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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罪與罰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13275字
  • 2024-08-08 14:30:58

譯本前言 看看俄羅斯窮人的“自由”

《罪與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

這是一部催人淚下的社會悲劇。

這是一部發人深省的哲理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他“要在這部小說中發掘一切問題”[1]。問題很多,但問題的中心是“人”—— 人的命運與人的哲學。

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俄國。當時,由于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于1861年實行了所謂的“農奴制改革”,舊的封建主義的生產關系迅速瓦解,新的資本主義勢力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則以十分野蠻的方式急遽發展;廣大農民經受著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雙重剝削,紛紛破產,逃亡城市,出賣勞動力。他們與原有的城市貧民一起,充斥著城市的窮街陋巷,過著啼饑號寒、衣食無著的悲慘生活。彼得堡的干草市場及其附近的大街小巷,是當時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縮影。這里聚居著大批窮苦的工人、手藝人、小商販、出身微賤的小官吏和窮大學生。這里是窮人的地獄,罪惡的淵藪。這里除了妓院外還充斥著各種酒館。僅本書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居住的彼得堡木匠胡同,就有十八家大大小小的酒店。窮人除了干活就是到小酒店買醉。他們住在相當于我國北方大雜院的舊公寓樓里,那里又黑又臟,有如圣經中描寫的罪惡之城所多瑪和蛾摩拉。這里既有放印子錢的高利貸者和催逼房租的二房東,又有一無所有的窮人、醉漢、小偷、妓女、惡棍,甚至殺人犯。但是,君知否:在這表面的貧窮、犯罪和墮落后面,又有多少人間的苦難和難言的隱痛!

“一個人總要有條路可走啊!”“您明白嗎,仁慈的先生,您明白什么叫走投無路嗎?”這是窮公務員馬爾梅拉多夫在丟掉工作之后斯文掃地、衣食無著、窮極無奈,只能借酒澆愁時的絕望哀鳴。

窮人在舊俄國走投無路—— 這就是我們在小說中看到的“人的命運”。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俄國,窮人面前只有三條絕路:一是啼饑號寒,凍餒而死;二是茍且偷生;三是鋌而走險。

走第一條路的是絕大多數窮人。在當時的俄國,窮人受到殘酷的剝削,過著非人的生活,上不足以贍養父母,下不足以撫養妻兒弟妹。誠如索尼婭的父親馬爾梅拉多夫對拉斯科利尼科夫所說:

依足下之見,一個貧窮,但是清白的姑娘,靠誠實的勞動能掙多少錢呢?…… 如果她清清白白,但是沒有特別的才能,即使她的兩手不停地干活,先生,一天也掙不了十五個戈比啊!

而這點錢既不足以果腹,也不足以養家,他們“三天兩頭見不到一塊面包”。

本書用濃重的筆觸,使人扼腕三嘆地描寫了馬爾梅拉多夫一家的悲慘遭遇。

酗酒,在俄國是一個古老而又現實的問題,數世紀以來,直至當代,一直為人們所關注。《罪與罰》在作者構思之初即名《醉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65 年6 月8 日的一封信中寫道:“我的小說名為《醉漢》,它的內容與當前酗酒問題有關。”窮人酗酒的主要原因是窮—— 窮到走投無路,只能借酒澆愁。由于窮,由于走投無路,才酗酒;由于酗酒,就更窮,更走投無路。馬爾梅拉多夫在他的浸透了血淚的自白中說道:

貧窮不是罪過,這話不假。我也知道,酗酒并非美德,這話更對。但是一無所有,先生,一無所有卻是罪過呀…… 對于一個一貧如洗的人,甚至不是用棍子把他從人類社會中趕出去,而是應該用掃帚把他掃出去,從而使他斯文掃地,無地自容。這樣做是天公地道的,因為,當我窮到一無所有的時候,我就頭一個愿意使自己蒙受奇恥大辱。街頭買醉,即由此而來!

…………

我喝酒,因為我想加倍痛苦!

不久,這部小說的構思逐漸發生變化。作者把注意力轉移到俄國的年青一代以及當時熱烈爭論的俄國發展道路問題上。原來構思的馬爾梅拉多夫一家的命運,成了《罪與罰》的一個組成部分。馬爾梅拉多夫的自白,不僅是窮人悲苦的號泣,也是對俄國畸形社會的血淚控訴,是小說最優秀的篇章之一。

為生活所迫走第二條茍且偷生的路的,在當時也比比皆是。最典型的就是書中的女主人公索尼婭和杜尼婭。

索尼婭是馬爾梅拉多夫的長女,年方十七。她為了養活自己的雙親和弟妹,不得不忍辱含垢,被迫為娼。杜尼婭是本書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妹妹,她先是在一個地主家當家庭教師。為了幫助自己的哥哥上大學,她向東家預支了一百盧布。可是偏巧趕上這家老爺是個色狼。為了還債,為了擺脫東家的性騷擾,更主要是為了哥哥,兩害相權取其輕,她不得已同意嫁給一個她既不愛也不尊敬的市儈盧仁。名義上是妻子,實際上是買賣婚姻,用她哥哥的話說,“做他的合法的姘婦”。

同樣為了親人,一個被迫為娼,一個變相為娼。

對于仍舊保持著靈魂純潔的索尼婭來說,她前面只有三條路:跳河,進瘋人院,或者…… 最后,自甘墮落,頭腦麻木,心如鐵石。她之所以沒有投河自盡,是因為她想到她的父母和弟妹。她死了,誰來養活他們? 僅僅是把苦難留給了生者。如果說她到那時為止還沒有瘋,那也只是時間問題。拉斯科利尼科夫就曾自言自語地說再過兩三個星期,她就要進瘋人院了。他也曾當面對索尼婭說:“倘若你仍舊獨自一人,你會受不了的,你會發瘋的,像我一樣。”那么,最終她將自甘墮落嗎? 不,她是靈魂圣潔的化身,也是人間苦難的化身。“這整個恥辱,顯然,還只觸及她的表面;真正的淫亂還沒有一點一滴侵入她的內心。”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內心獨白時曾經說過:“只要這個世界存在,索涅奇卡就是永存的!”這話一語雙關:既是對舊社會的血淚控訴,又是對索尼婭為他人犧牲自己、甘愿承受苦難,但又保持自己靈魂純潔的贊美和謳歌。

杜尼婭是一個聰明、美麗而又高傲的姑娘,她“許多事都能忍,甚至在極端艱難困苦的情況下,她也能處之泰然,堅貞不屈”。那她為什么又會心甘情愿地嫁給盧仁呢? 是貧窮,是墮落,是貪圖富貴嗎? 都不是。她“寧肯去給美國的農場主當黑奴,或者去給波羅的海東岸的德國人當拉脫維亞農奴,也決不肯玷污自己的靈魂和自己的道德情操,為了一己的私利而永遠委身于一個她既不尊重,而又絲毫合不來的人! 哪怕盧仁先生是純金打的,或者是一整塊鉆石做的,她也絕不會同意去做盧仁先生的合法的姘婦! 那么為什么現在她又同意了呢? 這是在玩什么鬼把戲呢? 謎底究竟在哪里呢? 事情很清楚:為了她自己,為了她自己的榮華富貴,哪怕為了救自己的命,她都不會出賣自己,可是為了別人她出賣了自己!”“為了哥哥,為了母親,她可以出賣自己! 一切都可以出賣! 啊,必要時,我們甚至可以壓制自己的道德感;把自由、安寧,甚至良心,一切,一切都拿到舊貨市場去拍賣。就讓我的一生毀了吧,只要我們心愛的人能夠幸福!”

她們倆忍辱含垢,茍且偷生,不是道德淪喪,不是貪圖富貴,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人,為了自己的親人。

像她們一樣陷入走投無路絕境的,還有本書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但他選擇了第三條路。他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是一個有頭腦、有思想、有抱負的青年,他原在圣彼得堡大學攻讀法律,但迫于貧困,不得不中途輟學,靠給商人子弟當家庭教師為生。他住在一間向二房東租來的棺材似的小屋里,后來連教書的事也丟了,衣食無著,債臺高筑。他貧病交加,四顧茫然,決定鋌而走險。他殺死了一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搶走了她的錢財。為了殺人滅口,他在殺死那個老太婆之后,還殺了剛好回到家里的老太婆的妹妹利扎韋塔。

蓄意殺人,是他苦苦思索的結果,是他的“理論”的產物。他炮制了一套“犯罪論”,或曰“殺人有理論”。他把人分為“平凡的”和“不平凡的”兩類:平凡的人必須俯首帖耳,任人宰割,不敢觸犯刑律;“而不平凡的人,正由于他們不平凡,有權干任何犯法的事,胡作非為,無視法律”。

這個理論是荒謬的,卻是對歷史和現實的總結,是強權社會的真實寫照。這本來是一篇聲討剝削者和壓迫者的戰斗檄文,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卻把這一理論看成了絕對真理,看成了千古不移的法則: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也會這樣。他認為自己就是穆罕默德,就是拿破侖,是“超人”。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為了美好的未來,他可以于心無愧地跨過尸體,跨過他人的血泊。他甚至歡呼:“從古到今永遠打不完的戰爭萬歲!”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上犯罪道路,反映了小資產階級的雙重性。一方面,他是被壓迫者,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他不甘心任人宰割,想反抗;另一方面,因為他脫離了人民,脫離了正確的信仰,他的反抗只能是無政府主義和個人主義的鋌而走險,以惡抗惡,用豺狼哲學反對豺狼哲學。他心目中人與人的關系不是愛,不是平等,而是統治與被統治,即“不做奴隸,就做統治者”。在他看來,只有拿破侖,只有穆罕默德,只有他,才是名副其實的人,其他人都是群氓,都是“虱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前寫過一部小說,名曰《雙重人格》(又譯《同貌人》,1846),主人公叫高利亞德金。他是彼得堡的一名小公務員,地位低下,備受欺凌,而且性格怯懦,“膽小得像母雞”。他也想阿諛奉承,投機鉆營,攀龍附鳳,成為“社會的寵兒”,但是他又顧慮重重,缺乏干無恥勾當的膽量和本領。他想往上爬,但又瞻前顧后,因而思想苦悶,產生了精神分裂: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幻化成另一個人,即小高利亞德金。這是個卑鄙無恥、八面玲瓏、陰險狡詐的乞乞科夫式人物。小高利亞德金實際上是大高利亞德金的理想,是他想做而又不敢做或做不到的人。與此同時,他又感到他的這一化身卑劣得使他感到可怕。他不敢正視這個化身,惶惶不可終日,終于發瘋。

“雙重人格”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一個十分重要的主題,是理解《罪與罰》和作家其他小說的一個關鍵。[2]

拉斯科利尼科夫就是高利亞德金第二。但他并不是一個精神病患者,而是一個理智健全的野心家、陰謀家;他也不像高利亞德金那樣在自己的想象中幻化成另一個人,而是寓雙重人格于一身。

雙重人格,或曰內心分裂,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人的雙重性。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形象化的說法,就是集“圣母瑪麗亞的理想”與“所多瑪城的理想”于一身。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雙重性,首先表現在他的性格上。他身上似乎有兩種截然相反的人格在輪流起作用。正如他的好友拉祖米欣所說:“就好像他身上有兩個互相對立的人在交替出現。”他為人忠厚,心地善良,而且見義勇為,富有惻隱心。譬如,他在上大學的時候曾幫助過一個患病的窮同學,維持這同學的生活達半年之久,這同學病故后,他又替他贍養年老多病的父親,直至下葬。此外,他還從一座失火的房子里奮不顧身地救出兩個孩子。最后,他在貧病交加的情況下,又傾其所有,為慘死于馬蹄下的馬爾梅拉多夫辦理喪事。然而與此同時,他又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犯。他不但殺害了那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而且還殃及無辜,殺死了她的妹妹—— 一個善良而又備受欺凌的基督徒。

其次,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雙重性還表現在他的犯罪動機上。他認為“這一切的原因是他的惡劣的境遇,他的貧窮和走投無路”。他殺人,一為母親,二為妹妹,三為造福人類。但是轉眼之間他又否認了上述說法:“這是胡扯!”“我只是簡簡單單地殺人;殺人,為了我自己,為了我一己的私利。”

第一個動機說明,是社會把他逼上了犯罪道路。他殺人是為了自己的生存,也為了他人的幸福,是為了造福人民。對于這樣的說法,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向不同意。除《罪與罰》外,作者在自己的小說中曾描寫或提到過好幾起謀財害命的兇殺案,作者通過書中人物曾不止一次地嘲笑過“殺人是因為窮”這一荒謬論點。正如《罪與罰》中的拉祖米欣所說:“爭論是從社會主義者的觀點開始的…… 犯罪是對不正常的社會制度的抗議…… 他們把一切都歸于‘環境作祟’—— 除此以外,就再沒有什么了! 這是他們最愛說的一句話!這里就可以直接得出:如果把社會安排好了,使之正常化,一切犯罪行為就會立刻消失,因為再也無須對什么提出抗議了,大家霎時間就都成了正人君子。天性是不被考慮在內的,天性被排除在外,天性是不應該有的!”事實也說明了這一點:拉祖米欣和拉斯科利尼科夫是同學,兩人的處境相同,同樣窮,同樣被迫輟學,同樣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為什么拉祖米欣可以靠教課和翻譯為生,拉斯科利尼科夫卻偏偏走上殺人越貨的犯罪道路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貫反對以暴易暴,以惡抗惡。他把革命暴力和反革命暴力混為一談。他把一切主張暴力革命的人統稱為虛無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他在小說《白癡》中曾通過梅什金公爵之口異常激動地談到社會主義者“不是用基督,而是用暴力來拯救人類! 這也就是通過暴力來取得自由,這也就是通過劍與火來取得一統天下!‘不許信仰上帝,不許有私有財產,不許有個性,不是博愛,就是死亡,二百萬顆頭顱!’”不是博愛,就是死亡——這是法國大革命時期(1789—1794)的口號,意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誰不贊成我們的革命口號,就讓他滅亡。所謂“二百萬顆頭顱”—— 這是指一個名叫海因岑的共和黨人說過的一句話:“只要在地球上排頭砍去,砍掉二百萬顆腦袋,革命事業就會無往而不勝。”

第二個動機說明,他身為被壓迫者,卻受到“不做犧牲者,就做劊子手”的資產階級弱肉強食的豺狼哲學的影響。他渴望像拿破侖那樣享有無限的“自由和權力”。“自由和權力,而主要是權力! 統治一切發抖的畜生和蕓蕓眾生的權力!”他的野心很大。他說:“我想做拿破侖,因此我才殺人……”殺人,不過是他的大計劃中的一個小嘗試。他認定,要做一個不平凡的人,就要敢于跨過尸體,涉過血泊。殺掉一個害人蟲,殺掉一個本來就死有余辜的老太婆,又算得了什么,不過是小試鋒芒而已! 他荒謬地認為:“誰的頭腦和精神堅強有力,誰就是他們的主宰。誰膽大妄為,誰在他們的心目中就是對的。誰敢于唾棄更多的東西,誰就是他們的立法者,而誰敢于為他人之所不為,誰就最正確! 從來如此,將來也永遠如此。只有瞎子才看不清這點!”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當時的社會思潮及其取向是敏感的,好像預見到了我們的今天。后來,帝國主義的政客們和思想家們,果然繼承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衣缽,把他的“犯罪論”和“強權論”發展成法西斯主義和“超人”哲學。

第三,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雙重性還表現在他對自己罪行的認識上。良心和理智在他身上進行著激烈的斗爭:在行兇前的最后一刻,他還覺得殺人是一種十分丑惡、卑劣和荒唐的事;殺人后,他自慚形穢,經受著良心的痛苦折磨,覺得自己與人類一下子隔絕了,感到可怕的孤獨。正如索尼婭所說:“啊,離開了人,怎么能夠,怎么能夠活下去呢?”這種因犯罪而感到自外于人民的下意識是自然的,也是深刻的。這是良心的法庭。他痛苦地對妹妹杜尼婭說:“你會走到這樣的界限:不跨過去會不幸;跨過去呢—— 也許會更不幸……”這就是說,逆來順受、任人宰割,固然不幸;但是視人命如草芥,對于一個人性還未完全泯滅的人來說,則是更大的不幸。他自己也承認:“難道我殺死的是老太婆嗎? 我殺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但是,他在理智上又頑固地不肯認罪,理由是:為什么別人能殺人,那些所謂“偉人”能殺人,我就不能?“大家都在殺人流血,世界上,血,現在在流,過去也一直在流,像瀑布一樣流,有人殺人就像開香檳酒一樣,因為血流成河,人們居然在卡皮托利崗給他戴上桂冠,后來又尊稱他為人類的恩主[3]…… 如果我成功了,人們就會給我戴上桂冠,而現在,我只能束手就擒。”他感到懊惱的僅僅是他“懦弱無能”,他經受不住良心的審判和折磨,他跟大家一樣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虱子”,因此犯案后沒幾天,他就去警察局自首了。

第四,拉斯科利尼科夫恨透了資產階級市儈盧仁和人面獸心的色狼斯維德里蓋洛夫。可是,他正是在這兩個人身上看到了自己。他們是他的“理論”的等而下之的體現者,是他的人格的市儈化和流氓化。盧仁拾人牙慧,偽裝“進步”,宣傳資產階級極端利己主義的哲學。正當他拾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牙慧,夸夸其談的時候,拉斯科利尼科夫陡地打斷他道:“按照您方才宣揚的,由此而產生的后果必定是可以殺人……”他之所以貿然說出這樣的話,正因為他看出他的理論與盧仁鼓吹的東西如出一轍。二者殊途同歸:一個是掄起斧子,赤裸裸地殺人;一個是巧取豪奪,把人逼上死路。

斯維德里蓋洛夫是一個靈魂空虛、卑鄙無恥的惡霸地主。他設計暗害了自己的妻子,逼死了自己的用人,糟蹋了自己的侍女,又進而覬覦家庭女教師杜尼婭;而他最令人發指的罪行則是強奸幼女,使一個十四歲的少女投河自盡,含恨而死。這是一個不受任何道德約束的壞透了的人。但是,這個萬惡之徒也居然做了一些好事:他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辦理后事,并出資把她的遺孤送進孤兒院,又給了索尼婭三千盧布,使她能夠跟隨拉斯科利尼科夫去西伯利亞。這人似乎沒有是非觀念,既能作惡,也能為善,也能真正地愛一個人。當他對杜尼婭的強烈的愛被拒絕之后,出乎我們意料,他沒有對她強行非禮,施行強暴,而是覺得再這樣活下去沒意思,最后用自殺結束了生命。這人很聰明,性格也很豪爽,對許多問題的看法也有一定深度,拉斯科利尼科夫罵他是無恥之尤,斯維德里蓋洛夫卻說:“咱倆是一丘之貉。”他除了臨死前在夢境中對自己一生的罪行恍恍惚惚地有所省悟以外,還對杜尼婭一針見血地剖析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犯罪的根源:“說來話長,阿夫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事怎么跟您說才好呢,這也是一種理論吧,與我所見略同,比方說吧,如果主要目的是好的,即使做一兩件壞事也是可以容許的。一件壞事可以換來一百件好事! 對于一個卓爾不群和自尊心很強的年輕人來說,要是他知道,比方說吧,他只要有區區三千盧布,他人生目標中的整個前程、整個未來就會完全改觀,而他卻沒有這區區三千盧布,這對于他當然是氣人的。除此以外,再加上食不果腹,住房狹小,衣衫襤褸,并且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社會地位以及母親和妹妹的處境不妙而產生的憤憤不平。最要命的是虛榮,驕傲和虛榮…… 拿破侖簡直把他迷住了,就是說,使他特別著迷的是,有許多天才人物根本不在乎做一兩件壞事,而是不假思索地就跨了過去。看來,他也以為自己也是天才……”

拉斯科利尼科夫和斯維德里蓋洛夫都是雙重人格。一個是良心尚未完全泯滅,再加上索尼婭和親朋好友的愛滋潤著他的心田,終于走上了新生的路。另一個則墮落太深,眾叛親離,沒有愛,沒有信仰,因此也就沒有了希望。雖然也爆發出一星半點良心的火花,但終于四顧茫茫,不能自拔,只能開槍自殺,了此罪惡的一生。

拉斯科利尼科夫深恨盧仁和斯維德里蓋洛夫,也正是深恨他自己。他在他們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化身”。

能恨自己,能自慚形穢,正是新生的開始。盧仁和斯維德里蓋洛夫之所以執迷不悟,不可救藥,就是因為他們對自己的人生觀不是恨,而是揚揚得意、自我欣賞和自我陶醉。陀思妥耶夫斯基宣揚,只有愛和受苦受難的基督教精神,才能蕩滌人世的罪惡,使人的道德更新。譬如:拉斯科利尼科夫曾向索尼婭下跪,索尼婭見狀,大驚失色。他解釋道:“我不是向你下跪,我是向整個人類的苦難下跪。”索尼婭在規勸拉斯科利尼科夫去投案自首時也說:“去受苦,用苦難來贖罪。”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引導拉斯科利尼科夫犯罪的是恨,對整個壞人當道、好人受苦的社會的恨。他由恨而起意殺人。而使他在道德上復活的是愛,索尼婭的愛。正因為有了愛,他才心甘情愿去受苦受難。“愛使他們復活了,一個人的心里蘊涵著滋潤另一個人心田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生命源泉。”

拉斯科利尼科夫從行兇殺人到心靈復活的過程,還有更深層的社會歷史含義。這是當時俄國社會兩條道路之爭的藝術體現。

俄國和歐洲,俄國道路和歐洲道路,是貫穿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的一條主軸。

什么是俄國道路,什么是歐洲道路呢? 一言以蔽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俄國道路就是博愛,歐洲道路就是權力和金錢。歐洲道路靠的是強權與暴力;俄國道路靠的是忍讓、寬容與和平。歐洲道路要求別人服從自己,如若不從,就排頭砍去,即使“砍掉一億顆腦袋”(《群魔》),也在所不惜;俄國道路則提倡從自己做起,以“上帝的真理和人間的準則”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在苦難中洗滌自己的靈魂,以求得道德的自我完善。換一種說法,歐洲道路主張暴力革命,俄國道路則主張和平過渡,主張改良。

《罪與罰》是這兩條道路之爭在一個人命運上的具象化:歐洲道路使拉斯科利尼科夫鋌而走險,走上犯罪的路,因而受到良心懲罰。俄國道路則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在愛和良心的感召下幡然悔悟,走上新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1865 年9 月寫給《俄國導報》主編卡特科夫的信中十分明顯地表述了這一觀點:

這是一次犯罪的心理報告。故事發生在當代,在今年。一個年輕的大學生,被校方開除,他出身小市民,生活極度貧苦,由于偏聽、偏信和在理解問題上的左右搖擺,受到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某些奇怪的“半瓶子醋”思想的影響,決心一舉擺脫自己的糟糕處境。他拿定主意要殺死一個九等文官的遺孀,一個放債的老太婆…… 搶走她的錢…… 以后一輩子做一個好人,堅定而毫不動搖地履行他對人類的人道主義義務……(但是他在殺人之后)一些始料不及的感情折磨著他的心。上帝的真理、人間的法則發生了作用,結果不得不去自首。…… 他在犯罪之后馬上感覺到的與人類隔絕和分離的感情使他萬分痛苦。真理的法則和人的天性充分顯示了自己的作用,內在的信念甚至沒有遇到反抗。罪犯自己決定以承受苦難來贖自己的罪。[4]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某些奇怪的‘半瓶子醋’思想”,就是指歐洲道路,也就是他一再在作品中攻擊的虛無主義、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其實,他所說的社會主義既不是空想社會主義,也不是科學社會主義,充其量不過是一種當時流行于俄國和西歐的自由主義和革命民主主義罷了。而他所謂的“上帝的真理和人間的法則”,也就是他一貫主張的所謂俄國道路。

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在服苦役時期就開始構思一部懺悔錄式的作品。他在1859年10月9日給哥哥的一封信中說:“早在服苦役期間…… 我就開始構思它了…… 這部懺悔錄將會最終確立我的名聲。”[5]后來,他又說:“通過這一形象(指拉斯科利尼科夫),小說中要表達一種無比高傲、狂妄自大和蔑視整個社會的思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于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一則筆記中寫道:

阿樂哥殺了人…… 他意識到他本人配不上他自己的最高理想,那種思想折磨著他的心。這就是罪與罰。[6]

這段話彌足珍貴,它使我們懂得拉斯科利尼科夫這一形象在俄國文學史上一脈相承的地位以及這一形象在十九世紀俄國社會中的典型性。《罪與罰》絕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情節的緊張、曲折取勝的即興之作,而是他對俄國當代社會問題深思熟慮的結果。

我們從上面這段話中可以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就是俄國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阿樂哥。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去世(1881年1月28日)半年多之前,曾在莫斯科發表過一篇論普希金的著名演說。他的演說引起了當時俄國社會的不同反響:有的歡呼,有的詈罵。[7]

引起這場軒然大波的關鍵,就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篇演說中通過普希金的兩部代表作《茨岡》和《葉甫蓋尼·奧涅金》,指出了當時存在于俄國社會中的兩種人和兩條道路之爭。兩種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指植根于人民中的俄羅斯人和歐洲化的俄羅斯人。歐洲化的俄羅斯人大都是出身貴族或平民的俄羅斯知識分子,受過歐化教育,不滿現實,但是脫離人民,他們蔑視整個社會,四海漂泊,富有探索精神,到處尋找救國救民的真理。但是這種人自視甚高,充滿個人英雄主義。屬于這類人的就有《茨岡》中的阿樂哥和《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奧涅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篇論普希金的演說中指出:“長詩《茨岡》的主人公叫阿樂哥,在這一典型中就已經表現出了有力而又深刻的俄羅斯思想。這一思想后來又和諧、完美地體現在《奧涅金》中,那里出現的幾乎是同一個阿樂哥。”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這是一個定居在我們俄國大地上很久都未消失的典型。這些居無定所、四海漂泊的俄羅斯人,直到今天還在繼續漂泊,而且似乎還長時間不會消失。”

阿樂哥表面上似乎在尋找自由、尋求真理,但什么是自由? 什么是真理? 他自己也說不清。到頭來,在與茨岡人的第一次沖突中,他就“拔刀相向,血濺雙手”,殘酷地殺害了金斐拉和她的情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稱阿樂哥是一個“驕橫的人”,“只要稍許不合他的心意,他就要報復,就要把別人凌遲處死…… 只要個人能夠報仇雪恨就行”。正如阿樂哥所說:“我決不會放棄我的權利! 甚至我會以復仇為享樂。”可是金斐拉的父親并沒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是用純粹俄羅斯的方式請這個殺人兇手離開他們——“沒有報復,沒有怨言”。只是莊嚴而又淳樸地說:

離開我們吧,驕橫的人!

我們粗野,我們沒有法律。

我們不懲罰,也不處刑。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奧涅金身上。他來自彼得堡,“是個半花花公子半出入上流社會的人”。但是他憤世嫉俗,不滿現實。“他也愛自己的故土,但是又不相信自己的故土。當然,他也聽說過祖國的理想,但是他又不相信這些理想。他相信的只是在這片故土上做任何事情都是不可能的。”他看到,居然有人相信這些理想,便“憂郁地嗤之以鼻”。后來,他因為心頭憂郁、無聊,似乎懷著一種“世界性的悲哀”,便在“愚蠢的惱怒中”,無故地打死了好友連斯基。草菅人命,一至于此!

暴力,視人命如兒戲!—— 這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痛下針砭的歐洲道路。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達吉雅娜才是這部長詩的“正面的美的典型”,是“對俄羅斯婦女的贊歌”,是“俄羅斯精神”的體現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長詩末尾,達吉雅娜在與奧涅金最后相會時一語中的,說出了這部長詩的主題:

但現在我已經嫁給了別人;

我將要一輩子對他忠貞。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她正是作為一個俄羅斯婦女才說這話的,她的過人之處也就在這里。她說出了這部長詩的真諦。”

這真諦是什么?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盡管她并不愛自己的丈夫,而且仍舊愛著奧涅金,但是她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他人的不幸上。盡管她不愛自己的丈夫,但是她的丈夫卻“愛她,尊敬她,為她而感到自豪”,“她的變節將使他蒙受奇恥大辱,會要了他的命”。接著,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勝感慨地問道:“如果把幸福建筑在他人的不幸上,這又能是什么幸福呢?”達吉雅娜在一片痛苦和悵惘中的最后決定,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深刻而完美地體現了他所謂的“俄羅斯精神”和“俄羅斯道路”。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篇演說一開頭就引用了果戈理的話:“普希金是一個卓爾不群的現象,也許還是俄羅斯精神的無與倫比的現象。”接著他又說:“我要補充的是,這現象還帶有預言性。”這“預言性”就是普希金塑造了一系列后來被稱為“多余人”形象的典型,而其中最深刻的便是阿樂哥和奧涅金。我們知道,在阿樂哥、奧涅金之后出現的這類典型還有畢巧林、別爾托夫、羅亭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演說中雖然沒有明說,但是不言自明,《罪與罰》中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也屬于這一典型,但不是“多余人”的典型,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就不同意“多余人”這一說法,而是體現了俄羅斯精神和俄國發展兩條道路之爭的典型。拉斯科利尼科夫與阿樂哥、奧涅金既有一脈相承的共性,又體現了各自的歷史特點。拉斯科利尼科夫就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阿樂哥和奧涅金,盡管他出身平民,卻是俄國現實土壤的產物,具有普遍性,也有“預言性”。不過,拉斯科利尼科夫這一典型比前者更深刻,而且更富有哲理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其他長篇小說也都體現了俄羅斯精神和俄國社會發展的兩條道路之爭。

他在這篇作為社會歷史總結的演說中呼吁道:

克制自己吧,驕傲的人,首先要克制自己的驕傲。克制自己吧,無所事事的人,首先要在自己家鄉的土地上辛勤勞動。[8]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這就是“人民的信仰和公理”。而他說這話的矛頭是針對脫離了祖國“根基”的俄國革命知識分子。

最后,談談《罪與罰》的藝術特色。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西方現代派作家奉為鼻祖的心理描寫大師。“他所有的中篇和長篇小說,都是一道傾瀉他的親身感受的火熱的河流。這是他的靈魂奧秘的連續的自白。這是披肝瀝膽的熱烈的渴望。”[9]《罪與罰》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傾瀉他親身感受的代表作,其中對主人公犯罪前后的心理分析更是波瀾迭起,扣人心弦。就好像我們同主人公一起在痛苦,在求索,在張皇失措,在佯作鎮定,跟他一起經歷著內心斗爭的暴風雨。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描寫手法是多種多樣的,除了連續的內心獨白以外,他還善于使用各種手法描寫人的“無意識”(非理性的潛意識或下意識)。

183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這樣一句話:“人是一個謎。必須解開這個謎,即使你一輩子都在解這個謎,你也不要說你浪費了時間;我正在研究這一秘密,因為我想做一個人。”[10]他認為人是復雜的,人心是個秘密。其所以復雜,是因為人除了意識以外還有無意識,除了理性以外還有非理性,而一個人的無意識往往連自己也覺察不出來。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他的筆記中說道:“任何人都是復雜的,而且深得像大海。”

人心是復雜的,人心同大海一樣深不可測。跟后來的精神分析學派如弗洛伊德一樣,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人的無意識活動是大量的,無意識是心理活動的基本動力。無意識不能用言語表達,卻可以通過某些情感表現和模模糊糊的感覺流露出來,如人的喜、怒、哀、樂和恐懼,人的直覺和預感、錯覺和幻覺,人的夢境,乃至病態心理。譬如夢。夢是《罪與罰》中描寫人物心理活動的一個重要手段。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對自己走投無路的處境感到痛心疾首,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韙,鋌而走險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的童年。他看到一匹瘦弱的馬拉著一輛超載的大車,任人鞭打,被折磨至死的悲慘情景。這夢是象征性的,所謂“立象以盡意”。他面前擺著兩條路:像那匹瘦馬那樣任人鞭打、被折磨至死呢,還是橫下一條心,直面人生,向社會提出挑戰? 他選擇了后者,行兇殺人,搶走了老太婆的錢財。他這樣做,不僅是他的理性在起作用,他的潛意識也通過夢境在暗中推動他走上殺人的路。

再一個富有象征意義的夢,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西伯利亞流放時在病中做的。他夢見世界末日。人們失去了理智,互相仇恨,互相殘殺,火災發生了,饑荒發生了,一切人和一切東西都在毀滅。按基督教教義,世界末日,世人都要受到上帝的最后審判。得救贖者升天堂,享永福;不得救贖者下地獄,受永罰。拉斯科利尼科夫正是在基督教精神的感召下,走上了悔罪之路,在苦難和博愛中凈化自己的骯臟的靈魂,救贖自己的有罪之身。

苦難和博愛中凈化自己的骯臟的靈魂,救贖自己的有罪之身。

《罪與罰》中第三個富有象征意義的夢,是斯維德里蓋洛夫在決定以自殺了此一生的時候做的。夢與幻覺交錯,精神恍惚。這夢表現了他的內心空虛以及他對自己過去罪惡的反思。他怦然心動,對過去種種有感于心,卻又迷離惝恍,不知所以—— 誠如老子《道德經》所云:“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這種對夢境和幻覺的描寫,是《罪與罰》中表現人的潛意識的諸多優秀篇章之一,使人豁然開朗,看到描繪人心變化的全新的天地。

除心理描寫外,陀思妥耶夫斯基另一個膾炙人口的藝術特色是他寫對話的卓越技巧和才能。他在各種情況下把各種人物聚集在一起,討論或爭論他們都感興趣的問題,說出各自的常常針鋒相對的觀點,并在對話中敘述故事、交代情節,又通過人物的連續不斷的內心獨白對他們復雜的內心活動以及情緒的轉換和瞬息變化進行生動、細膩的描繪和刻畫。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第三個特色是情節緊張曲折,設置一個又一個懸念,跌宕起伏,充滿尖銳的矛盾沖突,有如奔騰的長江大河,時而流過巉巖險灘,濁浪排空,時而峰回路轉,一瀉千里。作家渴望用引人入勝的情節盡快吸引你,打動你。在打動你以后,便向你傾吐心曲,用他的人物的信念感染你,使你在有意無意之中接受他的影響。

高爾基在第一次全蘇作家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中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是無可辯駁的,就描繪的能力而言,他的才華也許只有莎士比亞可以與之并列。”[11]

這話頗有見地。

君若不信,請一讀《罪與罰》。

臧仲倫

1994年5月于北京大學承澤園


[1]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七卷,《罪與罰》手稿,列寧格勒:科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48頁。

[2] 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重視“雙重人格”這一主題。1859年10月1日,他在給哥哥的信中提到,他要修改《雙重人格》,把它擴展成一部長篇小說,并加上作者序,讓人家看看究竟什么是《雙重人格》。他希望這部新小說能引起轟動。他說:“我干嗎要丟掉這一出色的思想,丟掉就其社會重要性來說最重大的典型呢? 這一典型是我頭一個發現的,我是揭示這一典型的預言家。”1877年,他在提到《雙重人格》時又寫道:“我還從來沒有把任何比這更為嚴肅的思想引到文學中來過。”但是,原擬修改擴充成長篇小說的《雙重人格》,始終只停留在他的筆記本上,而稍后,即1866年,他就出版了使他獲得世界聲譽的《罪與罰》。

[3] 指古羅馬統帥愷撒。

[4]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二十八卷第二冊,《書信集》,列寧格勒:科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36—137頁。

[5] [蘇聯]格羅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傳》,王健夫譯,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33頁。

[6] [蘇聯]格羅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傳》,王健夫譯,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35頁。阿樂哥是普希金長詩《茨岡》的主人公。

[7] 高爾基在1934年第一次全蘇作家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中指出:“人們醉心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是在他作了關于普希金的講演之后。”足見這篇演說在當時具有極強的論戰性。

[8] [蘇聯]格羅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傳》,王健夫譯,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755頁。

[9] [蘇聯]盧那察爾斯基:《盧那察爾斯基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273頁。

[10]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9頁(譯文略有改動)。

[11] [蘇聯]高爾基:《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16—1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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