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蘿卜蹲玩了一夜，沒了一絲力氣。

天蒙蒙亮，武植起來的時候，龐春梅已經起來，侍候在一旁了。

她忍著不適給武植穿衣，然后將地上凌亂的衣物收拾了，又去燒了熱水，等武植練完武藝回來，便伺候武植洗漱。

因為要商議把新布運往東平府，武植這幾天白天基本都會去見楊不同和上官鐵柱。

等他離開，龐春梅便又幫著繡春打掃院子。

兩人本就年紀相仿，龐春梅不斷拿小意兒貼戀，凡事不拿強拿，不動強動。

不到一天，繡春就和她好得什么似的，將家中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跟她說了一遍。

宋慧蓮外出買菜，她跟著鞍前馬后，將那拿得動的、拿不動的都往自己身上扛，又抽空去買了本《莊子》。

才回到家，潘金蓮便將她攔住，“你這賊肉兒！才來多長時間，就如那螞蚱一般蹦跶得歡！

要知道就算你使勁往上蹦跶，等冬天一到，你也逃不脫個死字！”

龐春梅也不說別的，先是恭恭敬敬給她磕個頭，然后才小聲道：“這院子里女人雖多，但是能當家的卻不多。”

潘金蓮的心一下被勾起來了，“你這是什么意思？誰能當家！”

龐春梅上前抱住她的胳膊，貼著她耳朵道：“孟娘子人雖不錯，但性格弱些，鎮不住場面；

宋娘子百伶百俐，又能造五鮮湯水，但眼光有限，看不長遠。”

潘金蓮的心已經火熱起來，假裝吃驚道：“現在家里就她兩位妾室，她們都不能當家，還有誰？”

龐春梅道：“有一人，品貌一流，才氣無雙，本是原配，可為當家主母。”

潘金蓮雖已猜到她說的是誰，心中歡喜起來，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說的是誰？”

龐春梅道：“便是潘娘子你呀。”

潘金蓮見她如此知情識趣，不由喜得幾乎要跳起來，得意道：“我雖落難，但早晚還是要做正頭娘子的。”

說著，上下看了一眼龐春梅，點點頭，“我以為你是專會拍賣屁的，沒想到你卻是個實誠人。

既然如此，你且跟著我，別人必不敢欺負你。

還有，這‘潘娘子’三字且休提了，免得官人聽到生氣。”

龐春梅道：“娘子，沒人的時候奴婢叫‘潘娘子’，若有人在，就叫姐姐便是。”

潘金蓮更是歡喜，將自己本就不多的衣服首飾，撿那心愛的給了她幾件。

下午的時候，龐春梅將買來的《莊子》放在灶臺草木灰里滾了滾，又用水擦干，弄得臟兮兮的。

等稍微整理了一下，才又尋到孟玉樓處。

孟玉樓正在房中讀書，龐春梅跟著小鸞走了進來。

孟玉樓一見她，立即想起昨晚的事情，還未說話，臉先紅了，好久也不說話。

若是潘金蓮來，這時有什么事就先開口說了，龐春梅則是恭敬跪在那里，非要等孟玉樓先開口。

“春梅，你起來吧，有什么事嗎？”

龐春梅這時才起身，“奴婢聽說娘子喜歡道家的書，所以前來借些書看。”

孟玉樓驚訝道：“哦？你也喜歡道家的書嗎？”

龐春梅道：“奴婢平日只略微翻了翻，因識得字少，也只記得一句‘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孟玉樓笑道：“這是《莊子逍遙游》一篇，你卻看過？”

龐春梅將懷里那本皺巴巴的書拿出來，“閑暇的時候也翻過，只是不認識字，看不懂。”

孟玉樓將那書拿過來，翻了兩頁，笑道：“可見你也是個愛清靜的，你若有空閑，便可來我這里，我略識得幾個字，倒還教得了你。”

說完，她又讓蘭香把書柜上的《道德經》取來，交到龐春梅手中，“你看道家書的，可先從這本看起。”

龐春梅千恩萬謝，又磕了頭，將書用內里衣服包好，這才退了出去。

臨近傍晚，她給鄆哥送飯的時候，又趁著這點功夫問起染布坊的事情。

鄆哥已經恢復了大半，整日憋在家中，也樂得有人說話，除了那些緊要的，便把染布坊的事情也跟她說了。

如此過了兩天，闔府上下，竟沒一個不喜歡她的。

這天鄆哥身體好了，武植帶著他和楊不同、上官鐵柱以及一眾掌柜去獅子樓吃飯。

可巧他才剛走沒一會，便有兩個婆子找上門來，只說是買了武家的紅布，結果回家發現掉顏色，店鋪伙計不給退，她們便找到這里來了。

宋仁見了，立即讓繡春去尋孟玉樓。

先前武植說了，他若不在，家里的事情便交給孟玉樓處理。

然而孟玉樓一聽這事，便沒了主意，開口道：“要不然，就給她們退了吧，省得惹出事來。”

宋慧蓮道：“姐姐，千萬不可以，這兩個人肯定是來訛詐的，你若給了她們，她們以后還要來生事。

這種事情，我去買菜的時候遇到太多了。”

一旁的龐春梅聽了，悄悄退了出去，過了一會才又回來，“兩位娘子，那兩個婆子在外面嚷起來，許多人圍在那里，傳出去對咱們名聲不好。”

孟玉樓仍是皺著眉頭，拿不出主意來。

宋慧蓮道：“姐姐莫慌，我去把她們轟走！”

便在這時，就聽外面傳來潘金蓮的吵鬧聲，“賊咬蟲！想銀子想瞎你們的心了！快些走！”

一婆子道：“請武大官人出來！我們和他說。”

潘金蓮道：“怎地！好大事情！我做不得這個主嗎！”

龐春梅道：“金蓮姐姐性子直些，若讓她和那些人打鬧起來，老爺回來肯定要怪的。”

宋慧蓮幾人立即往大門走去，回過頭，卻見孟玉樓仍舊站在那里。

她疑惑道：“姐姐，你不去看看嗎？”

孟玉樓道：“你們去處理就好，我就不去了。”

宋慧蓮心中頓生一股優越感，原來這孟玉樓恁地沒個能耐。

到了大門，宋慧蓮站在高處，“春梅，把金蓮攔住，這種無賴你和她們爭什么，轟走就是了。”

潘金蓮見她頤指氣使，哪里肯搭理她，只是掐著腰對那兩個婆子大罵。

便在這時，衙門快手王二領著兩個衙役分開人群，走了進來。

宋慧蓮和潘金蓮皆是一愣，不知這王二是沖著誰來的，氣焰頓時為之一消。

龐春梅上前道：“娘子不必擔心，是奴婢讓門房趙九去請王班頭的。”

說著，上前對王二道：“王班頭，有勞您諸位做個見證。”

王二不知道龐春梅是武植的什么人，也不敢托大，連忙拱手道：“客氣了，有事盡管吩咐就是。”

龐春梅上前對那兩個婆子道：“你們先別爭了，如今縣衙的王班頭來了，有什么事情大家當著公人的面說清楚。”

說著，她又轉身走到宋慧蓮和潘金蓮的中間，“如今當著府里二位娘子的面，又有這許多人作證，你們且說說，這布是哪里來的？”

宋慧蓮和潘金蓮本來心里責怪她搶了風頭，如今見她抬出自己武植娘子的身份，一個個心中暢快不少。

婆子道：“這布就是在你們店鋪里買的。”

宋慧蓮怒道：“還敢胡扯！”

龐春梅對宋慧蓮道：“這種新紅布我們店里從來沒賣過，娘子不妨問問她們買布的店鋪叫什么名字？”

宋慧蓮立即問了。

婆子道：“叫西門布莊，現在好像改名字了，叫武記布莊，不管怎么改，就是那個地方，沒錯的。”

眾人恍然大悟。

宋慧蓮笑道：“你這婆子，你在西門慶家買的布，卻要在我們武家店鋪里退，還說不是無賴？”

龐春梅道：“王班頭，可否請你跟這婆子和大家說一下，那西門慶家的店鋪跟我們武家沒有任何關系。”

王二道：“小事一樁。”

說著，對著眾人高聲道：“你們兩個婆子，聽好了！

之前西門慶售賣的假紅布掉顏色，惹了天大的禍事，已經被抄家，他本人也被定了脊杖刺配的罪。

后來他那些店鋪被官府拍賣，被武大官人買了，所以現在的店鋪和以前的西門慶沒有任何關系。

你們買到假布，也該去找西門慶才對。”

他話說完，立即拿出鎖鏈，就要去鎖那兩個婆子。

龐春梅趕緊道：“王班頭，我們家娘子說了，這兩個婆子也是無心的。

且看她們年事已高，就饒了他們這一次，也顯得我們武家的仁義。”

說著，對著宋慧蓮道：“娘子，你說是不是？”

宋慧蓮趕緊點點頭，“是的。”

龐春梅又道：“但是要是誰還敢故意生事，那我們武家也不是怕事的。”

王二自無不可，武家不追究，他正好還可以省去許多事情。

武植回來之后，宋慧蓮立即將這件事跟她說了。

她本以為武植肯定會稱贊她幾句，誰知武植頓時變了臉色，沉聲道：“把她叫過來。”

宋慧蓮深知他的脾氣，趕緊去把龐春梅叫過來。

武植見了她，立即喝道：“跪下！”

龐春梅不敢遲疑，立即跪在地上。

武植道：“我之前有言在先，若是我不在家，家中一應事務盡皆交給孟娘子處理，你知不知道？”

龐春梅道：“奴婢聽繡春說過。”

武植點點頭，“既然知道，今天那兩個婆子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誰讓你自作主張的，是西門慶？還是吳月娘？”

龐春梅一愣，立即搖頭，“奴婢進了武家，就是武家的人了。

奴婢聽老爺的話，聽娘子的話，其余人的話奴婢不會聽的。”

“油嘴滑舌！”

武植哼了一聲，對宋慧蓮道：“把其他人都叫過來。”

孟玉樓等人得了話，立即趕到。

武植掃了一眼幾人道：“我之前說了，我不在，事情交給孟玉樓處理，她說怎么樣，就怎么樣！

她既然說給那兩個婆子錢，打發她們走！

你們為何不聽？”

眾人盡皆沉默不語。

武植也不廢話，“除了玉樓，其他人全部跪在地上。”

眾人不敢違拗，趕緊跪了。

武植拿出馬鞭子，遞給孟玉樓，“一人打十鞭子，先給她們長長記性。”

孟玉樓道：“官人，其實這事皆是奴的錯，她們……”

武植頭也不抬，“打！”

孟玉樓只得硬著頭皮，一個一個打過去。

等打好眾人，武植又望向龐春梅，“我倒是沒看出來，你倒是個有能耐的。

好吧，你既然不把我的話當回事，那也別怪我下手無情了。”

說著，拿過孟玉樓手中的鞭子，就要抽下去。

孟玉樓趕緊道：“官人，不是已經打過了嗎？如何還要再打？”

“這罪魁禍首，若不打死，以后她們有樣學樣，這家里還不反了天了。”

孟玉樓嚇了一跳，趕緊求情道：“春梅就是幫著說幾句話，也沒大過錯，如何就要打死她。”

宋慧蓮、繡春、小鸞、蘭香也是嚇得臉色發白，卻不敢幫著說話。

倒是潘金蓮，忽地出聲道：“春梅是個老實人，又識大體，知尊卑，老爺就饒她一回吧。”

武植松開手，點點頭，“行，既然她們給你求情，那我倒是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龐春梅道：“全憑老爺做主。”

武植道：“你立刻收拾東西，哪來的就回哪去。”

龐春梅跪地不起，連連叩頭道：“奴婢已經是武家的人了，若是走，也該是死了被抬出去。”

武植道：“好，你這么有骨氣，那我可以再給你一個選擇。”

說著，忽地捏住她的手腕，打入一絲內力。

龐春梅突然身體一顫，立即“啊”地一聲慘叫起來。

武植笑道：“疼吧，不過這還只是開始，后面的疼痛會劇烈十倍。

你若能撐過今晚而不死，那你就留下來。

若是撐不過，那也不用走了，你多半會死在這里。

怎么樣，若是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孟玉樓道：“春梅，不用逞強，且回去吧。”

潘金蓮知道這疼痛的滋味，雖然有心想勸她堅持下來，但那次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過來的，所以也不敢多說。

龐春梅全身顫抖不止，忍不住想要去抓自己的皮肉。

但她明白，一旦開始撕扯皮肉，就停不下來！

而且臉被抓破！就再沒往上爬的機會了！

她竭力控制自己，一瞬間想起自己小時候。

那時她剛六歲，娘親餓死了，爹生病死了，她和叔叔相依為命。

她依稀記得曾問過叔叔，什么時候才能每天都能吃上窩窩頭。

叔叔說的是，吃得苦中苦，成為人上人，到時候就會有吃不完的窩窩頭了。

后來家鄉鬧洪災，她被沖走，叔叔跳水救她，因為餓得沒力，被洪水沖走了。

再后來，她被人販子抓住，賣給了西門慶家，成為吳月娘的婢女。

一路走來，算是吃了不少苦了。

什么時候才能成為人上人呢？

她的眼神忽地變得銳利，大約就是現在了！

武植要是真想懲罰她，就不會讓最為柔弱的孟玉樓去抽鞭子，也不會浪費那么多時間和她多說什么。

要殺還是要攆走，只是一句話的事情。

所以，這是一個試煉！

念及此！她一只手伸進膝彎，用腿夾住，另外一只手伸進嘴里，用牙死死咬住手腕，嘴里發出嗚嗚的恐怖聲音。

武植瞇了瞇眼睛，對眾人人道：“都散了，將她鎖在這里，明早再來看看。”

心中卻自贊嘆不已。

終于尋到一個能當家管事的女人了，你可別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