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會問黎沫鳶為什么不殺他!
和他相處的一點一滴,那雙無助破碎的眼睛,她愿意試著相信,他本不該是一個壞人。
因為,直覺告訴她,倘若他這樣的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就不會是這樣復雜的眼神。
但是很多年以后,黎沫鳶其實都說不出當時為什么會想一把抱住他。
那幾個人的叫囂卻更加大聲,甚至有人蠢蠢欲動,想要大膽沖上去趁機給他一刀,腳邁出去卻又退回來,始終不敢向前。
夜殤卻因為他們的舉動,壓下的戾氣又一點點上漲。
記憶變成重影,又一點點演變成眼前這幾個人。
空氣散發著血腥味,而她手臂上的傷口也被劃破一小道口子,可是從剛才,黎沫鳶就察覺到他今夜莫名的嗜血性。
她重新割破了手腕,鮮血很快滲出,她咬牙試探著喂給懷里的人。
一陣頭暈目眩,夜殤無聲地倒在她懷里。
炎梟很快帶人趕來,雖說他們都不敢也不能靠近這樣的夜殤,但是他們還是得暗中保護他們主子的安全。
夜殤被炎梟等人帶回房間躺下,此刻炎梟在外面給黎沫鳶簡單包扎一下傷口。
“嘶——”
炎梟忍不住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略帶憔悴的黎沫鳶,“夜說得對,就不能指望你能乖乖聽話。”
“乖乖聽話,然后讓他去殺人嗎?”
“……”
炎梟無聲點頭,行,這句話讓他沒有任何反駁力。
“他為什么會這樣?”
黎沫鳶看得出來,他肯定受什么影響,平日里就算殺人,他也沒在光天化日下這么瘋狂,而且她看得出他不止興奮,卻還有痛苦。
“他……”
炎梟本來還想隱瞞,又想了想今晚的事,嘆了口氣,“他修煉了強大的上古禁術——混沌之種。”
她不禁皺眉。
“有心魔之人才會練習禁術,而此禁術反噬之時,會把人的心魔放大幾倍。他六年前修煉,于是每三年的月圓之夜會遭反噬。”
“夜他什么都受得住,但他唯獨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他其實在現實中早就已經麻痹了,也習慣了。可這禁術的反噬會讓他每每回到痛苦的當時,還要以當時的心智再去經歷一次,這才是最大的痛楚。”
“他不懂這反噬的痛苦嗎?為什么還要修煉這種東西?”
黎沫鳶質問著,甚至覺得他們很不可理喻。
“發生在夜殤身上的事,你我都不了解。”
即便是炎梟,他也只是進入地獄來客之后,才有所耳聞,而夜殤這個人對過往是一口不提。
“所以這就是他殺人的理由?”
是。
他覺得,夜殤他確實有病。
“你知道嗎?他母親是血族人,夜殤他本就嗜血。而過去的那些回憶放大嗜血性、恐懼、厭惡,讓他變得病態,迷戀上這種殺人快感,他是瘋子,我們都知道,所以他只能用這種方式去壓制。”
黎沫鳶安靜了很久,半天功夫,她留下三個字就準備起身要走。
“看好他。”
炎梟還想問她去哪,人卻已經不見了。
他覺得一個兩個都瘋了,都不怕死。別人都對那樣一個人避之不及,只有她還往火坑里跳。
但其實炎梟也是真服她。
也就只有她能把渾身戾氣的夜殤帶回來。
夜殤他媽媽最后留下來的東西在魔界,她告訴過黎沫鳶詳細位置,而擁有血櫻在身的黎沫鳶自然很快就拿到了。
那雍容華貴的女人曾說過,有一本書記載了他長大的那些經歷,但是黎沫鳶覺得他看不得,她怕他想起那些過往會像現在一樣痛苦著、掙扎著。
黎沫鳶縱然知道,在地獄來客那個地方會一點點磨滅掉一個人的人性。
可是誰曾想到,那個只有幾歲的小男孩也曾輕撫過流浪的小貓、也曾救過犯了錯的下人一條人命、也曾相信這個世界還有愛他的人、也曾一個人無助地躲在角落里哭泣。
他出生,母親難產,父親重癥。
眾人皆視他為災星。
他父親在世時,與他同齡的孩子們奚落、遠離他,謠言四起,人言可畏。下人也不放過他,那些難聽的話能輕易殺死一個沒父親疼母親愛的孩子。
他父親離世后,那些孩子更加肆無忌憚地欺負他、打罵他。
天色陰沉得像末世,一個個面目可憎的孩子擋住了他視角的天空,圍在一起指著他的鼻子嘲笑、斥責,像奪命討債的厲鬼,在他那幾年的回憶里陰魂不散。
然后——他們說要陪他玩。
然后把他關在黑漆漆的荒廢木屋里,雷雨交加的夜晚,夾裹著陰冷潮濕的雨的味道,任由他怎么哭喊,也沒人理會,那些彷徨無助的瞬間只有他自己知道。
凄凄瀝瀝的雨聲還在往耳朵里灌,他在這黝黑吃人的夜里逐漸麻木,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動,眼前沒了黑,只剩下一片慘白。
情緒被無限放大。
后來的后來,愈演愈烈。
他被踹過,也反抗過。他以為他豁出去了,就能鎮住他們,他們就不敢了。
——可他錯了。
他們按著他的頭,抓著他頭發,迫使他的額頭瘋狂撞向門板,血染紅木板,他們朝他胸口踢來,他聽見砰的一聲,跌倒后就爬不起來了。
那本封鎖著十幾年來少年苦楚的書本被輕飄飄打開,可他的煉獄卻跳動她眼前,僅僅只是冰山一角。
她知道。
他很痛。
一邊,紙頁呈現畫面,黎沫鳶心驚肉跳。
另一邊,往事浮現眼前,夜殤噩夢纏身。
入夜時分,夢魘攀爬而上。
被兩端撕扯的身軀,構成了無數倍放大感官的少年,說不出口,無法動彈。
高大的落地窗透出銀光引誘著他,緩慢的,皮膚的撕裂他感受到了。模糊的視線,他卻似乎看見液體淌滿雙手,滴落在潮濕泥土的聲音,清脆悅耳。
鮮紅刺中他眼球,是血。
唇角的揚起顯得詭異,看著那片猩紅他又著迷上癮。
血液融合著淚水,仿佛要將他溺死在這個漆黑的世界。
瘋子。
靈魂逐漸被腐蝕,苦難成為他的命運。
——他擁抱肉體的痛苦,終于融入黑暗。
收到屬下重要事情來報,炎梟出去了那么一會,不敢逗留太久,誰知一回來,床上躺著的人已經不見了!
炎梟苦惱地拍了拍腦袋,后悔不已。
月神祭這個重大歡喜的日子,黎沫鳶可算明白夜殤那時候在抵觸什么了。
那小不點的男孩臉上還掛著彩,他艷羨看著街上歡樂的人流。
他從小就聽說,月神祭許愿是很靈驗的。
他想祈求月神的保佑和福澤。
他看見他的堂弟們去了月神祭,可以牽著他們父親的手開開心心回來,他曾小聲地說他也想去。
無人在意。
人們看他如畸形的怪物,他們遠離他、議論他、指責他。同伴卻討厭他、欺負他。他不能理解也不愿意接受,他不知道他做錯什么。
他曾一度想要叩求月神,倘若他犯下什么錯,身負何等罪,能否給他一個機會彌補和贖罪。
可是他等了很多年、盼了很多年,他在那些魔爪下也逃了很多年,可是他越長大,他就越絕望。
——明明他什么都沒干。
他一直很乖,一直聽話,可是那些長著孩子面孔的惡鬼、戴著人皮面具的魔鬼,死命拖著他往地獄拽。
可他不想面對,他逃避著、隱忍著。
因為他怕極了。
因為沒有人會救他,也沒有人救得了他。
長大后,他不想許愿了,月神祭的愿望讓它石沉大海,反正無人在意。
許愿什么的,那些都是騙人!
他要自己實現,他不要一直陷在沼澤里、活在泥潭里。
大雪紛飛,呼嘯寒風吞噬著人世間所有溫度,雪地上蜷縮著一團脆弱又渺小的身影,它大口大口地呼吸,孱弱的生命竭盡全力地想要生存下去。
可憐得像極了那小小的男孩。
他想抱它回家,可他只能給它蓋條毛毯。
它安慰他說,生死有命。
“小貓,我不信命。”
他開始反抗,斗爭。他想要吶喊,可是一滴滴眼淚和鮮血不停砸在地上,蔓延開,化成一條條嶄新又深沉的鎖鏈,他逃無可逃,他逃不了。
很多年后,他跑了很久很久,他終于逃出來了。
可是他就這么從一個地獄逃到另一個地獄,用最殘忍的方式。而那些兒時死纏著他的魔鬼永不停歇,他們不會放過他。
這些年來的痛楚,化成膿血,蔓延到他母親本想記錄他平安健康成長的那書頁里,蔓延到黎沫鳶的眼里,心像針扎一樣也跟著隱隱作痛。
從來只有那小小的男孩獨自承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