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劉東來和虎子就都成了飼養員。劉東來走進飼養牲口的大院。院子里，拴滿了牛驢騾馬，這些牲口一頭頭，精精神神，齊刷刷地抬起頭，瞪著滾圓的大眼，親切地看著劉東來，看著這個從前的老朋友。劉東來牽過一頭毛驢，在院子里轉一圈，一松韁繩，小毛驢好像感到什么美味似的，微微抬起一只前腿，把鼻子扎到地上，又被這美味陶醉了似的，一動不動地嗅了半天，然后又美美地打了個響鼻，在地上一臥，四腿一輪，利索地打了個滾，又一輪，又打了個滾。

劉東來把小毛驢拴好，就和虎子給牲口推草。這草，是在村北生產隊的一個大屋子里，都是平時鍘好的，直接包好，放到車上就行。劉東來在草堆旁，把白的方形的大布包，鋪在地上，抄起龍爪一樣的木叉，伸開粗黑的胳膊，叉起的草，在空中翻了一個個，抖了一個圈，拍在草包上。包上的草很快就成了個小山樣的堆。再俯下身子，嘴叼胸前的包角，手抓對面包角的長繩，拉到懷里，用力系好，喘了口氣，腳蹬下車把，車子像個高射炮似的向著空中豎起來。第一包草貼到車把上，再平推到車子上。車子放平，再把第二包草放在懷里，嘴巴頂住草包的上面，膝蓋頂著草包的下面，嗨的一聲，胳膊、腿腳、心肺、肝腸都一起發力，就又放到車子上了。這個包稍稍壓住前一包，大部分都壓在了車把上，這才松了一口氣。

虎子個子比劉東來小，但包得包一點也不小，干得活，比劉東來還快，還利索。車子用繩子摽好，虎子喊了一聲：“哥，走啊！”

他們就推起車子，大步向前走。裝著兩個大包的車子，很高也很寬。他們就像推著一座小山往前走。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能腆著臉，瞪大了眼睛，看著遠方。

大道兩邊是不太深的水坑，蔚藍的，和天空形成一色。坑里長滿綠色的蘆葦。車子推不好，就會連人帶車一起掉進坑里。草包裝得靠后，墜得手腕生疼，汗水從身上每一個毛孔里鉆出來，從臉上、鼻尖上冒出來。他們帶著滿身滿臉的汗水和泥水，走過村北的大道。

大道兩旁，一片片的草，躺在地上。綠綠的草葉，堅硬的草莖，在人們的腳下，千遍萬遍地踩過，在牲口的嘴下，千次萬次地啃過，它的根，仍然堅韌地深深地扎進泥土里。牲口啃過的草，一次又一次從土里重新鉆出來。人們踩過的草，倒了，爛了，干枯了，又一次次重新發出綠光，挺起不屈的身子，伸展開頑強的枝葉，在大風中，像小鳥一樣張開翅膀，張開嘴，尖叫著，怒吼著。

來到飼養棚的大門口，虎子說：“哥，咱們停一下，喘口氣吧。”他們就把車子停下，臉對臉，掐著腰，相互看著對方笑。

虎子看著劉東來滿臉都是黑黑的泥道道，汗水還在不斷地往下趟。趟下的汗，在他的嘴巴上，形成了一個像小鈴鐺一樣的大水滴。那土黃色的泥球一樣的水滴，不斷變大，最終落在了他的腳下。虎子說：“哥，好樣的，你還是原來那個你。”

草推完了，他們接著去出糞。糞溝里，黑黃的臭哄哄的牛糞，帶著草沫的驢糞，和黃中翻著奶白色的驢尿、刺鼻腥臭的牛尿，混雜在一起。他們用锨除起來，便形成一種奇臭無比的味道。這種奇特的化學分子，在這一瞬間，便飛揚在空中，灌滿了整個飼養棚，鉆進他們的鼻子里，又從鼻子里嗆進眼里。眼淚都流出來。他們再彎腰，弓背，蹬腿，揮臂，一锨锨的糞，帶著尿湯，甩到土車上。用力過猛，稀牛糞，澎一身，濺一臉。他們帶著滿身滿臉的臭糞，走向大街。幾個姑娘，在街上，站在糞堆前說話。看到他們過來，有個人捂鼻子，說：“劉東來，你這個師范生，一點也沒變，還是原來那個喂牲口的。”說著，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淚。

虎子說：“閑臟，閑臭，瞧不起我哥，是吧。叫你捂鼻子！叫你數落我哥！”他把糞推到這個姑娘跟前，直接傾到她的腳下。

這個姑娘罵道：“缺八輩子德的劉虎子，你剛從你娘肚子里爬出來，就沒有氣，上輩子就造孽呀！”

虎子就大笑著，推著車子跑。

不知道這個姑娘向一群孩子說了什么，等到他們再推著糞出來，那群孩子，就像群屎殼郎一樣圍上來。

有個孩子大聲叫：

喂牛娃，

滿身腥，

從頭到腳，

臭哄哄！

喂牛娃，

像蛤蟆，

出糞墊圈，

滿地爬。

......

一大群孩子也都跟著叫起來。一邊叫一邊拍著手。孩子們打著圈地圍著他們跑，圍著他們跳。他們兩個就成了馬戲團耍的好玩的猴子了。

虎子大聲地向孩子們呵斥著：“去！去！再喊，撕爛你們的臭嘴！”

孩子們沒有人聽，喊得聲音更高了。他們一遍遍地大叫著，像神仙一樣快活。滿街上，都充滿了孩子們的叫聲和笑聲。

那群姑娘就跟著這些孩子們一起笑，笑得肚子疼。

出完糞，劉東來又和虎子去挑水。

這群孩子們又像耍猴似的跟著跑。井臺很濕，井邊很滑。孩子們又圍著他們，哇哇大叫：

喂牛娃，

滿身腥，

從頭到腳，

臭哄哄！

喂牛娃，

像蛤蟆，

出糞墊圈，

滿地爬。

......

劉東來把一桶水剛剛提上來，放到井邊，就聽到井里噗通一聲響，原來一個孩子掉進井里了。他在井的水面上掙扎，一雙小手亂抓著，黑黑的頭發，在水面上漂著。劉東來要救這個孩子，扔下扁擔，蹬著井里面的磚往下滑。他想，只要滑到水面，一伸手就能把這個孩子拉上來。這個時候的劉東來，從來沒有想到過死，也沒有怕過死。大概是劉東來和虎子這些中華的子孫，從小就有的想做英雄的夢，給了他超人的膽量吧。剛剛往井下滑了不到一米深，劉東來看到這個孩子的小手，突然間沒有了，黑黑的頭發，也不見了。他突然想到，原來在這井里，淹死過的那個老人，好像看到了那個老人的頭，看到他那浮腫的身子，浮腫的臉，還有那水鈴鐺一樣的大眼，又好像聽到這個老人在說話：這個孩子應該死，這么多年了，早就該有個人來替我，叫我托生了。劉東來，你也想死嗎？有這一個就夠了。沒有必要再多一個吧。劉東來的整個身子在發抖，腿也有些抖起來。

虎子說：“哥，危險，這樣不行！你上來！”虎子把劉東來拉上來，扁擔伸進井水里，慢慢地晃動。這個孩子突然抓住扁擔，虎子就把他提了上來。

劉東來想：我真笨，咋沒有想到這辦法？多虧虎子呀。要不是虎子，我蹬著這么滑的井壁，很可能會滑落到井里去。就算拉住這個孩子，也很可能會被這個孩子拉到井里去。那樣，我不但救不了這個孩子，說不定，這兩三人深的井水，會突然張開大嘴，把我和這個孩子一同吞進去。要這樣，這么細的井，身子都轉不過來，又讓一個孩子緊緊地拉著，應該就沒有生的希望了。

一場虛驚過后，他們再接著挑水。他們挑了四十幾挑水，四個大水缸都挑得滿滿的。這四十幾挑水，大概也就是夠中午用的，早晨、晚上，還要挑。他們一天要挑上一百多挑水，這是多么重的體力勞動呀。可是不知道這個時候，他們竟然都一點也不覺得累。想想這個時候太年輕了，還是年輕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