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
- 蘇敏
- 13373字
- 2024-08-06 17:06:48
我的公元紀事
1
對公歷紀年開始有一些認知,是1989年。
那年我十歲。對于那個年代的農村孩子來講,我們的眼里只有連綿起伏的群山,時而溫順時而暴怒的河流,散落的不成群的幾只牛羊,土地里一茬一茬的莊稼和雜草,以及這些莊稼與雜草里的蛐蛐、蚯蚓之類。這些構成我們的童年,也是我們彼時全部的世界。
我的父親那時還算年輕。他經常晚上不睡覺,即使躺在床上,也總偷偷地抱著那臺收音機,將音量調得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許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聽的是一檔電臺節目。他通過這檔節目去了解我們村莊之外的一些事情。
深夜的月色,皎潔而清冷,透過狹小的玻璃窗照射進我們的屋子,窄小的木床上鋪著厚厚的稻草與棉被,我們呼吸勻稱而平靜,進入甜甜的夢鄉。
我并不知道父親幾點才會關掉收音機,他聽得津津有味,仿佛入了迷。他從不跟我們提起這些,一個人默默地收聽,有時還會靠在床上抽起旱煙來。旱煙的火星一明一滅,在月色里像一只只螢火蟲。
當時間走到今天,2022年的元旦,我們家那臺收音機早就不知去向了,父親也已經變成一個每天看《新聞聯播》都打瞌睡的老頭子了。
算一下,三十幾年過去。時光催人老,也催發許多時代的洪流。
2
1989年,我在村里高年級小學讀五年級。我們的午飯是在學校食堂里解決的,每周背一次大米,挑一擔柴火去學校。
記得一次下雪,由于我的靴子底部磨得太平,抓地性不強,我從好不容易才爬上去的山坡高處滑了下來。在厚厚的積雪上,我像坐著一輛雪橇,急速飛馳,濺起一浪浪的雪花來,兩旁的山茶樹仿佛成了我的觀眾,它們在為我鼓掌喝彩。
記憶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它總能屏蔽掉兒時許多的痛苦與艱辛,比如今天我想起這些事情時,竟然覺得那是一段特別美好的回憶。我似乎忘記了從山頂滑下之后,我破舊的棉襖撕開的窟窿,手上的皮膚被荊棘割破而鮮血淋淋,瘦弱的屁股、腿、胳膊之上,到處都是青一塊紫一塊。
有一天,在去學校的途中,我們在路旁的草叢里抓到了一只肥胖的野兔。當年看過一場電影,電影里有一名主人公叫“草上飛”,他的輕功蓋世,雖不能騰云駕霧,但是可以踏著水面和小草的葉尖飛奔。也許是“草上飛”的神功附體,我們五個男孩在一只狗的協助下,讓一只驚慌失措的野兔乖乖就擒。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兔子那雙清澈透明的如同紅寶石一般的眼睛,它用那雙紅寶石一樣的眼睛惶恐地看著一群面黃肌瘦的孩子,它兩只耳朵堅硬、挺立,腹部劇烈起伏,想要做最后的掙扎。但最終好兔難敵五雙手,我們將它活捉了,用藤蔓捆住它的腿,塞進書包,帶到學校,變成了一頓饕餮大宴。
我的數學老師姓汪,他是一名早年畢業的師范生,是我們村第一個有正式編制的教師。我的父親,以及像我父親一樣的其他老師,都只有一個民辦教師的頭銜。汪老師的身份,讓村里所有人都刮目相看,我后來知道這叫作尊重。汪老師會拉二胡,會教我們唱流行歌曲,比如《粉紅色的回憶》《小城故事》,還會給我們變魔術戲法。他寓教于樂的教育方式,改變了人們眼中教師刻板威嚴的形象,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汪老師深知我們生活清貧,一日三頓酸菜腐乳、蘿卜白菜,難得有一點葷腥。那天,他默許了我們剝兔子皮,吃兔子肉,但他并沒有加入我們的狂歡。整個校園里都彌漫著奇異的兔肉的香味,這是一種神奇的味道,如山間的蘭花香氣四溢,如天邊的白云飄逸舒展。我們啃著美味的兔肉時,他默默地站在一旁,嘴唇嚅動,眼睛里有淚光在閃爍。他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終究還是沒能說出來。我仿佛在他眼里看到了他對我們殘忍的容忍和對一只野兔悲慘下場的同情。我無法理解他這樣復雜的情緒。許多年后我才明白,對于弱小者,包括對一只動物的同情與憐憫,是那個年代的人們最缺乏的品質。
與學校緊挨著的村支部來了很多干部,他們穿著整齊的中山裝,手臂掛著鮮紅的袖章,口袋里插著一支銀光閃閃的鋼筆,有些還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他們將村里幾個因吃不飽飯或瞧不起病而偷了三兩棵樹換錢的人統統召集過來,給他們辦“培訓班”。我并不清楚他們培訓些什么,但我知道他們的口袋里裝有明晃晃的手銬,還有小一些的拇指銬,據說那些偷樹的人都戴過,不能掙脫,越掙脫會越緊固,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
三十多年過去,我一直還記得我和汪老師一起鋸柴的場景。明亮的鋸齒整齊而鋒利,在我們的拉扯之下,一寸寸鋸入木材,鋸屑落滿一地,有如一場紛飛的大雪,覆蓋了小小校園。汪老師一邊拉鋸,一邊跟我說,學習要像拉鋸一樣,認準了方向,持之以恒,就一定會有所成。我似懂非懂地點頭,更加用力地拉鋸,讓那場雪下得更加歡暢淋漓。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接受這樣的教育。也許不經意的某些場景、某句話、某個故事,會讓人記住一輩子,它可能會對你的一生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我的語文老師是我的鄰居,他喜歡拿著教鞭從四年級的教室一直敲墻壁到五年級的教室。只要他教鞭敲擊聲一響起,我們就會立馬停止玩耍,做端坐狀,兩手拿著課本,立在桌面上,大聲朗誦起來。等他一轉身,我們便又離開座位,男生玩摔寶(紙折的方形玩具),女生玩石子的游戲。他的教鞭很粗大,但從未真正落到過我們的頭上或身上,真被他抓住時,也只是輕輕地在我們的手掌心里敲打幾下,但也夠疼的。不過他僅教了我們不到半年,去被拐賣到合肥的女兒家做客,穿馬路時被一輛貨車迎頭撞上,“啪”的一聲倒在血泊中。他回來時,變成了一只黑匣子。葬禮上,他兒子打開骨灰盒,指著一塊塊硬幣大的骨頭屑說,你們看,這是你們的老師,我的父親。
1990年,我以全鄉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初中。初中在更遠一些的鎮上,距離我家十幾里山路,我們需要住校,一周回一次家。全鄉能上初中的名額,大概僅有一百個,考不上的孩子得回家學門手藝,比如木工、瓦工、裁縫之類,那時外出打工的人還很少。考第一名的叫王勝,是另一所小學畢業的。進入初中很久,我也只知道他這個名字而已,一直不敢也不想去見他。他分在一班,我分在二班。我心里一直暗暗地較勁,決心要摘掉這個“老二”的帽子。每次考試完畢,我特別關注他的成績,只要超過了他,我就會長舒一口氣。我至今不愿服輸的性格,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養成的。這樣的性格,讓我一直保持著極強的好勝心,無論干什么事情,遇到什么樣的人,總不甘示弱。
三年后,王勝去了高中,我被父親強行休學一年。和他一樣,上高中,考大學,也是我的理想。但父親在報考前扼殺了我遠大而宏偉的目標。在那盞昏暗孱弱的煤油燈下,我跟我的父親發生了人生的第一場戰爭。戰爭的結果,自然以強勝弱。我不得不遵從父親的意愿,選擇報考師范。我清楚地知道,這不是我想要的,但家庭的經濟狀況決定了我必須做出這樣的選擇。
我就這樣讀了四年初中。第四年,我與一個叫航輪的同學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這樣的位置,通常是留給差生的。由于多讀了一年,我不敢將自己置身于比我低一年級的學生之中。我的臉上、額頭上、背上,仿佛處處都刻有“留級生”這樣的字樣。它讓我常常有失敗、屈辱、怨恨、自卑感。當年考第一名的王勝,他不再是我心底暗自較勁的人,他已踏上一條康莊大道,前途光明似錦,而我注定只有一條路——重操祖業,回到山里做一輩子孩子王。我的心思在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到學習上。航輪經常跟我分享與女生交往的秘籍,熄燈之后給我講女生宿舍里的故事。那時我們已經有了性的沖動,對女生常常充滿幻想。每天中午,我趴在桌子上佯裝睡覺,但我基本都在盯著那些女生鼓脹的胸脯,它們的顫動讓我魂不守舍,心神不寧。
1994年暑假,我現已故去的二叔在村頭大喊“敏佬考起來了,敏佬考起來了”。弟弟替我去學校查看中考成績,經過二叔家時把消息第一個告訴了他。他洪亮的嗓門像一只擴音喇叭,響徹云霄,喊聲在村莊的上空久久回蕩。多年后,在他的葬禮上,我喊我的二叔,“二伢啊,你路上要喝清茶,不要喝渾茶哦”。我的聲音同樣在村莊的上空回蕩,但他永遠不能回應我。聽到二叔的叫喊,父親郁郁的臉終于放晴,母親掀起圍裙喜極而泣。
同一年,小叔經過三年復讀后,終于考上大學。他讀的是醫學專業,據說需要坐輪船才能去蕪湖。江水滔滔,汽笛長鳴,可那也是我向往的遠方啊。可是,我這一生將永遠錯過進入大學校園的機會了。師范學校離我家并不算遠,大概一百公里的樣子,就在鄰縣的縣城里。去往學校甚至連客車都不需要,我乘坐一輛“突突突”冒著滾滾濃煙的破三輪便趕到了學校。我的行囊里,除了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之外,還有我從小叔那里要來的高中英語教材。我信誓旦旦,決定在師范里自學英語。是的,我的大學夢想那時還沒宣告死亡。
然而,這終究只是一腔熱血而已,我很快便忘卻了自己的鴻鵠之志。到1997年師范畢業,我的三年師范生涯其實過得一直都比較晦暗。我的班主任并不喜歡我這樣一個桀驁不馴的學生,加之生活的清貧、個性的好勝,我常常生活在一種自卑與憂郁之中。內心深處的自卑與好強,讓我有時變得像一只刺猬。在許多人眼里,我性格頑劣、好斗、不合群,也不務正業。我常感覺到我不能真正融入同學們的圈子,他們的歡笑、他們的大鬧、他們的興高采烈,仿佛都與我無關。很多時候,我像一名獨行俠,一個人去教室,回宿舍,到食堂。師范二年級,我開始迷戀上器樂,學說相聲,進行文學創作。我通過自己的摸索,先后學會了演奏小號、大號、圓號。我嘗試學寫詩歌,寫小說和散文。
如果說師范三年里,有什么可以值得回憶,那就是與妻子成為戀人,有一兩個至今還保持聯系的同學,也許就這些罷了。這些興趣愛好,陪伴我度過了那段青春懵懂而又卑微的歲月。至于學習成績,我掛科補考幾次,我曾被班主任和數學老師以直方圖的排列方式深深地“傷害”過。因鬧肚子住院,我錯過了期中考試,期末考試后的綜合成績排序中,我位列全班倒數第一,一個人獨自占據一條小小的直方圖,被擺在直方圖的最前面,并且還與其他同學間隔了一段距離。那時,我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鉆進去。直到今天,我對這樣的直方圖仍心懷戚戚,它仿佛一段魔咒,困擾我多年。
因為被老師另眼相看,被不少同學排斥,我變得孤獨而敏感,脆弱又倔強。也許到現在還是這樣。如今,對某些現象、某些事物,我會有自己的價值判斷,我從來都不愿意加入那種場面恢宏、聲勢浩大的合唱場面,更不會大言不慚地溜須拍馬。這樣的秉性,讓我這些年的生活與工作并不順暢,常常因此而四處碰壁。我曾十分惱怒自己這樣的執拗與固執,為何不能像別人那樣隨大流一些呢?為何不能在嘴上抹一點點蜜汁呢?我清楚地知道,異見是和諧的敵人,歷史上沒有一個時代有異見者的市場。古有屈原的“寧溘死以流亡兮”;有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近現代則有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有許多為眾人抱薪的人。他們或郁郁寡歡,或歸隱田園。
我于公歷1979年1月出生,九歲讀四年級時,我還不知道有“公元”紀年這個概念。從1989年小學五年級至1997年師范畢業,這八年漫長而又短暫的時光,算是我公元紀年里青澀的學生時代。師范畢業那天,空曠的校園里響起了吳奇隆的《祝你一路順風》,那憂傷的鋼琴、低沉的大提琴和高亢的口琴聲里,我背起行囊,與同學揮手告別,踏上一輛三輪車離開生活了三年的校園。
我這一生的學生時代宣告結束。
3
1997年,香港回歸。我在家里的那臺黑白電視機上收看了回歸交接儀式和各種慶典活動。作為一名中國人,在五星紅旗冉冉升起的那一刻,我感到無比的自豪和激動。這一年,我們村剛修通了公路。公路極其簡陋,不說柏油水泥,就連石子也沒鋪。二叔剛學會騎摩托。那是一輛破舊的二手摩托,他用腳使勁地蹬了十幾下,發動機才發出隆隆的轟鳴聲來。二叔說,你坐穩了啊。說完便轉動了手中的油門。由于他用力過猛,摩托噌的一下飆了出去,我從后座一屁股摔了下來。我跌落時,看到山川下墜,云朵飛天,樹木癲狂,雜草齜牙咧嘴。我清晰地聽到我的手腕“嘎吱”一聲脆響,緊接著我的屁股、后背,重重地砸在馬路上,我四腳朝天,頭頂的太陽金光閃爍。這破舊的摩托,遠比一頭桀驁不馴的馬更令人猝不及防。我渾身疼痛,衣服上全是泥土和灰塵。
二叔飆出幾十米遠,才將他胯下的這匹“野馬”馴服了下來,他回頭沖我喊道,敏嘞,沒事吧?我吃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用疼痛的雙手拍了拍身上的泥。我不敢用力,生怕手掌掉了下來。這是我出門時剛換上的新衣服。母親見我第一天上班,連夜賣了三只雞、一筐雞蛋,托人給我買了一件衣服。母親說,你現在是一名老師,得穿得像個老師的樣子。我對這件新衣服的心疼遠超過了對我受傷身體的心疼。二叔的喊聲讓我回過神來。我又開始擔心起來——我將要以一個殘疾的灰撲撲的形象去學校報到。
父親只與鄉教委主任和校長(他們都是我家的親戚)打過招呼,并沒有把我分配的事同教務主任說,他多少有一些想法。要知道,當年有太多的人想進到初中去,小學老師與初中老師,貌似不是一個級別。他一開始并沒給我排課,場面一度有些尷尬。終于在幾天后,他提出聽完我的課再說。
我知道這一堂試教課的重要性。我試講的是化學課的《序言》。我早已忘卻我當年是怎樣講這堂課的,我受傷的手是怎樣寫板書的。那天,教務主任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開始他眉頭緊鎖,眼里全是挑剔,到后來開始頻頻點頭,面露笑意。我知道,我標準的普通話、風趣幽默的語言、深入淺出的講述,贏得了他和學生們的認可。
枯燥乏味的化學與物理課,被我上成了藝術課一般。我編順口溜讓學生記住冗長的化學元素表、紛繁的化合價、復雜的化學反應。我將單質比喻成“光棍”,氧化物比喻成一對“新婚夫婦”,化合物比喻成一個“家庭”;我通過“清水變牛奶”“燃燒鐵絲”“制氧氣”等實驗,激發學生們的學習興趣,讓學生通過聯想進入微觀領域,去認識分子、原子、離子以及質子、中子和電子。我用說相聲、講故事的方式,讓那些難以被理解的化學原理、專業知識變得通俗易懂起來。
半年下來,我所帶的兩個班級平均成績超出了平行班級十幾分。鄉教委主任正好那會兒在學校推行績效考核,平行班級中平均分低于其他班級五分的,發一張黃牌,低十分的將發一張紅牌,黃牌的處罰結果是扣罰年終獎金,紅牌則是直接停課接受培訓。與我教平行班級的是我初中的化學老師,他也是我的一個親戚。我雖為取得的成績沾沾自喜,但也知道如果這成績公布出去,對我這位親戚老師將非常不利。成績公布之前,我跟統計分數的老師私下商量,讓他將我帶的兩個班級平均分減一些下來。
嚴苛的績效制度終于引來了“火山”的爆發。許多老師聯名寫信到縣教委狀告我的那位鄉教委主任親戚,舉報他貪污受賄。不少沒課教的人,開始四處串聯,挨個勸說我們簽字畫押。我那時太年輕,不能對事實的真相做出自己準確的判斷,也不能對這滿校園的風雨有自己清晰的認知,在他們的蠱惑下,稀里糊涂地在那封聯名信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多年后,我讀了《烏合之眾》,勒龐在書中指出,當個人是一個孤立的個體時,他有著自己鮮明的個性化特征,而當這個人融入了群體后,他的所有個性都會被這個群體所淹沒,他的思想立刻就會被群體的思想所取代。而當一個群體存在時,他就有著情緒化、無異議、低智商等特征。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環境對于一個人的影響,的確是巨大的。良好的環境能催人奮進,令人積極陽光;惡劣糟糕的環境則使人墮落,玩物喪志,甚至失去良心與道德底線。在一年的時間里,我這樣一個不愿意隨大流的年輕人,很快便與眾多的老教師“混”到了一起。我竟活得如此世俗和世故。我對不起這位親戚,辜負了他對我曾經的喜愛與關懷。這是我從教生涯里干的最愚蠢的一件事情。
舉報的事情因為沒有確鑿的證據而宣告破產。縣教委將處罰的鞭子打在了校長的頭上,罪名是領導無方,管理不力。按照縣教委的安排,他將被另一所學校的副校長替代。老校長待我不薄,除工作上支持我,在生活上也給予了長輩般的關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覺得這是給他莫須有的罪名。我們幾個年輕人決定以雞蛋去碰石頭,商量著要去保護這位校長。我打電話給那個即將要來上任的校長,告誡他看清形勢不要來。宣布他任職那天,我故意騎著摩托經過會場,縣教委的領導氣得直跺腳,指著我大聲斥責,你小子他媽的給我停下來!去你媽的!我吐了一口唾沫,轟響油門,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物理學原理告訴我們,在相向而行的力量碰撞中,雙方承受的力量是相等的。雞蛋終究脆弱,石頭終究堅硬。以卵擊石的結果自然以雞蛋的破碎宣告結束。任何一個弱小的個體最終總不得不屈服于強大的集體組織,他們以所謂的制度、權勢、武力以及文化統治,讓每一個其中的人活得唯唯諾諾,小心謹慎,顫顫巍巍。不過,總還會有一些視死如歸的人吧,莫言在《生死疲勞》里成功地刻畫了一個叫“藍臉”的人,無論洪泰岳與西門金龍怎樣威逼利誘,他穩如磐石,始終堅持單干到底。
當然,生活不是小說。我因為拒絕和反對這位新校長的就任而吃盡了苦頭。新校長上任第一天晚上,他召集全校老師開會。我因給學生講解一道題而遲到了三分鐘。我剛走進會議室,他便跟我嚴厲地說道:蘇敏,你遲到了三分鐘,按缺席論處。我當然不甘示弱,立馬回答道:既然缺席,那就不奉陪了。我扭頭一轉身,直接離開了會議室,繼續回教室給學生輔導。
會議大概進行了三十幾分鐘,一個同事跑了出來。他跟我說,你遲到三分鐘算缺席,誰誰誰遲到了三十分鐘僅作為遲到處理。這不明擺著要整你嗎?他話音剛落,我熱血立即往上涌。我“啪”的一聲丟掉手中的粉筆,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會議室,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我到底是缺席還是遲到?缺席!必須嚴懲。新來的校長冰冷的回答、不可一世的神情,我至今仍舊記得。真的算缺席嗎?為什么我早來算缺席,后來的人僅算遲到?我越發激動起來。我說你缺席就是缺席!他桌子一響,一巴掌拍了下去,整個會議室里迅即靜得能聽見喘氣聲。你還翻天了?他緊接著再來了一句。我二話不說,隨即轉身,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到宿舍里,操起一把生銹的菜刀,再次來到會議室。我將菜刀朝桌上奮力砍去,桌子如一只受潮的大鼓,發出“嘭”的一聲沉悶的巨響,菜刀穩穩地扎進桌面里,發出持續而漫長的晃動。會場鴉雀無聲,空氣頓時凝固起來。是你說了算還是它說了算?我大聲吼叫,用一只手指著桌上的菜刀。菜刀的銹跡此時發出一道神奇的光芒來,他給了我無限的勇氣與力量。那一刻,我仿佛成了手持長矛舊盾的堂吉訶德。
人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往往會干出許多不計后果的事情。我至今仍這樣認為,這位校長當時并沒有真正原諒我。他只是擔心我的沖動而已,他擔心我的沖動會帶來許多不可想象也不敢想象的結果。后來的時間里,我們雖然看起來相安無事,但他舞長袖,施冷箭,從那之后,無論我教學成績再怎樣優秀,評優晉升這樣的好事便再也沒有落到我頭上。
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情。這位校長與老師們打麻將幾乎從來沒輸過,每次都會贏錢。有一次,我站在一旁圍觀他們打牌,特意盯著他,看他究竟是怎樣“贏錢”的。那天,我發現了一個十分奇怪的現象,他除了洗牌、碼牌和和牌時兩只手放在桌上,其他時間里另一只手總是放在桌面之下。而這只手里,他一直捏著兩只麻將牌。幾圈之后,他便會將抓來的牌放到桌子下,佯做思考狀,其實是在暗地里調換。
兩年后,他因有功,調進了縣城一所學校。老師們像送瘟神一樣送走了他。他離開的那天,算是我從教的出頭之日。在隨后進行的學校中層管理干部競選中,我以領導評分第一、教師評分第二的成績,被選拔為教務主任。那年是2003年,我二十四歲,算是全縣最年輕的教務主任。但任命的紅頭文件還沒發下來,病魔君找到了我。
生病的故事,我在這里不想花太多的筆墨,它是我生命之中最不可抹去的一段歷史,也是我公元紀事中必須要提到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前后兩年多的治病經歷,驚心動魄,驚天地泣鬼神,它徹底地改變了我的命運軌跡和人生走向。
2005年,我重新回到學校帶課。那時的我,因治病變得家徒四壁,負債累累。回學校時,我的身體仍很虛弱,隔三岔五需要掛水。可等到年底發工資時,簡直讓我哭笑不得。由于帶課不多,半年下來,課時費只有九十八元,抵不了一瓶藥水錢。生活將我逼入絕境,我不得不奮力反擊。我需要想辦法去掙錢。治病欠下巨債不說,我一家人連續三年沒地方過年。我迫切需要改變這種窘迫的狀況,我先后送過牛奶、擺過地攤、開過小店。
2007年,我頂著巨債不還的壓力,在縣城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的套房。那時房價并不算高,一千多元一平方,總價十六萬八。我們一家人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再也不用每到春節就發愁無處過年。搬進新房的那天,寒風凜冽,大雪紛飛,弟弟在小區里燃放起了煙火,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與璀璨的煙火里,我們一家人相擁而泣。我知道,那是喜極而泣的淚水。
從1997年到2011年,我真正在學校從教只有六七年時間,這六七年里,我幾乎教過了除英語之外的所有課程。我帶了不少的學生,他們至今仍有很多與我保持著聯系。我也取得了不少的成績和榮譽,先后被評為優秀教師、優秀班主任,在論文比賽中榮獲全市一等獎,在全縣的優質課評選中榮獲三等獎。我想,如果堅持教書,我應該可以成為一名不錯的老師。
生病后,我還在縣城創業過——辦培訓班。短短的兩年里,我的培訓班迅速成為全縣最大的培訓中心。與此同時,我還在一所職業高中兼職上音樂課。連續幾年里,我讓不少的音樂藝術生考上了他們向往已久的大學。這算是我人生第一次正式的轉型。
正所謂:樹挪死,人挪活。多年以后,我慶幸自己離開了當初的學校。但我知道,學校的那段經歷給我后來的職場生涯提供了豐富的經驗和較為深厚的知識儲備。我也偶爾會懷念那段從事教書工作的清貧的日子。從年齡上講,那仍可以算作是我的青春歲月,雖無多大宏偉夢想,但我揮灑過汗水,甚至是熱血。可以這么說,雖經歷了一些與那位校長之間不開心的事情,但卻是我這半生以來壓力最小、生活得最為自由和幸福的日子。
命運的車輪滾滾而行,這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4
我常常思考我與溫州之間的關系,打工仔、職業經理人、寫作者、旁觀者、城市與鄉村發展建設者、異鄉異客,或一個路人?我不能準確地定義我在溫州的身份。自2011年3月到2021年,除有兩段時間不長的南京與杭州工作經歷,我在溫州工作和生活已經整整十年了。
我的故鄉離溫州七百多公里。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初背起行囊,來到溫州的一幕一景。那天早上,趁女兒還沒睡醒,我取出一張紙和一支筆,給她寫辭別信。女兒剛剛八歲,上小學三年級,正需要我的陪伴。
我的母親曾在我小的時候去過溫州,她在一家螺絲廠干苦力,后來由于父親不善操持家務而不得不草草結束她在溫州的打工生涯。我的一個姨夫,曾在溫州一家化工廠工作,后來患淋巴癌不治身亡。溫州是民營經濟發祥地,造就了無數的財富神話,但對于那時的我來說,可能更多的是一些虛幻,甚至恐懼。
我來到溫州那天,天已經很晚。老表開著他的奧迪來接我。比我小一歲的老表,初中還沒畢業就在溫州打拼,如今他在溫州一家皮鞋公司當老總。我那時希望他能給我安排一份工作,他并沒有直接答應我,只是跟我說,你到溫州來,我管你吃住。也許老表是在擔心我的身體,也許在老表眼里我只是一介書生,吃不了苦,混不了職場。
我的確沒有任何的職場經驗。穿梭于那些陌生的人才市場,在密密麻麻的招聘攤位之間,我期盼有人向我伸出橄欖枝。整整一個星期,我從早到晚,從東街到西巷,沒有一家公司愿意收留我。不過,我并沒有氣餒。我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在溫州,我只有一條前進的路,沒有退路。
一周后,我收到了兩家公司的面試邀請,一家是皮鞋公司,另一家是做消防安全器材設施的公司。在老表的建議下,我選擇了皮鞋廠。但就在等入職的過程中,我又陰差陽錯地通過了一家南京服裝公司在溫州組織的面試。
皮鞋廠開的工資比服裝廠低,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南京。我那時缺錢啊。在南京,我干了三個多月。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職場職業,我的職務是辦公室主任。沒有一天職場經驗的我,竟然順利地通過了公司的試用期考核。不過,我終是不能容忍女老板那暴躁的女王脾氣,轉正后不久我便提出了辭職。2011年7月,我再次回到溫州,成了一家五金工廠的人事行政部經理。我白天上班,處理各種事務,晚上惡補人力資源有關的專業知識,也就是從這里,我開始成為一名真正的職業經理人,開始了我全新的職場人生。
2013年10月,我入職溫州樂清一家集團公司,擔任董事長助理角色。在這家單位任職期間,我除了分管公司的人力、行政以及物業外,還協助董事長處理位于溫州經濟開發區的項目建設事宜。從項目的規劃設計,到后期的施工驗收和項目的租賃,我幾乎全程參與。記得那時我經常撰寫報告,常常參與市政府牽頭組織的項目攻堅專題會議,幾乎成了市政府的常客。項目建成后,有數十家公司入駐,大大解決了中小型企業土地廠房困難。
在這家公司任職期間,我為時任市政協委員的董事長撰寫過一份提案。提案的議題是關于防治霧霾等嚴重大氣污染的。那幾年,全國上下的空氣都不太好,經常到處都是霧霾,溫州自然也不例外。走在大街上,常有“霾深不知歸去”的感覺,濃霧彌漫,隔著一條馬路都不能看清對面。這份提案迅速得到了有關部門的回復,引起了高度重視。隨后不久,我以“微笑魅力”的署名,在《樂清日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為樂清的藍天白云翹首期盼》的短文。
第二年,我以《還有一扇門,還有一條路》為題,于高考語文結束公布作文題后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當時的《溫州日報》上。這可以算作是我在溫州從事文學創作的起步。雖然在此之前,我已經開始寫作,也曾發表過一些“豆腐塊”,但真正登上樂清與溫州的紙媒紙刊,這應該算作第一次。我至今還珍藏著刊有我作品的《樂清日報》與《溫州日報》。每當看著那發黃的報紙時,那些過往的點點滴滴又再次浮上心頭。
離開這家單位后,我有幸成了正泰集團的一名員工。成為一名正泰人,可以算作是我闖蕩職場多年的一個夢想了。當然,進入正泰公司,也是一波三折。我入職的并非正泰集團本部,而是正泰集團下屬子公司。這家公司主營業務是電鍍加工,為各產業公司提供低壓電器零配件的表面處理,如鍍銀、鍍鋅等。由于工藝原因,車間內會有一些異味,這些氣味可能會對身體造成一定影響。我的生命是花了巨大的代價挽救回來的,我的身體也并未完全恢復到健康人的水平,因此,我的妻子并不同意我入職。另外,這家公司緊挨著一座公墓,大門右邊不遠處,便是一座墳山,皚皚的墳頭,在陽光下顯得特別刺眼;陰雨天里,又讓人瘆得慌。
我當時先后兩次拒絕了這份邀約。但求賢若渴的高總,讓人力資源部給我打來了三次電話。古有三顧茅廬,今有三次電話邀約,我實在是有些感動。于是,做通妻子的思想工作,毅然來到了古鎮磐石。
在這座小鎮上,利用周末,我寫下了許多文字,其中一篇《小鎮筆記》便是以這座小鎮作為背景來創作的,發表在2017年的《山西文學》上。在這篇文字里,我寫到了這里古樸的街道,一匹掛著鈴鐺的白馬,滔滔的江水,田間輕盈的白鷺和這些質樸而又勤勞的溫州人。
后來,公司新換了一名總經理。這名總經理并非溫州人。他來公司后不久,迅速破壞了原先較為和諧輕松的團隊氛圍。他因安排一名親戚入職,被我以不符合錄用條件、薪資超出公司標準而婉拒后,便不斷給我小鞋穿。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手持菜刀的青年了。無奈之下,我只好離開磐石,去了正泰的太陽能公司。后來我得知,這名姓周的總經理也已經離開了正泰。得到這個消息時,我長舒了一口氣——這世間自有公道。
太陽能公司位于溫州勝利塘,筆直寬敞的疏港公路與綿延堅固的防潮大堤之間,原本是一塊灘涂、鹽堿地。在沒有這海堤之前,遇到潮水上漲,這里便是汪洋一片;潮退之后,則是雜草叢生。
2015年,正泰集團在這里建成了面積約四千五百畝的農光互補光伏發電基地。與往日不同,現在的勝利塘不再是過去的“龍須溝”了,堤壩之外,是時而波濤洶涌、時而安寧靜謐的大海,堤壩之內,則是一塊塊太陽能光伏板,潔凈、瓦藍、整齊劃一,如一排排靜謐的海浪。公司的辦公樓是一幢紅色的建筑,佇立在藍色的太陽能光伏板中,遠遠望去,如一艘船航行于蔚藍的波濤之上。
每到春天,太陽能光伏板之下,便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油菜花。我喜愛油菜花。我始終覺得,百花雖美,但它們在氣勢上,都無法與油菜花相媲美。哪怕只是田間一處,地頭一角,油菜花也總能展示出不一樣的氣勢來。尤其是被成片栽下的油菜,這種氣勢,更是勢不可當,有一種極強的魅力。三四月,是屬于油菜花的節令,只等春雷炸響,只待春風吹來,一幅聲勢浩大、恢宏壯麗、令人蕩氣回腸的畫卷便鋪卷而來。每天早上,推開辦公室的窗戶,便有菜花的清香飄了進來。沉浸在這樣清冽的花香中,人的精神也總能為之振奮和爽朗。
除了建設這樣的大規模的農光互補光伏園之外,我們還為許多企業樓頂搭建了光伏發電項目。當然,我們做得最多的還是為當地的村民建設屋頂光伏發電站。當地的村民自建房樓頂大多是平頂式,既不能隔熱,也不能利用,年久還容易滲水。針對這一實際情況,我們設計開發出抬高式光伏發電項目,利用不銹鋼作為支架,為村民們搭建了一間間空中陽光房。無論是農光互補光伏園,還是廠房與居民房屋樓頂搭建的光伏發電項目,都為溫州的綠色能源發展起到了重大的推動作用。
為了讓老百姓了解并愿意接受這樣的項目,我們經常到各個村鎮去做宣傳推廣活動。我去得最遠的地方是嶺底鄉仰后村。從公司出發,途經蒲岐古鎮,穿過一段平緩的雁楠公路,一座座突兀的青山便橫亙在我們的面前。盤山的公路,七拐八彎,九曲回腸。公路一側是絕壁,一側是深淵。這是一條人工開鑿的公路,路旁的石壁上,隱約可見斧砍刀鑿的痕跡。定睛凝神,仿佛依舊能聽到整齊而鏗鏘的號子聲,叮當叮當的錘打聲和那震耳欲聾的炸藥轟鳴聲。一條路的開拓,是一方村民不屈不撓的斗志與不甘于貧窮閉塞的寫照與贊歌。前人開路后人受益,因為老一輩村民的努力與汗水,他們的后代今天方能進出自由,暢通無阻。
透過車窗,兩旁的山峰一座連著一座,一座挨著一座,像孿生的兄弟,遠看上去有些形似,近看卻又各不相同。有的壁立千仞,有的巍峨起伏,它們似乎在比賽,看誰長得更高吧?叢生的灌木、杉樹、松樹、樟樹,以及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郁郁蔥蔥,葳蕤挺拔,散發著濃濃的綠意。點綴其間的竹林,又是另一種景象,仿佛正用它們青翠欲滴的綠葉,展現蒼勁之中的柔美。
滿目青翠之間,有大小不一的溪流飛濺,從絕壁之上,一躍而下,如瀑如練,給群山添了些嫵媚,也讓沉默的群山鮮活起來。打開車窗,讓山風鉆進車廂,鉆進我們的鼻孔、肌膚,以及每一個毛孔;讓那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溪流聲,流進我們被車馬喧囂充盈的耳朵。
當然,說起溫州,還有件事不得不提。2019年8月10日凌晨,超強臺風“利奇馬”在浙江溫嶺隘頑灣沿海登陸,溫州也基本可以算作風圈之內。在那次臺風中,我們的光伏發電站經受住了嚴峻的考驗,除少數被臺風損壞外,大多數穩如泰山。
也許,我在溫州的多重身份難以用簡短的文字描述清楚。在這里,我不僅還清了所有的債務,而且利用業余時間取得了許多的榮譽。2013年至2014年期間,我囊括了溫州三大演講比賽冠軍。我為溫州寫下的歌詞《你是我心中的最美》獲十佳歌詞獎。我先后被評選為溫州新聞閱評員和時政宣傳員。2019年,我順利加入浙江省作家協會,同年底獲溫州散文家獎。2020年,我入選了溫州市文藝人才培養“新峰計劃”,散文集《我的右眼沒有淚水》獲得溫州市政府項目資金支持。2021年,我又入選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
這十多年里,我失去了我的爺爺、我的奶奶、我的二叔三位親人。
汪峰在一首歌里唱道:我在這里歡笑,也在這里哭泣。我在這里迷惘,也在這里尋找。2011年到2021年,十年有余,溫州留有我太多美好的記憶,留有我太多奮斗與堅持的汗水,留有我太多追尋夢想的足跡。我曾說,溫州給了我重生。
——如果沒有溫州,現在的我將會是怎樣的呢?
4
公元,即公歷紀年法,是一種源自西方的紀年方法,原稱基督紀元,又稱西歷或西元,是以耶穌誕生之年作為紀年的開始。我國古代大多采用年號紀年、干支紀年、生肖紀年等。辛亥革命爆發后,民國政府開始采用公歷作為國歷,公元紀年法與民國紀年法并行。我的爺爺在我很小時回憶起某件事情就常說過民國幾年幾年這樣的話。新中國成立后,我們開始使用公歷和公元作為歷法與紀年。
寫下這篇文章的結尾時,我正在一輛高速行駛的列車上。在新年元旦的霧靄里,在新年伊始的大地之上,這條白色的長龍高速奔馳,呼嘯而行。此刻,車廂之內溫暖如春。窗外的群山、建筑,在依舊寒冷的冬日里快速后退。時光猶如這滾滾的車輪,已悄然來到了公元2022年。不說百年千年,十幾年、幾十年,我們的國家足足變了個模樣。脫貧攻堅戰全面勝利,人們的生活水平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再也不用為吃不飽、穿不暖而發愁。就連手機、汽車都變成了基本的生活用品了。不過,放眼世界,政治糾紛摩擦不斷,地域爭端時有發生,種族主義依舊盛行,未來存在太多的不可測。世界經濟在一片波折中前行,讓人看不清未來。
朋友圈里,許多人都在為新年的到來歡呼雀躍,在深情地展望與祝福。我并不像許多人那樣熱切期盼新年的到來。以我有限的經驗判斷,不出意外的話,對于我們極小的個體,所謂的新年大多是過去一年的重復而已。我們的日子依舊會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平平淡淡而已。它能有怎樣的驚喜呢?
不過,這似乎并不是一件令人懊喪的事情。我這四十幾年里,也許未曾像那些偉大的政治家那般大起大落,但卻經歷過生死,經歷過悲歡喜樂,經歷過風風雨雨,經歷過瑣碎平常。人到中年,真正希望的,不恰恰就是平淡與簡單嗎?我們的日子,正由一個個這樣的平淡與簡單疊加,重復,循環。也許有時候,這樣的疊加,重復,循環,可能近似于一種乏味與無聊。但誰的人生又曾有過真正的意義呢?人生的真正意義何在?
當然了,如果在這些無聊的重復里,有一些小小的漣漪、小小的波瀾、小小的驚喜,那都將讓我們體會到活著的無比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