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元任全集(第12卷)
- (英)路易斯·加樂爾等
- 3133字
- 2024-08-19 17:40:28
譯者序
會看書的喜歡看序,但是會做序的要做到叫看書的不喜歡看序,叫他愈看愈急著要看正文,叫他看序沒有看到家,就跳過了看底下,這才算做序做得到家。我既然拿這個當作做序的標準,就得要說些不應該說的話,使人見了這序,覺得它非但沒有做,存在,或看的必要,而且還有不看,不存在,不做的好處。
《阿麗思漫游奇境記》是一部給小孩子看的書。在英美兩國里差不多沒有小孩沒有看過這書的。但是世界上的大人沒有不是曾經做過小孩子的,而且就是有人一生出來就是大人,照孟夫子說,大人的心也同小孩子的一樣的,所以上頭那話就等于說英國人,美國人,個個大人也都看過這書的。但是因為這書是給小孩子看的,所以原書沒有正式的序。小孩子看了序橫豎不懂的,所以這個序頂好不做。
《阿麗思漫游奇境記》又是一部笑話書。笑話的種類很多,有的是譏刺的,例如法國的Voltaire,有的是形容過分的,例如美國的Mark Twain,有的是取巧的,例如相傳金圣嘆做的十七言詩,有的是自己裝傻子的,例如美國的Artemus Ward,還有種種不好笑名為笑話的笑話,例如從各國人的眼光里,評判別國人的笑量和審笑官能,……這樣例如下去,可以例如個不完。但是這部書里的笑話另是特別的一門,它的意思在乎沒有意思。這句話怎么講呢?有兩層意思:第一,著書人不是用它來做提創什么主義的寓言的,他純粹拿它當一種美術品來做的。第二,所謂“沒有意思”就是英文的Nonsense,中國話就叫“不通”。但是凡是不通的東西未必盡有意味,假如你把這部書的每章的第一個字連起來,成“阿越這來那她那靠他阿”十二個字,通雖不通了,但是除掉有“可做無意味不通的好例”的意味以外,并沒有什么本有的意味在里頭。“不通”的笑話,妙在聽聽好像成一句話,其實不成話說,看看好像成一件事,其實不成事體。這派的滑稽文學是很少有的,有的大都也是摹仿這書的。所以這書可以算“不通”笑話文學的代表。從前Artemus Ward在一群迂夫子跟前演說,他們聽了莫明其妙,以為這位先生的腦子大概有點毛病,過后有人告愬他們說Artemus Ward是一個滑稽家,他演說的都是些笑話;他們回想想,果然不錯,于是乎就哈哈哈地補笑起來。要看不通派的笑話也是要先自己有了不通的態度,才能嘗到那不通的笑味兒。所以我加了些說明,警告看書的先要自己不通,然后可以免掉補笑的笑話。以上是關于笑話的說明。但是話要說得通,妙在能叫聽的人自己想通它的意味出來,最忌加許多迂注來說明,在笑話尤其如此。所以本段最好以刪去為妙。
《阿麗思漫游奇境記》又是一本哲學的和論理學的參考書。論理學說到最高深的地方,本來也會發生許多“不通”的難題出來,有的到現在也還沒有解決的。這部書和它的同著者的書在哲學界里也占些地位。近來有個英國人叫P. E. B. Jourdain的做了一本羅素哲學趣談書,他里頭引用的書名,除掉算學的論理學書以外,差不多都是引用這部《奇境記》和一部它的同著者的書,可見它的不通,一定不通得有個意思,才會同那些書并用起來。至于這些哲理的意思究竟是些什么,要得在書里尋出,本序不是論哲學的地方,所以本段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阿麗思漫游奇境記》的原名叫The Adventures of Alice in Wonderland,平常提起來叫Alice in Wonderland,大約是1867年出版的。它的著者叫路易斯·加樂爾(Lewis Carroll)。這個人雖然不是“不通”笑話家的始祖,但是可以算“不通”笑話家的大成。他曾經做的這一類的書有許多部,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現在翻譯的這部和一部叫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的。這第二部書的名字咱們可以譯它作《鏡里世界》,也是一部阿麗思的游記。路易斯·加樂爾是一個小孩子的朋友,他自己雖然沒有子女,但是他的親近的小朋友非常之多。所以他懂小孩子的性情,比一般做父母的還要深些。他所寫成書的那些故事他曾經在牛津對他的小朋友常講著玩。但是有一層:這些聽故事的小孩子雖然真有,可是路易斯·加樂爾這個做故事的并沒有其人。你們試在《大英百科全書》里查姓加樂爾名字叫路易斯的,一定查不到這個人。這話怎么說呢?試在索引里查查看,就知道《阿麗思漫游奇境記》著者的真名字是查爾斯·路維基·多基孫(Charles Lutwidge Dodgson),他做玩意兒書的時候才叫路易斯·加樂爾。但是他是以別名出名的,所以甚至于做他的傳的人S. D. Collingwood也題他的傳叫The Life and Letters of Lewis Carroll,1898。多基孫的生死年是1832初到1898初,就是前清道光十一年末到光緒二十三年。他的行業是牧師和算學教師。誰也料不到他是做這類書的人。后來人知道了路易斯·加樂爾就是他,他還假裝著不承認。他在算學里也稍微有點貢獻,不過沒有他的“不通”派滑稽文那么出名。從前《奇境記》這部書初出的時候,英國女皇維多利亞看了非常贊賞它,就命令人們記得把這人以后再做的書隨出隨送上去。誰曉得底下一部書一送上去就是一部又難又無味的代數學方列式論!這都是揭破人家筆名秘密的結果。所以咱們最好還是就記得路易斯·加樂爾,不再提多基孫這個真名字,免得和算學多生事節。既然最好不再提多基孫這個名字,那么這段里多基孫這個名字應該本來不提,所以這段講多基孫的序也應該完全刪掉。
《阿麗思漫游奇境記》這故事非但是一本書,也曾經上過戲臺。戲本是Saville Clarke在1886年編的。近來美國把它又做成影戲片。又有許多人仿著這個故事做些本地情形的笑話書。例如美國康橋哈佛大學的滑稽報在1913年出了一本《阿麗思漫游康橋記》,勃克力加州大學在1919年又出了一本《阿麗思漫游勃克力記》。以后也說不定還會有《阿麗思漫游北京記》呢。但是一上戲臺或一上影片的時候,這故事就免不了受兩種大損失。一,戲臺上東西的布置和人的行動都很拘束,一定和看過原書人所想像慣的奇境的樣子相沖突。這原書里John Tenniel的插畫的名聲是差不多和這書并稱的。所以戲臺上改變了原來的樣子,看過書的人看了它一定失望。二,影戲的布景固然可以自由得多,不過用起人來裝扮成動物,也是很勉強的事情;但是它最大的損失是在影戲總是啞巴的缺點。*像平常影戲里在前景后景當中插進許多題辭進去,更不會念得連氣,所以書里所有的“不通”的笑味兒都失掉了。那么說來說去還是看原書最好,又何必多費麻煩在這序里講些原書的附屬品呢?
《阿麗思漫游奇境記》這部書一向沒有經翻譯過。就我所知道的,就是莊士敦(R. F. Johnston)曾經把它口譯給他的學生宣統皇帝聽過一遍。這書其實并不新,出來了已經五十多年,亦并不是一本無名的僻書;大概是因為里頭玩字的笑話太多,本來已經是似通的不通,再翻譯了變成不通的不通了,所以沒有人敢動它。我這回冒這個不通的險,不過是一種試驗。我相信這書的文學的價值,比起莎士比亞最正經的書亦比得上,不過又是一派罷了。現在當中國的言語這樣經過試驗的時代,不妨乘這個機會來做一個幾方面的試驗:一,這書要是不用語體文,很難翻譯到“得神”,所以這個譯本亦可以做一個評判語體文成敗的材料。二,這書里有許多玩意兒在代名詞的區別,例如在末首詩里,一句里he,she,it,they那些字見了幾個,這個是兩年前沒有他,她,它的時候所不能翻譯的。三,這書里有十來首“打油詩”,這些東西譯成散文自然不好玩,譯成文體詩詞,更不成問題,所以現在就拿它來做語體詩式試驗的機會,并且好試試雙字韻法。我說“詩式的試驗”,不說“詩的試驗”,這是因為這書里的都是滑稽詩,只有詩的形式而沒有詩文的意味,我也本不長于詩文,所以這只算詩式的試驗。以上所說的幾句關于翻譯的話,似乎有點說頭,但是我已經說最好是丟開了附屬品來看原書。翻譯的書也不過是原書附屬品之一,所以也不必看。既然不必看書,所以也不必看序,所以更不必做序。(不必看書這話,其實也是冒著一個“不通”的險說的,因為在序的第一段里,我就希望看序的沒有看到這里早已跳過了去看正文,看到入了迷,看完了全書,無聊地回過頭來翻翻,又偶爾碰到這幾句,那才懊悔沒有依話早把全書丟開了不念,給譯書的上一個自作自受的當呢!)
一九二一年六月一日趙元任序于北京
* 按,當時只有無聲電影(或稱默片),故譯者這樣說。——出版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