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木之魂:中華傳統建筑的中和人文精神
- 李永銘
- 14字
- 2024-08-19 17:35:02
第一章 智者的思考——中和之道
第一節 甲骨文中的“中”與“和”
人成為人的那一刻起,就意味著人與大自然之間的矛盾與斗爭開始了。而人與大自然之間的爭斗應該是從生存開始的。首先是食物,其次則是居住。
對于脫離茹毛飲血時代的人來說,大自然提供的環境絕不是溫暖舒適的。夏天的酷熱,冬天的寒冷,加上野外無處不在的毒蛇猛獸,逼使人類尋找能躲避這些不適環境的地方,最初的山洞就成為理想的居住地。百年來考古學者為我們找到了大量的證據。
然而,由于人口增加與食物來源有限,遠古的人們最后還是離開了山洞,開始自己建造棲身之地的活動。這就是古人居住建筑產生的原動力。
我們的祖先不僅建造了自己的居室,而且通過文字將建筑與建筑文化清晰地表達出來了。殷商時代的甲骨文,是現已發現的中國最古老的系統的文字。其中不少就借用兩坡頂的建筑形象來造字。如甲骨文中的“京”字,像架立樁柱提升居住面的建筑形象。《孔子家語·問禮篇》注曰:“有柴謂橧,在樹曰巢。”可見這個“京”字,畫的正是用“柴”支撐起來的“橧”,也就是干闌建筑的形象。楊鴻勛先生指出:“殷商的社、稷遺跡表明,它們都是干闌建筑,也就是當時象形文字‘京’所描繪的形式,與‘黃帝時明堂’一脈相承。”現代漢字偏旁部首中的“寶蓋頭”,就是建筑形象的直接表現。“據安陽小屯殷墟所進行建筑的考古研究,……首次揭示了苑囿樓閣以及‘墓而不墳’的統治者陵墓上所建的享堂——甲骨文所謂的‘宗’。”(12) 而在甲骨文里,就有“中”與“和”這兩個字(13) 。

圖10 甲骨文的“京”字
甲骨文的“中”字有多種寫法,如、
、
、
、
。我們看到,這些字形式上盡管多有不同,但都有一個居中的豎劃“?”,因此,我們要了解“中”的含義,就有必要了解“?”的本意與來由。在遠古居民遺址考古中,人們發現,相當多的古人居住在半地穴式房子里。其遮蓋物通常使用一根豎著的木柱支撐著。而這根豎木柱也是居住在房子中的人們上下出入的必需物,在豎木柱的側面加上橫柱,就成為出入的梯子。在那個穴居時代,蹲踞洞穴底部的古人,從洞穴底部能看到一片藍天,而這根立柱本身又是由地穴底部通往地面的工具,在古人的想象中,由立柱(包括橫柱)走向地面,也就走向了藍天,于是,豎木柱就有了可通天的神秘意味。這可以看成是“中”這個字形成的一種思路。“中”字中間的圈“○”,既代表洞穴或洞穴口,也可代表洞外的“天”,即在洞穴底部看到的一片藍天。人們每天都與這根豎木柱打交道,認識到它的重要地位,于是將這個豎木柱抽象出來,有了“?”。我們知道,在《周易》中,“?”為陽爻,代表乾,引申為天道。在中國,受天圓地方觀念影響,祭天的神壇取圓形,祭地的神壇取方形。而這種天圓地方的觀念,與古人半地穴居住環境密切相關。“中”字的本義則像是穴居時代的地穴加立柱的形狀,那立柱經抽象引申,就成為原始部落建于祭壇中間位置的神壇器物。

圖11 陶寺遺址古觀象臺原址復原
2002年秋,考古工作者在陶寺遺址一座中期大墓中,發現豎立著一根木桿,上面涂有黑、綠和紅色標記的漆,在木桿東側壁龕內還發現了玉琮、玉戚。20世紀80年代,在早期墓葬中也發現過類似器物。這些木桿和玉器的功能引起考古工作者的思考,他們將涂有漆標志的木桿聯想為“圭表”。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科學院的專家學者們在陶寺古觀象臺用陶寺出土“圭表”的1∶1復制品進行驗證,證明中國古代天文測量使用的圭表儀器至少可追溯到距今4100年前的陶寺文化中期,是使用圭表進行天文測量的歷史性突破。通過一系列科學的計算,他們得出結論:陶寺圭表(尺)不同刻度分別用于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的影長判斷,其中NO.11的刻度為1.6尺,與《周髀算經》“天道之數,周髀長八尺,夏至之日晷一尺六寸”的記載吻合。而且,“圭表”測影不僅可以確定農時節令,更重要的是確定“地中”,進行天文大地測量。上古時期,人們以為大地是平的,普天之下最高的“天頂”即“天之中極”只有一個,對應“天頂”的就是“地中”,唯有“地中”才是人間與上天交流的孔道。王者獨占“地中”,就是要壟斷與上天溝通的權力,達到“獨授天命”“君權神授”合法化的政治目的,建都立國才名正言順。據古籍記載,堯禪位給舜時叮囑:“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14) 宋代的朱熹解釋說:“歷數,帝王相繼之次第,猶歲時氣節之先后也。允,信也。中者,無過不及之名。”這是堯禪讓帝位給舜時說的話,白話文翻譯為:按照上天決定的帝位相傳承的次序,現在帝位落到你的身上了(在爾躬),你要誠實地執守中道。(15) 這話可進一步理解為,天時和歷法必須由你親自掌握,你要好好地把握住手中圭尺(即王權)。有學者認為,“中國”的最初含義是“在由圭表測定的地中或中土所建之都、所立之國”。陶寺遺址是我國——最起碼是黃河中游地區——能夠確定進入早期文明的一個最早的都邑性遺址,當時已進入國家社會,也揭示了迄今為止最符合“中國”本初概念的政體——地中之都,中土之國(16) 。因此,“中”首先有方位性質,進一步引申,就是不偏不倚。
據甲骨文學者判斷,甲骨文中并無“和”字,只有“龢”字。“龢”字從“龠”,“禾”聲。而篆書中的“和”字,從“口”,“禾”聲。許慎《說文解字》認為“和”與“龢”為異體字。郭沫若先生的解釋是,以“口”為和與以“龠”為和并無本質不同,皆為調和、應和之義,因為“口”與“龠”都是發聲器。在一些學者看來,從字形上看,“和”字并非由“龢”字簡化而來。“和”字后出,至少說明由“和”字引申出來的“味”最早應出現在周代之后。
在解釋“龢”時,多數學者認為龢的本義是樂器,由樂聲的諧和才能引出調義,由樂聲的共鳴才能引申出相應義。但是,這個龢到底是什么樂器,卻都說不清楚。也有學者分析“龢”左邊的“龠”屬編管之類的樂器,但它是三孔、六孔還是七孔,從戰國時期起就莫衷一是。如《爾雅·釋樂》解釋:“龠,樂之竹管三孔,以和眾聲也。”許慎《說文解字》也認為:“龠……樂之竹管,三孔,以和眾聲也。”《毛詩傳》里稱:“龠六孔。”《廣雅》則把“龠”解釋為七孔笛。這些書離甲骨文產生的時代已很久遠了,它們的作者早已經不用甲骨文了。在沒人看到實物時,確難說清楚“龢”的真實含義。修海林先生從另一角度對“龢”進行了解讀。他對“龢”字就形義展開聯想,認為應該是仰韶文化與龍山文化氏族村落的圖景展示,其組成要件為房屋、籬墻與莊稼,“所透露的是‘安居足食’的內心諧和心態”(17) 。根據古人的記載,“龠”作為古代音樂演奏中用于諧和眾音的竹管樂器,是有一定根據的。只是因年代久遠,我們沒法做進一步的認定。但“龢”字是在“龠”邊加上“禾”,一定會有其他意義。我認為,修先生的推斷是能成立的。“龠”從象形來說,的確與房子,特別是與干闌式建筑很相像。底層的柵欄、中層的窗戶、最上面的大屋頂,可以說極其傳神。而從“龢”字我們可以想象到禾田旁的木構架房子。居有其屋,食有其糧,這就是遠古人所希望的最和諧的生活環境,也是人與自然的最諧和的圖景。
總之,在中國最古老的漢字甲骨文中,“中”與“和”都與居室有著難解難分的關系。而且,這兩個字在以后的歷史進程中,又都從居室建筑引申出適中、諧和的意蘊,也是順理成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