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
將葉運財的骨灰撒入大海。
葉秋說道:“父親一直惦念著蘇州,愿這大海的江水能將父親帶回故鄉。”
老一輩的人身處漂泊之境,沒有國家的護佑,像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他們棲身于窮街陋巷,做著一些小買賣維持生計,最終還是心懷不安地結束了任勞任怨的一生。
望著海一片,滿懷倦,無淚也無言。
一路上,金海岸異常沉默。
忙碌了一整天的白事,人困馬乏。
金海岸想著故鄉的明月、母親的叮嚀,以及弟妹可愛的面容,便進入了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之中感覺有人推搡他。
金海岸猛地驚醒!
他睜開眼睛,只見屋內,都是平日里跟著葉秋混跡社會的人。
衣衫不整的葉秋,上半身幾乎被血水浸透,面容兇神合離。
一股寒意直襲金海岸的骨子里,他忍不住站起身來,想要問個究竟。
葉秋忽然壓低聲音說道:“聽著,海岸,別出聲!”
站在葉秋身邊的是一個清瘦的男子。
金海岸認出了他,他是怡和行的賬房先生徐茅臺。
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的金海岸,呆立在原地,一臉的茫然與驚愕。
只見葉秋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剪掉了金海岸的辮子,隨后又迅速地扔了一套新衣服過來。
“快換上它。”
葉秋的語氣急促而堅決,眼神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果斷。
金海岸望著葉秋,滿心的疑惑。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嚴重的事情。
但憑借他對葉秋的了解,心里也隱隱猜出了個大概。
此時,只聽到徐茅臺在一旁焦急地不停催促:“快點,英國人很快就會找到了過來。”
葉秋又一臉嚴肅,轉頭對著身旁的兄弟們說道:“都趕快散了,我不想連累你們,更何況人多目標大,容易暴露行蹤。”
兄弟們面面相覷,雖心有不舍,但也明白葉秋的苦心,只好紛紛散去。
一路上,持續躲避著追捕,未曾停歇。
最終,從一條幽暗的下水道成功逃離。
歷經波折,方才抵達碼頭。
看到前方海上有亮光閃爍,那正是他們要登上的大船。
氣笛連連咆哮,那尖銳的聲音劃破夜空,仿佛一頭憤怒的巨獸在嘶吼,凝似即將起航。
分離向來都是難舍的。
葉秋緊握著雙拳,眼中滿是不舍與無奈,向眼前的這位好兄弟抱拳告別。
無需言說珍重,不必言及再見,就這樣心照不宣,這一別離,或許此生都再難相見。
金海岸步履匆匆地走向徐矛臺跟前,他神色焦急中帶著懇切,“小弟有一事相求,拜托徐大哥把這三十多塊錢捎到這個地址去。”
在這兵荒馬亂的逃難之中,金海岸還如此牽掛家人,這讓徐矛臺內心敬佩萬分。
他望著金海岸充滿期盼的眼神,感受到那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之后徐矛臺用力握著金海岸遞過來的錢,目光堅定地說:“小兄弟,請放心,錢一分不少送到你家人手中。”
他們上了一艘即將遠航的貨運船,一位面容滄桑的華人水手,神色匆匆地把他倆帶到船底的一個陰暗潮濕的暗艙處。然后壓低聲音說道:“準備拋錨起航了,先在這里屈就屈就,等到了下一個停靠點,我再來通知你們。”
見華人水手轉身又匆匆離去后。
葉秋叫了一聲,正在聽天由命的金海岸。
“快,跟著我來。”
兩人貓著腰,小心翼翼地來到一處無人的甲板上,海風呼呼地吹著,海浪拍打著船舷。
葉秋轉頭看向金海岸,急切地問道:“可熟水性。”
金海岸用力地點了點頭。
“看到不遠處的兩點燈光沒,從這里游到那漁船上可能會費些體力。”
指完方向的葉秋,雙手緊握著一根粗繩,他動作敏捷地往下滑大貨船的海里去。
海面上波濤洶涌,兩人在海水中奮力游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于游到了方才說的這艘漁船上。
葉秋和金海岸在漁船的角落內,換上了干衣物。
一向省儉的金海岸,不曾想到在逃亡的環境下也能換上新衣服。
直到天蒙蒙亮。
金海岸這才終于定下神來。
他望著一望無際的海面,才恍然發覺他倆已經離開了香港。
漁船內晃晃悠悠,葉秋突然間開口說道:“是我連累了你。”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換作是我也一樣會這樣做。”
金海岸毫不猶豫地回答。
葉秋凝視著金海岸,察覺到自己這位小表兄成熟了許多,就連講話的口氣也像極了大人。
他輕輕說道:“在英國人的地盤殺英國人,那可是天大的事,你好好想想,后果會怎樣?”
“抓到了,大不了一起被治罪。”
葉秋又看了看說完話的金海岸,他那眼神猶如吃人一般道:“難道你不害怕?這不只是治罪那么簡單,那可是要殺頭的。”
金海岸莞爾,“害怕呀!但又能怎樣呢?”
“海岸,我得跟你講清楚,我們這次逃亡的目的地是花旗國,之后混入太平洋大鐵路當中,那里修鐵路的同胞眾多,我們華人的面容在英國人眼中都相差無幾,他們很難從當中尋找到你我。”
金海岸便問:“我們現在難道不是安全了嗎?”
葉秋勉強笑笑,“電報這東西,相信你也知曉。”
金海岸點頭,只聽葉秋接著說道:
“重要的消息,能夠瞬間從這一頭傳到另一頭,我們從開始逃亡的那一刻起,通緝令想必很快就會發出。”
看到金海岸一臉的無助。
葉秋便道:“放心吧!在這艘小漁船上,我們暫時還是很安全的。”
丟下這一句話后,葉秋便向艙內爬去。
金海岸是知道的,這幾天對于葉秋來說無疑是極其艱難的。
為了報仇雪恨,葉秋放棄了他賴以生存的安樂窩。
一旁在撐船的漁翁望了望金海岸,心中暗襯:攤上葉秋這人,可真值得同情。
不久之后。
一邊撐船的漁翁也閑著無事,便與金海岸閑聊了起來。
“小兄弟,在香港有什么讓你值得懷念的?”
“美食和當地的水果,懷念那荔枝甘甜多汁,十分美味,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吃個沒完。”
“運財叔,他時常告誡我不能吃太多,說什么一把荔枝三把火。”
“還有,香港是一個不錯的地方,我很不容易才把廣東話學會,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說著說著。
金海岸忽然啞然,一臉哀愁傷感的模樣。
諸多往事,在金海岸眼前一幕幕地浮現。
他始終不敢相信,早上運財叔出門那時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如今就陰陽兩隔。
漁翁看出他似乎心事重重,便以安慰的口吻說道:“看開點吧!那里現在是英國人的地盤。”
金海岸說著氣話:“再打一次,叫他們也割地給我們。”
半晌,漁翁便說:“人家有槍炮,轟一聲響,像我這樣的漁船瞬間就化成粉末。”
金海岸泄氣般地低下了頭。
他一早便知道這英國人的厲害,他只想在此刻有個人能傾聽他的心聲。
“我們經得起歲月的沉淪,將來吧,將來可是要把它討還回來的。”
漁翁沉默不語,只是望向遠方。
將來,將來的事,怕是他這副老骨頭等不到那一刻了。
只盼著國家能早日強大,不再受這等屈辱。
金海岸又繼續追問漁翁,他們現在是要到哪里去。
“澳門,我們先到澳門躲一段時日。”
漁翁與金海岸同時望向說話之人。
不知何時,葉秋已爬出了船艙。
漁翁在葉秋與金海岸的談話中,得知了他們逃亡的緣由。
此刻,漁翁也對葉秋這人改變了先前的態度,現在的他反而有點擔憂,之后又向葉秋確認,“真的確定從澳門關口上岸?”
葉秋有點打趣地說:“漁翁,你看我倆這一身行頭像是逃難的人?”
“放心,所有人都以為我倆上了那艘貨運船,等英國人知道的時候,我們早已逃之夭夭。”
金海岸感嘆這葉秋真是機智過人。好一招聲東擊西,他騙過了所有人,包括他那些好兄弟。
自己的命運,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方為上策。
金海岸細想,也擺正了心態,是禍躲不過,他們現在已是亡命之徒,若能逃過這一劫,往后的日子,統統都是撿回來的。
經過一天兩夜的海上漂泊。
二人踏上了人來人往的澳門關口。
金海岸忽然看向葉秋。
葉秋心領神會地說道:“放心吧!這老翁十分可靠,他是海上的疍家人。”
金海岸是知道這疍家人的。
在香港,有這樣一群特殊的群體,他們世世代代漂泊在水上,以船為家,靠捕魚為生。他們在舊時代被視為賤民,飽受欺凌。其一生的生老病死都在船上度過,終生不上岸。他們的“家”就像漂泊在海面的蛋殼,故而被稱作疍家。
別看輕這些疍家人,在若干年后,許多疍家人為了能在岸上擁有一個新家,紛紛成為香港各個海運公司的海員。
同時,這些海員也為抗日戰爭貢獻出了每一份力量。
當時,全面抗日戰爭打響之時。
國內彈藥供應減半,只能解眼前的燃眉之急,預計中國半年之后就會沒有子彈了。
尷尬的是,能夠大量自制武器的工廠尚未建成,只能火速搶購歐美軍火。
中國對外訂購的軍火,一向在上海交貨,但日軍切斷了上海的航運。
全國只剩下香港這一個國際港能夠進口軍火。
幸而,香港的交通線值得信賴,因為香港的海員特別愛國。
香港航運業由英國船商占據主導地位。怡和行的“紅煙通”船隊稱霸南海印度洋航運。
太古的“黑煙通”船隊專跑中國近海,“藍煙通”船隊遠洋直放歐美澳,再加上鐵行、怡泰、美滿、炮臺、德忌利士等大小十余家英國船公司,維多利亞港的海輪,有一大半懸掛著英國國旗。
英國輪船的下層海員大多是華人,跑船工作辛苦,薪水微薄,待遇極差,英籍干部苛刻粗暴,常常對華人海員動粗,甚至動輒將其拋海殺害,海上生活暗無天日。
之后,香港海員得到廣東當局的支持,發動海員大罷工,維多利亞港頓時陷入停擺狀態。
港英當局被迫同意改善待遇,華人海員自此成為足以震撼國際的強大力量。
抗戰軍興,整個香港航運界的華人力量迅速組織起來,熱烈地支持抗日。
船上的海員罷工,拒絕運輸日貨。
碼頭工人罷工,拒絕起卸日貨。
船塢技工罷工,拒絕維修日本輪船。
在日本船上工作的3500余名海員全體離船,拒絕為敵人工作。
當時,掌握日本國際航運的日本郵船會社與大阪商船會社,均以香港為全球航線轉口港,在港船只數量僅次于英國。
在香港海員與工人的抵制下,嚴重沖擊了日本在抗戰初期的運力。
但在消極抵制之外,海員們更要以積極的手段打擊日寇。
香港海員工會慷慨號召:“采取有效行動,回答日本封鎖政策。”
海員一邊倒地支持中國,港英當局也不敢媚日,香港的國際航線完全為中國開放。
之后,就有來自四面八方的沿海漁民也紛紛加入進來,海面上不斷駛來一艘艘“中飛”。這種船屬于中型阿拉伯帆船,配備了兩臺發動機。
在這一時期,通過香港搶運進來的戰爭物資,每月高達6萬噸。
據日軍推測,中國在開戰的第一年內緊急補充的戰爭物資,有80%是經由香港入境的。
即使是遠從蘇俄購買的軍火,也在敖德薩裝船,于香港交貨。
……
回到正文。
兩人過了澳門關口后。
葉秋便道:“海岸,我錢財已散盡,之前為了行兇后的打點花光了我所有積蓄,我得盡快想辦法弄到一筆錢,用作之后的路費。”
二人正聊著,一群海防衙差沖向碼頭,驚動了不少人。
葉秋讓金海岸不要慌張,要表現得自然一點。
很快,海防衙差從他倆身旁路過,似乎是去追逐亂黨分子,很快便消失在眼前。
金海岸轉過頭,正好碰到一個大漢,感覺有點面善,可他怎么也想不起來。
那大漢十分驚奇:“小兄弟,你怎么會在這里?”
金海岸亦愕然,這人是誰?但聽其語氣沒有惡意。
“香港的巡捕房畫了你們二人的畫像懸紅追捕,你可知道?”
一旁聽著的葉秋,早已猜到這種結果。
忽然之間,金海岸想起來了。
他見過這名大漢。
那天晚上,正好因運財叔有事先走。他留后關鎖鞋鋪之時,有一受傷的漢子跑了進來躲避追捕。
那大漢接著說道:“你們只是先走了一步,英國人緊接著就逐艘逐艘船進行搜捕,我還曾被他們扣留問話。”
金海岸急忙問道:“整個香港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了?”
大漢微微一笑,“倒也未必,不過在道上混的人肯定都清楚。”
“我倆……如今的處境,是否極度危險?”
金海岸急切地問道。
大漢雙目明亮有神,沉聲道:“外國人把咱們視作豬玀,若是豬殺了人,那他們豈會善罷甘休?必然會追到天涯海角,將咱們抓回去正法,要不然,他們的威信何存?”
葉秋面帶怒色,沖這漢子反駁道:“難道我們就是豬?”
只見那大漢仰天長嘯一聲,高聲道:
“當然不是!”
不知怎的,金海岸對此人好生敬仰。
“請問兄臺尊姓大名?”
“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金海岸。”
“我叫陳炯榮。”
金海岸與他用力握手。
在逃亡之時又多了一個朋友。
“你呢,陳大哥跑來這澳門,也是為了躲避追捕?”
陳炯榮點了點頭,一臉落寞地道:
“我這次要去的地方是北方的加拿大修鐵路,先去那個叫溫哥華的小城避避風頭,你們要是沒地方去,可以一同前往。”
葉秋笑著說道:“這鐵路難道是萬里長城不成?居然有這么多人搶著去修建。陳兄,你究竟犯了什么事,要跑到如此遙遠的地方去?”
陳炯榮心中不禁苦笑,他怎會看不出眼前這人對他的防備和不信任。
他的眼神微微一黯,心想,也是。萍水相逢,又逢這亂世,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本就稀薄如紙,陳炯榮還是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不過他也理解葉秋的謹慎,畢竟大家都在為生存奔波,多一分小心便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于是,他定了定神,準備坦誠地解釋自己的情況。
“我得罪了一個老太婆。”陳炯榮說道。
金海岸聽到這話,立刻追問:“有這般兇惡的老太太?”
陳炯榮無奈地嘆了口氣:“有啊!她把我的朋友全都抓了起來......”
說著,陳炯榮用手在自己脖子處比劃了一下,“我幸虧有東洋人相助,這才一路逃到了這里。”
“那老太太為何生你的氣,要把你們至于生死?”
“我們覺得她太過迂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想把她廢掉!”
金海岸微微頷首:“那也就難怪了,你都想要她的命,她自然也不會放過你。”
陳炯榮一下子愣住了,在此之前,他從未從這個角度去思考過這件事。
一旁的葉秋聽聞陳炯榮道說后,他趕忙說道:“此處并非說話之處。”
之后葉秋又改口喚他,“陳大哥,快隨我來。”
怎料,那班海防衙差竟又捷了回來。
陳炯榮見此情形,還沒來得及說告別之語,便飛快地朝窄巷奔去。
金海岸凝望著陳炯榮漸行漸遠的背影,目光中滿是牽掛與期許,心里默默盼著他能一路順遂,平安抵達理想之地。
“別看啦,人都沒影了。他可是個了不起的有志之士,和你的贊大哥一樣,懷著堅毅不撓的精神,一心想著推翻清廷,恢復中華。”
葉秋的聲音在旁響起。
金海岸聞言,“啊”了一聲。
轉頭望向葉秋,眼中滿是驚訝!
“你都知道?”
“沒錯,你在香港的時候,私底下在查找一個叫贊明奇的人,我都清楚。
海岸,你琢磨啥呢,趕緊跟著我。”
葉秋說著,便催促金海岸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