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罪與罰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9974字
- 2024-08-08 14:31:00
三
他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醒來已經很晚,睡眠并沒有使他的精神好轉。他醒來時肝火很旺,脾氣暴躁,惡狠狠的,他用憎恨的目光望了望自己住的這間小屋。這是一間又窄又小的斗室,長約六步,一副寒酸窳敗的模樣,壁紙已經發黃,滿是塵土,而且到處從墻上剝落下來,這個屋子十分低矮,一個個子稍高的人站在屋里就會擔驚受怕,老覺得一不小心腦袋就會碰到頂棚。家具也與住房在伯仲之間:三把不十分完好的椅子,墻角放著一張油漆過的桌子,桌上放著幾本練習本和書;單從這些東西上面落滿了塵土就可以看出,這些東西很久沒有人摸過了;最后還有一張粗笨的大沙發,幾乎占據了整整一面墻的長度和全屋一半的寬度。這張沙發從前包過一層印花布,但現在已經破破爛爛,給拉斯科利尼科夫當床用。他常常和衣躺在沙發上,不脫衣服,不鋪床,把自己那件破舊的學生大衣蓋在身上,床頭有一個小枕頭,他把他所有的衣服,無論是干凈的還是穿臟的,統統塞在枕頭底下,把頭部墊高些。沙發前放有一張小桌。

他離群索居,不與任何人交往,仿佛一只烏龜縮進了殼里……
很難比這更潦倒,更邋遢了,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他目前的精神狀態下,甚至覺得這樣很好,很愉快。他離群索居,不與任何人交往,仿佛一只烏龜縮進了殼里,甚至那個負責照料他、有時候到他屋里來看看的女仆的臉,也常常會激起他心頭的惱怒,使他的氣不打一處來。某些患偏執狂的人,因為將思想過分集中在某件事情上,就常常會發生這種情形。他的女房東停止向他供飯已經兩周了,他雖然沒有飯吃,卻至今沒有去跟她交涉。那個廚娘,女房東的唯一女仆納斯塔西婭,看到房客的這種心情,覺得何樂而不為,于是就完全停止到他那里去收拾和打掃,只是有時候,一禮拜難得一次,無意中拿起笤帚掃它兩下。現在就是她來把他叫醒的。
“起床吧,還睡哪!”她站在他身旁叫道,“都九點多了。我給你拿茶來了,想喝茶嗎?大概都餓瘦了吧?”
這房客睜開眼睛,打了個哆嗦,認出了納斯塔西婭。
“茶是女房東叫送來的嗎?”他慢吞吞、病懨懨地在沙發上欠起身子,問道。
“女房東,哪兒呀!”
她把自己那把已有幾道裂紋的茶壺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茶壺里是喝剩的殘茶,她還放下兩小塊發黃的方糖。
“給,納斯塔西婭,請你拿著,”他在口袋里摸了摸(他是穿著衣服睡覺的),摸出一小把銅幣,“給我去買個面包來。再去香腸店買點香腸,便宜點的。”
“面包我馬上給你買來,想不想喝點菜湯,咱們就不吃香腸了,好嗎?這菜湯很好,昨天的。昨天就給你留下了,可是你回來得太晚。挺好的菜湯。”
拿來了菜湯,他開始喝湯后,納斯塔西婭就坐在他身旁的沙發上,跟他閑聊起來。她是個農村來的女人,愛嘮叨。
“普拉斯科維婭·帕夫洛芙娜想上警察局告你。”她說。
他雙眉深鎖。
“上警察局?她要干嗎?”
“不付錢,又不搬家。她要干嗎,還用說嗎?”
“哎,這不是活見鬼嗎,”他咬牙切齒地嘟囔道,“不,現在,這對我……太不湊巧了……她也真渾,”他大聲加了一句,“我今天就找她去,跟她談談。”
“她渾是渾,跟我一樣,你就聰明嗎?像只口袋似的成天躺著,瞧不出你有啥能耐。你說,你以前教過孩子,現在干嗎啥事也不做?”
“我在做……”拉斯科利尼科夫板著臉,不樂意地說道。
“做什么?”
“做工作……”
“什么工作?”
“我在想。”他略停片刻,一本正經地說道。
納斯塔西婭笑得直不起腰來。她是個愛笑的人,一有什么開心事就不出聲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渾身打戰,直到自己都覺得惡心為止。
“你想出掙大錢、發大財的法子啦?”她總算說出了這句話。
“沒有靴子是不能教孩子的。[27]再說我也瞧不起這工作。”
“你也別往井里啐唾沫。[28]”
“教孩子能有幾個錢?那幾戈比又能干什么?”他不樂意地接著說,仿佛在回答自己的想法似的。
“你想一下子發大財?”
他奇怪地望了望她。
“是的,要發就發大財。”他稍停片刻,斬釘截鐵地答道。
“哎呀,你還是悠著點吧,別嚇著我了,太可怕了。還去買面包嗎?”
“隨你便。”
“對了,我倒忘了!昨天你不在的時候來了封信。”
“信!給我的!誰來的信?”
“我不知道,我替你付給郵差三個戈比[29]。你還給我嗎?”
“快拿來,看在上帝分上,快拿來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焦急萬分地叫道,“主啊!”
不多一會兒,信拿來了。果然是母親寫來的,寄自Р省。他接信時,甚至臉都變白了。他已經很久沒有收到家信了,但是現在還有另一件事突然緊壓著他的心。
“納斯塔西婭,你快走開吧,看在上帝分上。這是給你的三個戈比,不過,看在上帝分上,你快走吧!”
信在他的手里發抖。他不愿意當著她的面拆信,他想留下來獨自看這封信。納斯塔西婭走后,他把這信迅速貼到嘴上,親吻了一下;然后又久久地端詳著信封上的筆跡,端詳著曾經教他讀書和寫字的母親的筆跡,他覺得分外可親的她那纖細娟秀的筆跡。他遲疑了片刻,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最后,終于拆開了信。信很長,字寫得密密麻麻,足有兩洛特[30]重;兩大張信紙上寫滿了非常小的字。母親寫道:
我親愛的羅佳[31],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給你寫信,沒有跟你談心了,對此我自己也很痛苦,有時候,甚至于想著想著一夜都睡不著。但是,這么長時間沒有給你寫信,實出無奈,你大概不會因此責怪我吧。你知道,我多么地愛你;你是我們全家,是我和杜尼婭的唯一親人,你是我們的一切,整個希望,我們的寄托。當我得知你因為沒有錢維持生活已經輟學數月,而且教書的事也丟了,其他生活來源也斷了的時候,我心里有多么難受啊!我每年才有一百二十盧布撫恤金,我又能幫你什么忙呢?四個月前,我曾經寄給你十五盧布,你自己也知道,這錢是我借來的,是用撫恤金作抵押,向我們這兒的一位商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瓦赫魯申借來的。他是一個好人,又是你父親的故交。但是,既然給了他替我代領撫恤金的權利,我就必須等把債還清以后再說了,現在這事剛剛實現,所以在這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未能寄錢給你。但是現在,謝謝上帝,看來我又能寄點錢給你了,甚至我們現在還能夸口說,我們時來運轉了,因此我才急著把這事告訴你。第一,你有沒有想到,親愛的羅佳,你妹妹跟我住在一起已經一個半月了,而且我們以后也再不會分開了。主啊,謝謝你,她受的罪總算到頭了,我要原原本本地把一直瞞著你的事情統統告訴你。記得大約兩個月前吧,你曾經寫信給我說,你聽某人說,似乎杜尼婭在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家因遭受非禮而忍氣吞聲,你要我詳細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時候我又能寫信告訴你什么呢?要是我把全部真相都寫信告訴你,你一定會不顧一切,哪怕步行,也會跑到我們這里來的;因為我知道你的性格和脾氣,你是絕不會讓你的妹妹聽憑他人欺負的。當時,我自己也沒了主意,但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當時,我也不知道全部真相。主要的難處在于,杜涅奇卡[32]去年上他們家當家庭教師的時候預支了整整一百盧布,當時講明從每月工資中扣除,因此在沒有還清債務之前,是不能辭職不干的。她預支這筆錢(現在我可以統統告訴你了,我的好羅佳),主要是因為要寄給你六十盧布,你那時候很需要這筆錢,也就是去年你收到的我們匯去的那筆錢。我們那時候是騙你的,硬說這筆錢是杜涅奇卡以前攢下的,但是事實并非如此,現在我才把全部真相告訴你,因為現在按照上帝的旨意,一切都突然改變了,好轉了,同時也為了讓你知道,杜尼婭是多么愛你,她有一顆多可貴的心。的確,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起先對她很無禮,在餐桌上對她說了許多無禮的話,甚至還對她冷嘲熱諷……但是我不想多說下去了,多說只會叫人難受,也只會使你徒增煩惱,反正現在一切都過去了。簡而言之,盡管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的太太馬爾法·彼得羅芙娜以及他家的所有人,都對杜涅奇卡很好,很仁厚,但是杜涅奇卡還是覺得很痛苦,特別是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由于在軍隊里養成的習慣,處在巴克科斯[33]影響下的時候。但是后來這事又怎樣了呢?你想想,原來這個混賬東西早就看上了杜尼婭,但是他嘴上不說,表面上卻用對杜尼婭的無禮和輕蔑把一切掩蓋起來。大概他看到自己上了年紀,又是一家之主,居然存有這樣的非分之想,自己都覺得可恥和可怕,因此才不由得對杜尼婭惱羞成怒吧。也可能他想用這一套無禮的舉動和冷嘲熱諷的態度來遮蓋全部真相,不讓別人知道。但是后來他到底熬不住了,竟膽敢向杜尼婭彰明較著和厚顏無恥地提出求婚,并許給她各種各樣的好處,此外,他還說要拋棄一切,跟她私奔,逃到別的村莊去,或者干脆出國。你可以想象得出那時候她有多么痛苦!立刻辭職不干又不行,倒不只是因為欠的債沒有還清,而且也因為可憐馬爾法·彼得羅芙娜,感到不忍心,她一起疑心,就可能釀成家庭不和。同時,這對于杜涅奇卡也是非常丟臉的事,決不能這樣做。此外,還有許多別的原因,因此,星期六前杜尼婭無論如何不能指望逃出這個可怕的人家。當然,你是知道杜尼婭的,你知道她多么聰明,性格又多么堅強。杜涅奇卡許多事都能忍,甚至在極端艱難困苦的條件下,她也能處之泰然,堅貞不屈。她怕我難受,甚至沒有在信上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而我們是經常互通信息的。事情的結局出乎我們意料。有一次,馬爾法·彼得羅芙娜無意中聽到她丈夫在花園里正向杜涅奇卡求愛,可是她卻把一切倒了個個兒,認為千錯萬錯都是杜涅奇卡的錯,說杜涅奇卡是一切的禍根,是萬惡之源。于是她們在花園里大吵了一場。馬爾法·彼得羅芙娜甚至打了杜尼婭,她什么話也聽不進去;嚷嚷了整整一小時,最后,她下令立刻把杜尼婭送進城,送回我那里,用一輛普通的農民大車,把杜尼婭的所有東西,內衣和外衣,既不包也不疊,就那么統統扔到大車上。這時下起了傾盆大雨,而杜尼婭卻忍辱含垢,必須坐在一輛敞篷大車上,跟一個莊稼漢走整整十七俄里[34]。你現在想想,我在信上又能跟你說什么呢?你的信我是在兩個月前收到的,我給你寫回信,又能說什么呢?我自己也一籌莫展;我又不敢寫信把真相告訴你,因為你知道事實真相后一定會很傷心、很難過、很氣憤,再說你又能干什么呢?說不定,只能把自己毀了,況且杜涅奇卡也不許我寫信告訴你。讓我在心里十分難受的時候連篇累牘地寫些不相干的小事,我又辦不到。整整一個月,我們這里謠諑紛紜,全城都在談論這件事,事情甚至于弄到這步田地:因為看到人家鄙夷不屑的目光和竊竊私語,甚至有人當著我們的面說三道四,我跟杜尼婭連教堂都沒法去了。所有的熟人看到我們都避之唯恐不及,見了面也不打招呼,我還千真萬確地打聽到,一些買賣人家的伙計和某些官衙的辦事員還想下流地侮辱我們,往我們樓的大門上涂柏油[35],以致房東要求我們趕快搬家。這一切的根子就是馬爾法·彼得羅芙娜,她走家串戶地數落和糟蹋杜尼婭。她在我們這里跟所有的人都認識,這一個月,她隔三岔五地到城里來,因為她既愛嘮叨,又愛把自己家里的事講給別人聽,逢人便愛數落她丈夫的不是,這是很不好的,因此短時間內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甚至鬧得全縣上下無人不知。我病了,虧了杜涅奇卡比我堅強,要是你能看見她怎樣忍受一切,安慰我、鼓勵我的情景,那就好了!她是個天使!但是,由于上帝大發慈悲,我們的痛苦總算到頭了:斯維德里蓋洛夫天良發現,回心轉意了,也可能是他對杜尼婭動了惻隱之心,向馬爾法·彼得羅芙娜提出了充分的、一目了然的證據,證明杜涅奇卡純屬無辜。說具體點:就是一封信,還在馬爾法·彼得羅芙娜在花園里碰到他們之前,杜尼婭為了拒絕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執意要求的私下表白和秘密幽會,不得不托人轉交給他的一封信;這封信在杜涅奇卡離開之后一直留在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手里。她在這封信里用非常激烈和十分惱怒的詞句,責備他不該背著馬爾法·彼得羅芙娜干這種不正派的事,同時提醒他注意,他是一家之主,而且兒女成群;最后說,折磨和坑害一個本來就很不幸、本來就無人保護的弱女子,就他來說該是多么卑鄙下流啊。一句話,親愛的羅佳,這封信寫得義正詞嚴,而又感人至深,以致我一面讀一面哭,而且至今只要我一讀到這封信,就止不住眼淚直流。此外,足以證明杜尼婭無罪的還有用人的證詞,他們看到的和知道的,正如我們一向見到的情形那樣,比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本人所設想的還要多得多。馬爾法·彼得羅芙娜大吃一驚,正如她自己向我們承認的那樣,她“又傷心欲絕”了,但是這時她已完全相信杜涅奇卡是無辜的。第二天正好是禮拜天,她就坐車直抵大教堂,雙膝跪下,含著眼淚祈求圣母給予她力量,讓她接受這次新的考驗,以履行自己的職責。接著,她也不去拜訪任何人,從教堂出來就直奔我們家,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講給我們聽,她后悔已極,傷心痛哭,她擁抱和懇求杜尼婭原諒她。當天上午,她從我們家出來,就馬不停蹄地直奔城里所有的人家,到處流著眼淚,用了許多溢美之詞,為杜涅奇卡平反昭雪,說明她是無辜的,她的感情和行為是高尚的。此外,她還把杜涅奇卡給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的親筆信拿給所有的人看,讀給他們聽,甚至讓大家傳抄(我覺得這樣做就多余了)。就這樣,她一連好幾天在城里走千家串萬戶,因為有人已開始見怪,為什么她先到別人家去,所以干脆排好隊,這樣,每戶人家就能都預先恭候她光臨,大家也知道馬爾法·彼得羅芙娜將在某一天、某個地方讀這封信,她每次讀信,總有一些按排隊順序在自己家里或在別的朋友家里聽過好幾遍的人趕來再聽一遍。我的看法是,有許多,有許許多多做法是多余的;但是馬爾法·彼得羅芙娜這人就是這脾氣。起碼,她完全恢復了杜涅奇卡的名譽,而這件事的全部卑鄙之處也就落到了她丈夫頭上,落了個洗不掉的罵名。他成了罪魁禍首,因此我倒反而可憐起他來了;對這個花花太歲也未免太嚴厲了點兒。馬上就有好幾家來請杜尼婭去教書,但是她謝絕了。總之,大家都忽然對她肅然起敬。這一切,促成了那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也正是通過這件事,可以說,現在我們的整個命運都在起變化。要知道,親愛的羅佳,有人向杜尼婭求親了,而且她也同意了,這就是我急于要趕快告訴你的。雖然這件事沒有事先同你商量就辦了,但是你大概不會對我和你妹妹見怪,因為你自己也看得出來,實在事出無奈,我們不可能等待和拖延到收到你的回信以后再來辦這件事。再說,你也不能靠通信來準確地判斷一切。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他的名字叫彼得·彼得羅維奇·盧仁,已身居七等文官[36],是馬爾法·彼得羅芙娜的一門遠親,她在促成這門婚事上出了大力。他先是通過她表示愿意同我們認識認識,我們很客氣地接待了他,請他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就寫了一封信來,信中非常有禮貌地說明了自己的求婚之意,請求迅速給他一個最終答復。因為他公務在身,很忙,現在急于趕到彼得堡去,因此每分鐘對于他都很寶貴。不用說,起初我們自然很吃驚,因為所有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也太出乎我們的意料了。我們在一起琢磨和考慮了一整天。他為人可靠,家道殷實,有兩處差使,而且已經有了自己的財產。不錯,他已經四十五歲了,但是他的外表還相當英俊,還能討女人喜歡,一般說,他這人還是很神氣的,而且溫文儒雅,就是有點兒陰陽怪氣,好像很傲氣似的。但是,這也可能是乍一看給人的印象罷了。我要預先關照你,親愛的羅佳,你會很快在彼得堡見到他的,如果初次見面你沒發現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話,你千萬別急于判斷,遽下評論,因為你一向有這毛病。我說這話是為了防備萬一,雖然我深信,他一定會給你一個好印象。何況真要了解一個人,不管這人是誰,都必須慢慢來,而且要十分謹慎,以免判斷錯誤和為偏見所囿,否則過后就非常難于糾正和彌補了。從許多跡象看,彼得·彼得羅維奇起碼是個非常可敬的人。他第一次來訪就向我們宣布,他是個講求實際的人,但在許多方面,誠如他自己所說,他還是贊同“我們最新幾代人的信仰”的,而且他是一切偏見的敵人。他還說了許多話,因為他這人好像有點兒虛榮,非常喜歡別人聽他說話,但是話又說回來,這也算不上什么缺點。自然,有許多話我聽不懂,但是杜尼婭向我解釋,他這人雖然學問有限,但很聰明,看來心也不壞。你是知道你妹妹的性格的,羅佳。她是個堅強、懂事、能默默忍受而又心胸豁達的姑娘,雖然生性剛烈,她的脾氣我算摸透了。當然,無論是她這方面,還是他那方面,都不能說有什么特別的愛情,但是杜尼婭除了是個聰明的姑娘外,同時還同天使一樣,人格高尚,她認為使丈夫幸福是自己的天職,而他這個做丈夫的也一定會關心她的幸福,對于后者,我們暫時還沒有大的理由懷疑,雖然應承認這事是辦得倉促了點。此外,他還是個很會算計的人,當然,他自己也會發現,杜涅奇卡嫁給他以后越幸福,他自己的婚后生活也就會越幸福。至于性格上有點兒合不來,還有些舊習慣,甚至思想上也有些不一致的地方(這種情形甚至連最美滿的婚姻也是免不了的),對于這一層,杜涅奇卡曾親自對我說,她對自己有把握,這一點大可不必擔心,許多事她都能忍,只要他們今后的關系是坦誠、堂堂正正相待的就行。比如說吧,一上來,我也覺得這人說話似乎有點兒刺耳;但這或許是因為他為人豪爽、快人快語的緣故,一定是這樣的。再比如,他第二次來訪,這時他已蒙杜尼婭允婚,他在言談間透露,還在認識杜尼婭之前,他就拿定主意要娶一位清白的,但又沒有陪嫁的姑娘,而且一定要是一位經歷過艱難困苦的姑娘。這是因為,他解釋道,做丈夫的決不應受惠于妻子,如果妻子能把丈夫視同自己的恩人,倒要好得多。我要補充一句,他說的比我寫的要稍微委婉些和客氣些,因為我已經忘了他的原話了,只記得大意如此,此外,他說這話絕不是預先想好了才說的,顯然是在談得來勁的時候無意中流露的,因此后來他還極力糾正,使語氣顯得更委婉些;但是我還是覺得略嫌刺耳,因此我就把我的這一感覺告訴了杜尼婭。但是杜尼婭甚至很不高興地回答我:“語言還不是行動呢。”當然,這話也對。杜涅奇卡在拿定主意前一宿沒睡,她以為我已經睡著了,便從床上起來,在屋里來來回回地走了一夜;最后,她在圣像前跪下,長久地、熱烈地祈禱。第二天一早,她向我宣布,她已經拿定了主意。
我已經提到過,彼得·彼得羅維奇現在正要動身去彼得堡。他在那里有許多事情要做,他想在彼得堡開辦一家公共律師事務所。他承辦各種民事訴訟已經多年,前不久又剛打贏了一場很大的官司。他必須去彼得堡,因為他有件大案要出席元老院[37]會議。所以,親愛的羅佳,他對你會是非常有用的,甚至在一切方面都非常有用,因此我和杜尼婭認定,甚至從今天起,你就可以明確地開始你未來的事業了,甚至可以認為你的前途已經有了明確的保障了。啊,但愿能夠如愿以償就好啦!這樣大的好處,只能認為是上帝對我們的直接恩賜。杜尼婭朝思暮想的就是能辦到這一點,我們曾不揣冒昧地就這意思向彼得·彼得羅維奇說過幾句話。他態度謹慎,他說,當然,因為他不用秘書是不成的,那么,與其把薪水給外人,還不如給親戚好,只要他能勝任這個職務就成(你哪會不能勝任呢?),但是他又立刻表示懷疑,因為你在大學念書,是不會有時間到他的事務所工作的。這次事情談到這兒也就結束了,但是現在杜尼婭盡惦記著這件事,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想。現在,已經有好幾天了,她簡直像發高燒似的,已經擬訂好一整套方案,讓你以后能夠成為彼得·彼得羅維奇訴訟事務方面的助手,甚至合伙人,更何況你自己現在讀的就是法律呢。羅佳,我完全同意她的主張,贊同她的所有計劃和希望,我認為這是完全可能的。盡管彼得·彼得羅維奇似乎在支吾搪塞,但是他現在的這種態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他還不認識你呀),杜尼婭堅定不移地相信,憑借她對自己未來丈夫的影響,她對這點很有把握,一切都是能夠辦到的。當然,我們也極力避免說漏嘴,決不向彼得·彼得羅維奇透露半點兒我們對于今后的幻想,特別是你將成為他的合伙人這件事。他是一個講求實際的人,也許他會冷冰冰地看待這件事,因為在他看來這一切不過是幻想罷了。同理,無論是我還是杜尼婭,都不曾向他吐露過半個字,說我們非常希望,當你讀大學的時候,他能夠幫助我們資助你上學;我們之所以不講,因為,第一,這是以后自然而然能夠辦到的事,也許不必我們多說,他就會主動提出來(他哪能在這點兒小事上拒絕杜涅奇卡呀),更何況你很快就會成為他事務所工作的得力助手,你接受這種幫助并非出于他人恩賜,而是你應得的薪俸。杜涅奇卡想要這樣來安排,我完全同意她的主張。第二,因為我特別希望你在我們即將見面的時候,能夠同他平起平坐。當杜尼婭眉飛色舞地談到你的時候,他回答說,評價任何一個人都是耳聞不如目睹,應當先親自觀察一番,細加研究之后,再下斷語,他希望跟你認識之后,由他自己來對你作出判斷。我說,親愛的羅佳,我覺得,出于某種考慮(然而,這跟彼得·彼得羅維奇絕對沒有關系,而是出于某種我自己的、個人的,也許是我們女人家的、老太婆的怪脾氣)——我覺得,在他們結婚之后,還是像現在這樣分開單過好,而不是跟他們住在一起。我完全相信,他為人光明磊落而又禮貌周全,他一定會主動邀請我,建議我不要再跟女兒分開過,如果說他至今還沒有說這話,那自然是因為這是不言自明的事;但是我將推辭,決不跟他們住在一起。我這輩子不止一次地發現,女婿總是對丈母娘感到不太稱心,我不僅不希望成為任何人哪怕是最微小的累贅,而且我自己也希望能夠完全自由自在,只要我還有自己的一塊面包,還有像你和杜涅奇卡這樣的兒女就成。如果可能,我就住在你們倆近旁,因為,羅佳,我把最愉快的消息留在信的末尾才告訴你:要知道,我的親愛的孩子,也許,我們三人很快就要重新聚首,我們三人經過幾乎三年的別離之后,又要擁抱在一起了!已經大致決定,我和杜尼婭即將動身去彼得堡,何時起程還不知道,但是無論如何已經很快,很快了,也許,再過一星期吧。一切都要看彼得·彼得羅維奇的安排了,他在彼得堡熟悉一下環境之后,就立刻通知我們。他出于某種打算,想盡快舉行婚禮,如果可能的話,就在現在這個開齋期[38]內舉行婚禮,如果因為時間倉促來不及的話,就在圣母節[39]以后立即舉行。啊,我將會多么幸福地把你緊貼在我的胸前啊!杜尼婭一想到即將同你見面就高興得什么似的!有一次她甚至開玩笑地說,單憑這一點,嫁給彼得·彼得羅維奇也值。她真是天使!她現在就不附筆給你寫什么了,只是讓我告訴你,她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多得她都不知道從何說起了,因為短短幾行字寫不盡她要說的話,只能使她徒增煩惱;她讓我替她緊緊地擁抱你,無數次地親吻你。盡管我們也許很快就要見面了,我還是準備日內給你寄點兒錢去,并且盡可能多寄點兒。現在大家都知道杜涅奇卡即將嫁給彼得·彼得羅維奇了,我的信用也就突然大大提高了,我有十分把握,現在用撫恤金作抵押,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肯定信得過我,甚至可將借款增至七十五盧布也說不定,因此,這次我也許可以寄給你二十五甚至三十盧布。本來還可以多寄些,但是我擔心我們在路上的花銷;雖然彼得·彼得羅維奇好心地答應負擔我們進京的部分旅費,也就是他自告奮勇由他出錢,把我們的行李和一口大箱子運走(他那里有熟人,設法通過熟人運去),但是我們畢竟還得考慮到彼得堡后的旅費,到那里以后,至少頭幾天,也不能身無分文。不過,我和杜涅奇卡已經仔細算過了,結果發現路費花不了許多。從我們這兒到火車站一共才九十俄里,我們為了防備萬一,已經跟一個我們認識的趕車的農民講好了,就坐他的車去;到車站以后,我跟杜涅奇卡就可以坐上三等車,順順當當地走了。因此,說不定,我寄給你的不是二十五盧布,很可能我會想出辦法來,干脆寄給你三十盧布。但是夠了,紙短話長:兩大張信紙已經寫得滿滿的了,再沒有地方可寫了,真是一言難盡;各種各樣的事情積攢了多少啊!我親愛的羅佳,我們很快就要見面了,現在讓我擁抱你。祝福你,請你接受我這母親的祝福。羅佳,要愛你的妹妹杜尼婭;要像她愛你一樣愛她,要知道,她對你的愛是無限的,她愛你勝過愛她自己。她是天使,而你呢,羅佳,你是我們的一切——我們的全部希望和全部期待。只要你感到幸福,我們也就幸福了。羅佳,你還跟從前一樣禱告上帝嗎?你還相信我們的創造主和救世主的仁慈嗎?我擔心,我在心里擔心,你有沒有沾染上時下流行的不信神的思想?如果是這樣,那我為你祈禱。親愛的,你要想想,當你還小,你父親還在世的時候,你怎樣坐在我的腿上牙牙學語地念禱告詞,那時候我們大家多么幸福啊!別了,或者最好說,再見了!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你,無數次地親吻你。
至死愛你的
普利赫里婭·拉斯科利尼科娃
在拉斯科利尼科夫讀信的幾乎全部時間,從信剛一開頭,他就淚流滿面;但是他讀完信后卻臉色蒼白,臉上一陣陣痙攣,嘴上掠過一絲痛苦的、怨恨的、辛辣的微笑。他把頭斜靠在癟癟的又破又臟的枕頭上,想著,想了很久。他的心在劇跳,他的思想也在翻騰起伏。最后,他在這間形同衣柜或衣箱的發黃的斗室里感到又氣悶又局促。他的目光和思路都希望有開闊的視野。于是他抓起帽子,走了出去,這回他已不害怕在樓梯上遇見任何人了;他已經忘了這個。他走過В大街,取道向瓦西里島走去,仿佛急于到那里去辦什么事似的,但是,照老習慣,他一路走去,路也不看,嘴里念念有詞,甚至還自言自語,說出聲來。過路人看到他這副模樣,感到十分驚訝,許多人都以為他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