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漢兒

  • 唐路
  • 比超皮卡
  • 4331字
  • 2024-08-08 12:00:00

旭日東升,云銷雨霽,俱蘭城西南荒原上的十字路口逐漸熱鬧起來。沒成想,這里居然是一處成熟的集市,各類攤鋪次第開張,販夫走卒來往叫賣。

最多的,是回鶻商人搭建簡單的棚屋,沿道陳列胡麻、芝麻、草棉、麥黍等糧食或織物,基本上是天山一帶的土產。

粟特商人也不少,大多三五成簇,沒有固定經營之處,只是圍繞馬車插滿旗幟,吹奏箜篌、長鼓等樂器,引人注目,他們多賣良馬、鋼刀、熏香等各地走商運來的貨物,甚至還有牙人販售不知哪里擄掠來的男女奴仆。

夾雜其中,另有從大食的波斯之地、吐蕃的勃律之地乃至天竺各國遠道而來的腳商,這些人貨物不多,但常見奇珍異寶。

張朔目不暇給,嘖嘖稱奇:“沒想到俱蘭城附近,還有這番繁榮景象。”又道,“葛邏祿人不會經商,卻還算有頭腦,懂得商路的重要。”

解把花接過話頭:“那可不,西域看似葛邏祿稱雄,其實上到軍政,下到商賈,都離不開粟特人。沒有粟特人的支持,葛邏祿也不過又一個薛延陀罷了。”

薛延陀和葛邏祿一樣,源出鐵勒諸部,在唐朝貞觀時期曾經雄踞西域,后來由于軍事失敗,政權分崩離析,很快消失。解把花的祖輩跟著唐朝名將蕭嗣業討伐過薛延陀,立有戰功,因此他經常把薛延陀的過往掛在嘴邊。

張朔說道:“解七,你可知道葛邏祿人為何敢放心任用粟特人?”

“粟特人伶牙俐齒,善于蠱惑人心,聽說西域各國的拜火儀式,幾乎都是粟特人主持的。”解把花信誓旦旦,“安祿山那狗賊不就是粟特人,太壞了。”

“這確實是一個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張朔搖了搖頭,“究其根本,在于粟特人雖是西域土著,卻數百年一盤散沙,從未團結一致建立過大國。唐朝勢大歸附唐朝,突厥勢大又為突厥效力,見風使舵,慣當墻頭草。在葛邏祿人看來,是一個沒有雄心的族群,有小智而無大志,不足為慮。”

“長生,你現在說話怎么一套一套的,不像我認識的那個長生,倒像......倒像是學舍里教書的夫子。”解把花停下腳步,瞪大眼睛看著張朔。

張朔雙手抱在胸前,沉吟片刻,嚴肅道:“楊老大將我拋下,或許有他的道理,可在我看來,也算是天意。不瞞你說,我早看不慣他的為人處事,更厭倦了過刀頭舔血的日子,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就此了斷。解七,我不會回去了。”

解把花大驚道:“你別胡說,楊老大要帶我等翻身,你也不去?”

“只為榮華富貴,不去。”張朔果斷回答,“我打算回到中原,即便一輩子清苦,也不想做那些毫無榮譽可言的腌臜事。”

“救你的一定是個粟特人,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解把花急紅了臉,“是了,那個大食女子,她、她是個妖女,用妖術把你迷成這樣!”

兩人意見不合,爭執聲音逐漸變大,不期幾步外有人喊道:“二位郎君,二位郎君,你們是漢人啊?”

張朔轉視那人,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蹲在角落里的一輛轱轆車旁,皮膚黝黑,頭戴幞頭,上襦下褲,灰灰臟臟的打滿了補丁,卻是純正的漢兒裝束。他的身邊立著一名女子,應當是他的妻子,同樣膚色蠟黃、五官極多皺紋,看著比實際年齡至少老了十多歲,特別是一雙手粗糙黢黑,顯然是長期辛勞所致。

那漢子的面前鋪了一張破麻布,破麻布上,擺了一些制衣用的緤布、小綿以及駝靴、布衫等成品,東西不多,看著倒很精致,與他們夫婦的打扮截然相反。

“在這里行商的漢人,倒少見。”解把花皺緊眉頭,用漢話問那漢子,“喂,那廝,在葛邏祿人的地界做買賣,你不怕死嗎?”

那漢子偷眼看了看四周,確認沒有其他人注意,才敢小聲回道:“好教郎君知道,小的當然怕死,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說著,嘆了一口氣,接著道,“小的膝下本有一子,內人月前又產一女,私塾還連年催促小兒上學,家貧實在無以為繼,只能變賣家資,支持家用。”

西域漢人在生活方式和習俗上與中原一般無異,唐朝統治西域期間,為了移風易俗,普及漢家影響,還在西域各州、縣、鄉開辦學舍,教授儒學經典。等到葛邏祿和吐蕃等取而代之,西域漢人中固然有部分迫于形勢放棄漢俗,著胡裝、說胡語,卻也有相當一部分漢人仍然堅持漢人傳統。最典型的例子,不少漢人會偷辦私塾,傳道授業,作為官辦學舍的代替。

“你內人月子未滿,還得跟著你出來拋頭露面,既然窮得活不下去了,還讓你兒子讀什么書呢?”解把花不理解,“學一門手藝,在西域足夠生活了。”

“小的數代單傳,不想在這里斷了咱漢人的根,對不起列祖列宗。”那漢子神情又是卑微、又是辛酸,可是說這話的時候,竟然隱隱透出一股子的執拗。

“漢人的根......”

張朔明白,那漢子擔心的當然不是絕后,他擔心的,是自己的后代慢慢被同化,以至于最后完全成為胡人。

當年吐蕃人曾經趁著唐朝安史之亂,侵占了隴右、河西等地大片唐朝疆域,數十萬漢人被迫歸順,其中溫順的漢人女子尤其受吐蕃人青睞,被大量掠為妻妾,生下蕃爹漢母的孩子。

漢母會教孩子漢話,只可惜孩子長大后,常常會以說漢話為恥,對自己漢人血統并不認同,這些留著漢血的少年郎一邊用漢話辱罵、一邊攻擊漢人幾乎成了吐蕃統治下漢地的常態。

“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張朔心中默念這句詩,一時間血脈賁張,不由自主握緊了雙拳,洪聲道:“解七,你不是說要用錢的時候,只管找你。我現在就要用錢。”

“啊?”解把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干嘛用?”話是這么說,動作倒是利索,從隨身背囊里取了兩吊開元通寶,遞給張朔。

張朔將兩吊錢放在那漢子面前的破麻布上,道:“拿著錢,回去吧。”

“他奶奶的!”解把花反應過來,伸手就去搶錢,“好你個長生,拿老子的錢行善積德?”

開元通寶早在唐朝初年就作為主要貨幣發行于世,因為質量過硬、做工精美,迅速取代了南北朝至隋朝以來混亂的各類貨幣,后續通過商路擴散到遠近各國,成為各國間商貿的主要結算貨幣。哪怕在唐朝勢力絕跡數十年的西域,無論商賈還是百姓仍舊習慣將開元通寶當作硬通貨。

張朔按住他的手,沉聲道:“以不義之財行義舉,你忘了咱們兄弟幾個當初義結金蘭的誓詞了?西域漢人不幫漢人,和狡猾自私的粟特人又有什么區別?”

解把花張嘴,但無言以對,那漢子和他的妻子更是目瞪口呆。

“啊呦,好多錢呀。在石子集看到唐人,稀奇得很呢。”

張朔和解把花尚在互相爭奪,聽到背后有人說突厥語,同時轉過身。

咫尺外,一個中年軍官輕敲的手中的馬鞭,邁步走來。

這中年軍官深眼窩、鷹鉤鼻,一身典型的突厥武士打扮,頭戴毛皮盔、身披鎖子甲,左右臂膀各一個狼頭吞肩,以?鞢帶緊束的腰部一邊掛著長短兩把佩刀,一邊綁著角弓和箭囊,背后還斜背著一根短矛。整個人就像一個行走的兵器架,似乎隨時做好了戰斗的準備。

他的身后,跟著五個隨從,全部帶弓佩刀,唯一不同的是,他們都沒有甲。

張朔心里清楚,突厥人的風俗,武士以帶甲者為尊,以至于會將甲胄穿成常服,出入各種場合,彰顯自己的榮耀。

眼前的中年軍官說的是通用突厥語,隨從手里拿的旗幟上繡了公駝的圖騰,說明對方屬于謀落部。

三姓葛邏祿,日前追擊驢車的踏實力部是一姓,謀落部則是另一姓。

謀落部在葛邏祿的勢力范圍主要位于碎葉城西部,與大食國接壤,部民勇猛異常,在葛邏祿和大食國的戰爭中常作為前鋒摧堅破陣,戰績冠于三姓。

近年來謀落部勢力增長很快,在擁有葛邏祿西陲的怛羅斯城基礎上,還和踏實力部爭奪俱蘭城。連葛邏祿葉護都對謀落部深為忌憚,不但將熱海以南的草場劃給謀落部放牧,甚至允許謀落部將牙帳遷移到了熱海南岸的賀獵城,這個距離自己大牙帳碎葉城不到百里的臥榻之側。

那漢子識趣,立刻起身和妻子并列,低頭束手,做出恭敬的姿態。

中年軍官輕輕甩出馬鞭,鞭頭的牛毛落在張朔的手上。

解把花對張朔使個眼色,示意他放手。

張朔無動于衷,繼續抓起吊錢。

“放手。”

中年軍官冷哼一聲,拖著鼻音發號施令,這次用了力道,又一鞭凌空抽出。

那漢子和妻子以為要打自己,嚇得連連驚呼,擠在一起往后退。豈料馬鞭剛到半空,張朔伸手,不偏不倚,將之穩穩抓住。

“找死!”

中年軍官臉色陡變,罵罵咧咧想將鞭抽回,怎奈張朔手勁極大,他向前一個趔趄險些栽倒,那馬鞭竟還牢牢抓在張朔手中。

跟在后面的幾個隨從見狀,紛紛抽刀。

中年軍官嘴角抽動,威脅道:“唐人,怎敢忤逆我。再不放手,我的刀就要出鞘了。”

“你的刀出鞘,我的刀難道就不會出鞘?”張朔用突厥語頂了回去,“你的隨從離你五步,我離你只有兩步。是想比一比誰的刀更快嗎?”

中年軍官道:“你想怎么樣?”眼神中滿是殺意。

張朔不為所動,道:“很簡單,我在集市看中了這幾匹布,我交錢他交貨,一切按規矩辦,你無權干涉。”

中年軍官冷笑,道:“這集市歸我謀落部,任何交易,都要經過我的許可,懂嗎?我的馬鞭落在了你的手上,你就得把錢和貨物都獻給我。”

張朔借著余光看到那對夫妻,但見他們瑟縮在轱轆車邊上,雙股打顫,目光驚懼,好似嚇破了膽,當下只覺熱血從胸腔中往上沖,平添了幾倍的力量,單手一拉,居然一把將對方硬生生拉到了自己身前。

“長生......”這一下,連解把花都忍不住叫道,“別做傻事!”

環顧周圍,不少路過的各族商賈旅客此時都駐步往這邊觀望。

中年軍官情知不妙,本能去摸腰間的佩刀,張朔動作迅速,不給他機會,一個利落地轉身繞到他身后,一手將他的右手制住,一手提前摸出匕首,頂住了他的脖頸。

“你確實想找死。”中年軍官直到這時如夢初醒,相信張朔并不是在開玩笑,“最后給你一個機會,放開我,跪下將吊錢和貨物獻給我!”

“如果我說不呢?”張朔一字一頓。

“那你就殺了我。”中年軍官非但不怕,還出乎意料開始哂笑,“你不殺我,我一定會殺了你。哼,唐人都是膽小鬼,在這七河交匯的十姓可汗之地,有各國各族子民,只有唐人是最卑下的,從來沒有唐人敢對我們葛邏祿人說半個不字。你,也不例外。”

“長生,別沖動......”解把花面色慘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里是葛邏祿的地盤,你殺了他,我們必死無疑。”

轱轆車邊的漢人夫妻,更是肝膽俱裂,癱軟如泥。

“動手啊,唐人!”中年軍官尖聲大叫,“有種的就殺了我!”

張朔血涌如沸,渾身郁結之氣,仿佛要在這一刻統統迸發,可是到了最后,卻又突然如雨過天晴,窗明幾凈,變得異乎尋常地平靜。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無論被人誤會、遭人追殺抑或是將被人殺,我都沒有真正動過殺心,然而今日,我不殺你,便再無顏面立足于天地之間。”

中年軍官聽到張朔在喃喃自語,完全聽不懂,正待再挑釁幾句,倏忽感到喉頭一癢,而后全身力氣猶如潰堤決水,瞬時消失無影無蹤,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迷蒙中低頭看,血流如溪,在自己的身前漫延、再漫延......

“不——”解把花哪想到張朔真會動手,瘋了也似沖上去,搶張朔手中那把殷紅的匕首。

“殺人了!”

“葛邏祿的將軍死了!”

圍觀的所有人從震驚中回過神,頓時炸了鍋一樣爆發大混亂。那中年軍官的隨從都不知該如何是好,站在原地發愣。

“嗚——嗚嗚——”

張朔長舒一口氣,眼看集市大亂,還在想如何脫身。與此同時,天邊卻傳來了直透人心的號角聲。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遠望,只見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有數不盡的兵馬正從各個位置不斷絡繹涌出,密密匝匝,如水如林。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宁城县| 兴宁市| 临朐县| 溆浦县| 鄂尔多斯市| 崇阳县| 广灵县| 陆河县| 奉贤区| 东源县| 开远市| 凉山| 南昌市| 泸定县| 岳西县| 昌宁县| 同德县| 铜山县| 磐安县| 汝州市| 冷水江市| 江口县| 尚志市| 肇源县| 山西省| 九江市| 会昌县| 星子县| 乌拉特前旗| 康平县| 景宁| 汉阴县| 平凉市| 盐边县| 武平县| 正定县| 潮安县| 宝丰县| 宁强县| 黄浦区| 连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