多。我娘對我有恩,我絕不可能舍棄我娘不管,若是婆婆容不下我每日都要回書坊照顧我娘,夫君便另尋良緣吧。反正我嫁入高家四年也未能給高家誕下一兒半女,被休也很正常,外面絕不會說夫君閑話。”
高云升扯著嘴角澀澀一笑:“我高云升是那種人嗎?”
蓮波:“我不想夫君夾在兩頭為難。”
高云升:“岳母病重,你前去盡孝是應當的,我會去勸母親不要再為難你。”
其實兩人心知肚明,王氏找茬的最大原因還是因為蓮波沒有生養。
蓮波看著他的眼睛:“若我不能生育呢?夫君可要納妾?”
高云升目光有些游移:“蓮波,岳母也是成親數載才有身孕,你我不過成親四年而已。”
蓮波低頭不語,忽然笑了笑:“是啊,來日方長。”
高云升走過來,摟著蓮波的肩膀道:“你今日奔波一天,早些歇息吧,別再東想西想地費心神。放心吧,我去勸勸母親。”
說完便起身離去,也不知道他對王氏說了什么,翌日蓮波吃過早飯,說要回書坊看母親。王氏既沒有擺臉色反對,也沒有冷言冷語的譏諷,像是換了人,昨日那一場撕破臉的爭吵像是沒有發生過。
出了高家大門,柳鶯忍不住悄聲嘀咕:“姑娘,老太太今日怎么回事?”
蓮波笑了笑:“可能是我昨日甩了臉子,說了狠話,她也知道拿捏不了我。”
婦人都怕被婆家休棄,世所不容,可她不怕。林氏在她出嫁的時候就說過,如果婆家慢待她,不要忍氣吞聲也不要委曲求全,書坊永遠都會是她的家,母親也永遠都站她這一邊,絕對不會容忍別人欺負她。
柳鶯欲言又止道:“姑娘即便是不想再留在高家,也應和離才對。”
言下之意,被休終歸說出去不好聽。
蓮波淡淡一笑:“做人問心無愧就好,哪管得了別人的嘴。我才不在乎名聲。”
青檀急于打聽金球的來歷,吃過早飯便從風云鏢行,尋到了書坊。
蓮波剛到不久,還未來得及去找出那本古籍,索性將她領進了書坊右側的一間廂房。里面既像是一個書庫,又像是一間書房,靠墻做了一面大書架,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些古籍書卷,有些還用絹布包了起來,看樣子十分珍惜。
蓮波介紹道:“這里原本是我父親的一間藏室,也是休憩之所。他老人家收集的一些古籍,都放在那一摞箱子里,我叫伙計來搬下來。”
“不用,我來吧。”青檀輕輕一提,單手就把最頂上的木箱提了下來。
蓮波瞪圓了杏眼,驚道:“妹妹好厲害。”
青檀笑:“這點蠻力算什么。”
楚父留下的三個木箱里分別收藏著前朝,南越,東吳的一些古籍畫冊。
南越國畫冊上的燭臺,燈罩,香爐上都雕刻有三足金烏的圖案,和佛貍給她的金球上的金烏一模一樣。顯然這金球是當年南越國皇室所用的物品。南越早已亡國,當年的皇族要么被殺,要么凋落民間,不知所蹤。難道那個小和尚是南越皇室后裔?
青檀把三個木箱歸置到原處,無奈地笑了笑:“即便確認了金球的來歷,也還是找不到這個人。給姐姐添麻煩了。”
蓮波有感而發:“單憑一件東西去找人,實在太難了。”
青檀走到門口,突然又停步:“姐姐可知道城里那家脂粉鋪子的東西好用?”
北方天氣干燥,她從朔州急著過來,唇脂用完還沒來得及買,嘴巴已經干得起皮。
蓮波道:“詠恩街的小香山,那里賣的脂粉最好。我一直用。”
“多謝姐姐,我這就去買點。”
青檀告辭離開,跨出書坊門檻,迎面看見一個年輕男人正踏上臺階。
二十出頭的年紀,眉眼輪廓生得無可挑剔,只是膚色略深,顯得面容冷峻。
兩人面對面擦身而過,沈從瀾看見青檀額上的紅梅,不禁多盯了幾眼。
大周法度森嚴,刑罰嚴苛,百姓一旦犯罪,便在臉頰上刺字投入監牢。即便刑滿釋歸或遇赦免罪,臉上的刺字也不許抹掉,讓世人皆知此人曾犯過罪,以示懲戒。他在大理寺見多了犯人刺青,一眼分辨出這女郎額上的紅梅并非描畫而成,而是刺青。
蓮波鎖了廂房的門,正要去后院,忽然有人叫了聲“高夫人”。
聲音很熟,夢里經常出現。她回過頭,眼前一陣恍然。
四年不見的沈從瀾,站在鋪子的書攤前,神色復雜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