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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微型世界
  • (意)克勞迪奧·馬格里斯
  • 17325字
  • 2024-08-07 15:53:20

圣馬可咖啡館

圣馬可咖啡館的面具就懸掛在雕花吧臺的上方,那座黑色吧臺是在曾經享有盛名的康特木匠鋪定制的,但在圣馬可咖啡館,人的名氣會更持久,比如這里的一些常客,人們記得這些人,是因為他們曾在咖啡館的大理石小桌旁——桌腿是鑄鐵的,獅爪造型的底座上有一個腳踏板——度過了好幾年時光;他們聲名遠揚,是因為他們對宇宙還有扎啤的壓力說過有見地的話。

圣馬可咖啡館就像諾亞方舟,每個人都能在里面找到位子,沒人有優先權,也沒人會遭到排擠。外面下起大雨時,無論你是成雙成對還是形單影只,都能在咖啡館里找到庇護。在咖啡館旁邊的猶太會堂里打雜的舍恩胡特先生說:“其實,我從來沒搞明白《圣經》里講的大洪水。如果大洪水是因為世上罪孽橫行,那么就應該一了百了。為什么要把一切毀掉又從頭再來呢?再說,大洪水之后世道并沒有變好;屠殺和殘暴的行徑仍在繼續,后來卻再也沒有發大水了,上帝甚至承諾不再滅絕地球上的生命。”舍恩胡特先生說這番話時,雨拍打著玻璃窗,也噼里啪啦地落在公園里。這座城市公園位于巴蒂斯蒂路盡頭,從圣馬可咖啡館出來,向左走幾步就到了。雨滴拍打著大樹的葉子,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樹葉在狂風中飛舞。

為什么上帝對于后來的罪人懷有同情,而對以前的罪人卻很殘酷,要把他們像老鼠一樣淹死呢?上帝應該清楚:罪惡會跟隨每一樣生物——無論是人還是其他動物——進入諾亞方舟;那些讓他同情的家伙也會把仇恨和痛苦的病毒帶到方舟上去。瘟疫遲早會爆發,并將一直蔓延下去。舍恩胡特先生喝著啤酒,他確信事情就是這樣的下場。關于他們的神——以色列人的上帝,他想說什么都可以,都是自己人,褻瀆一下也沒關系,但別人這么說可不行,在特殊時期會成為眾矢之的。

“您頭發太亂了,去洗手間梳理一下吧!”那位老太太嚴肅地說。坐在吧臺前面大廳里的人去廁所,都要從面具底下經過。面具的底色是黑色的,凸顯了狂歡節面具上鮮紅的嘴唇和緋紅的面龐;從那一雙雙貪婪和恐懼的眼睛底下走過,看起來有些粗野的鷹鉤鼻好像要勾住底下的人,把他帶到那個陰森的節日里去。圣馬可咖啡館就像一座古老的寺廟,一些耐心的學者一心想搞清楚墻上的畫到底出自誰之手,但他們并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結論。好像說那些畫——全部或者說其中幾幅——出自彼得羅·盧卡諾(1)之手。這位畫家在圣心教堂——距離咖啡館不遠,只需穿過公園或沿著馬可尼(2)街向上走就可以到達——的半圓形后殿畫了兩個天使,這兩個“永生的賣藝人”各手持一個火環。迫于耶穌會神父的壓力,藝術家把天使身上的裙裾畫得很長,幾乎垂到了腳踝的位置,掩蓋住了他們有點兒女性化的腿。

有人認為有些面具出自蒂梅爾之手,也許另一個大廳里的貴婦面具的確是蒂梅爾的作品,但這種假設也沒有太多事實根據,毋庸置疑的是,在那個年代,也就是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期,蒂梅爾是“最受人喜愛的街頭畫家”。這位出生于維也納的藝術家喜歡以流浪畫家自居,他來到的里雅斯特是想完成自我毀滅。他在這里度過了一些還算愜意的夜晚,在某些時刻,他暫時忘記了生活的不堪忍受。在咖啡館里,他把畫作贈送給的里雅斯特的一些富商,對于這些贊助者來說,藝術家就像猴子一樣,可以逗著玩兒。為了回報蒂梅爾的饋贈,這些富商會請他豪飲,消磨漫漫長夜,也讓他在酗酒中漸漸無法自拔。

蒂梅爾捏造了自己的童年。他說他小時候得過腦膜炎,但那不是真的,那是父母出于對他的憎恨編造的謊言。他的思維和記憶支離破碎,他寫的《神奇筆記》里充滿光怪陸離的想象,類似于健忘癥和失語癥患者的喃喃私語,他把這稱作“懷舊”。他像一個陷于塵世的人,渴望把所有名字和痕跡都抹去。這位浪跡天涯的叛逆者本應在瘋人院度過余生,但在抵達那最后的驛站前,他試圖逃離現實的魔爪,沉湎于渾渾噩噩、無所事事之中。他“懶散、漫不經心地閑居”,雙手交叉,一動不動,想象自己和地球一起在虛空中轉動。他隨波逐流,鼓吹法西斯,他擺脫了各種責任的糾纏,也免去了枉然追求自由的舉動,這使他追溯起童年的時光:“只能依靠童年,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寧。”

圣馬可咖啡館的結構是“L”形的,為了滿足盧納爾迪斯先生的迫切要求,我們只能說它內部不是直線。圣馬可咖啡館深受棋手喜愛,因為桌子的布置像一個棋盤,人就像“馬”一樣在桌子之間移動,不斷轉直角,有時候也像玩跳鵝游戲,會回到起點位置。比如說在一張桌子上,有一個男生準備過德國文學的考試,很多年后,還是在同一張桌子上,他寫文章或答復關于的里雅斯特的采訪:關于它代表的中歐文化,還有它的衰落。距離那張桌子不遠處,他的大兒子正在修改本科畢業論文,小兒子在咖啡館最里面的一個小廳里玩紙牌。

人們進進出出,咖啡館的門在他們背后不停晃動著,一陣微風使靜止的煙霧飄蕩起來。門晃動時發出的嘎吱聲有時候很短促,就像人的心跳。在煙霧中還有一道道光,能看到涌動的塵埃;蛇一樣的煙圈慢慢擴散開來,像海難幸存者脖子上戴的花環,而這些幸存者如今正緊緊扒著桌邊。咖啡館里煙霧繚繞,好像把里面的擺設罩進一張柔軟的、半透明的網里,好似一個蠶繭,蝶蛹愿一直待在里面,免去化蝶的痛苦,然而,隨意書寫的筆會將蠶繭捅破,蝴蝶最終會解放出來,在驚恐中扇動翅膀。

在柜臺后面的架子上,裝水果的杯子和盛放香檳的瓶子熠熠生輝;一盞燈上罩著紅色條紋的燈罩,像一只色彩斑斕的水母;吊燈在高處來回晃動著,好似水中的月亮。據歷史記載,圣馬可咖啡館于一九一四年一月三日開業,盡管當時的里雅斯特一些咖啡館的老板組織了一個聯合會進行抗議,他們還向奧匈帝國負責管理民事和軍政的代理長官求助,試圖阻止圣馬可咖啡館開張,但沒起到任何作用。圣馬可咖啡館一開張,便迅速成為那些渴望民族統一的年輕人的聚集地,也成了一個買賣假護照的窩點,那些抗擊奧地利人的愛國者可以利用這些假護照潛入意大利。皮希勒先生——一九一六年大屠殺期間,他曾是奮戰在前線的中尉——小聲說:“對于那些小年輕來說,買賣護照,把照片裁剪粘貼好像很容易,也很有趣,那就像隨便摘下一張面具戴在臉上,根本不會想到這張面具會把你拖入黑暗,讓你永遠消失。就像那次,他們,還有我們很多人在加利齊亞(3),也許是在喀斯特高原(4)……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三日發生在圣馬可咖啡館的打砸事件,的確是奧地利暗探干的,但我們也不能夸大其詞……沒錯,是奧地利暗探干的,但后來那些暗探和特務還不一樣嗎——事情的確很糟糕,一家這么漂亮的咖啡館被砸了,真是可惜……但從總體上來說,奧地利是一個文明的國度,在戰爭期間,本地執政官德·弗里斯科內甚至向意大利民族主義者西爾維奧·本科道歉,因為他不得不例行公務,對這位民族主義者進行特別監視。如果奧匈帝國還在的話,一切都會保持原樣,這世界就會繼續像圣馬可咖啡館一樣。你看看外面的世界,你不覺得,保持原樣已經很不容易了嗎?”

圣馬可是一家真正意義上的咖啡館,它位于“歷史”邊緣,這里的常客什么人都有。而在那些“偽咖啡館”里其實只有一類人,只有一個“部落”出入,不管是富有的紳士,還是有著美好愿景的年輕人,不管是持不同政見者還是進步文人,反正都是一類人。在文化上,任何近親繁殖都沒有生機,死氣沉沉;學院、大學校園、專屬俱樂部、試點班、政治會議和文化專題座談會就像安逸的港灣,是對生命力的否定。

而圣馬可咖啡館里魚龍混雜,充斥著各色人物,所以顯得生機勃勃,充滿血性。這里有曾經遠渡重洋的老船長;有正在備考或鉆研戀愛小花招的學生;有對身邊的一切漠不關心的棋手;還有一些德國游客,他們對那些小小的名牌很感興趣,上面寫著文學領域里大大小小的名人,之前都是咖啡館的常客;有默默讀報的人;有一群興致很高的人在喝著巴伐利亞啤酒或維多佐葡萄酒(5);還有一些精神矍鑠、針砭時弊的老人;有賣弄學問的抗議者;有懷才不遇的天才和一事無成的雅皮士。香檳酒瓶塞像禮炮一樣響起,尤其是當布拉達西亞學士——他已經因為弄虛作假被警告多次,連他的學位可能都是假的,他是在警察局有案底的人——十分鎮定地請周圍的或路過的人喝酒,他會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讓服務員把賬記在他頭上。

“其實我愛上她時并不喜歡她,她喜歡我卻并沒愛上我。”出生在洛希尼島的帕利希先生說,他在說一本講述夫妻生活、折磨人心的小說。圣馬可咖啡館里一直回蕩著低聲細語,除了有時候棋桌邊會傳來幾聲大喊,或是晚上普利尼奧先生彈奏鋼琴,有時候他會放搖滾樂,但比較常聽到的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靡靡之音:你黑色眸子里閃爍著快樂,命運邁著狐步舞向我們走來。

“她并不是為了錢,像韋博老先生這樣的人,怎么會讓人騙了錢財呢。除此之外,那個女人也很有錢,比男方更有錢,而且她非常清楚,韋博老先生是不會給她留下任何東西的。也許對于像我們這樣的人來說,一套紐約的小公寓算得上一大筆財富了,但像她那樣的人根本就不在乎這一點。想結婚的是韋博老先生,這是他堂弟埃托萊說的。他倆因為戈里齊亞家族墓地的事兒,已經有差不多五十年沒說過話了,但在得知韋博老先生——其實他比埃托萊還要小兩歲——生命僅剩下幾個月時,就坐飛機到紐約去看望他。埃托萊還沒有坐穩,韋博老先生便宣布了這個消息,他下個星期要結婚了——沒錯,韋博老先生說,他一生中幾乎什么都嘗試過了,唯獨沒結過婚,他不想在死前仍然沒有體驗過結婚的感覺。他很肯定,人就應該結婚,照常規,一個人不能沒結婚就死去;所有人都會同居,包括你——他補充了一句,并遞給堂哥一杯路薩朵櫻桃利口酒,意思是不用多說了,他已經決定了。埃托萊說,他漂洋過海跑到紐約,還不得不喝一杯櫻桃酒,他年輕時就特別討厭喝這種酒,更別說現在。無論如何,韋博老先生最后安然離世了——現在我已經把問卷最后一項填好了,按您的要求填寫的——需要強調的一點是,他并沒攪擾任何人,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沒有,他一輩子都很討人厭,臨死前卻變好了,可以看出結婚給他帶來了好處。”

各種聲音響起,混合在一起又逐漸消失,這些聲音從人們身后傳來,仿佛來自大廳深處,像回頭浪的聲音。聲浪像煙圈一樣向遠處散去,但無法徹底消失。世界上充滿了各種聲音,時時刻刻都能聽見,或許會出現一個像馬可尼那樣的科學家,發明一種設備,能捕捉所有聲音,包括死神也無法消除的熙熙攘攘。人的靈魂是永恒的,也是無形的,仿佛宇宙中飄蕩的超聲波——胡安·奧克塔維奧·普倫茲這樣認為。在咖啡館那些桌子邊,他聆聽過那些聲音,并寫進了《無辜者和無領襯衣的故事》里,這是一篇怪誕、超現實的小說,通過一些交織的聲音展開敘述,這些聲音相互重疊,遠去消散。

普倫茲是一位意大利教授,卻用西班牙語寫作。他出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祖籍在克羅地亞的伊斯特里亞內陸。他浪跡天涯,在許多國家教過書,最后在的里雅斯特停留,或許是因為這座城市讓他想起了巴拉甘海灣那些棄船停泊的地方。該地位于布宜諾斯艾利斯和拉普拉塔之間,有好看的船頭雕飾,但如今只存在于他薄薄的一本詩集里。普倫茲坐在圣馬可咖啡館,仿佛能看到那些船頭雕飾,那些木雕飽經風雨的侵蝕,依然為其他人還沒有發現的災難的來臨而驚恐。他在翻閱他的一本詩集的譯本,其中有一首詩是獻給戴安娜·特魯基的,她曾是普倫茲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任教時的助理,在軍政府期間,有一天她永遠消失了。這首詩談到了缺席,就是有些人和東西不復存在了,只留下很少的東西,一首詩或放在空位上的一塊名牌。詩人知道這一點,但他不在意,這個重視或無視他的世界就更不在意了。普倫茲從兜里把煙斗拿出來,對著坐在旁邊桌子的兩個女兒微笑了一下,又和一個塞內加爾人聊了起來,這人在咖啡館里兜售各種小玩意兒,普倫茲跟他買了個打火機,聊天要比寫東西好。塞內加爾人走遠了,普倫茲抽著煙開始寫作。

墻上掛的面具像是在竊笑,周圍全是一些無關的人,在這種環境下在紙上寫字,感覺不賴。氣氛祥和,也沒人關注他,這可能會矯正寫作本身的譫妄:文字無所不能,寫作就是妄想用幾張紙來改變世界,貿然談論生死。他手上那支鋼筆,有意無意地蘸著飽含謙卑和諷刺的墨水。咖啡館適合寫作,那些形單影只的人帶著紙筆,頂多再帶上兩三本書,坐在桌邊,就像海浪中抓著一塊木板的落水者。水手和吞噬他的深淵之間只隔著薄薄幾厘米厚的木板,一個小小的漏洞便能讓大量黑水進入船體,使之沉沒。筆就像一根長矛,會傷人也能療傷:它能刺中一塊漂浮的木頭,置于洶涌的波濤中,也能把破損的木頭修補好,使其重新上路,并保持正確的航向。

不要害怕,抓住木板,因為海難也可能是一場救贖。那個故事是怎么講的?當恐懼來敲門時,信仰上前開門,門外卻一個人也沒有。但是誰教人開門的?長期以來人們一味地關門,簡直有些神經質;人們剛喘口氣兒,焦慮便涌上心頭,想把所有門閂上,包括窗戶都牢牢封死,絲毫不會意識到這樣會讓人缺氧。在那種令人窒息的環境下,偏頭痛會發作,像榔頭砸著腦殼,慢慢地人們只能感到頭疼。

亂寫一通,把妖魔鬼怪都釋放出來,管束它們,帶著無辜的想象模仿它們。在圣馬可咖啡館,傳統布局被顛覆了,魔鬼被置于高處,因為咖啡館里的花卉裝飾,維也納分離派的風格提醒著人們,在下面也可以很安逸。這里就像一間舒適的等候大廳,人們可以樂享等待的時光,拖延出去的時間。咖啡館的經理吉諾和服務員把一瓶瓶酒端到桌子前,有時他們還會請顧客吃鮭魚面包片,配上一款口味獨特的干白葡萄酒,但他們不會對所有客人都這樣。他們是等級很低但很可靠的天使,足以監督從伊甸園流放出來的這些人,讓他們在這個人間天堂過得痛快,防止狡猾的蛇用虛假的承諾把他們引誘出去。

二十世紀初,赫爾曼·巴爾(6)說圣馬可咖啡館是一家柏拉圖學園。他還說他在的里雅斯特過得很舒適,因為在這兒感覺獨特,和在其他地方都不一樣。這所學園不教授任何東西,但人們卻能學會交際,學會擺脫幻想。人們可以聊天,與他人討論,但不能布道,也不能開大會或上課,對于旁邊桌子的人來說,每個人都是遙遠的“他人”。要像愛你自己那樣去愛他人,容忍他們的毛病,比如說啃指甲,就像他們容忍你的怪癖。在咖啡館的桌子間,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比如創立學派,拉幫結伙,吸引追隨者和效仿者,招募門徒。在這個幻滅的地方,人們即使已經知道故事怎么收場,也不會失去觀賞節目的雅興,他們會容忍演員的口誤,這兒沒有“偽大師”的市場,他們打著馬上實現救贖的幌子,引誘那些十分焦急、渴望馬上得救的人。

在外面,假的彌賽亞此起彼伏,信徒會被那些炫目的救贖幻景迷惑,走上一條自己無法承受的道路,從而邁向毀滅。那些先知能控制對毒品的依賴,他們會引誘那些孱弱的弟子走上不歸路;有人在沙龍里宣稱,革命只能通過槍桿子來實現,他明知那是一句尋常的比喻,卻讓其他人天真地以為這是事實,有人從字面理解了這句話,很快就受到了懲罰。在咖啡館的報刊架上,一本雜志封面上是美國模特伊迪·塞奇威克美麗天真的面孔,她信奉糜爛的生活,這是自立門派的安迪·沃霍爾有序引導的結果。伊迪聽從導師的教導,她所追求的并不是快感,而是通過瘋狂地打破性禁忌獲取一種難以描述的生命意義,那些群體儀式和毒品毫不意外地把她引向了令人惋惜的死亡。

在圣馬可咖啡館里,人們不會幻想原罪沒有發生,生命是純潔無辜的,因此很難用那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一張應許之地的門票——糊弄這里的顧客。寫作意味著知道自己不在應許之地,也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到達那里,但還是堅定不移地穿過沙漠,朝那個方向走去。坐在咖啡館里就已經啟程了,就像在火車上,在賓館里或在路上,帶著極少的幾樣行李,你誰也不是,不能留下任何個人的痕跡,在那種隱姓埋名的安然狀態里,你可以擺脫自我束縛,就像擺脫外面包裹的一層皮。世界是一個錯綜復雜的坑,寫作忐忑而頑固地在這坑里挖掘。寫作,休憩,聊天,打牌,鄰桌客人的笑聲,一個女人像命運一樣確鑿的剪影,杯子里的葡萄酒,琥珀色的時光。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漫不經心地流逝,人們幾乎可以說是幸福的。

人們提到咖啡館歷任老板或者經營者,就像說起那些古老王朝的君主。馬可·洛福林諾維奇是克羅地亞波雷奇縣維薩豐塔納人,他開餐館和酒館就像其他人寫詩或畫風景畫。他經營的這家咖啡館于一九一四年一月三日開業,之前這里是三葉草牛奶站,還有養母牛的牛圈。他公然說,這里起名叫“圣馬可”,是因為他叫“馬可”,他在裝修中充分發揮了這個名號,咖啡館的椅子上有象征威尼斯的獅子——圣馬可的化身、意大利和民族統一的象征。也可能他內心深處非常確信,那個帶翅膀的獅子也是為了體現他的教名。他活了九十四歲,他應該心里暗自清楚自己并不是世界的中心。

在咖啡館里也有年輕人孤零零地死去,因為他的靈魂與世界不協調,這世界當然不是為他量身定做的。比如那個總是汗津津的年輕人,他像一只被追趕的獵物一樣張皇,眼里流露出落入虎口的恐懼。他每天下午都來咖啡館,總是隨身帶一沓紙,寫滿一張又一張,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沒有出現,那是因為前一天晚上他跳樓了。

咖啡館像一個收容所,那些孤苦伶仃的人可以暫時在這里歇息,像洛福林諾維奇這樣好心的咖啡館老板會在惡劣的天氣里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就像那些創辦收容所的慈善家,他們賺一點錢也是應該的,有時候也能獲得愛國者的榮譽,比如在圣馬可咖啡館被炸毀之后,洛福林諾維奇被奧地利人關在格拉茨的利貝瑙,因為他給雙眼都注射了沙眼病菌,就是為了不當兵,不打意大利人。

在圣馬可咖啡館歷任老板中,值得一提的是施托克姐妹,兩姐妹都很嬌小,卻非常強悍:其中一個頭發是淺黃色的,已經有些年紀了,她時不時談起有一次在咖啡館的經歷。有一天,一個人高馬大、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來到柜臺前,讓她再倒一杯威士忌,她拒絕了。那人舉起柜臺上一臺很重的咖啡機威脅她,就像拿起一根小樹枝一樣,隨后丁零當啷地放下了。所有顧客都很忐忑,指望能有“騎士”挺身而出,保護一下那位女士的安全。這時候坐在跟前的那些顧客里,有一個正在桌前專注地寫東西,不幸的是他的桌子距離柜臺最近。當那個發狂的醉漢終于撲向她,她從抽屜里拿出了一把斧頭,一下子就架到了他脖子上。那個好心的顧客戰戰兢兢地從堆滿紙的桌子前站了起來,盡可能慢地走向了那個憤怒的巨人,他很高興能及時有力地抓住那女人揮舞著斧頭的手腕,救了那個沖動的年輕人一命。

圣馬可咖啡館是的里雅斯特少有的年輕人扎堆的地方,但這里也是一個“提升”生活的地方,在那些常客的臉上好像能看到文物定期保養和修復帶來的結實穩妥感和年代感。的里雅斯特的“靡非斯特”是一個慎重的資產階級魔鬼,針對那些快要散架的裝飾,還有那些像滿是皺紋的臉一樣裂開的墻壁,他提供返老還童的魔法。他要的不是一個少年,而是一個充滿活力、體面的中年——不是浮士德那突如其來、毀掉瑪甘淚的青春,而是一位教授的成熟魅力,在教室里勾引女學生,最后到了床上,最初的那份嚴厲也是很快就會消除的誤解。

負責翻新咖啡館的公司通常是“統障”公司,他們會賦予的里雅斯特那些樓房和咖啡館一種整潔而神秘的美,這是一個曾經繁榮的資產階級城市特有的風格。有一位作家大部分時間都在圣馬可咖啡館寫作,他讓人把信寄到那里,也會在咖啡館里接待訪客。有人向他打聽這個曾經輝煌的城市的過去,但他只知道一些道聽途說的故事,還有別人充滿懷念的記憶。這位作家的畫像是瓦萊里奧·庫吉亞繪制的,掛在一進門左手的地方,在一個展示出入這里的名人的宣傳欄對面。這位作家的畫像真應該被撤下,換上一幅十九世紀繪制的馬西諾·萊維的畫像。萊維是一家保險公司的主管,他的畫像現在保存在羅塞蒂演藝劇場的門廳,就在城市公園旁邊。在畫像里,萊維挺著肚子,一手拿著紙,一手拿著羽毛筆,唇邊掛著猶太人特有的那種持重、含蓄的微笑,這是一個能給生活帶來保證的“靡非斯特”,具有中年的血性,他拿著很多保單,單是為了這一點,也值得簽字把靈魂抵押出去。

除此之外,那種中年的圓熟也會帶來很好的機會,讓人得到一些遲到的但還來得及的享受。有些午后,陽光會照亮畫框上鑲嵌的金色的咖啡葉子;光線緩緩移動,會直射到小桌子后面的鏡子上,把鏡子變成一個邊緣反光的清潭,就像遙遠的海面上耀眼的夕陽射出的最后一道光。在鏡中那些半明半暗的面孔上,流露出對明媚大海的懷念,那是真實生活陰險的召喚。這種召喚有時很強烈,但也很容易平息。有那么一段時間,有幾個常來咖啡館的人,他們也是旁邊猶太會堂的常客,但最后一個個都消失了,不再出現在咖啡館的桌子前,沒有任何人問他們為什么不來了,即便那些喜歡和從會堂出來的人聊天的人也沒有詢問他們的去處。

咖啡館里光線朦朧,看不到太遠的地方;沒有吹散霧靄、打開視野的狂風,夕陽的紅暈是杯中的紅酒。比如說科萊帕茲先生,他不會為逝去的青春惋惜,然而他正在修復自己的青春,就像那是一幅可以潤色的畫。他年輕時沒什么女人緣,當然也沒發生什么刻骨銘心的事兒。孩童時代,夏天他會和其他孩子一起在公園露天電影院里玩兒,就在距離圣馬可咖啡館幾百米遠的地方。女孩子都很熱情,看到他都很高興,但當銀幕上浮現“邦蒂號”帆船,白茫茫的大海還有潔白的浪花和黑色的海浪——那是一種近似于夜晚的深藍,四周黑漆漆的,夜晚很清涼,耳邊是公園里樹葉的窸窣聲,那些女孩子的眼睛都閃閃發光,暗處傳來的笑聲是幸福的承諾,但他感覺蠢蠢欲動的身體和那些女孩子黝黑的胳膊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他覺得一切都很別扭。在電影散場時,那些胳膊會自然而然地搭在他肩膀上,即使是在暗處握一下手,他的反應和別人也不一樣。

他差不多一直都是這個狀態,他遇到那些如清水中的花朵一樣盛開的女人,卻很難突破自己,只能錯失良機,從來都沒有和她們有瓜葛。直到有一次,在很多年之后,他和勞拉重逢,即使青春正在逝去,她臉上有了皺紋,胸部也開始臃腫,但她依然很美,風姿綽約。她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他整個人都放開了,一切都變得很容易。“你當年真是青澀啊!”幾個月之后,他以前的同桌克拉拉在床上對他說,她那頭和當年一樣濃密的黑發垂到了他臉上,只是里面已經夾雜著縷縷白發。

就這樣,他的生活變了,但他沒變成一個風流浪子,完全不是那回事兒。他非常忠誠,他只對年輕時渴望過的女人感興趣,他想彌補回來,他有自己的策略。他現在趕去追那些把他丟在后面的女伴,他已經追上了不止一個。漸漸地,一切都調整過來了。他彌補了他和瑪麗亞在海邊度過的時光,以前他伸出手拉她上岸時有一種遙不可及的感覺,現在這個距離也得到填補;他也修正了那次和路易莎的午餐,那天她笑盈盈的眼里只有喬治,現在她那柔軟的、有些發胖的手指多擅長點燃他的欲望啊。

時間一點點向前推移,一直到那個在公園里認識的穿白襪子的女孩,她當時噘著嘴,要求他把車輪弄好,后來她飛一般地騎走了,看都沒看他一眼。現在,她那張貪婪且蠻橫的嘴,就像一個土耳其后妃那樣幽怨,她嫉妒女兒的青春和美貌——那是她和那時的一個幸運兒生的,但后來他們離婚了。

后來還有更早之前他為之痛苦過的太太——他母親的朋友,還有他朋友的母親,她們優雅而芬芳,會把他抱在懷里疼愛一番,還會親吻撫摸他的臉頰,在他嘴里放一顆巧克力,再用涂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推進嘴里。到了這個階段,有人傳言——但咖啡館里的閑話總是很夸張——他最近和陶伯太太上床了,那可是祖母級的人物!五十年前那真是一個美人兒,到現在她的鼻子還是那么盛氣凌人,在等著屬于自己的那份榮耀。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個紳士,他什么都沒說,因為那是一位有名的女士,她有時候還會和僅存的幾個朋友來咖啡館。

在咖啡館里,喬治·沃蓋拉有很多年都坐在從外面進來右手最里面那張桌子前。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小說《秘密》的主人公原型,也有可能是這本書的作者。這是一部引人入勝、但讓人不舒服的杰作。這部反生活的杰作細枝末節地描繪了他對生活的遺棄,也揭示了生活所有的誘惑。沃蓋拉身邊是幾個性格溫和的表姐妹,她們也是高水準的作家;還有幾個別無所求的老朋友,有幾個想成為作家,在文學史上留名;有幾位記者,關于的里雅斯特每兩三個月總是會問他同樣的問題;有為論文搜集材料的學生;還有一些學者從遠處趕來,想看看他抽屜里還有什么東西沒出版。皮耶羅·科恩是口頭文學方面快要滅絕或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的大師,他是的里雅斯特那些世界主義大資本家保護的對象,他講述了他在里約熱內盧遭受的一次搶劫,他批評那些劫匪一點兒都不專業,更辛辣地譏諷了一個肥胖的美國人舉止不得體,盡管那人也是受害者。

沃蓋拉一臉祥和,耐心地聽著,他漫不經心地讓那些話消散在麻木不仁的宇宙中。他那雙水汪汪的天藍色眼睛看到過生活的另一面,也就是生活的背面,他會用溫和的目光掃過咖啡館的桌子。“從根本上來說,我是個樂觀主義者。”他喜歡重復這句話,“因為事情總是比我預測的更糟糕。”經歷了歷史的災難和個人的悲劇,他總是如臨深淵,尤其是年輕時沒有被生活吞沒,這真是難得。

處于沙漠,遠離應許之地生存下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沙漠里不僅有席卷一切的沙塵暴、令人暈頭轉向的大風,還有更危險、更險惡的處境,砂礫無孔不入,讓皮膚無法呼吸,干旱會讓身體失去水分,也會讓靈魂干涸,失去活力。也許沃蓋拉年輕時是一個很難相處的人,在接受自己和他人的無能為力之前,他是一個苛刻的老師,會給那些馬虎的、錯誤的生活判不及格。但他的措辭清晰而緩慢,近乎偏執的真誠,這就像阿里阿德涅手中的線,在迷宮里也不會糾纏在一起。他不動聲色地描述了一個無常、痛苦而且荒謬的現實。

沃蓋拉就是通過語言的萬花筒贊美這個庸常世界里那些無用的美德。他一絲不茍、細致入微地投入到虛無中,還揭示了劣勝優汰的反倫理:人類中最糟糕的一部分人引領著社會和歷史。他說科學在靈魂的神秘世界探索,比如說心理分析會揭示一些模棱兩可的真相,但在生活的喜劇中,這些解釋很快就會變成平庸或殘酷的誤解。他會提到巴勒斯坦戰爭還有他流亡的歲月,那場戰爭對于他來說是一段折磨人心的經歷。他看世界的目光很清醒,是充滿慈悲的,那就像來自別的星球的目光。對于這個混亂無序的世界的審視,會讓人失去信心和幻想,但不會讓人失去優雅的態度。沃蓋拉干凈明朗的風格,還有對十九世紀充滿憂傷的敬意都是善的一種表現。

“我知道,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很忙碌。”沃蓋拉喃喃地說,就好像他不屬于這個世界。他年事已高,行動有諸多不便,但他還是會去給一位被人們遺忘的女作家做伴。這位女作家受人尊敬,但性格霸道,會黏著他好幾個小時,會糾纏他、拉扯他、不放他走,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可以糾纏的人了。“我能怎么辦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我知道孤獨、被人遺忘是什么滋味……除此之外,她以前對我父母挺好的——盡管說實在的,在這方面,哎,算了。尤其是,如果我不去看她,她會一直給我打電話,說個沒完沒了,那樣我更累了……”他住在猶太人養老院,隔壁房間的老太太腦子有點兒不好使,有時候晚上會走錯房間,會進到他房里,坐到他的床上,在那里待幾個小時。“這事兒如果發生在四十年前,”他評論道,“對我來說也一樣……”

上帝一直在考驗約伯,讓他身上長滿了瘡疥,而沃蓋拉在做記錄。《死神女士》是一本引起爭議的書,但也是一本令人難忘的書,是他見證過的死亡的記錄:他父母親、萊蒂齊婭姑姑、朱塞佩叔叔、奧爾加阿姨、他朋友保羅和表妹切齊莉婭。他是的里雅斯特猶太人退場的見證者,或許是最后一個記錄者,一個接著一個出現的是那些彌留時分的人物,他們臨終的時刻會被切分成不同的時段:緊急住院,內出血,年老和疾病的味道,住院手續,動脈硬化,病人的一些強迫癥,護理者的自私,那些受罪然后死亡的人的心思、痛苦和古怪。

這個記錄員不會放過肉身毀壞的任何細節,身體衰敗時的慘淡,嘔吐物堵住了氣管,急救中心接線員傲慢無禮。他就像一頭馱著東西的牲口,不斷地挨打,忍辱負重,但還是會抬起眼睛反復說:“您要小心點兒,我都記著呢。”那些急救和死亡都記錄在那本書里,一章又一章,最后甚至有一種喜劇效果。就好像一系列不幸的事件,剛開始還會激起人們的同情,但超過一定的限度就會讓聽眾愉快起來。一連串不幸帶來的喜劇性,讓人的脆弱和可悲浮現出來,這真是在所難免。人的處境過于可憐,到了失去了體面的地步,變得可笑可悲,成為被排斥的對象。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沃蓋拉重寫了《約伯記》,但他是站在約伯最初的幾個兒子和女兒的角度來寫的。在約伯最初經歷的考驗中,他的房子像沙漠中的羊群一樣被吹散,這幾個孩子被壓在坍塌的屋子下面。在最后的歡喜結局里,羊群和駱駝補償了約伯經歷的損失,之前那段悲慘的記憶并沒有干擾到他幸福安穩的晚年。約伯是《圣經》里一個非常可怕的人物,故事為了突出約伯這個人物,是從一個要面對多重考驗的人的角度來講的,上帝和他的對手在約伯身上傾注了很多精力,很容易推斷出,約伯雖然要經歷各種悲劇和磨難,但生命還是有意義的。沒人會問約伯最初那幾個被壓在坍塌的屋子下面的孩子,他們是不是要接受自己的命運:他們的出現只是為了彰顯約伯的忠貞。假如要和他們感同身受,了解他們默默無聞的命運,就很難再贊美萬物的秩序。

沃蓋拉站在那些被毀滅、被無視的創造物的角度,這些人就像匠人不愿使用的石料,可能上帝也忘了他本來想用這些石料砌他的屋角。沃蓋拉寫的小說非常客觀,像筆錄一樣為那些失敗者寫了備忘錄。但有些東西堵住了,有些被稀釋了,眼淚讓眼前的東西變得朦朧,善意變得渾濁,甚至受到了污染。無論他是不是杰作《秘密》的作者,單是作為這本書的主人公已不是件容易的事兒。這是一個非常尖刻的人物,有著狂熱的沉迷和嚴格的戒律,這個人物為愛墮落,在故事中感人至深,但在現實中會留下難以愈合的傷疤。不管別人相不相信,他都會反復強調:這本書是父親——圭多·沃蓋拉——用一種近乎侵犯隱私的筆觸,記錄了兒子綿長的哀歌。

他用透徹清晰的風格,反復描寫同樣的主題——愛的銷魂,生活對他的否決。就像《秘密》中的內容,這些通常都會被稀釋溶解,成為非常冗長的描述;那種平淡、迷人的簡潔風格會陷入平庸,變得隱約、模糊。也許沃蓋拉是一個假好人,他可能領會了生活的吝嗇,這并不是一件壞事兒。假如有人贊美他寫的東西,他會害羞臉紅,會謙虛地說,他們家真正的作家是他父親、叔叔和堂姐妹。但他那雙近視的眼睛看著對話者之外的地方,假如他覺得對方相信他說的,也許眼里會閃過一絲狡黠。

威利科尼亞醫生坐在距離報紙架很近的地方,他對于報紙上的內容并不感興趣,因為每天報道的事兒差不多都一樣,但他喜歡把報紙拿在手上,左手拿著報紙夾,右手翻閱。世界就在他手中,醒目的黑體字寫著那些危言聳聽的事兒,他感覺自己盡在掌握。威利科尼亞醫生有自己的一套理論,是建立在個人經驗之上的關于挽救婚姻的最穩妥的辦法。他坐在咖啡館里,面前放著一杯啤酒——當然是扎啤,威利科尼亞醫生可不是那種喝瓶裝啤酒的人,啤酒的壓力和溫度非常關鍵,泡沫也應該正好,而不是一打開瓶蓋就溢出來,就像服用前搖一搖的口服液。他說:“我的婚姻得以挽救,那是因為我有一兩次做了蠢事,我在外面過了夜,這讓我明白了很多事情。有時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兒,你會和別的女人產生情愫,當時你會覺得很不賴。通常在剛開始時,你就會遇到這種情況:她們會留你過夜,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可能她們覺得這樣體面一些吧。盡管事情會變得復雜,你要采取一系列應對的措施,但怎么能拒絕呢?至少是我,別人如果喜歡我,我總是很詫異,也很感激,我覺得自己應該熱情一些。”

“表現得熱情客氣,這是好事兒。”威利科尼亞醫生接著說,手里依然拿著報紙夾,“正是因為客氣,這事兒才能及時收場,也就是說在兩個人開始受罪之前。因為在床上,過一會兒還能做什么呢?那又不是你的女人,你眼前的人屬于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的一個——跟自己的女人在一起,你一點兒也不會厭煩,那么緊貼地挨著,什么都不做,你可以在她身后傾聽她的呼吸。”

“但跟別的女人就不一樣了,可能這個女人身價更高,值得全世界尊重……你躺在那里,過后,你沒有勇氣起身去看書,你倒是可以去一趟洗手間,在洗手間里待一會兒,但你只能去一次,頂多去兩次。你也可以睡一會兒,但很快入睡也不合適,不禮貌。就這樣,我躺在床上,希望她盡快睡著。當電車最初的動靜傳來,我終于松了一口氣,我對于市政交通公司那些早起的員工充滿感激和敬意,這意味著我的尷尬處境快要結束了。過兩個小時再起身告辭就不會很失禮,而且那是必須的,因為她們也要去上班。”

“就這樣我明白了:一起睡覺——不僅僅是一起睡覺,還包括在黑暗里一起待著,一起生活,不說別的事兒了,就是聊天兒,開玩笑,分擔憂愁,去電影院或者夏天結束時最后一次下海游泳,在巴爾科拉和米拉馬雷之間的巖石上曬太陽,也要和你生命中的女人在一起。我明白了這件事,那是因為我在別的女人家里過夜,第二天早上事情就無聲無息地結束了。如果沒有當機立斷的話,我不知道還會糾纏多長時間,激起多少怨氣和不滿,讓所有人都難過。我要把這事兒給圭多神父講講,他可能今天也會來,他喜歡喝啤酒,況且圣心教堂距這里很近。也許他能從中受到啟發,做一場關于婚姻的布道,那會很有感染力。關于婚姻的重要性,我想給那些好姑娘——頂多兩個,對于像我這樣的人已經夠多了——吹吹風,是她們把我帶上了正道,讓我認識我自己。對于她們來說,擺脫我也是好事兒。”

在沃蓋拉和他表姐妹的桌子上,都有一本他舅舅——朱塞佩·法諾——的回憶錄手稿,那是他在去世之前,也就是一九七二年寫的,當時他已經九十二歲了。在這本回憶錄里,他本可以講述自己豐富多彩的生活:在世界大戰之前,他已經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了,后來他成了一個委員會的領袖,幫助意大利猶太人移民。在這個委員會的辦公室里,他雷打不動,總是按照自己的習慣行事,他不慌不忙、鎮定自若,想盡一切辦法搞到去巴勒斯坦的船只;他堅定不移地募集資金,不遺余力地幫助了半個世界的流亡者,為他們提供服務。閑暇的時候,他會頭戴小圓帽躺在床上,養精蓄銳,想要延年益壽。

這些豐功偉績在他的回憶錄里也可以看到,但只有寥寥幾筆。關于他如何養精蓄銳,為這些事業積攢力量,回憶錄里記載得非常詳細。回憶錄里經常談到一陣陣讓人著涼的風,法諾最擔心的就是感冒,即使在夏天他也會穿好幾件套頭衫。薩巴對他說,得有鋼鐵一樣的身體,才能扛得住這些保護措施,這要是放在別人身上肯定會得肺炎。在德國人占領期間,他很可能被抓起來流放,但為了不拋下那些需要他照顧的人,他留在了的里雅斯特。在九月或十月的一天,他在納粹控制的城市里走動,身上穿著裘皮大衣,簡直就像從波蘭猶太區走出來的男人。他發現天氣沒有前兩天那么冷,于是松了一口氣。納粹獨裁統治沒能讓他的習慣改一個逗號,希特勒會讓他失去性命,但不會讓他感冒。

在回憶錄里,他幾乎沒有提到自己,他帶著中歐人的謹慎態度,一直在講別人的事,“我”只是作為敘述者把那些人聯系在一起。他沒對發生的事情添油加醋,也沒主觀地做出評價,只是實事求是把真實的世界描述出來,就像有上帝的視角,能看到一切,包括事情的反面。他不會有選擇地進行描述,不會把那些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去掉,也不會自作主張區分那些事情的重要性;他也沒有賦予自己造物者的權威,把現實放在一邊,去篡改和修訂。法諾很欣賞和崇拜薩巴,他講述道,一九一四年他和薩巴在米蘭,他要回的里雅斯特,薩巴交代他好好照顧自己的母親和姑姑,要姑姑把遺產留給他,不要讓她把僅有的那點積蓄花完了。法諾回到的里雅斯特之后信守諾言,他經常去看望兩位老太太,不是每天都去,但至少一個星期去三次……他把薩巴的姑姑帶到了公證人那里,姑姑很樂意地寫了遺囑,把財產留給了侄子……

在法諾的回憶錄里沒有任何嘲弄和揭露的痕跡。那種喜劇效果也是源自對事實的尊重,是無心插柳的結果,有時候會暴露生活的無意義、不連貫和怪異,但也會展現和親人一起生活的家庭倫理。那些細節或風趣或尷尬,通過昆蟲學家的精確手法記錄了下來。法諾進入青春期時,作醫生的父親建議他洗涼水澡來化解青春期的不安和悸動。他當然會聽從父親的建議:“我早上從熱乎乎的床上起來,來到冷冰冰的廚房里,廚房水龍頭上裝了一段軟管,連著一個噴頭一樣的東西……這個方法對我的神經沒有任何好處,但對我的肺很好,我因此很少感冒。”

關于他的家庭情況,只在一個不起眼的注釋里有所體現:“我不記得當時為了哪個新生兒,媽媽精疲力竭,爸爸……”在他們家里,秩序需要嚴格遵守:一個遠房親戚——十九世紀最早上過學的年輕女子中的一個——向法諾的姑姑尋求幫助,因為她非常活躍,是很多委員會的成員。這些委員會致力于幫助妓女,讓她們重新融入文明社會。這個外甥女想通過姑姑的關系謀得一個職位,姑姑回答說,她真的很想幫忙,但遺憾的是這不可能,“因為我們只幫助婊子”。這件事真是有些尷尬,不知道后來是怎么收場的。

十九世紀的實證主義智慧,出于誠實,他們已經放棄把現實的凌亂多樣性總結成一個綱要。“你們想怎么折中,怎么妥協都可以,但出于對上帝的愛,不要總結!”圭多·沃蓋拉是這樣告誡人們的,他也可能是《秘密》的作者。客觀物體是存在的,我們需要忠實,盡管有時候會顯得可笑。對于法諾來說,盡管這些事情不符合全局,不連貫或前后矛盾,會讓人物形象變形——包括會損害他自己的形象和名望,也不需要刪除。法諾不擔心他的回憶錄是否前后一致,他躺在床上口述發生過的所有事情,他有時候會忘記前面已經講過了,他會重新講一遍,和之前的一模一樣。記錄員跟他說這些事情已經講過了,他說不用管,這是他的事兒,接著寫就是了。

人生就像他的回憶錄,有一些重復,那些激情、行動和離奇的想法都會重復。他的自傳支離破碎,前后不連貫。這個自傳不是一個總結,而是根據現實羅列的,是未完成的、沒有定論的。對于那支想記錄一切的筆,所有事情千頭萬緒,無法得到一個定論。無論發生什么事情,對于人和事的尊重始終如一。“您能給我留一下電話號碼嗎?”需要給一個人打電話時,法諾可能會這樣提出請求。

墻上掛的圓形畫板上的裸體像應該是出自名家之手,但不是所有作者都經過驗證。納波萊奧內·科齊的作品可以確認,他是裝飾畫家、登山運動員,也是作家和民族統一主義者。是不是烏戈·弗盧米亞尼的作品,目前還沒有定論,他是一個水彩畫家,他筆下的河流,“無論是流經意大利半島、弗留利、伊斯特里亞還是達爾馬提亞,最后都匯入亞得里亞海,匯入圣馬可的海。”地中海兩岸應該都是古意大利,這幅繪制著河流的畫在琥珀色的畫框中變得黯淡,猶如鍍金的黃昏。通往另一個大廳的過道像一道精心裝飾的門,在正對巴蒂斯蒂路的中殿里,朱塞佩·巴里松繪制的《祭獻者》懷里抱著禮品,想獲得各路神靈的恩典,一襲紅斗篷映射在灰色、褐色以及赭色的人物面孔上。朱塞佩·巴里松也是火車站咖啡廳里表現電力和地理寓意畫的作者。在咖啡館朝向猶太會堂那邊的大廳里,弗盧米亞尼筆下的海岸和潟湖色調明亮:帆船、海水、沙和淤泥在午后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這讓人想從“方舟”里出來,躍入被晚霞染紅的水中,然后消失;或者在潟湖中嬉戲,腳踩著閃耀著金光的泥土。

“您頭發太亂了,快去洗手間整理一下吧。”這次,那位老太太用一種不容反駁的語氣說,通常只有有肉體關系的人才會用這種語氣說話。自那時起,每次他去洗手間,總感覺是在服從一個命令,結束他們枯燥談話的正是那句命令。“您真勤奮,真了不起。”她說。她一個人坐在與他相鄰的小桌子旁,之前她和一個女友聊天,猛烈抨擊新時代和年輕人,后來看到他停止了寫作,眼睛漫不經心地四處看著,她也許是要收回剛才說的話,讓別人原諒她的夸大其詞。“好樣的,真勤奮。”他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有些尷尬。“您是做什么的啊?”“哦,這樣啊,德國文學,真不錯。”“太棒了,這是最美、最有意思,也是最側重于精神世界的文學。”越聊他臉上的微笑就越窘迫。“怎么,您戴了結婚戒指,您已經結婚了,這么年輕……您多大了?哦,真的嗎?真看不出來啊。您看上去要年輕得多……您做得對,結婚是人生大事。還沒有孩子吧,猜得出來。啊,是嗎?可喜可賀!是的,這挺重要的。一個嗎?啊,兩個!您真是個幸運的人,兩個剛剛好。一兒一女嗎?啊,兩個小子。最好不過了。您看吧,有個兄弟照應,對他們再好不過了……這么早就成家,您高興嗎?”他斷然肯定地回答這個問題,不由自主地完成了一幅完美的肖像:一位丈夫、父親,有自己的工作,看起來很年輕,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之后是長時間的沉默,他趁機重新寫了起來。幾分鐘后她探過身去,頭靠他的臉非常近,跨越了兩個身體之間應該保持的距離,只有在特殊情況下,兩張臉才會靠那么近。她就好像針對唯一美中不足的瑕疵,一字一句有些惱怒地說:“您頭發太亂了,快去洗手間整理一下吧。”

這樣蠻橫的語氣通常是在床上使用的,需要對方服從。洗手間在大廳右側的盡里頭,墻上一位暹羅舞女身姿婀娜,曲線優美,她半閉著眼睛,眉毛有些粗,神情深不可測,柔美放浪的腿像一道漣漪,消失在虛無的漩渦之中,就像普利尼奧先生彈奏的圓舞曲,這是從后門出去時演奏的音樂。墻上的咖啡葉裝飾很濃密,威尼斯即興喜劇的丑角阿萊奇諾的表情有一種粗野、難以描述的痛苦。

有幾幅畫之前掩蓋在其他畫下面,那些修復繪畫的人說,要把上面那層顏料去掉,下面的畫才能重現。畫家當時這么做可能是出于慎重,也可能帶著好的愿望,其實在被掩蓋的畫里也看不到什么不得體的地方。不管怎么說,涂上一層新漆,掩蓋和鎖上下水道的井蓋不是壞事。也許寫作也是一種掩蓋,用一只熟練的手給自己的生活涂上色彩,直到它看上去很高貴。當人們假裝無視自己犯的錯誤,會使這些錯誤變得很明顯,而用一種真誠的語氣自我批評,則會使這些錯誤變得高尚,與此同時,污穢仍藏納于陰溝之下。所有圣人、作家,是的,愣頭青、揮霍的浪子全都有這個罪過,他們帶著虛偽的羞怯炫耀著他們的罪過,可靈魂是美麗的、偉大的。在我們這些人里,難道不存在任何豬玀,那些貨真價實、粗野邪惡的豬玀?

洗手間窄小逼仄,小便池下有一道發紅的水流,池里有些結痂,像海灘上的碎玻璃一樣讓人不舒服。不時有一陣清水沖下來。洗一洗,換換衣服。在鏡子里,臉上有什么東西松弛了下來,就好像到那時為止,一直緊緊地把那些東西綁在一起的繩子松了。頭發很臟,如同地獄深處美杜莎頭上纏繞的蛇。有人在看著一頁報紙微笑,洗手間是最后審判的前廳,一種不確定的等候。沿著小便池往下嘀嗒的水是永恒的。回到咖啡館,唯唯諾諾,讀著報紙。臉洗過了,勉強說得過去,可頭發汗津津的。快去洗手間整理整理。要浸入海水之中,哪怕僅僅在潟湖溫和的淺水中洗一下手;在附近公園的小噴泉那里洗洗臉,就像以前跑完步時那樣;在白得發藍的雪上、林間空地的小泉水邊、鹿群飲水的地方;在隆卡路上的圣心教堂清澈的圣水池里,是那么清新。總的來說,一切都近在咫尺,幾乎只有兩步之遙。對于那些想要去活動腿腳的人,或者想要去周游一番世界的人,圣馬可咖啡館處于極佳的位置,中心位置——不動產代理商可能要這樣描述,去隆卡路的教堂,穿過公園和其他必經之地,只需短短幾分鐘。


(1) Pietro Lucano(1878—1972),意大利畫家、作家,生于的里雅斯特。

(2) Guglielmo Marconi(1874—1937),意大利無線電工程師、發明家,實用無線電報通信的創始人。

(3) Galicia,中東歐古地名,曾是奧匈帝國最大省份,后被波蘭和烏克蘭瓜分。

(4) The Karst Plateau,位于斯洛文尼亞西南和意大利東北部交界地帶。十九世紀末,西方學者因其石灰巖侵蝕地貌最為典型,遂以“喀斯特”為其命名。

(5) 維多佐屬白葡萄品種,在意大利東北部享有悠久歷史。

(6) Hermann Bahr(1863—1934),奧地利詩人、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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