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祁鈺觀察著許沐之的同時,許沐之也在暗自揣測著朱祁鈺的意思。
盡管他未混跡過官場,但不妨礙他明白‘伴君如伴虎’這個道理。
正是考慮到這一點,他才對朱祁鈺的問題如實相告。
此外,他如此誠實也有著別的用意。
這其中之一便是想通過真誠來博取朱祁鈺的好感,他可是知道做皇帝的最討厭臣子的行為之一便是欺瞞。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沒什么好隱瞞的。
若是真遇到涉及不能說的隱秘,他也不會傻到跟人家如實相告,到那時他也只能拼演技與說善意謊言的能力了。
另一層用意便是他清楚他的志向不合當今主流,但凡說出,要不會讓人認為他胸無大志,只知道兒女情長,要不會讓人認為他是個性情中人。
無論是朱祁鈺是前一類人,還是后一類人,對于許沐之而言都是對他有利的。
若是朱祁鈺是前者,那么身為皇帝的朱祁鈺便不會太過于看重他,也就不會對他委以重用。
但有著醫治之功和奪門之變中有功,朱祁鈺也不至于虧待他,一番賞賜自是不會太少。
而他正好可以過自己的悠閑生活,這也是許沐之最想要的。
不過從剛才朱祁鈺的反應來看,朱祁鈺明顯是后者。
如此一來,他想要過自己的悠哉日子是不太可能了。
但有著性情中人這么一個形象,他卻能更好地從朱祁鈺獲取信任感。
既然不能擺脫大明朝堂,那么他就得盡可能獲得朱祁鈺的信任,這樣他接下來才能更好地在這大明朝堂上混。
朱祁鈺自是不知道許沐之這些小心思,此刻的他已是對許沐之多了幾分親近。
只見朱祁鈺依靠著軟榻上,一臉悠然,開口說話的語氣也更為隨和。
“吾聽聞先生來京城之前,曾四處游歷,乃廣識之士,不知先生對于如今的大明如何看?”
來了!
在見朱祁鈺并沒因為他的回答而覺得他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時,許沐之便猜到朱祁鈺會提出此般問題。
故作思量一番后,許沐之回答道:“氣虛體弱。”
朱祁鈺眉角一挑,神情頗為意外地看向許沐之:“先生此言何意?”
心知接下來很大可能躲不掉被朱祁鈺留下來‘打工’,索性他也豁出去了。
要不不干,要不就狠狠地干!
想到這里,許沐之正襟而坐,神情也變得極為認真。
“陛下應知,自仁宣兩朝以休兵養民為主,對于邊防從永樂朝的主動進攻轉變為主動防御后,國家雖然得以休養,但卻使得安南糜爛,致使我大明不得不四征麓川,所耗頗巨,使得百姓生活并沒有比永樂朝時富足多少。”
“之后土木堡一役,更是將我大明精銳幾乎損失殆盡,國家武備自今也未能恢復到戰前的水平。”
“受土木堡一役的影響,我大明如今除了缺失能征善戰之兵將,也失去了對各方的強大威懾。”
“自草民游歷所知,沿海倭患欲有復燃之勢,西南常有兵事,遼東亦是屢有劫掠發生,北方瓦剌亦是狼子野心。”
“如今我大明可謂正身處群狼環伺之境。”
一邊聽著許沐之的話,朱祁鈺則是不由想起他執政這些年了解的情況。
如今大明的情況正如許沐之所言,自土木堡一役,各處犯邊的情況愈發頻繁,面對這樣的局勢,大明亦是明顯有捉襟見肘的感覺。
正想著,便聽到許沐之繼續說道。
“而這只是氣虛。”
“據草民游歷所知,這些年來大明各地時有天災,或是洪水、或是旱災、或是瘟疫,不少百姓因此成為流民。”
許沐之所言,讓朱祁鈺想起了前幾年發生的事。
景泰五年兩京欠收,當時不少百姓家無余糧,為此他下旨暫免納鈔。
景泰六年黃河水患得以有效的治理,方才將十年河患解決,之后景泰七年山東地區亦是常有水患發生。
同樣在景泰六年,西安、平涼等府發生瘟疫,病亡人數過萬,其后廣西、湖廣兩地亦有瘟疫發生。
就在朱祁鈺回憶曾經處理的政事時,許沐之的聲音繼續在他的耳邊響起。
“除了這天災之外,還有人禍。”
“一些地方豪紳勾結當地官員,欺壓百姓,惡意侵占田畝,導致出現隱田,從而使國家應收賦稅減少。”
“而有的地方官員則是區別對待當地百姓,有見對方非漢人便肆意欺凌的,有收受賄賂苛責百姓的,使得當地百姓與官員間的矛盾格外尖銳,甚至導致地方民變。”
“此間種種,草民稱之為大明的體弱之癥。”
朱祁鈺頗為認同地點點:“先生不愧是游經四方,見識廣博,先生剛才所言實乃針砭時弊之言。”
“不瞞先生,自吾登臨大位這些年也一直為此費盡心力,頭疼不已。”
“既然先生能看出當下大明之困境,不知先生可有相應解決之法?”
許沐之:“這等國家大事,草民不敢言有解決之法,愿一吐心中一得之愚,若有不妥之處,還望陛下指正。”
聞言,朱祁鈺頓時來了興趣,“先生但講無妨。”
許沐之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草民以為眼下首要當是盡快恢復我大明的軍事力量。”
“對此,草民認為朝廷可以從兩個方面著手。”
“哪兩個方面?”朱祁鈺好奇道。
“其一便是如今于尚書所做的,加強兵士操練,恢復軍隊戰力。”
“只不過草民認為這其中有些關鍵點需要更多的重視與下功夫。”
哦,什么關鍵點是連于謙都未注意到的?
如此想著,朱祁鈺將目光投向許沐之,眼神中帶著些許疑惑,疑惑中又有些好奇。
見朱祁鈺望來,許沐之吐出兩個詞:“武將,五軍都督府。”
聽到許沐之的話,朱祁鈺似有些明白過來,但又有些不解。
這時,許沐之已是兀自解釋起來。
“土木堡一役中,隨著成國公張輔的戰亡,加之前些日的謀逆之事,如今我大明武將中已少有英國公這般的扛鼎武臣。”
“草民曾聽聞一俗語,‘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而在戰場上,優秀的將領對于一場戰爭勝負有著極大的影響。”
朱祁鈺點點頭,對于這一點他也明白。
在土木堡一役后,之所以會有人提議南遷,除了京師沒有足夠的兵力外,便是因為朝中有能力的武將大都隨著朱祁鎮出征沒能回來。
而個別有能力的,如楊洪這些人則需要鎮守邊防無力回援。
最終還是在于謙提舉下,讓石亨領兵,兩人協同下才擊退了來犯的也先大軍。
石亨也因在此戰中表現出的領兵能力而被他重用,一時成了朝中武將的扛鼎之人。
只是現在這人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