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譯文版(2024年5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5406字
- 2024-08-12 15:39:45
The Taste of Strawberries
草莓的味道
作者/【荷蘭】約翰·克萊因·阿納瓦爾德 翻譯/錢綺安
插畫/小 花
面罩右上角閃爍黃光,到達目的地。我迅速關閉了推進系統,用一只手抓住滿是灰色淤泥的窗框,將僅剩的幾塊玻璃碎片從凹槽中推了出去。它們像秋日的落葉一樣打著旋兒從我腳邊往下落,隱入晦暗的暮色。我小心翼翼地從窗口鉆進去。人工鰓刮擦著正在腐朽的木頭,在被水淹沒的房間里發出模糊的共鳴聲,但除此之外,我沒有發出別的聲音。伸手不見五指。在外面時,水是渾濁的,褐色的污物討厭地黏在我的眼鏡上。里面卻是一片漆黑。就算我敢使用照明器,光線也只能穿透這污水幾厘米而已。我瑟瑟發抖,但并非因為寒冷。我根本不該來這里。今天是我每月一次的休息日,但指揮官說其他警員都去了城里其他地方,只能派我來。難道我不知道別人都被派出去了嗎?是的,因為在我休息的這一天,我總是特別重視與外界保持隔絕,戴著耳機,以免隔著住宅樓那薄如虛設的墻壁聽到鄰居的動靜。爭論無濟于事,抱怨亦是徒勞。命令就是命令。如果我被解雇,以后就不會再有雇主愿意雇用我了。這就是我此刻正在泥潭里游泳的原因。如果動作快一點,也許還來得及趕回我的小公寓,再享受幾個小時的寧靜時光。
面罩上的傳感器也感知到了黑暗。綠色的點和線出現在我的視網膜上,是對環境的掃描結果。我可以看出一個房間的輪廓。沿墻擺放的家具已經腐爛,只剩殘骸。我的人工鰭攪動了一層淤泥,細小的泥巴慢慢旋轉、漂浮起來。比我高的地方有一個開口,通向更里面。曾經的門早已不見。我開始游動,從窗戶內側沿著短短的走廊游進去。掃描結果顯示出通往每戶住宅的入口,但它們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樓梯間。向下的臺階一直消失在視野中,向上的則延伸過天花板,靈敏的設備在那上面探測到了些微的光線。人工鰭再次擺動。身上的裝備自動卸下了一些配重,我在樓梯間里順利上浮。
往上一層,水幾乎漫到了天花板,只剩下半米左右的空間。油膩的液面上漂著幾塊晃動的泡沫塑料。這里也有褐色的淤泥,但若仔細觀察,就能看到樓梯上有一些淺色的斑點,灰塵尚未在那里沉淀。我慢慢地往上浮,平靜地呼吸著,以免上方有監視者看到或聽到什么。與此同時,我向一架無人偵察機發出指令。無人機已經繞著大樓轉了一圈,現在剛剛降到水位線之上。傳送過來的數據出現在我眼前,覆蓋在綠色的掃描圖像上。紅外圖像中,最大的活物就是老鼠。一個空房間里有個老鼠窩。黑暗的走廊里,蟑螂窸窣作響。沒有人在等候和迎接我,也沒有武器直指下方。目前為止,我似乎還沒有被發現。
在我上方好幾層,位于八樓窗戶外的另一架無人機也發來了數據。它的視野中有七個紅色人影,分布在兩個房間里;大樓的另一側還有五個人影,包括兩個孩子。居民們正在互相交談,就像從前一樣。麥克風捕捉到了一些片段:“邊際成本”“循環經濟”“如果人們知道這有多容易,他們當然就不會……”
我沒有再花精力去關注他們的談話,而是浮出了水面。臟水從潛水服上流淌下來。現在可以安全地使用照明器了,但這里除了灰色的混凝土、角落的黑點和天花板上的蜘蛛網之外,什么也沒有。沒有攝像頭或監聽設備。盡管這伙人干的都是些反叛的事,但他們顯然并不認為會有人從水下進入他們的大樓。
人工腮此時墜在我的肩膀上,很不舒服,我便將它和靈活的人工鰭一并取了下來,塞到一塊偽裝布下。我沒有摘面罩。眼鏡已經適應了新環境。潛水服已經干了,外部肌肉結構的性能也已恢復,可以迅速爬樓。一部電梯的門開著,里面卻沒有轎廂,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帶有繩索和水桶的提升系統。現在,里面沒有任何動靜。
游向這棟大樓時,我一直在思考它怎么可能還沒有倒塌,怎么沒有像代爾夫特故城邊緣的大多數建筑一樣化為瓦礫。畢竟到頭來,水會讓任何混凝土建筑都變得搖搖欲墜。可是有幾棟高樓大廈,比如這棟,似乎卻經受住了歲月的洗禮。現在我終于發現了其中的奧秘。建筑材料上遍布著細密的銀線,即使受力不均,這種智能材料也可以靈活適應。普通建筑幾乎用不上這種材料,尤其是因為專利尚在保護期。但在荷蘭洪水泛濫的這部分地區,沒有人會把法律規定當回事兒。
我又爬了一個臺階。關掉照明器后,我便依靠眼鏡的視覺增強功能來觀察四周。眼鏡從廢棄的樓道中捕捉到些許光線,勉強能讓我通過朦朧的綠色圖像辨別周圍的環境。我的手按在右大腿上的槍套上。它一識別出我的指紋,就會立即打開。盡管樓梯間很暗,我的裝備也都是黑色,但我還是啟動了偽裝程序。由淺色和深色斑點組成的隨機圖案在我身上游走。如此一來,藏在暗處的監視者就不可能分辨出我的實體。當然,我并沒有在附近看到這樣的監視者。住在這棟樓里的那十二個人還在我頭頂很遠的地方,在這段時間里,他們一點動作都沒有。但這并不是讓自己的注意力動搖的理由。看上去這是一項很簡單的任務,但再簡單的工作也值得認真去做。
通往上層的各級臺階之間安裝著圓管,用白色的小線圈綁到銹跡斑斑的欄桿上。渾濁的液體在其中來回流動。每上一層樓,我都會仔細尋找監控設備,但一無所獲。倒是有涂鴉的輪廓像綠色的幽靈般出現在我的眼鏡上,都是些革命口號和從創新的機器語言演變而來的符號。沒什么值得擔心的。
我情不自禁地想,這些人認為自己可以逍遙法外,無法觸及。當局很難靠近他們的高樓。建筑物腐爛倒塌,水面下都是瓦礫,私家車和公交車擠在一起,形成高低錯落、邊緣鋒利的障礙物,即使橡皮艇也很難在被洪水淹沒的城市中航行。這里的居民靠塑料板制成的筏子在樓宇間穿梭,把撿來的廢品和塑料帶回家。如果有輪船膽敢靠近城市,高樓上的他們會及時發現,然后逃離。直升機也是一樣。但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們的地盤,說明他們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我在五樓檢測到了電子設備的跡象——攝像頭、運動傳感器、溫度計。視野中用紅圈標記。就在我周圍的房間里。這些房門都掛在鉸鏈上,有根水管彎進墻上的一個洞。我擔心貿然開門會引起測量結果的誤差,于是派無人機沿外墻飛了上來。圖像出現在我視野左下方的一個小屏幕上。窗戶用木板釘死,內側貼著黑色的箔紙。無人機很小,可以從中間的一條縫隙擠進去。什么東西如此重要,需要如此嚴密的監控?
蘑菇。白色的蘑菇,裝在一個個長長的容器里,許多根浮木充當一張張桌子,其間的空隙剛好可供一人走動。無人機的傳感器捕捉到了一些氣味。植物的腐臭,鋸末的氣味,尤其是糞便的惡臭——人類的糞便。我厭惡地捏了捏鼻子,盡管我所在的地方聞不到任何氣味。
我命令無人機撤離,再上一層。一些窗框上仍有玻璃。其他窗戶則用略微泛黃的塑料遮擋。無人機的攝像頭顯示,水泥地面上擺放著裝滿水的水箱。里面有魚蝦在游動。一條條管道從天花板上的孔洞中穿過。我早已知道上面有什么。此前無人機的第一次偵察中,我看到過許許多多的綠色植物。植物懸掛在天花板的架子上,或生長在裝滿顆粒介質的容器中。建筑外側的鏡子反射著陽光,增加光照,因此即使在房間深處,豆類、萵苣和花椰菜也依然蓬勃生長。機械臂在植物之間來回移動,這里修剪一下,那里捆綁一下。這一層還安裝了傳感器和攝像頭,以防出現問題,需要人工干預。
我當然知道這些獨立社區保持運轉所依據的理論。當局宣布一些地方不適宜人類居住,卻有一群人居住于此。他們在這里種植食物,靠風車和吸收陽光的涂料獲取能源。他們用廢舊材料打印他們需要的一切,包括新打印機的零件。他們不需要從烏得勒支市另一側的大陸獲得任何東西,甚至還有足夠的剩余分享給他人。他們不要求任何回報。雖然國家報紙將這些社區描述為犯罪的溫床和反叛的基地,但在我看來,這是一場主要由理想主義催生的運動,并不適用于現實世界,注定要失敗。然而,在這里看到的一切與我的成見并不相符。這里經過了精心的設計,而且從飽滿紅潤的草莓來看,這套體系也十分高產。天花板上的管子里綠意盎然,草莓綴滿其間。我都不記得上次嘗到真正的草莓是什么時候了。過去幾年里,我只能吃明顯添加了人工香精的果凍塊。味道截然不同。我垂涎欲滴,趕緊強迫自己想點別的事情。再爬一層樓,就是目標所在樓層了。然而,關于草莓的記憶卻一直在我的腦海中伺機而動,等待著再次勾起我口腹之欲的那一刻。
我踏上八樓的長廊,全身肌肉緊繃。在閃爍的紅色LED燈光下,我看到了疊成堆的木板和堆積如山的臟塑料袋。其中一扇門開著,里面傳來設備運轉的聲音,可能是打印機。里面卻沒有人。我來到那五位住戶所在的房間外,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我用塑料黏合劑將門固定好。沒有人能從這里出去了。就在我收起噴壺時,耳機開始嗡嗡作響。“呼叫哈斯特拉警官,呼叫哈斯特拉警官,請回答。”
傳感器緊貼著我的喉嚨,我不用大聲說話,它就能捕捉到。
“哈斯特拉警官收到。”
更多的噼啪聲。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阿納姆市的信息中心那么遠了。我甚至連最初的幾個詞都沒聽明白。
“……回來。需要所有人手。它……”又斷了幾句,“優先……”
“請重復一遍。”
“……叛亂。新阿姆斯特丹發生暴亂……所有人手……”
背景中傳來慌亂的聲音。咚咚的腳步聲。這么多警察在行動,就為了鎮壓一場抗議活動?我還記得小時候在一條高速公路上看到人們遭受高壓水槍噴射的畫面。這條公路如今已被數米深的半咸水淹沒了許多年。無論如何,我得花幾個小時才能回到岸上。到那時,問題肯定已經解決了。如果我只晚到五分鐘,但逮捕了這一切動亂的始作俑者,上司可能會更高興。也許那時甚至還能與活動分子達成妥協。不過,近幾十年來的情況表明,這個結果出現的概率并不大。
“對不起,”我說,“我聽不清你的信息。稍后再聯系你。”
我切斷連接,集中精力完成手頭的任務。我來到第二個有人居住的房間外。門虛掩著,很方便。第二架無人機已經與第一架會合,人影投射到我的視網膜上。這些小小的偵察機甚至還能捕捉氣味,以便我辨認出要抓的那個人。他正站在房間中央,手高高舉起,像是在發表演講。
我從腰帶中取出兩枚催淚彈,視線來回移動,確認了希望它們去往的位置,接著將它們從門縫扔進去。內置彈簧讓它們跳到了程序設定的位置。閥門自動打開。催淚瓦斯充滿了整個房間。這是開始行動的信號。我手持武器,踹開了門。
“迪羅克·沃羅特。”預先錄制好的信息從我肩上的揚聲器中傳出,“你因入侵網絡和傳播煽動性信息的罪名被捕。不要反抗。你所說的一切都將成為呈堂證供。”
最后一句話甚至還沒說完,我就意識到出了問題。出了大問題。這并非我第一次執行逮捕任務。每次逮捕的結果都一樣。但此刻,沒有人倒下,沒有人咳嗽和哭泣,沒有人雙手抱頭。我甚至沒有聽到任何呼喊和尖叫。人影依然挺立在白霧中。我朝迪羅克·沃羅特走了一步。他也朝我的方向走了一步。要攻擊我嗎?我的手指本能地做出反應。武器震動。兩顆子彈穿透了目標的胸膛,他向后倒去。沒有人對暴力做出反應。當然沒有。我屏住呼吸,收起槍,覺得自己很傻。
我蹲在被我視作目標的這具身軀旁。他的臉與我在檔案中看到的照片很像。但這張臉了無生氣,一動不動。這是由3D打印機按照精確的指令制造出來的,正如他的胳膊和腿一樣。在他的軀干上,我聽到了被子彈損壞的微型電機的呼呼聲。裝有溫水的小管子模擬著他的體溫,令人信服。這個假人甚至還穿著舊衣服,根據衣服的氣味推測,這是迪羅克本人曾經穿過的。其他人也是如此,他們仍然處在原來的位置。揚聲器播放著話語,都是些不知所云的談話片段。在另一個房間里,我肯定也會找到同樣的假人。整棟大樓里,除了我,沒有一個活人。
有那么一瞬間,我想知道目標是如何憑空消失的。無人機并沒有發現熱氣球或滑翔機。沒有船駛離。我回想起八層樓下,被水淹沒的樓梯上的斑點。在那之上的樓層是干的。所以他們確實潛水離開了大樓,但沒有返回。他們可能帶走了一臺打印機、設備運行所需的程序和生活必需品,足夠在別處新建一個社區。誰知道他們最后去了哪里?就算我能再次找到他們,也要花費幾小時、幾天甚至幾周的時間。
我把假人的塑料頭摔到地上,發出“砰”的一聲。我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努力思考如何向總部報告我的失敗。一個聲音從我身后傳來。
“哈斯特拉警官。”聽起來非常友好。
這個聲音來自迪羅克·沃羅特的假人。顯然,他注意到了我的困惑,通過攝像頭說道:“我們也有識別程序。開源的。比你們的有效得多。”
“你想要什么?”與剛才揚聲器中氣勢洶洶的聲音相比,我的聲音顯得有些單薄,“我們可以追蹤這個信號,所以,別以為你能逃掉。政府不會容忍煽動革命的廣播。”
笑聲響起,那張塑料臉依然面無表情。"我想今天之后,你們的指揮官就顧不上抓我了。他剛才不是想讓你回去嗎?"
我保持沉默,盡量不泄露任何信息,但還是無法阻止呼吸加速。
“我傳播的信息不僅僅是呼吁抵制總統。其中還藏著一個電腦病毒。剛剛在網上公布了總統和億萬富翁們之間的資金往來和相互協議。”
我倒吸一口氣。太大膽了!
沃羅特繼續說道:“正如你猜測的那樣,窮人對這些資料所揭露的情況并不滿意。全荷蘭還沒被淹沒的地方,到處都爆發了反抗運動。”
我實在忍不住了。“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你想讓我回到岸上幫忙平叛嗎?”
“恰恰相反。我相信你也清楚,敗局已定。我想邀請你留在這棟樓里。我們沒有關閉維護程序。這里有蘑菇,魚缸里有魚,有足夠的食物和飲品供你和更多的人享用。如此豐厚的儲備,浪費了多可惜啊。如果你有耐心,很快就會有一批新人從大陸過來,加入你。你可以在這里歡迎他們,建立一個新的社區。考慮一下吧。”
這是一個慷慨的提議。捫心自問,岸上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狹小逼仄的公寓,薄如紙糊的墻壁,食之無味的果凍——沒有什么讓我非常想念的東西。最終,要做選擇很簡單。草莓幫我做出了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