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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風流美學
  • (日)岡崎義惠
  • 10145字
  • 2024-08-07 15:49:55


風流的原義

“風流”一詞本是從中國移植的。正如現今我們盡管覺得像梅、牡丹、菊這樣的名花是日本的本土風物,卻仍不能否認它們實際上是從中國大陸移栽的一樣,“風流”盡管也在日本開出了獨特的花,它的源流卻仍屬中國。因而,當我們思考“風流”的歷史性發展時,就必須去仔細推敲古代中國對該詞的用例。在日本,“風流”一詞最早可見于《萬葉集》,但我們不得不承認,《萬葉集》很大程度上只是從中國攝取了這一元素。試看《萬葉集》吟詠最多的自然風物,花中僅次于荻花的就是梅,鳥中則以杜鵑為多,這顯然是受到了中國的影響。當然,在對該詞的使用態度上,日本也形成了有別于中國的特色,但在取材上依然或多或少包含了一些中國元素。

而依我之所見,中國的古用例在《佩文韻府》中例舉最多,今天的研究者也概莫能外。盡管在以《和訓刊》為代表的日本辭書中也可見一些新的用例,但畢竟數量極少。

一?。ê鬂h書王暢傳)園廟出于章陵,三后生自新野,士女沾教化,黔首仰風流,自中興以來,功臣將相,繼世而隆。

二?。ㄊ裰緞㈢鼈鳎┫戎饕云渥谛?,有風流,善談論,厚親待之,遂隨從周旋,常為賓客。

三?。〞x書王獻之傳)獻之少有盛名,而高邁不羈,風流為一時之冠。

四 (又樂廣傳)廣與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時,故天下言風流者,謂王、樂為稱首焉。

五?。ㄓ謩⒁銈鳎┏酰U鞅R循,凱歸,帝大宴于西池,有詔賦詩。毅詩云:六國多雄士,正始出風流。自知武功不競,故示文雅有余也。

六?。鲜吠鮾€傳)儉常謂人曰,江左風流宰相,惟有謝安,蓋自況也。

七 (又張緒傳)劉悛之獻蜀柳數株,枝條甚長,狀若絲縷。武帝植于太昌靈和殿前,常賞玩咨嗟曰:此楊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時。

八?。ū笔防苫鶄鳎┗郧迳?,無所營求,唯頗令人寫書,潘子義曾遺之書云:在官寫書,亦是風流罪過。基答云:觀過知仁,斯亦可矣。

九?。ㄓ掷畋雮鳎┙鹗蓽?,而風流不泯者,其惟載籍乎。

十?。ㄌ茣湃缁迋鳎┤缁奚儆⑺?,喜書,以風流自命,內負大節,臨機輒斷。

十一?。ㄊ勒f)韓康伯門庭蕭寂,居然有名士風流。

十二?。ㄓ郑┛瞪疁Y閑居研講,希心理味,庾公諸人往看之,觀其運用吐納,風流轉佳。

十三?。ㄋ究請D詩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十四?。ㄇ儋x)體制風流,莫不相襲。

十五?。ㄈ龂夹蛸潱税耧L流,遠朋管樂。

十六?。ㄢ仔趴輼滟x序)殷仲文風流儒雅,海內知名。

十七?。◤堈f秦川應制詩)路上天心重豫游,御前恩賜特風流。

十八 (李頎詩)顧眄一過丞相府,風流三接令公香。

十九?。ǘ拍猎姡┐蟮帜铣詴邕_,可憐東晉最風流。

二十?。ɡ钌屉[詩)石城夸窈窕,花縣更風流。

二十一 (趙嘏詩)家有青山近玉京,風流柱史早知名。

二十二?。ㄓ郑├晒俸芜d最風流,愛月憐山不下樓。

二十三?。ㄌK軾詩)風流越王孫,詩酒屢出奇。

此為《佩文韻府》所載的二十三例。(關于以上出典,雖無暇與原書一一比對,有明顯的語句省略,但仍盡量保證兼顧其意。)序號是為論述方便所加?!杜逦捻嵏返挠美坪跏前凑战浭纷蛹捻樞蚺帕械?,但此處以史書打頭,大體遵循的是時代順序?!逗鬂h書》成書于南朝宋,《蜀志》(《三國志》之一)編纂于晉,均于唐代以前問世?!稌x書》為唐太宗敕撰,《南史》《北史》亦出于唐?!短茣酚卸杜f唐書》為五代所編,《新唐書》則改修于宋代,都在唐代以后。在《世說》之后又例舉了一些雜書詩文等?!妒勒f》撰于六朝宋代,《司空圖詩品》為唐代所著,《琴賦》《三國名臣序贊》出于《文選》,庾信為南北朝梁及周代詩人,張說、李頎、杜牧、李商隱、趙嘏為唐代詩人,蘇軾則是宋代文人。故而我們也可將《佩文韻府》視作“風流”一詞的詞史,但其中對詞義并無闡釋,因而很難將其視作關于“風流”的研究。但在用例方面,至今仍不容忽視。

《辭源》中的用例也是取自《佩文韻府》的一部分,從意義上,可分為以下六種。

(一)流風余韻也。(佩文韻府第一、九例)

(二)言儀表及態度也。(同第二、七例)

(三)品格也。(同第十五、十一例)

(四)猶言風光榮寵也。(同第十七、十八例)

(五)不拘守禮法。自為一派。以表異于眾也。(同第三、十例)

(六)精神特異之處。(同第十三例)

《辭源》的引文與《佩文韻府》在文字上稍有出入,語句上也有所省略,有些地方甚至略去了不該略掉的部分。此外,《辭源》中的第七條所舉之例為:“唐時長安有平康坊,為妓女所居之地,每年新進士釋褐其中,時謂為風流藪澤,見《開天遺事》,故亦稱狎妓曰風流?!贝藯l是關于“風流”的特殊轉義,日本對才子、手工藝品、好色之事方面的描述,似乎也有此類轉義,此處暫不涉及,只先分析《辭源》例一至例六關于“風流”的含義。

第一,“流風余韻”,在日本各種辭書中,被解釋為“遺風”“余流”“遺澤”“流風”“余韻”等,比如“先王之遺風余流”(《字源》《大日本國語辭典》)、“先人之遺風”(《大言海》),等等。這一用例大抵與《佩文韻府》第一例相當。“風流”最早的用法雖已無考,但這一類用法應當可以顯示其最初的古體。所謂風流,即為先王的美風之流,“風流”一詞,最初應為“風與流”,無論是“風”還是“流”,都是指先王優良風化韻致在后世的流傳遺存。(此處,“風”包含了“風化”“教化”,以及對后世的影響、遺留的傳統之意,但與“流”相比,還是更側重影響的含義。)而風化,是從儒教的政教主義出發,指的是教化的完成,主要意味著基于王道的倫理政治文化的實現。其原指先王(古代圣王)之風,后或許推及了先人。此外,《大日本國語辭典》中解釋此種含義的用例,為《前漢書》六十九《趙充國辛慶忌傳》中的片段:

故秦詩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皆行,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耳。

此為歌謠中流傳下來的先王的風聲氣俗,與此相類的用例如下:

然則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也。周室既衰,風流彌著。(《文選》沈休文《宋書謝靈運傳論》)

此例與前例一樣,都引自北村季吟《八代集抄》中對《古今集》序“雖風流如野宰相輕情如在納言,而皆以他才聞”的注釋,也進一步佐證了先王之流風余韻在歌謠中得以保存的現象?!段倪x》對于此例,唐人李善有注曰:“幽厲之時,多有諷刺,在下祖習,如風之散,如水之流,故曰彌著?!币虼耍^“風流”,似可理解為那些保存了先王之美風的詩歌如風如水般流傳之意。

逮至圣文,隨風乘流,方垂意于至寧。躬服節儉,綈衣不敝,革鞜不穿,大廈不居,木器無文。于是后宮賤玳瑁而疏珠璣,卻翡翠之飾,除雕琢之巧。惡麗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絲竹晏衍之樂,憎聞鄭衛幼眇之聲。是以玉衡正而泰階平也。(《文選》楊子云《長楊賦》)

由此文可知,“風”與“流”似為同義,合而為“風流”。此處的“風”與“流”,在修辭上是以自然現象相譬喻,以表達如風如流之意,但其原為圣文(即漢高祖之子文帝)承繼高祖遺風,使得天下安寧,崇尚質實之風的含義。

這樣一來,“風流”原為先王之遺風余澤,后表示此遺風得以現行天下,即成了傳統的風俗習慣之意。可見,“風流”所指的是基于政教觀念的倫理、風習傳統,同時,也形容這一傳統在當下的樣態、遺風的現時表現。這個意義上的“風流”,也可理解為民間良習、天下美風?!睹献印饭珜O丑上有記:“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其中,“流風”一詞便是用以表達先人遺存的美好風尚之意?!傲黠L”作為流傳的美風之意,似亦可與“流弊”相對,但這樣一來,卻也不再是“流”與“風”了。而且,由《辭源》的釋義“謂流傳之風化也”可知,“流風”確可理解為流傳之風。

性託夷遠,少屏塵雜,自非可以弘獎風流,增益標勝,未嘗留心。(《文選》任彥升《王文憲集序》)

此例是說,王文憲性情高遠簡素,超凡脫俗,勸獎美好風尚,志存高遠。此處的“風流”,看似是指個人自身的品格,但其實仍然涉及天下美風之意。下面這三個例子也大體相同。

公在物斯厚,居身以約。玩好絕于耳目,布素表于造次。室無姬姜,門多長者。立言必雅,未嘗顯其所長。持論從容,未嘗言人所短。弘長風流,許與氣類。(同)

孔明盤桓,俟時而動,遐想管樂,遠明風流。治國以禮,民無怨聲。(《文選》袁彥伯《三國名臣序贊》)

堂堂孔明,基宇宏邈。器同生民,獨稟先覺。標榜風流,遠明管樂。(同)

第一例中,“弘長風流”與“許與氣類”相對,為推賞風流之人,結交義氣相投之士(即道義之士)的意思,此處看似是指風流的人,實則更宜理解為那些人都具備風流的品性。后兩例是說諸葛孔明追慕管仲、樂毅那樣的先賢,弘揚天下之美風。其中,最后一例在《佩文韻府》中亦有列舉,《辭源》將其釋義為“品格也”,但實則并不恰當。此處應當并非是指作為個人的孔明的品格,而是天下的品格,是萬民之美風。這也是根據前例中有相同的用詞,且又補充道“治國以禮,民無怨聲”推測而出。管仲樂毅縱是輔佐君王、保國安民的名相,在政教方面也不外乎灑布風流。如此一來,“風流”自然是用以表示天下之風,但這樣的“風”亦有墮落的可能。

雖五方雜會,風流溷淆,惰農好利,不昏作勞。密邇獫狁,戎馬生郊。而制者必割,實存操刀。(《文選》潘安仁《西征賦》)

此為晉惠帝元康二年遷任長安令,西行途中所寫的當地人物山川之狀,是對周都鄷、鎬之地今日之荒頹,周之美風盡喪,五方之人雜居,風俗混沌淆亂的慨嘆。這里的“風流”,便不再是“美風”,而是“溷淆”的“惡風”,但仍是指對原本的“風流”的污染。因而,風流的本質,仍然是一種清澄之態。

問朕立諫鼓,設謗木,于茲三年矣。比雖輻湊闕下,多非政要。日伏青蒲,罕能切直,將齊季多諱,風流遂往。將謂朕空然慕古,虛受弗弘。(《文選》任彥升《天監三年策秀才文三首》)

此例為梁武帝問策秀才,感嘆朝廷盡管設立了諫言機制,但仍然沒有針對政要的重大諫言,此為齊末多忌諱而廢除了直諫之美風的緣故。這看上去僅是臣子間的風習,但實際上也并非只是個人之事,而是天下之風習。

由以上諸例可知,“風流”原為天下之美風,是描述政治教化的概念,到后來才推及個人的優良品格。如前所述,《辭源》中涉及“品格”的例舉,似引自《佩文韻府》第十五例,但第十一例更為恰當,就是指個人的品格。

出參太宰軍事,入為太子洗馬,俄遷秘書臣,贊道槐庭,司文天閣,光昭諸侯,風流籍甚。(《文選》王仲賓《諸淵碑文》)

既稱萊婦,亦曰鴻妻。復有令德,一與之齊。實佐君子,簪蒿杖藜。欣欣負戴,在冀之畦。居室有行,亟聞義讓。稟訓丹陽,弘風丞相。藉甚二門,風流遠尚。肇允才淑,閫德斯諒。蕪沒鄭鄉,寂寥揚冢。參差孔樹,毫末成拱。暫起荒埏,長扃幽隴。夫貴妻尊,匪爵而重。(《文選》任彥升《劉先生夫人墓志》)

此處的“風流籍甚”“籍甚二門,風流遠尚”,說的是個人或家族的品格,表示其聲名傳高播遠之意,而此聲名所言及的,前者是政治家,后者是道德家??梢姡@與先王圣德作為傳統如風如流般流布天下是同質的,無論是用于形容宮廷,還是家族,抑或個人,“風流”皆可使用。也就是說,“風流”同時存在于倫理性的、現實性的和歷史性的世界。

然而,這種倫理性的(包括政治性的)價值,若進一步擴大其范圍,就會及至美學的價值,也就是說,“風流”具備超越以國家為代表的人倫性存在領域而言及自然物與人工物的傾向,此種用例最早出現在中國?!掇o源》釋義的“品格也”,尚屬個人范疇的倫理性,即所謂的“名士風流”,而其進一步所解釋的“言儀表及態度也”,在范圍上已經有了相當的拓展。儀表與態度是品格的外化,是有形的姿態?!掇o源》所引的《佩文韻府》第二例是《三國志》中最早的用例,其中的“風流”,便是以倫理性為主,也兼及一種善談論而廣交際的廣泛意義上的好的生活態度。同樣的,第七例中喜愛蜀柳的情態亦是如此。當然此例主要是對張緒其人風姿風格的評價,描寫楊柳的風流之姿也是為了以物喻人??上攵?,枝條垂落,如絲如絳的楚楚風姿,是何等風流可愛。至此,風流也開始用于描繪自然之物的屬性,并具備了類似于“哦可嘻”(おかし)、“哀”(あわれ)那樣的美學內涵。此例中蜀柳的可愛雖然尚非明確的審美性表達,而是將柳樹予以人格化,籠統地評價其整體的倫理性、風習性、存在性,但及至后來,卻是明晰地將表述重心落到了美的事物,特別是優美的事物之上。

此外,我們也從《文選》中摘選出了《玉臺新詠》的相類用例。(《文選》編纂于梁,《玉臺》編纂于陳。)

閱詩敦禮,豈東鄰之自媒。婉約風流,異西施之被教。(《玉臺新詠》序)

雜彩何足奇,惟紅偏作可。灼爍類蕖開,輕明似霞破。鏤質卷芳脂,裁花承百和。且傳別離心,復是相思里。不值情幸(一作牽)人,豈識風流座。(《玉臺新詠》卷五《詠紅箋》)

明珠翠羽帳,金薄綠綃帷。因風時暫舉,想像見芳姿。清晨插步搖,向晚解羅衣。托意風流子,佳情詎肯(一作可)私。(同《戲蕭娘》)

可憐宜出眾,的的最分明。秀媚開雙眼,風流著語聲。(同卷十·劉浤《詠繁華一首》)

這些詩句中的“風流”,大體是指能夠體現此詩集內容特色的優婉之美,其中也包含了一些感觀上的魅力與情欲、情感上的蠱惑力?!帮L流”的此類含義極端的表現,可見于《游仙窟》,其在中國也是日趨興盛的。譬如唐玄宗與楊貴妃率宮女共戲“風流陣”的韻事,在《天寶遺事》與范成大的詩中均有記述,近松的《國姓爺合戰》中對此也有轉引,此種以優美的感觀魅力為核心的風雅,亦為風流?!掇o源》除以上解釋之外,另有“不拘守禮法,自為一派,以表異于眾也”及“精神特異之處”的釋義條目,所引用例為《佩文韻府》第三、十、十三,意為風雅、高雅。第三例在《大日本國語辭典》中被解釋為“雅(みやび),脫俗,數奇(すき),風雅,文雅”,其所引用例中的王獻之(王羲之之子),高邁不羈,確是以風雅而聞名。第十例的杜如晦也是愛書的文雅之士。第十三例則是《二十四詩品》中對“含蓄”的解釋,含蓄體的詩,用詞少而詩趣豐,此時,“風流”所指的不再是人,而是作品中所蘊含的雅趣。《辭源》中所謂的“自為一派”“異于眾”“精神特異之處”,表示的都是此種雅趣的超凡脫俗以及其中所包含的獨特高邁的精神境界?!帮L流”的此種特性在之前所列舉的諸例中也是存在的,但此處尤其強調其脫俗文雅的一面,強調這種超越倫理性之上的審美的、藝術的甚或是學者的高絕教養的表達。

在《佩文韻府》中,還有許多《辭源》未引的此種用例。如,第四例的“樂廣”句中的“風流”,《大言海》的解釋是“雅致之事,數奇,風雅”,《字源》釋義為“雅致”,《詳解漢和大詞典》(服部、小柳兩氏編)解說為“脫凡絕俗,以作詩歌,游于高尚”,《大辭典》的釋義是“雅致之事,數奇,風雅,文雅,溫雅之風度,灑然而超脫世俗”。而第六例的謝安一例,《字源》將其解釋為“風雅的宰相”,第八例的“風流罪過”,《字源》解說為“未觸犯法律的風雅之罪”,《詳解漢和大詞典》的釋義則為“為舞弄詩文而沖犯律法”。此外,第五例、第十六例以及第十九例之后,都是指雅趣、詩趣,文人風致,以及具備文化、精神價值的物事,這些都與“雅”(みやび)的含義極為接近。

此外,《佩文韻府》中還有“風流人”的用例,如以下兩例,其含義與前述諸例并無太大差別。

(晉書)簡文帝嘗與孫綽商略諸風流人,綽曰:劉惔清蔚簡令,王濛溫潤恬和,桓溫高爽邁出,謝尚清易令達。

(蘇軾詩)江左風流人,醉中亦求名。淵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

而且,《大辭典》中還例舉了“風流安石”之語,下例便與其意相當。

遼故受知于王安石,安石嘗與詩,有風流謝安石,瀟灑陶淵明之稱。(《宋史沈遼傳》)

像這樣以“風流”頌揚個人風度之高邁秀拔、文雅溫藉的詩文,在《世說》中亦屢屢得見。例如:“崔瞻才學風流,為后來之秀。”(卷十三《企羨》)“此君風流名士,海內所瞻。”(卷十四《傷逝》)“元琳神情朗悟,經史明澈,風流之美,公私所寄。”(同)而《北齊書·裴讓之傳》中,“此人風流警拔,裴文季為不亡矣”之句中的“風流”,在《大辭典》中,被解釋為“有文雅溫潤之姿,而又兼有奇拔鋒銳之態”。確實,凡風流之士,其風格多是溫藉與警拔兼備的,因此,“風流”中確實可能同時包含著“警拔”的要素?!帮L流溫(蘊)藉”一語,在詩論中屢屢可見,日本也很常用,同時又有“風流警拔”“高邁不羈”的表述。而正是這種看似異質要素的結合,使得“風流”的浪漫屬性得以凸顯。

通過以上說明,我們大體可以了解中國古代“風流”的主要含義,但仍有一些問題值得商榷。首先,《辭源》解釋為“猶言風光榮寵也”的《佩文韻府》第十七、十八例,若依《辭源》的解釋,其中的“風流”是指榮寵而尊貴的風格,這是極為特殊的用法。這兩例是從唐詩中可見的用法演變至后世。張說的詩出典不明,晦澀難懂,實在談不上雅趣或優美。而李頎的詩則是《唐詩選》中名為《寄綦毋三》的七律,似為綦毋從宜壽縣尉遷任洛陽縣令時的送別之詩,其中的“風流”與其他諸解也不相同?!掇o源》似將其解釋為深受丞相恩寵之意,雖無不當,卻也有“清風高流”的說法。而且,從所引魏朝荀彧的故事(荀彧為中書令,好熏香,所坐之處,香氣三日不散,故稱令公香)中,也可以看出此例的“風流”似乎同樣包含了風雅的意味。總之,這些用例中的“風流”是否真如《辭源》所說具有榮寵之意,仍是個問題。私以為,以“雅”(みやび)解釋“風流”足矣。以上為《辭源》的用例,但在《佩文韻府》中還有兩種尚未提及的用法。

第十二例雖非迥異于以上諸例,但仍頗具特色,值得一提。此例中的康僧淵,顯見是頗具風流隱士風格的人物,這一點若通讀接下來所引的《世說》原文,則會更加明了那種隱于自然之中而優游自適的脫俗之風。這樣說來,《辭源》所釋義的“品格”“儀表及態度”“自為一派,以表異于眾也”等,是否真的完全恰切呢?《世說》的“棲逸”所表達的隱逸之風,相較于儒教的、文雅的風致,或許更接近于道家或禪林的脫俗風調。

康僧淵在豫章,去郭數十里,立精舍,旁連嶺,帶長川,芳林列于軒庭,清流激于堂宇。乃閑居研講,希心理味。庾公諸人多往看之。觀其運用吐納,風流轉佳。加已處之怡然,亦有以自得,聲名乃興,后不堪遂出。

原文就是這樣圍繞著隱居生活描繪自然風物。此種隱士風流,在《后漢書》中也有記述:

若二三子,可謂識去就之燍,候時而處。夫然,豈其枯槁茍而已哉。蓋詭時審己,以成其道焉。余故列其風流,區而載之。(列傳第四十三,高士傳序(1)

易稱:遯之時義大矣哉。又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以堯稱則天,不屈潁陽之高。武盡美矣,終全孤竹之潔。自茲以降,風流彌繁,長往之軌未殊,而感致之數匪一?;螂[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觀其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列傳第七十三,逸民傳序?!段倪x》亦有《逸民傳論》)

在這些用例中,“風流”的含義雖未逸出“品格”“流風余韻”這樣的含義太多,但其實質卻是指隱逸者脫俗的風度,亦即“高士”“逸民”之風。但是此處的高士逸民,并非單純是親魚鳥、樂林草的自然愛好者,而是性情狷介、脫離俗世,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卻如伯夷叔齊一般未能擺脫對世道的憂思,具有道義精神的高潔之士。其生活姿態看似是老莊的,實則其根本精神中卻存在著儒教的、政教的成分。在這個意義上,它比《世說》的“棲逸”更貼近“風流”的原意。此外,《高士傳》(2)《逸民傳》的例子,在松浦默的《齊東俗談》、山岡俊明的《類聚名物考》中也有所引用,《廣文庫》亦有采錄,而《齊東俗談》所引的唐代章懷太子的注釋:“言其清潔之風,各有條流,故區別而紀之?!辈⒉徽_,這一點已為人所熟知。這些書中將“風流”的本意解釋為隱逸高士的“清潔之風”,也未必得當,毋寧說,這樣的解釋更接近“風流”的轉義。

《佩文韻府》第十四例為《文選》中的詩句,現引用如下:

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歷世才士,并為之賦頌。其體制風流,莫不相襲。(《文選》嵇叔夜《琴賦》序)

作者嵇康(晉人)欲贊美音聲,卻已有歷代才子為歌舞音曲吟頌作賦,其頌賦“體制風流”,因襲舊例,已成定型,其聲音以悲哀為主,其感化以垂涕為貴,但這在嵇康看來卻并不完美,于是開始全面闡揚琴德,隨后亦吟詠了種種琴之美妙。這里的“體制風流”,似是摹寫音樂之“風流”,實則是指向可用于贊美音樂的賦頌,即賦這一文體的“流風”“儀表及態度”“品格”,是形容作品的樣式和風格的概念,這是“風流”的又一特殊用法。但這與之前的種種含義并無根本的差異,只是此處的“風流”是在藝術品中方得以確認而已。這和《佩文韻府》第十三例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亦有相同之處,只是將人的高邁風雅之趣,置換到了作品之中罷了。不過,這種情況下,比之作品所包含的內容實質,“風流”更傾向于單指作品特定的形式和風格,類似于“樣式”(さま)、“作派”(ふり),日本后來也多有使用,這也是“風流”一詞的轉義。

總之,《琴賦》序、《二十四詩品》中的用例,是“風流”的含義在文藝中的體現,此類的用法在六朝(梁)詩論《詩品》《文心雕龍》中也較為多見:

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詩品》上)

風流調達,實曠代之高手。(同)

才力苦弱,故務其清淺,殊得風流媚趣。(同中)

民生而志,詠歌所含,興發皇世,風流二南。(《文心雕龍》卷二)

自斯以后,體憲風流矣。(同卷四(3)

至于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的“含蓄”,被謂之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釋皎然《詩式》中,“詩有四德”其四即為“風流”,“詩有四不”第一便為“氣高而不怒,怒則失于風流”,“文章宗旨”一條中就有“風流自然”之語。

中國古代對于“風流”的用法大體如此,其根本意義在于確認優良精神文化的存在?!帮L流”的內涵,起初主要集中于政教方面,而后進一步拓廣到倫理的、審美的領域,并廣泛存在于天下的民俗、特定的個人、自然物、藝術品等之中。另有一些特殊用法,雖與本義略有差異,但細察之下則會發現,其本質仍是相同的。而《辭源》中所列條目,也不過是關于“風流”的一種觀點而已。到了后世,狎妓可為“風流”,清隱之風亦可為風流,而作為近世風流的一例,鄭板橋對日本文人的影響很大。

鄭板橋在其《道情十首》中,三次用到了“風流”一詞。所謂“道情”,今為含有勸戒之意的俗曲,而在元代,則為道士所唱的歌詞,其中蘊含著脫俗的思想情感,于是鄭板橋稱之為“風流”,那么,其含義究竟為何呢?《道情十首》序言如下:

楓葉蘆花并客舟,煙波江上使人愁。勸君更盡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頭。自家板橋道人是也,我先世元和公公,流落人間,教歌度曲。我如今也譜得道情十首,無非喚醒癡聾,銷除煩惱。每到山青水綠之處,聊以自遣自歌;若遇爭名奪利之場,正好覺人覺世。這也是風流事業,措大生涯。不免將來請教諸公,以當一笑。

可見,“道情”的歌曲創作,亦是“風流事業”。此十首中,前五首所歌詠的都是“老漁翁”“老樵夫”“老頭陀”“水田衣”“老書生”的離俗生活,現將其中一首摘錄如下:

盡風流,小乞兒,數蓮花,唱竹枝,千門打鼓沿街市。橋邊日出猶酣睡,山外斜陽已早歸。殘杯冷炙饒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廟,一憑他雨打風吹。

此種境界,頗似日本良寬,但相較而言仍是中國詩歌的放曠之氣更濃。此處所說的“風流”,看似主要指向了“唱竹枝”,實則應當涵蓋著全詩的趣致。而板橋也是借此詩勸戒人們遠離名利融入自然。《道情十首》尾聲,更是對“風流”的宣揚:

風流家世元和老,舊曲翻新調。扯碎狀元袍,脫卻烏紗帽,俺唱這道情兒,歸山去了。

《道情》中出現的三處“風流”,一般被認為是用以形容音曲之語,但或許更包含著對此音曲超脫凡塵俗世的狀寫。由鄭板橋其人其詩而觀,近世風流隱士的風貌會愈加鮮明,我們今日看到“風流”一詞,聯想到的更多也是這樣的世界。

最后還有一點需要說明,《大言?!分袑Α帮L流”的語義、語源的解釋,開頭便寫道:“風聲品流之略,剪燈新話(山陽翟佑宗吉,永樂作)牡丹燈記‘風聲品流能擅一世,謂之風流也’。”因此,在今天的風流論中也可見對此的引用,但《大言?!返倪@一解釋在使用中卻頗為不易。這一用例原本在《和訓刊》中有記:“見于剪燈新話注釋?!钡@并不是《牡丹燈記》的原文,而是《剪燈新話句解》(垂胡子集釋)中對“風流”的注釋。詳之,即為《牡丹燈記》中的“世上民間作千萬人風流話本”一語加上了注釋:“風流:風聲品流能擅一世謂之風流話本猶話柄也言說話之本也?!彼^“風流話本”,指的就是像《牡丹燈記》這樣的艷情小說,類似于日本的“好色本”。而為其附上“風聲品流”這樣的注釋,也是注釋者個人的解釋,實則對于艷情小說來說并不恰切?!都魺粜略挕非八氖硪喾Q《剪燈錄》,明洪武十一年作者翟宗吉曾為其作自序,卻因遭逢貶謫而散佚,四十余年之后,胡子昂得《剪燈新話》四卷,于永樂十八年得作者校訂。垂胡子(林芭)的《句解》二卷所依據的是尹春年(滄州)的訂正本,于明嘉靖年間成書。故而《大言?!返囊膶崉t出自原書問世很久之后的本子,很難將其作為正確理解“風流”原義的根據。加之《句解》的解釋,也并不適用于《牡丹燈記》中的用例,只是在含義上與“風流”初期的用法大體相當,其對“風流”語源的說明也沒有確切的依據。而且,對于像《牡丹燈記》《西廂記》這樣的稗史、小說、雜劇,“風流”一詞在其中的用法應與日本的物語、浮世草子等是相通的?!都魺粜略挕分械摹帮L流話本”這一用例,可以說也是“風流”的又一轉義。


(1) 應為“周黃徐姜申屠列傳第四十三”,此處作者引用有誤。——譯者注

(2) 同前,作者引用有誤。

(3) 應為“同卷十九”,作者引用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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