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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重生
  • 蘇敏
  • 7字
  • 2024-08-06 17:06:38

輯一 重生與故鄉

重生

1

打開手機上的萬年歷,時間告訴我,今天是2020年11月15日,農歷十月初一,寒衣節。

南方的天氣似乎并不怎么遵循節令,中午吃飯時,還是有些熱。不過,到了傍晚,客廳里涼意陣陣,我趕緊從衣柜里翻出一件帶有薄絨的圓領衛衣套上。大概是“雙十一”的緣故,我前些日子在網上買的“京都念慈菴蜜煉川貝枇杷膏”還未收到。我迫不及待地等著它,等著用它來制服喉嚨深處和胸腔里的那只該死的“咳嗽蟲”。

公司附近有個小診所,大夫叫張恒遠,多年前曾當過軍醫。當這只“蟲”還只是剛爬出來時,我便去找過他。那天一大早,我急匆匆地沖到他的診所,喊“張醫生,張醫生”。我去的時候,軍醫還未起床,是他的女人給我開的門。前一天晚上,我被這只“咳嗽蟲”鬧得一夜都沒睡好。

在一般的診所里,醫生治療咳嗽這樣的毛病,差不多都是給你開一瓶止咳糖漿,或一盒止咳藥、一盒抗生素之類。這樣的醫生,雖說也穿件白大褂,但頂多只能算是一個賣藥的伙計罷了。

軍醫張恒遠與一般的醫生不同。他在詢問了我的癥狀后,熟練地取出六張裁得大小一致的方白紙,整齊地擺在案上,再從藥架上挑了幾個不同的藥瓶子,然后逐個擰開蓋子,從中倒出一些來。不同的藥丸在不同的藥瓶里,發出不同的聲響來,此刻的它們像在歡呼雀躍——終于要去戰場了。

張軍醫將倒出來的藥丸分成六份,每張方白紙上都放一些,有些是一顆,有些是兩顆,當然也還有三顆或四顆的,藥丸的顏色則是五彩繽紛,或紅或綠,或黑或白。我知道,那黑色的一定是“甘草片”,專門用來對付我喉嚨里的那只“咳嗽蟲”的。

按照張軍醫的叮囑,我吃了三天藥,感冒癥狀減輕了許多,那只“咳嗽蟲”也消停了一些,不過它似乎還不打算就此鳴金收兵、善罷甘休。時不時地,我還會咳上幾聲,尤其是深夜,或者凌晨,都要從睡夢中咳醒來,總覺得喉嚨深處不干不凈,一口“痰”牛皮糖般粘在那兒,讓我不能利索地上下通氣。我知道,這一定是那只“咳嗽蟲”的殘兵剩勇了。

這些年來,類似這樣的“蟲”一直潛伏在我的體內,似乎從未離開過我。只要稍不注意,不小心著了涼,它便會不請自來,仿佛深秋、寒冬這樣的季節正是它的“驚蟄”節令了。當然,比起之前,還是好了很多,這若是在當年,我只要聽到有人咳嗽一兩聲,到后來甚至只要聽到“咳嗽”這兩個字,這只“蟲”便會從我的體內深處躥出來,然后在我的胸腔、喉嚨等要處擺兵布陣、興風作浪,顯示它的存在和頑強的生命力。

2

到今天為止,那場病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七年了。十七年,六千二百零九天,它足以抹平一切。可那夢魘一般的經歷,卻猶如發生在昨天一般,如電影畫面,一幀幀,一幅幅,一切都還那么清晰。閉上眼睛,我仿佛依舊還能聞到病房里那濃郁的藥水味,那令人惡心的血腥味和那令人絕望的死亡的氣息。

病魔在我肉體上留下的痕跡,其威力雖然大減,但風采仍不遜當年。我的右眼,干、枯澀、不分泌眼淚,哪怕是哭也不會有,我為此寫過一篇叫《我的右眼沒有淚水》的文字,這也是我第一本散文集的書名。我腿部與手臂上的肌肉,摸上去發緊、僵硬,失去彈性。我瘦弱的背部的皮膚粗糙,失去光澤,呈現出大片的花色斑紋。當然,最醒目的還是脖子上的幾處傷疤,一個個都有黃豆粒那么大。

我曾為我自己的身體無比驕傲與自豪過。生這場病之前,剪刀式的跳高我能夠躍過一米四,百米跑我能有十二秒幾的成績,籃球場上我生龍活虎滿場飛奔,能勝任后衛和小前鋒的位置。可是這場大病之后,我再沒能回到從前。我的肌肉開始萎縮僵硬,我的抵抗力開始下降,甚至曾經有一段時間我變得連呼吸也特別吃力。

至今還在我身上殘留的這些痕跡、這些傷疤,或許是命運贈送給我的特殊禮物,它們的存在記錄了我當年的驚心動魄、痛苦絕望,以及我同病魔之間的殊死搏斗。它們是我那些苦難與悲壯的見證,更是我在這場“戰爭”中贏得的旗幟與勛章。

寫到這里,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脖子上這些光榮的傷疤。不錯,黃豆粒那么大,一顆、兩顆、三顆。這些年來,它們既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

是那名胖胖的護士給我留下來的。我記不住她的名字了。也許我早就原諒了她,也許我根本就沒有懷恨過她。我這個人啊,讀書時算不上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參加工作后也算不得一個好伙計,但在醫院里,我絕對是一名合格的病人。遵從醫囑,聽醫生的話,對醫生保持敬畏,這是必需的。除此之外,我發自內心地視每一名醫生和護士為天使。對,他們就是天使,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

手術前,我對胖護士充滿別樣的友好和深情的信任。像電影里那樣,我靜靜地躺在手術臺上,無影燈就在我的正上方,我盯著它看了一眼,覺得它像一輪巨大的太陽,只是我感覺不到它的溫暖與熱量。手術室里,有一絲絲的涼意,我身上蓋著一層暗綠色的棉布。進手術室前,弟弟代表家屬簽了手術通知書,他沒有給我看通知書上的那幾行字,更沒有告訴我手術的風險。當然,我也絲毫沒有感到緊張——我甚至有一些興奮,我期待著胖護士能早日將那根管子從我的脖子上插進去。

我沖胖護士微笑。我對她說:“沒事,你放心地插好了,我的血管好著呢。”

——我的血管好著呢。這可不是我吹牛。我那時的血管是多么富有彈性,多么富有活力啊。我的胳膊上、手背上,一條條靜脈血管突出、隆起、分叉、匯合,呈健康的黛青色,像一條條匍匐的蚯蚓,又像是一條條崇山峻嶺間奔騰的河流。我幾乎能聽到血液在血管里咆哮、翻滾、奔騰。我仿佛能看到它們正在暗處泛起洶涌的浪花,后浪推著前浪。

妮妮,另一個護士,我至今仍與她在微信上保持聯系。她曾用她那只纖細的小手捏住我幾根粗大的手指,然后伸出另一只同樣纖細的小手來,輕輕地、有節奏地拍打著我的血管。她興奮地對我說:“蘇哥,看著你的血管,我就想給你多扎幾針呢。”妮妮一邊說,一邊咯咯地笑。我的血管也仿佛被她銀鈴般的笑聲吸引住了,在皮膚下面蠢蠢欲動,迅速鼓脹起來。

“左邊,還是右邊?”胖護士問我。

“隨便。”我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我就左邊了。”

OK,我沖她做了一個手勢。

如果我不告訴你這是一場手術,你大概怎么也不會想到這竟是護士與病人之間的對話吧。但當時真的就是這樣,我們倆仿佛在玩某個兒時的游戲。

無影燈靜靜地懸掛在我的正上方,它一言不發,眼睛一眨不眨。我將頭轉向了右邊,以便露出左邊的脖子來。無影燈還是不說話,靜靜地照著我左邊的脖子。

胖護士從一只醬色的小瓶子里取出兩支蘸有碘伏的棉簽,麻利地在我左邊的脖子上由內而外轉圈,接著再來了一遍。碘伏的涼意讓我的興奮度稍微降低了一些。我盡量抑制內心的激動與喜悅。我知道,手術即將要開始了,過不了多久,這根承載著我重生希望的管子馬上就要插到我的脖子里去了,這將是我生命中一個歷史性時刻。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是連接我體內與體外的最主要的方式,是我走向重生的一個非常關鍵的環節。

這大概是我這一生用過的最昂貴的一根管子了,德國進口的,一千七百多元。接下來至少兩個月的時間里,它將常駐我的體內,成為我脖子上靜脈血管的一部分。順著這根偉大的管子,弟弟身上那滾燙的骨髓和干細胞將一路奔跑、跳躍,進入我的體內,直至我的心肝脾肺腎、五臟六腑,直至我的手臂、我的腿、我的腳、我的骨髓,以及我的每一根毛細血管末梢。一個多月的化療讓我掉光了頭發,讓我骨瘦如柴,形容枯槁。但藥物的威力也給即將輸入我體內的骨髓與干細胞準備好了足夠寬敞、足夠干凈的環境——我體內原有的那些喪盡天良的惡性白細胞已經被消滅殆盡。如今,我體內的大地、山川、湖泊、草原、沙漠、池沼,都將屬于它們。弟弟捐獻給我的骨髓與干細胞們,將在這里滋生、發芽、成長,然后生兒育女,生成我全新的血液。

手術室里,異常安靜。胖護士取出一支麻藥,“噗”的一聲,她擰斷了麻藥瓶的瓶頸。她再取出一支塑料針筒,拔掉針頭上的針套,緊接著再將針孔插入那支麻藥瓶里,她用食指和中指頂住針筒,大拇指鉤住活塞的尾部往上拉,“吱,吱,吱”,那是針筒汲取藥液的聲響,像極了一個餓壞了的嬰兒,緊緊地咬著母親的奶頭,吸吮得吱吱作響。

對著無影燈,胖護士豎起針筒,細細的針尖朝上,大拇指輕輕地推動活塞。隨著大拇指的推動,銀色的針尖上不斷有零星的藥液噴灑出來,在無影燈光之下,像是一顆顆白色的珍珠。她一邊推動活塞,一邊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與食指攏成一個小圈兒,她將這個圈靠近豎著的針筒,暗暗用力,食指輕輕地彈了出來,“嗒,嗒,嗒”,彈在針孔壁上。隨著食指的輕輕彈動,那些滯留在針孔壁上的氣泡被一一彈起,浮向針筒頂部。胖護士的大拇指仍然沒有停下,繼續緩緩地推動活塞,針尖上噴出的不再是水珠,而是一條細細的銀色水柱。

“做好準備了嗎?我要開始打麻藥了啊。”胖護士的聲音倒還是很溫柔。

“來吧,沒事。”我咬著牙齒。

一個大男人,本來就覺得打針抽血壓根不算回事兒,尤其是住進醫院這些日子以來,每天吃藥、掛水、抽血,隔段時間便要做骨穿、腰穿手術,對針頭刺進皮膚和血管這樣的事情已經快要麻木了。2004年,從蘇州回家,住在姑父家里時,我常常是自己給自己插針、抽血。左手給右手背插針,或者右手給左手背插針,或者在手臂、足背上抽血,真可謂手足情深。當時,四肢之上,但凡能插針的地方,全都插遍了。也許,我對插針的疼痛早已失去了知覺。不過,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給自己抽血,自己給自己扎針,倒覺得這應該算是一件很厲害的事情吧。

“噗”的一聲,這不是錯覺。手術室里,我清楚地聽到了針尖刺破我的皮膚,然后扎進我脖子上的血管的聲音。

“很好。”護士像是在表揚我,不過更像是在表揚她自己。或許連她自己也沒想到,這一次的插管手術竟然進行得如此順利。

——我差點兒就要伸出手來,想要去撫摸一下這根已經進入我血管的管子了。

“別急,好像不對啊……”胖護士在自言自語。

“怎么了?”

“沒有回血……”

“回血?”

“可能……可能要重新插一次了……”胖護士有一絲抱歉的意思。

“沒事,你盡管來,右邊。”我連忙說,仿佛要著急安慰她似的。

“吱——吱——吱”,這剛插進去的管子仿佛不太情愿從我的脖子里出來。

胖護士給我壓上紗布,按了好一陣子。這期間,她給我換了好幾片紗布,直至剛插管子的地方沒有再出血。

“沒關系,再來一次,右邊。”我將頭扭了回來,無影燈下,胖護士的寬大的額頭上已經有不少的汗珠滲了出來。

接著,胖護士又將剛才的動作在我右邊的脖子上重復了一遍,然后信心十足地說:“這回一定行。”

帶著這根負有重大責任,有著極其重要意義的管子,我從手術室里被推回到病房。回到病房時,我才知道,天已經黑了,這場插管手術竟然用了足足四個半小時。我剛被推回病房不久,主治醫生唐曉文便快步走了進來。

“喲,管子插好了?”唐曉文聲音響亮,臉上是一如既往的笑容。

“好了!”我將頭向左慢慢地轉了一下,自豪地向她展示右邊的脖子。

唐曉文走了過來,看了看我脖子上的管子,然后又看了看上方的輸液袋。“啊,不會吧?”她眉頭一皺,臉上的笑容頓時凝住了,“不好,插動脈里去了!”

這大概是入院后我第二次面臨死亡吧。不過,我竟渾然不知。唐曉文果斷地將這根管子拔了出來,然后在針孔處放上紗布、紗袋,緊緊地按著。這個場景,我曾在一篇文字里詳細地描述過:

血管被拔出來的那一霎,鮮血如脫韁的野馬,又似勢不可當的山洪,從針孔里迸發出來,它們終于尋得一個突破藩籬、獲取自由的機會了,它們在我的體內被壓抑得太久太久,多少年來一直不見天日。今天,它們終于尋得一個機會,要向我展示它強大的活力、激情和生命力。鮮血噴在桌上、墻上、柜子上,也噴在了唐曉文那張好看的臉上。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過去了,唐曉文持續按壓著我的頸部。血跡與汗水,在她的臉上交織在一起。

可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反而特別享受這樣的時刻——這大概是我離唐曉文距離最近的一次了,我能聞得著她身上的芳香,聽得見她的呼吸了,她并不長的黑發垂下來,不時掠過我的面部,像一陣溫柔的風。

這一天,應該是2003年10月17日(記得不準確,也可能是18日)。如果這次胖護士插管不出現失誤,我骨髓移植的日子應該是在10月19日,也就是我住進蘇州第一人民醫院血液科三十三天之后。但這個日期最終變成了10月26日,比原計劃移植的時間推遲了整整一個星期。

3

2003年9月11日,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這大概是我這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個中秋節了。

在省城合肥的一間多人病房里,我吃了一個月餅。月餅很甜,五仁餡兒的。這樣的月餅我那時吃得還很少。就在前幾天,為了慶祝過節,學校剛給我們每個老師發了一個本地產的芝麻月餅。

五仁月餅是鄰床的一個家屬執意塞給我的。我剛開始怎么也不要,總覺著才剛住進來,還人生地不熟的,不好意思吃別人的東西。

她說,今天過節,難得啊。

我并不太明白她說的“難得”是什么意思,或許指的是我們萍水相逢,更可能說的是我們同病相憐吧。我接過月餅,覺得仿佛有一股暖流傳了過來。窗外的夜色朦朧,躺在病床上,我并不能看到天上的那輪明月。

我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醫生拿著我的化驗單,對小叔嘀嘀咕咕說些什么。或許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專業術語,我想,他們之間的交流,算是醫生之間的對話。也許,在將我帶到省城之前,從醫的小叔就已經知道我的病情了。

“我得的是什么病?”我問小叔。

“慢粒。”小叔似乎有些哽咽,眼眶有些泛紅。

“慢粒是什么病?”

“就是……一種病……”

小叔這樣的支吾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到安徽醫大附院的那天晚上,醫生只給我開了幾顆藥丸,然后叮囑我多喝水。那天晚上,我喝了一大瓶開水。我那時以為只要吃下醫生開的藥,喝完這一瓶開水,第二天就能出院。

在此之前,我曾查過血吸蟲,查過肝炎,查過肺結核,但檢查結果都不是。我不知道“慢粒”是什么病,這是我從未聽說過的一種疾病。不過,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直在發燒。其實,我那時發燒已經不止一天兩天了。那段時間里,每天下午,或者傍晚,低燒便不請自來,牛皮糖一樣。許多年后,我才想起,大概在一兩年之前,我便經常發燒,只是當時沒有引起注意罷了。

2002年暑假,我去武漢的湖北大學進行自學考試論文答辯,莫名地高燒了一次。到湖北大學答辯論文的那天,我住學校門口一家私人賓館。賓館裝修得極其簡陋:一間光線不太好的小房,一個狹小的衛生間,一張鋪有草席的硬板床,一張簡易的桌子,一臺落滿灰塵的電扇,兩雙臟兮兮的拖鞋。

答辯安排在第二天上午。我頭一天到武漢,除了在附近的大街上轉了一圈外,也沒來得及去黃鶴樓看看。那天下午,回到賓館時,我突然燒得渾身滾燙起來,身上的衣服,床上的涼席,全都濕透了。可我仗著年輕身體好,并沒有吃藥,只是找老板要了一大杯涼開水,咕咚咕咚喝完后,蒙著頭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體溫鬼使神差地退了下去。

——這是我記憶中特別深刻的一次發燒經歷。

2002年下半年,妻子懷孕,妊娠反應特別嚴重,幾乎是吃什么吐什么,身體極度虛弱,常常不得不臥床休息。我從妻子手中接過了初二語文與班主任的工作。算起來,我那會兒帶的課有物理、化學、語文、生物、音樂與體育。我做老師時,教過小學、初中、高中,所有的課程里,大概除了英語沒教過,其他的我都帶過了。我大致算了一下,四個畢業班的化學,兩個畢業班的物理,加上接手妻子的語文課和幾節所謂的“副課”一起,我一周的課程有將近三十節。每天累得都不想動彈,上實驗課用的一些化學試劑、生物標本之類的東西,就隨手丟在宿舍里。

除了常常感到乏力、疲勞、提不起精神之外,我的口味也發生了特別大的變化。那段時間我特別愛吃辣,仿佛只要一頓沒有辣,飯就一口也咽不下去。母親每天中午給我煮一碗干辣椒。每次吃飯,我都辣得大汗淋漓。現在想起來,有可能我那時便一直在低燒,只是自己沒太在意,吃了辣椒出了汗之后,這體溫便降了下去,人也因此而輕松許多。生病之后才知道,體溫這東西,有時候就像是一個魔咒,躲也躲不了,趕也趕不走。

2003年“非典”鬧得最厲害時,我和妻子帶著剛滿月的女兒去丈母娘家。丈母娘家在臨縣的太湖花園,離我們學校有八十公里的路程,中途需要轉三次車。那天一早起來,我就感覺不太對勁,摸著自己的額頭,對妻子說:“不好了,我好像發燒了。”

如果被檢測出發燒,那極有可能要被拉去隔離的。那時我并不知道隔離是怎樣的一種狀態。只覺得如果真的被帶走了,幸福寧靜的生活就會被打破,我不知道我將要面臨的是什么。

車子經過兩縣交界處的體溫監測點時,我忐忑不安起來,好像做錯了什么事情一般,擔心自己被那些穿白大褂的人截下來,然后將我送往一個神秘的地方。負責測量體溫的人,手里拿著一支體溫計,對準我的額頭:“不要動”,這很像是電影中警察用槍指著壞蛋的鏡頭。測體溫的人便是那持槍的警察,我便是那個壞人了。只是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他仿佛也遲疑了一下。我趕緊將頭往回縮了縮,離那溫度計遠點一定會“槍下留情”吧,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簡直快要蹦到嗓子眼了。

“嗯,沒事。”他收回了他手中的“槍”,另一只手在胸前揮了一下,像交警指揮車輛那樣。

他話音未落,我急忙快步離開了他。這短短的幾秒鐘里,我憋著一口大氣不敢出,直到走出了他手中“槍”的射程,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妻子在一旁抱著才一個月的女兒,一臉不安。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很明顯地感到自己在發燒了,不過,我仍然沒有吃藥,那該死的體溫,像是一個騙子,再一次欺騙了我,它仍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退了下去。

——這大概是在4月份,半年后我被查出病來。

4

2003年下半年,妻子要重新回到崗位了。這是妻子從太湖縣調到我同一所學校里帶的第一屆畢業班。為了能取得中考開門紅,暑假期間,我應一部分家長的要求,在老家辦了一個補習班。

這個暑假,發燒開始如家常便飯了。有時燒得實在吃不消,我便讓做鄉村醫生的三叔給我掛水。那天晚上,客廳里,刺眼的白熾燈高懸屋梁之下,抬起頭來,我仿佛看到無數的光圈在瓦房下閃耀,鎢絲發白發燙,透過燈泡的玻璃,驅散鄉村夜晚的黑,也引來無數的飛蟲。三叔一邊給我插針,一邊帶些責備的語氣對我說:“你一個小伙子怎么搞得一點朝氣都沒有?”

我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可能是太累了。”我有氣無力地說。

三叔的藥還是能管一些用的。第二天一早,燒再次退了下去。就這樣,補習班一直辦到開學前的一周。學校通知我提前到學校做開學準備工作。

也就是在這個學期,分管教務的主任調走了。鄉教委決定通過競選的方式推選一名新的教務主任。正式競選前,由教師相互評分選出四名候選人。教師的評分里,我的分數排在第二位,排在第一的是一名老教師,排在我后邊的也是兩名老教師,其中有位還曾經是我的政治老師。

根據競選規則,四名候選人要進行一輪演說,由鄉教委與學校領導評分,最終決定誰出任中層干部。從當時的情況來看,無論是我的教學成績,任校團支部書記的經歷,還是我當時的競選演說,我被選上的可能性都非常大。

評定結果如我所料,我的最終得分排名第一,而且超出第二名不少。2003年9月9日,縣教委兩名干部找我進行教務主任任職前的正式談話。教務主任算是縣教委直管干部,這樣的談話是干部任免前的必要流程。談話是在我的辦公室進行的,我起先還有些不好意思,不斷推辭說,還是讓年長的老教師們來擔任這個職務吧,我還年輕,以后還有機會。領導說,既然組織已經決定,你就做好思想準備,下周一我們就正式宣布了。

也許我這一生沒有官運。如果教務主任也算是一官半職的話,那這是我離“官”最近的一次了。距離9月15日宣布只有五天時間。這個“封官晉爵”的日子,距離今天,剛好是十七年零兩個月。在后來這十七年零兩個月的時間里,我仍有過謀個一官半職的想法,我先后參加過兩次公務員考試,一次是報考省水利廳辦公室副主任職位,那一次我的分數是69.725分,這個分數排進了前十名,但只招錄一人,前三名才能進入面試環節,我遺憾地錯過了這次機會。再后來,我還參加過一次考試,不過那次考試我頭天晚上沒有休息好,第二天在考場上稀里糊涂的,最擅長的申論竟然寫得文不對題,驢唇不對馬嘴。

教務主任正式任免前,我已經每天下午都在發燒了。那時,老師們都喜歡在下午放學后打籃球。我也是教師籃球隊的一員。在籃球隊里,我司職小前鋒,有時也客串一下得分后衛。在對陣釣魚臺初中教師籃球隊的那場比賽中,我曾經一人獨得四十幾分里的二十五分。但那段時間里,每天下完課后,我都是一屁股坐下,連話都不想說,動也不想動。球場離我的宿舍不遠,他們在球場上不斷地催我,換鞋啊,快來啊,差你呢,可我一點兒精神都提不起來。我還無意間說了這么一句話:“打不得,打不得,不然我會死在球場上的。”

多年后,我才發現,人生的某些時候,總會有些神奇的暗示。我二叔在臨走之前,堂妹平白無故地摔碎了兩只杯子,弟弟從他家出來車胎突然就沒了氣。這可能是無法解釋的事情,我這樣一句無心的話,或許是上天在暗示我已經病入膏肓了,但我仍然沒有引起注意。

我終于撐不住了,找當時在學校附近開診所的同學寶兒給我掛水。掛了幾天后,燒仍然退不了。寶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我說:“蘇敏,你這病我治不了耶,去縣醫院找你叔吧。”寶兒說完,還拍了一下我的肚子。那時,我的肚子已經開始大了起來,鼓鼓的,像懷胎六七個月。

5

9月10日是教師節。我決定第二天去縣城一趟。小叔從省城醫院進修回來不久,專門負責給人做開顱手術。我想,他都能將人家腦袋鋸開,然后又合上,我這點小毛病肯定不在話下。

9月11日(后來,我戲稱是自己的“9·11”)一大早,我空著肚子,搭了一輛三輪車趕往縣城。那時到縣城的馬路還沒鋪柏油,泥路與石子路,經車子的輾軋和雨水的沖刷后,變得坑坑洼洼,破爛不堪,三輪車搖籃似的,“突突突”冒著滾滾黑煙,一路顛得特別厲害,我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快要被倒騰出來。

那是我人生里走過的最漫長的一段路。昏天暗地,天旋地轉,惡心想吐。好不容易到了縣醫院。小叔將我帶到化驗室。從窗口里,我將手伸進去。給我抽血的是一名年齡和我差不多的醫生。后來,我知道他叫春強。再后來,他成了我的朋友。現在我每次回家,只要時間能安排得過來,他都要找我喝酒。

春強一臉的笑容。他在我瘦弱的手臂上綁上黃色的皮條,讓我捏緊拳頭,用手拍了拍我的手臂,我的血管迅速鼓了起來。身體里,總有些東西經不住誘惑,總有些東西受不得鼓動與召喚。我的血管也是如此。春強一手拿著泡有碘伏的棉簽,一手拿著一根帶著針頭的抽血皮管。我血管凸起處涂了兩圈碘伏,碘伏涼絲絲的,在我的臂彎上留下一團暗黃色的印跡。春強一個指頭按著我的血管,一手將粗大的針頭迅速插了進去。

我“啊”的一聲,體內的鮮血便順勢而出,往透明的塑料管里躥。一個人,別說什么靈魂意志那些看不見的東西能出賣,就連這時時刻刻流淌在體內的血液,隨時都準備背叛你,逃離你。只要給它一個小小的孔,或者一個口子,它便奔涌而出,棄你而去。血迅速流向透明的皮管里,卻沒有我想象中那般殷紅。春強再拿起兩支試管,插在抽血管的另一端,插上去的那一剎那,我的血便迅速從皮管里流了進去。那支透明試管,一定比我的血管舒適,陽光可以透進去,風雨進不去,不像我的血管,一輩子都躲在皮肉下面,永不得出頭之日。血溜得那么快,連考慮都沒考慮,便呼哧呼哧地灌滿一支試管。

春強一共接了兩試管血,在上面的標簽上,用筆寫著什么,大概是我的名字吧。我的名字只在作業本上、考試卷上或者是那些表格里出現過,這是第一次被寫在一支試管上。還有,我長這么大,小時候磕磕碰碰出過血,跟人打架出過血,就是從來沒出過這么多的血。

春強拔了針頭,針頭上還帶著一滴血。那一滴血,凝聚在針頭,像是一只眼睛,在看著我,有留戀嗎?有不舍嗎?還是開心愉快?它終于見著我了,我也終于見著它了。我經常看自己的頭發,看自己的臉,看自己的皮膚,看自己的手和腳,卻從來沒這么認真地看過我自己的血,我的血就是這個樣子啊,我看得有些出了神。后來,我才知道,那時我正發高燒,大概是燒糊涂了。春強讓我自己按住棉簽,并讓我多按一會兒。我“嗯”了一聲。聲音很微弱,一陣風便能吹散。可那天偏偏不起風,天氣悶得要死。我用另一只手吃力地按著春強拔針時留下的棉簽,棉簽上還是不斷有血往外滲。春強拿起裝滿我鮮血的試管,放在燈光前,搖了搖,晃了晃,然后朝后面的化驗室走去。

十幾分鐘后,春強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疑惑,滿臉的驚慌。他的頭搖得就像剛才他手中的那兩支試管。我似乎又看到試管里的血液,泛起白色的泡沫來。春強有意避開我,將小叔叫到一邊,低聲地說,白細胞高得儀器顯示不出來。可我還是聽到了那句話,聽到了“高得儀器顯示不出來”。那時,剛剛起了一小陣風,就是那陣風把他那句話傳過來的。只是,我當時還不懂血液,不懂白細胞高是怎么回事。

多年后,我已經學會了看血象,學會了看幾乎所有常規檢查的化驗單。我曾幾次幫別人看他們的血常規、肝功能,甚至骨髓穿刺的報告。當時,春強說“白細胞高得儀器顯示不出來”的時候,我并沒有多少驚訝,更沒有感到一絲害怕。唉,無知的人啊,該有多大的膽呢?

小叔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讓我給妻子打電話,讓她把家里的錢都取出來,然后他又回家拿了自己的存折。我的存折上大概有一萬七千塊錢,小叔的存折上不到一萬塊錢。那時候,我們都剛畢業沒幾年,成家、立業、生孩子,處處都要花錢,而工資一個月也就七八百。

小叔跟我說:“敏,要去合肥了。”

“嗯。”我的意識已經開始有些模糊。

去合肥的班車要下午一點才出發。等車時,小叔帶我來到車站對面的飯店,問我想要吃什么。我一點胃口都沒有,只是覺得口渴。小叔點了兩三個菜,我一口也沒吃,只喝了一碗鍋巴粥。

上車后不久,我便迷迷糊糊的,可能睡著了,也可能沒有。小叔不斷摸我的額頭,輕聲問我:“敏,難受嗎?”我記不清楚是否回答小叔了,或者我回答他的只是諸如“沒事”“嗯”之類的話語。

等我們來到合肥安徽醫大附院住院部時,天快要黑了。夕陽下,我抬頭仰望那棟略帶弧形的高大建筑,它該有三十幾層的樣子吧。站在這座樓下,我突然覺得自己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小叔輕車熟路,左拐右拐,找到電梯,將我帶到十七樓。

在這次住院前,我沒住過院,來醫院也很少。在這之前,我只知道兒科、內科、外科、骨科、皮膚科。但這十七樓的門頭上掛著的是“血液科”。血液還有專門的科室?我是頭一次看到。

6

“疼,疼,疼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喊道。醫生開的止疼藥已經失去了作用。

一只粗糙的帶有老繭的手不斷輕揉著我的胸口,我的手臂,我的膝關節。我的胸口疼痛,我的手臂和膝關節疼痛。我渾身疼痛,像在不斷下墜,要掉入一個無底的黑洞。

也許,人生總會在某些時候掉入黑洞。這黑洞神秘、幽深,具有極大的引力,足以吞噬一切,任憑你竭盡全力掙扎、反抗,皆是徒勞。

拉著我不繼續往黑洞墜入的是我的父親。他大概是騎著瘦馬、手持長矛和舊盾的堂吉訶德,是那個說“我和你奉陪到死”的叫圣地亞哥的老人。

9月12日清晨,他與三叔一起從老家趕到合肥。父親到時,已經是下午三四點的樣子了。除了吃過那個中秋節的五仁月餅和喝了大量的水以外,我已經差不多兩天粒米未進了。持續的高燒,讓我一點胃口都沒有。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面對他這個躺在病床上的兒子的。我才二十五歲,他也就五十歲剛出頭。我們的人生中,都未曾經歷過突如其來的災難,都沒有任何經驗來應對這樣的不測。

父親從來沒有對我們“客氣”過,兄弟三人中,我挨他的巴掌和竹枝條的次數可能是最多的。我常常因調皮或與伙伴們打架,被父親一次又一次毫不手軟地教訓過,直至我遍體鱗傷,嘴角吐血,保證下回不再犯為止。

父親靜靜地坐在我的床邊。這么多年來,這是我們父子第一次坐得這么近,也是我們父子之間很難得的一次不以仇恨的目光相對。

我閉上眼睛,想起了以前的“報仇計劃”,我想用和父親一樣的動作,一樣的巴掌或竹枝,一樣大的力氣,將父親給我肉體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加倍還回去。我似乎看到父親身上血痕累累,跪著向我求饒——可是,我大仇未報,自己卻先倒下了。

父親終于可以實現他多年前的咒愿了——你怎么不早死呢?如今,我高燒,陷入昏迷,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真的就要死了。

“拉回去吧,免得到時候家破人亡。”醫生對大弟弟蘇肖說。9月11日晚上,我已經被安徽醫大附院的醫生宣判了死刑。

也許,做醫生的小叔內心已經接受了這樣的事實,這并不是說做醫生的人比起一般的人要冷血一些。按照安徽醫大附院的醫療水平,按照我當時的狀態,他們已經是山窮水盡、黔驢技窮了。兩天的治療過程中,醫生除了給我開了一種吞服的藥丸和幾粒止痛藥,連一瓶鹽水也沒給我掛。他們覺得沒有必要在一個無藥可救的人身上再去花費精力,也沒必要讓我的家人增加一些不必要的藥費支出。

小叔把一切都告訴了父親,也讓父親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并不知道病房之外發生了怎樣的一場家庭辯論,或是一場激烈的爭吵,也許沒有。我能不能繼續多活幾天,或者是就此放棄治療,也許就是父親在來到我的病床,給我撫摸渾身關節之后做出的決定。我不知道,父親在做出這樣的決定時,是否想到過我們父子之間的那些恩怨,是否會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他需要低三下四到處求人借錢來給我治病。

我到現在仍一直相信,有一些超越藥物的神奇的東西,比如樂觀、比如自信、比如意志力、比如親情與愛。父親緩慢而用了些暗勁的撫摸,竟將我身上的病痛驅趕走了。在父親那雙粗糙、長滿老繭的雙手的撫摸下,我漸漸進入了夢鄉。而且神奇的是,我的身上再沒有這樣疼痛過。

9月13日,合肥,初秋的清晨,第一縷陽光從東方的魚肚白里升起,住院部樓下的停車場上,有一縷略帶涼意的風吹來,混雜露水與藥水的氣息。小叔、三叔、弟弟,將依舊是半昏迷狀態的我從擔架上抬了下來,然后再將我抱進一輛綠色出租車的后座。

關上車門的一剎那,我睜開了眼睛,望見了玻璃車窗外的父親,那個矮小的老男人,一手拎著些什么,一手舉過肩頭。他深情而又隱忍,嘴唇翕動著,仿佛要對我們說些什么,卻終究什么都沒說出來。清晨的微風掀起他稀疏的頭發。我這時才發現,一夜之間,他的頭發全白了。

——我沖著窗外說:“爸,沒事,死不了。”我想要與父親和解。

我們分頭出發,小叔頭天晚上聯系上了蘇州第一人民醫院血液科,出租車將帶著我去往那里,等待我的將是一場暗無天日的血腥較量與戰斗。父親急匆匆趕回家中,賣房子,四處找人借債,占卜算命,燒香拜佛求菩薩,用盡一切辦法,怎么也不想讓我死。

我并不知道父親是怎樣趕回家中的,他在搖搖晃晃的車上是否掉過一兩滴渾濁的淚珠?他是否絕望過?他是否后悔過自己倉促地做出這樣的決定?他是否想到這極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見這個與他有孽債的兒子?他回到家中如何向那個已經哭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婆講述他的兒子身患絕癥很可能沒有幾天活頭的消息?他該如何面對那個剛滿六個月連話也不會說的孫女?

小叔坐在副駕駛座上,三叔和大弟將我架在后座的中間位置。我那時幾乎連坐著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沒等到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我再次陷入昏迷狀態。

不知過了多久,我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南京長江大橋”。就在一剎那,我突然就清醒了過來。或許是我突然間獲得了某種神助的力量吧,我想起了小學課本里的《南京長江大橋》:

清晨,我來到南京長江大橋。今天的天氣格外好,萬里碧空飄著朵朵白云。大橋在明媚的陽光下,顯得十分壯麗。

我手扶著橋欄桿,站在大橋上,遠望江面,江上的輪船像一葉葉扁舟,隨著波浪時起時伏;一列列火車鳴著汽笛,從腳下呼嘯而過。

滔滔的江水浩浩蕩蕩,奔向大海。自古稱作天塹的長江,被我們征服了。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今天,我終于路過了南京長江大橋。我使勁地伸長脖子,向車窗外望去。這可是我第一次經過南京長江大橋啊,這真的就是小學課本里的南京長江大橋啊。它之前只是存在在我早已發黃的課本里,只是一個模糊而抽象的概念,我在腦海里曾無數次勾勒過那兩座雄偉的工農兵塑像,想象過那一面面映著陽光的紅旗。現在,眼前,我們的車子底下,泛黃的江水,波浪滾滾,浩浩蕩蕩,而我身下的橋,它不就是那條鋼鐵巨龍嗎!

人的一生之中,總要走許多的路,過許多的橋。如此多的橋梁之中,會有哪一架能讓你銘心刻骨,終生難忘呢?假如出租車師傅沒有在那一刻不經意地說這么一句“南京長江大橋”,我還能不能渡過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座橋梁呢?

多年后,父親跟我講,算命的先生跟他說過——你兒子的橋還沒斷。為了給我救命,父親四處找人借債。剛開始,鄉親們、同事們,也都會展現一下他們的慈善之心,會給我父親三十五十、一百兩百,但隨著我在醫院里的開銷越來越大,人們開始躲著他,視他為瘟神。每敲開一戶緊閉的大門時,父親總會迫不及待地說,你放心好了,我兒子不會死的,我兒子的橋還沒斷。

父親越來越執拗,越來越倔強,許多人都勸他放棄,勸他不要再這樣抱幻想,可父親從來沒有忘記我對他的鄭重承諾——爸,沒事,死不了。父親后來跟我說,我上出租車之前的這句話給了他無窮的力量與信心。他說,我相信我兒子的命沒那么脆弱。

我簡直有些后怕起來——父親不知道,我那只是隨口一說而已啊。

7

醒來時,我已經躺在了一張窄小的床上。我的兩只手臂分別插上了一根粗大的皮管,皮管內渾濁的血液正在奔流,循環往復。我左手邊靠近頭部的位置有一臺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儀器,儀器的頂部有兩只轉盤,像是兩架巨大的水車,正嗡嗡作響,從我身體里抽取的血液沖擊著水車的葉輪。隨著水車的轉動,血液如獲得解放了一般,相互碰撞,翻滾歡暢,激起白色的浪花。

是的,血液的白色的浪花。儀器上,兩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灌滿了從血液中分離出來的惡性白細胞。就是這些細胞,險些要了我的小命。

進行白細胞清除術——這是搶救我生命的第一步。為了表述準確,我專門查詢了資料,有關文獻中對白細胞清除術是這樣描述的:通過放置在靜脈中的導管從手臂上抽取血液,然后將血液放入離心機中。離心機旋轉,并根據血液的重量和密度將其分離成各種成分。血液可以分為紅細胞、白細胞和血小板。通常情況下,白細胞被清除,其余的細胞和血漿通過另一根導管回到身體內。

這樣的儀器在安徽醫大附院那座高大但略顯破舊的住院大樓里我是沒有見過的。后來,我在蘇州第一人民醫院又做過兩次類似的手術。負責這個手術的醫生姓常,大家都喊他常主任。2012年我應邀回醫院出席全國白血病峰會,晚宴上,又見過一次常主任,相隔九年之后,我不再躺著,而是站著。常主任還能一眼認出我,我也一眼能認出他來。我剛住進醫院時,常主任大約四十來歲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和藹可親,像是一位兄長。

過南京長江大橋醒來一會兒之后,我陷入重度昏迷達四五個小時。住進醫院等待做白細胞清除術的過程中,我已經高燒到42℃,渾身上下幾乎一點就著,所有的退燒藥物已經完全不起作用。也就是說,假如沒有進一步的治療方案,我可能就在一場滾燙的高燒中結束這短暫潦草的一生。我將與許多死去的人不一樣——我死去的時候,不是渾身冰冷,而是全身滾燙。

2011年,有一部叫《最愛》的電影特別感人,其中有一幅畫面我至今記憶尤深,女主人公琴琴為了給高燒不退的男主人公得意降體溫,把自己浸泡在冷水缸里,然后用自己冰涼的身體緊緊地抱著得意。

那只是電影。為了給我降這該死的體溫,小叔和三叔在我的身上放滿了冰塊,一袋袋冰塊占據了我的腦袋、頸部、腋窩和大腿內側,我的身上“吱吱”地冒著熱氣。許多年后,小叔曾跟我說:“你那時已經快不行了。我和三叔輪流用毛巾給你擦拭,不知道為什么,我一邊擦,一邊不斷地掉眼淚。”小叔在跟我描述這樣的場景時,他忍不住再次掉下眼淚來。

生死往往就在一瞬之間。也許上天并不想那么早收回我的性命,我終于挺了過來,我終于等到了白細胞清除術。在那張窄小的病床上醒來時,我看見小叔、三叔、大弟弟齊刷刷地站在我的周圍,他們臉上仿佛剛剛流過滾燙的淚。

我住的是12號病床。病房的干凈與整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護士站里的醫生與護士忙碌而有序,走廊寬敞大氣,走廊上方的指示燈不斷閃爍,喇叭里不停地奏響那首單調卻略顯俏皮的音樂,地面鋪的是一層光亮的淡綠色的油漆,看不見一點點的垃圾。小叔將我帶到病房里時,我跟小叔開玩笑說:“你們醫院的環境比起這個,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

我那時并不知道自己生命正垂危,不知道自己已身患絕癥病入膏肓,也不知道即將進行的治療將要花掉一筆堪稱天文數字的費用——現在想起來,那時的單純與幼稚是多么的可笑,而又多么可愛啊。就在所有人為我急得要命時,我竟然像是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我甚至為自己能住進條件這么好的醫院而暗地里感到興奮不已。

病房里一共三張病床,13號是一名胖胖的、個頭比我高的高中生,14號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們倆都比我早些住院。

14床很明顯是一名資深的病人了,后來他教過我很多自我保護的常識,比如每次大便后要用高錳酸鉀洗屁股,坐在盆里的時間不能低于三分鐘;發燒時不能吹風著涼,一定要用被子緊裹著,捂出一身汗來;他還教我學會看血象、肝功能,以及一些生化指標。

但更多的時候,14床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也很少說話。他教我那些時,聲音也很小,小到只需一陣微風便可以吹散。剛開始,下午探視的時間里,偶爾有一個長相不錯,身材也不錯的女人給他送些吃的,等我住進去大概兩周后,這個女人便再也沒有出現過,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年紀更大些的女人。我后來知道,年紀大些的這個女人是他的姐姐。

14床已經有過好幾次化療了,他一直在等合適的骨髓。可是后來,他并沒有等到。假如他在天有靈,他應該會為我感到慶幸,他教了我那么多抵抗病魔的法寶,在那間病房里,在那些沒日沒夜的吃藥、掛水、化療中,我們曾一起并肩作戰,與死神搏斗,如今我完成了他沒能完成的事業——活著。是的,活著,這是我一生偉大的事業。也是他,以及所有的白血病患者們共同的夢想。

住進醫院大約一個星期之后的某個下午,我正午睡,突然感覺像下起了一陣小雨,涼絲絲的雨水落在我的臉上,驚醒了我。我睜開眼睛一看,只見13床那高大的、胖胖的小病友,正手持一支注射器,不斷朝著病房里噴射,一會噴到天花板上,一會噴到墻壁上,一會噴到我的床上。

我有些不高興,責怪地說:“你這是干嗎?還讓不讓人睡覺?”

“你都快要死了,還怕沒時間睡覺?”他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才快要死了呢!”

“大家都快要死了!哈哈,大家都快要死了!”

“閉上你的烏鴉嘴!”

“烏鴉嘴?白鴉嘴!到這里的,都是白血病,你還能活著回去?”

“咣”的一聲,我仿佛被迎頭重重地敲了一棒。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我得的是白血病,我才明白小叔跟我說的“慢粒就是一種病”,我才曉得主治醫生唐曉文說的“慢粒急淋變晚期二階”是什么意思。我突然覺得自己在那一刻掉入了一個無底洞,身體不斷下墜。我又仿佛看到自己如一縷青煙,緩緩上升,直至天堂。

8

“你告訴我,大概要多少錢?”

“哎呀,蘇敏真棒啊,你們瞧,你們瞧,肚子一天比一天小啦。”唐曉文(后來,我喊她姐姐。)像沒聽到我講話一般,以她習慣性的微笑和驚訝,對我說,也對著跟在她身邊那些穿白大褂的年輕的醫生說,“你真是奇跡啊,我為你感到驕傲!”

“你告訴我,到底要多少錢?”我對她的微笑報以冷漠。

“真的太神奇了耶。”

“多少錢?”

“你看,小了很多啊。”姐姐用手摸著我脾臟的位置。

“我想知道需要多少錢?”

“不會要多少錢啦,”姐姐繼續微笑,她笑起來,臉上會有酒窩,“也就二三十萬吧。”

我腦子里快速地過了一遍這個數字,那時,我和老婆兩個人的月工資收入加起來大概是兩千不到的樣子,一年的收入也就是兩萬塊錢左右。按照這樣計算,我大概需要十到十五年,才能賺回這筆治病的錢。

2003年,我們鄉村教師并沒有繳納醫保,只有城里的老師才享受醫保待遇,我的醫保是直到2005年才繳上的。我常跟自己開玩笑說,如果堅持兩年再生這個病,我的家人也不會受這么多罪,不會欠下這么多的債。我那時竟沒有責怪過單位為什么沒有給我繳納醫保,也許那時我并不知道,給職工繳納醫保是學校應盡的義務和責任吧。當然,我們所有的鄉下老師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能怎樣呢?

腦子里轉了這么一圈之后,我覺得還可以嘗試一下,但沒想到的是,后來的治療費用,遠遠超出了這個數字。假如當初姐姐認真地跟我說,要五六十萬,我想我一定會堅持自己最初的那個念頭——放棄治療,從醫院的五樓一躍而下。

我高高隆起的腹部的確像姐姐說的那樣一天天變小。剛住進12號病床時,姐姐拿著一支圓珠筆在我的肚子上畫了一個圈。這真是一個神奇的圈啊。姐姐跟我說:“加油,我要看著你的肚子一天天變小啊!”

或許是年輕,也或許是對藥物的敏感反應,我碩大堅硬的腹部一天天變小,變軟起來。那個神奇的圈圈,也在我的肚子上一天天變小。姐姐告訴我,腹部超聲顯示,我腫大的脾臟已經基本恢復原狀了。

“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蘇敏,你是我最滿意的作品!”一連幾天查房,姐姐都這樣沖我微笑。

我舉起拳頭,以勝利的微笑作為回復。

可是,有誰知道,在這樣的笑容背后,有多少辛酸與痛苦呢?

比如吃藥:

在病房里,每頓都要吃一大把藥物。有膠囊、有片劑;有圓形的、橢圓形的;紅色的、綠色的、白色的,我將這些藥物或者放在一個瓶蓋里,或者直接放在手掌中,仰起脖子,張開嘴,將藥物倒進去,喝一大口水,然后“咕咚”一下吞下去。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的喉嚨原來具有如此強大的吞咽功能,那一大把的藥物在狹窄的喉嚨里沒有遇到一點阻力,只需一口水就足以將它們送至我的胃囊。許多年過去,我吃藥的功夫依舊保持得很好,有時候連水都不需要,可以直接干咽。

在《我不是藥神》中,有一種叫作“格列寧”的天價抗癌藥物,其實它真正的名稱是“格列衛”。我曾吃過兩盒由瑞士諾華公司生產的“格列衛”。我當年吃的時候,這藥就已經是兩萬多一盒了,折合下來,一顆要兩百多元,最多時我一天要吃六顆。

因為化療藥物的作用,惡心、嘔吐是家常便飯了。想吃,卻又吃不得;強忍著吃下去,食物在胃里待不了三分鐘,就又全部翻騰上來。胃里吐空了,就吐黃色的膽汁,吐得人肝腸寸斷。只有等胃里平靜下來,再試著吃藥。有時,我剛將“格列衛”吞下去,馬上便會反胃,劇烈地嘔吐。吐在垃圾桶里的藥物,那可是錢啊,一顆兩百多,兩顆就是四五百,怎么舍得呢?我從垃圾袋里將它們一顆顆撿起來,用開水沖洗一下,等到胃里的反應小點時,再強行吞下去。等再吞咽下去時,我將嘴巴閉得死死的,不敢打開,生怕它再從胃里面跑出來。

比如打針與掛水:

血管開始罷工,兩只手的手背已經全部被插爛了,留置針插進去用不了三天就堵塞了起來。血管被化療藥物損傷,受到刺激后,變得無比脆弱起來,我的手背上青一塊,紫一塊。沒有辦法,醫生開的藥水還得掛,護士便只能從我的小手臂上插管。可是到后來,手臂上的血管也變得硬邦邦的,摸上去如同一根根細鐵絲,針也插不進去了。

其實,遠不止在靜脈或肌肉上注射了。骨穿刺與腰穿刺手術,就得在骨頭上打洞。骨穿手術一般會在兩個部位來做,一處是胸骨上,另一處是髖骨上。胸骨的危險系數大一些,不小心會將針頭穿刺到肺部或者心臟等內臟,所以多半會安排在髖骨上進行。腰穿則只能是安排在腰椎骨上了。骨穿刺與腰穿刺的共同點就是都得先打麻藥,然后用一根粗大的鋼針在骨頭上打洞。你能清楚地聽到你的骨頭在鋼針的威逼利誘之下,一點點喪失自己的領地和尊嚴——骨頭原來竟是如此的脆弱啊。隨著姐姐的鋼針在骨頭上一點點地開鑿,骨頭漸漸被打開一個小洞。

骨穿刺手術會從開啟的洞內抽取一定的骨髓液,抽出來的骨髓液會被送到化驗室,通過檢測看其中惡性細胞的變化情況。而腰穿刺手術則是要向骨髓內注射某種藥物。腰穿刺我前后做了六次,注入的藥物通過脊柱運輸至我的腦部,避免癌細胞占據我的大腦司令部。如果不做腰穿刺手術,就無法阻止癌細胞向腦部擴散的風險。一旦癌細胞轉入腦部,那就是華佗再世也無力回天了。

骨穿刺手術后,只要穿刺的部位不出血,便可以自由活動,但是腰穿刺則不行,必須至少臥床六個小時。這六個小時里,不能抬頭,更不能起身。吃飯倒是可以忍一下,如果內急,那只能在病床上解決了。所以,在做腰穿刺手術時,必須提前上洗手間,而且尿壺是必須準備好的。

再比如各類檢查:

抽血是最頻繁的,每天早上天還蒙蒙亮,我們還沒有醒來的時候,值班的護士就推著小車悄悄地走進病房來。

護士輕輕地在耳邊喚我:“喂,蘇敏,該抽血了。”

“哦,”我醒了過來,“幾管?”

“今天就血常規和肝功能,兩管呢。”

一般的情況下,每天得抽上兩三管血,隔三五天就得抽上七八管甚至更多的血。

借著蒙蒙的床頭燈光,我跟護士說:“天哪,這樣抽下去,我快成骷髏了。”

護士微微一笑,輕聲地說:“不會的。”

9

一天早上,我無意間摸了一下頭,發現好像有什么掉落下來,仔細一看,摸過頭的手上全都是細碎的毛發。我再轉身看枕頭和床單,發現也全是這樣的毛發。我幾乎傻眼了,差點就要喊了出來:天哪,我掉頭發了。

住院的那天晚上,小叔從醫生那里找來一把推剪,給我剃了個光頭。小叔在他的醫院里負責神經外科,主要就在腦袋上做手術。我已經許多年沒有剃過光頭了。我那一頭早生的華發不止一次讓我自卑過,讓我在女孩子們面前缺少一份自信。可如今,這花白的頭發,竟然如雪落一般,嘩嘩地往下掉。

姐姐跟我說,因為化療藥物的作用,掉頭發屬正常現象,以后還會長出來的。我曾一度以為姐姐又是在善意地騙我。放療和化療后,我的頭發幾乎全部掉光了,后來甚至連眉毛和胡須都掉光了。從凈化艙里出來大概一個月左右,我無意間從鏡子里發現,我光溜溜的腦袋上,已經生出了不少毛茸茸的頭發。我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沖著窗外的妻子和母親大聲喊道:“我長頭發了,我長頭發了!”我來到窗前,將頭伸給窗外的妻子和母親看。

頭發、指甲、胡須,還有皮膚,全都長出新的來,我像一條蛇一樣,蛻了整整一層皮。它們的新生,具有重大的意義,這表明弟弟的骨髓已經在我的體內生根發芽了。

除了掉頭發,拉肚子或者便秘也是輪番上陣,折磨得人難以忍受。在凈化艙里,我幾乎一天要上二十幾次洗手間,經過微波爐加熱得爛熟的食物吃下去,也就是到胃囊、小腸、大腸一游而已,幾乎不做停留。我幾乎能聞到自己拉出來的東西,仍有食物的味道,我吃下去的那些胡蘿卜、白菜、土豆,它們幾乎都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

拉肚子讓人乏力發軟,而便秘則讓人無比煩躁與恐慌。剛住進醫院時,化療藥物的副作用還尚未完全表現出來,由于服用了大量的激素,我的食欲變得特別好,屬于特能吃的那種,我幾乎每頓能吃一大盤食物,魚肉蛋蝦,蔬菜水果,來者不拒。但是縱然這樣吃,卻怎么也不解手。肚子摸上去像鐵一般堅硬。最久時,我超過一個星期沒上過廁所。這么多的食物究竟是吃到哪里去了?都是和體內的那些惡性細胞做斗爭去了嗎?

我坐在馬桶上,憋了半天,才擠出黃豆那么大的一粒屎來。最開始,用開塞露還能管些用,過了幾天,開塞露也一點作用都沒有了。無奈之下,醫生只好給我灌腸。我側臥在病床上,病床上方掛著一袋肥皂水,護士將一根粗大的管子插進我的肛門(護士真是天使啊,我自己都惡心的事情她們連眼都不眨一下,毫不猶豫地就干上了)。在重力的作用下,一大袋肥皂水灌進我的大腸之中。

這下,終于有了便意,我急匆匆地沖向馬桶,十幾分鐘下來,拉出來的排泄物快有滿滿一馬桶了。由于大便干澀,堅硬,馬桶被堵得死死的。

這些其實我還都能克服。真正讓我感到害怕的,是隔三岔五傳來的呼天搶地的號啕大哭。一個可能前兩天還一起在走廊上散步的病友,突然之間便沒了,永遠地閉上了雙眼,被蓋上白色的床單拉了出去。第一次遇到有人死去時,我剛好一個人住一間病房,說實話,我從未這樣近距離地接近死亡,更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到過一個熟悉的面孔離我而去。我開始變得恐懼和不安起來,怎么也不敢睡覺,閉上眼便是許多的僵尸、厲鬼,他們獠牙利齒,恐怖陰森。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克服這樣的恐懼心理。妻子晚間來探視,安撫我,讓我不要害怕。可是人在那種場合下,怎樣才能不讓自己恐懼呢?我渾身戰栗、發抖,精神簡直要崩潰了。

我跟妻子說:“我想……”

“想什么……”妻子一臉疑惑。

“我想你,我想要,想要和你做愛!”

一邊要照顧孩子,一邊要照顧我,精神上的巨大壓力,身體上的疲勞,讓妻子也變得瘦弱不堪,她剪掉了長發,顴骨突起,面色憔悴,發黃,幾乎沒有一點女人的樣子了。白色的燈光之下,她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來。我生病后,她好久沒有這樣好看過了。

生病之后,我和妻子之間好久沒有肌膚之親了,我的意識里甚至早忘記了夫妻之間的性事。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我每天都在與藥物為伴,都是在想著怎么弄到救命的錢,我們誰也沒有心思去想男女之間的事。可不知道為什么,在人如此虛弱,體力如此差的情況下,我竟然有了要與妻子做愛的沖動。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突然有這樣的沖動和想法。也許,在每天都與死神擦肩的巨大壓力下,唯有做一次愛才能緩解我心頭的焦慮,我的不安、我的絕望與我的恐懼吧。

10

肚子上的圈圈一天比一天小,各項指標也一天比一天好。離移植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弟弟蘇肖戒了煙,為了加強鍛煉,他每天早晨到公園里跟一個老人打太極拳。他的體內,已經為我準備好了最優質最健康的骨髓與干細胞。

我的治療方案總體來講便是化療、放療、骨髓移植。化療是利用化學藥物殺死腫瘤細胞、抑制腫瘤細胞的生長繁殖和促進腫瘤細胞的分化,簡單來說就是吃和掛各種不同的抗癌藥物。放療指的是用各種不同的能量射線照射腫瘤,以抑制和殺滅癌細胞,主要是利用放射線如放射性同位素產生的α、β、γ射線等。放療與化療一起形成協同作用,可以達到增強化療的治療效果。

根據姐姐的治療方案,化療達到緩解效果后,便安排我進行放療。放療之后立馬安排住進凈化艙(也就是無菌病房,但在醫院里,大家都叫凈化艙)。那時,我多么盼望自己能早日住進凈化艙啊。

2003年10月15日,楊利偉由長征二號F火箭運載的神舟五號飛船進入太空。第二天下午6點左右,我在電視上看到英雄楊利偉從一個金屬容器里平安地走了出來。這個高科技的金屬容器便是返回艙。我一直覺得我即將要入住的凈化艙大致就應該長成返回艙這般模樣,它能將一個瀕臨死亡的人重新帶回人間,走向新生與希望。

在楊利偉返回地球后兩天(也可能是三天),我被安排進行了插管手術,也就是我在文章一開始時描述的那次插管。但由于胖護士將管子插錯了地方,我不得不推遲了一周才進行骨髓與干細胞移植。

在這一周里,發生了很多故事。僅姐姐給我拔掉管子的那一天,我就花了兩萬元,主要的治療是防止出血和感染。除了西藥,姐姐還給我開了一種非常難吃的中藥“三七粉”,用開水沖過之后,“三七粉”呈糊狀,特別難以下咽。一周之后,我的體重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由四十五公斤長到了四十七點五公斤,整整增加了五斤。這樣一來,上海瑞金醫院給我做的那塊遮擋肺部的鉛塊便小了一圈。就是這小了一圈的鉛塊沒能將我的肺部遮擋嚴實,間接地導致了后期我的肺部出現了間質性肺炎感染。

在上海做放療手術之前,弟弟給我買了一碗小米粥、一個包子。他隨口說:“好貴,小米粥十元一碗,包子要兩塊一個。”天哪,那可是十七年前,我簡直不敢相信,立馬責怪弟弟起來,說他不知道心疼錢。

那時,父親已經將家中的幾間土房子賣掉了,一共換回五千塊錢。這五千塊錢可以讓我在凈化艙里待上十天左右。在凈化艙里,不吃藥不打針,一天的開銷大概需要五百元。住進凈化艙前,父親已經將家里但凡能變賣的東西都變成了錢,更是將但凡能借錢的親戚和朋友們都借了個遍。

我的老師虞曉紅,當時正擔任學校的校長,在我生病之后,他迅速組織全校的師生給我捐款,接著又帶領幾個老師到其他學校給我募捐。那年給我捐款的,有同事,有我的學生,更有許多我不知道名字的老師和學生。虞老師一共給我募捐到了八萬多元,另外,教育局也給了我兩萬元的大病救助款。這兩筆錢,大大緩解了我經濟上的困窘,為我能夠繼續活下來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我常說,我這條命是許多人一起救過來的,我這一輩子欠別人的太多太多。

弟弟在一旁低著頭,沒有吭聲,任由我數落責怪。說歸說,最后我還是將這碗小米粥和包子吃了下去。我知道,放療也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斗,我需要充足的體力與百倍的精神才能應戰。許多年后,我因公事出差到上海,真正見識了魔都那不同凡響的現代化國際大都市的城市風光。不過,終歸是過客,我對于上海的印象,大概也如那天吃到的那份早餐吧,精致,味道十足,但的確很貴很貴。

放療室里,我脫光了衣服,露出嶙峋的骨頭。按照醫生的吩咐,我站到一臺高大的機器前,我體內的山河將等待它的審視與檢閱。醫生按下按鈕,機器開始啟動,有轟鳴聲發出,我身體里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塊骨頭、每一寸肌膚、每一種器官與內臟,都被那看不見的射線穿透。

那個銀灰色的鉛塊,靜靜地放在我胸前,看上去像極了一件先鋒派雕塑藝術品。但它的確不是一件藝術品,而是我脆弱肺部的保護神。我曾教過化學,給學生教過元素周期表,鉛的原子序數為82,因原子質量數很大、原子結構非常致密,所以能阻止射線的穿透,甚至可以將射線反彈回去。我深情地看了它一眼——我的肺部大概就長成這副模樣吧。

在上海瑞金醫院放療時,小弟弟蘇前江專程從湖北趕到了上海。這是我生病之后他第一次來看我。

黃浦江畔,永嘉路口,瑞金二路,197號,那一座座拔地而起、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那一張張燈光閃爍的霓虹招牌,那一輛輛川流不息的車輛,和那一個個行色匆匆、面無表情的人,無不展現出這座國際大都市的繁華與熱鬧。我戴著一個厚厚的口罩,靜靜地躺在推車上,幾乎不能動彈,身上被一床白色的棉被裹得嚴嚴實實。

辦好所有的手續后,弟弟說:“哥,我回去了。”說完,他便頭也不回,轉身而去——他急著回去給我籌救命的錢。在這之前,他已經將他全部的積蓄悉數交給醫院,又找人借了一些。十月的上海街頭,已有陣陣涼意,風掀起弟弟油膩的長發,舞動起他單薄的衣衫。躺在推車上,我默默地目送著轉身而去的弟弟,他那高大而瘦弱的身影越來越矮,越來越小,直至縮成一團小黑點,最終消失在茫茫人海。

多年后,我曾無數次想起那個場景,想起那個悲壯而傷感的黃昏。血一樣的夕陽,從林立的高樓間照射過來;血一樣的黃浦江水,嗚咽著咆哮著滾滾而去。誰說這不是一次上海灘邊上演的生離死別呢?

許多年后,小弟弟跟我說起那天在上海見我的事情,他說,在上海的街頭,他突然有一個念頭,如果我死了,他就會去流浪。

生活不是劇本,但在很多時候,它遠比劇本的情節還要曲折、離奇、荒誕、驚心和令人難以捉摸。一帆風順,對于我來講,或許永遠只是一種美好的祝福罷了。幸運的是,當死神扼住我的脖子時,命運之神眷顧了我,也放過了我的弟弟一馬。

11

浴池里放滿了消毒水,味道聞起來有些刺鼻,但與“大蒜素”的氣味比起來,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至今仿佛還能嗅到那種刺鼻而難聞的大蒜氣味。

每天清晨醒來,或者是午睡后,我都會按照護士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將體溫計放在舌頭底下。我一邊含著這硬邦邦的溫度計,一邊默默地祈禱著體溫計里那條細小的水銀線條縮短,再縮短一點。我每次都用手機掐著時間,三分鐘,一秒鐘不多,一秒鐘不少,時間一到,便將體溫計從舌頭底下取出來,再輕輕地遞給值班的護士。護士也輕輕地接了過去,迎著光亮,放在眼前。那時,我總盼著,拿開體溫計后,她對我報以最燦爛的微笑,然后興奮地告訴我:36.5℃。

可是,她每次都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水銀線似乎早已忘記了退回去的本領,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停留在37.3℃,有時候是37.5℃。姐姐幾乎試遍了所有的抗生素和抗真菌感染的藥物,這其中包括那些漂洋過海而來的昂貴的進口藥物。后來,姐姐建議我試試“大蒜素”。

大蒜居然也可以做藥物?我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莫非姐姐要以大蒜來“死馬當活馬醫”?

大蒜素是由大蒜提取物制成的,學名二烯丙基硫代亞磺酸酯。從外觀看起來,大蒜素與普通的藥水并沒什么兩樣。可當第一滴大蒜素進入我脆弱的血管時,我就覺得這不是一般的藥物,一種劇烈的火燒火燎的刺痛,讓我的手背、手臂都發麻起來。針口處蟲嚙一般疼痛,我差一點兒便拔掉了手上的輸液管。沒一會兒工夫,病房里充滿了濃郁的大蒜味兒,熏得人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沿著輸液管,這些大蒜提取物,正一滴滴以萬馬奔騰之勢奔涌向我密集交錯的血管,直至進入我的骨髓。

一段時間后,我終于看到了護士臉上欣慰的笑容,也終于聽到了她說出了那個期待已久的數字——36.5℃。盡管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獨屬于大蒜素的功勞,但我相信,大蒜素這種普通而又神奇的藥物沒有讓我失望。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細菌與真菌殲滅戰中,它橫刀立馬,縱橫馳奔,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與大蒜素比起來,消毒藥水的味道好多了。從上海瑞金醫院放療回到蘇州,我便要入住凈化艙。住進凈化艙之前,每一名患者都要經過反復地消毒,避免將外部的細菌帶進艙內。

弟弟和小舅子一起給我的脖子纏上一層又一層的保鮮膜,主要是為了防止藥水浸泡后滲透到插管的地方。在消毒液中,我泡了將近三十分鐘,然后換上病號服,進到2號艙。

進到艙里時,我才知道,我之前想象中的艙和現實完全不一樣,它其實也就是一間房子,只不過房子里的凈化等級是100級,而且與外界存在一定的氣壓差。我前后一共在艙里住了五十多天,僅這一筆費用就花了將近三萬元。

進入凈化艙前,需要經過大劑量的化療和放療,病人幾乎都虛弱到了極點。按照姐姐的說法,當我體內的白細胞降到100以下,甚至0時,才有可能將領土讓給即將輸入我體內的弟弟的骨髓與干細胞。某種意義上講,我從此不再是我,我的體內流淌的將是弟弟的血液。假如我的那些已變質腐朽、成為惡性的細胞依舊占據著不肯退出江湖,而是與輸進來的骨髓液干一仗,甚至將對手殺得片甲不留,那這樣的勝利則意味著骨髓移植的徹底失敗。

我的血液其實不想就這樣草率退下陣去。后來,我真的出現了急性排異反應和慢性排異反應。骨髓移植后,姐姐每天都會來病房看我,我的口腔、眼底,身上的每一處肌膚的變化,任何的蛛絲馬跡她都絕不放過。大概在移植后的第五天,姐姐例行來到凈化艙查房時,在我的后背上,她發現了一個小紅點。

姐姐告訴我,排異反應是一把雙刃劍。出現排異反應,則表明弟弟的骨髓液和干細胞已經在我體內生根了。但是,這些骨髓液來到一個與弟弟體內并不一樣的環境里,它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與困難。如果它不能戰勝我體內的那些殘兵敗將,我生命倒計時便宣告開始。

為了抑制住急性排異反應,我用了兩支昂貴的藥物。醫院為了讓我節省開支,同意我直接從藥材供應商處拿藥。但即使如此,一支抗排異的藥物也要一萬九千八百元。

姐姐知道我的家底,想方設法給我節省開支。在凈化艙里錢不夠時,姐姐在醫院里為我組織了一次捐款。除此之外,姐姐還將其他病人用不完的藥統一收集起來給我用。在凈化艙里,幾乎所有的藥物都是按照體重來確定劑量的,少了不行,但是多了對身體的損傷也會很大。由于缺錢,我用的好幾種藥物都是靠姐姐這樣東拼西湊起來的。

我常想,我今天能活著,要感謝的人太多太多了,這其中可能還有那些沒有等到匹配的骨髓的,沒能熬過急性排異的,或者是重度感染的早已化作一縷青煙的病友。

12

我以切身的經歷真正領悟了“瘦骨嶙峋”這個詞語。在艙里,我最瘦的時候只有八十斤,用手摸過去,胸骨、鎖骨、肋骨、髖骨、大腿骨,全是骨頭,骨骼分明,一塊塊,清晰、凸出,仿佛隨時要從皮膚底下揭竿而起。斷了那一口微弱的氣息,便是一具骷髏了。躺在床上,如果不將頭露出來,你幾乎看不到被子里竟然還有一個人。稍坐一會兒工夫,我就感覺屁股生疼;躺久了,得不斷變換姿勢,否則也是渾身疼痛。

我想起了保爾——青春終于勝利了。保爾沒有死于傷寒。這是他第四次死里逃生。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之后,蒼白消瘦的保爾已能夠勉強用兩條搖搖晃晃的腿站起來,摸著墻壁,在房間里走動了。

我不想死,我要活著。活著,總是需要有一些信念的。如果沒有強烈的求生欲望的支撐,我可能會像很多病友一樣,最終都沒能從凈化艙里走出來。艙里的病友們都和我一樣,吃什么吐什么,吃什么拉什么。這還不說,在肉體遭受病魔無情折磨的同時,大家在精神上也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死亡的魔爪就隱藏在床沿,在天花板上,在門縫里,在馬桶上,在墻角里,在燈管中,在床頭柜的抽屜里。

為了讓患者能夠自由活動,醫院給我們使用的都是加長的輸液管,它的長度足足可以從病床上方的輸液架延伸到艙里的任何一個角落。脖子上的這根管子,連接著五路加長的輸液管,它們是我血管的延伸,是我重生的關鍵部位,它們已經成為我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我每天帶著它們起床,吃藥,吃飯,掛水,睡覺和做噩夢。

我在多年后常會回憶起那個場景:

清晨,日光燈悉數醒來,可它們似乎并不太愿意這么早醒來,看上去仍有些睡意蒙眬的樣子。我掀開被子,帶著我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下床。床邊,有一小塊空地,它讓我想起了學校的操場。站在這塊小小的空地上,我像重新回到那個遙遠的鄉村學校一樣,我開始在那里原地踏步慢跑。

十分鐘左右的慢跑結束后,我會回到床上休息大概十分鐘,接著再下床,再次來到那塊空地上。這時,耳邊仿佛響起了廣播體操的喇叭聲。我開始做廣播體操,我一邊做一邊模仿著喇叭里的那個男聲大喊:“現在開始做第七套廣播體操,第一節,伸展運動,預備——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做完廣播體操,我再次回到床上,吃早餐。然后,拿出筆和本子,開始寫詩歌,寫感謝信。在艙里,我寫了兩首詩,一首是《天使的模樣》,一首是《無怨無悔,付出所有》。《天使的模樣》被一個護士發現了,她拿去張貼在醫院的走廊里。詩歌貼出后,我一夜之間成了醫院里的“名人”,家屬們都知道有一個叫蘇敏的病人創作了一首詩歌。《無怨無悔,付出所有》則由小弟弟蘇前江譜了曲。曲子寫好后,弟弟在電話里給我演奏了這首曲子,他的學生演唱,他彈奏鋼琴。那悲壯的歌聲和琴聲從遙遠的鄂州伴著滾滾的長江之水滔滔而來。我一邊聽,眼淚一邊“嘩嘩嘩”地往下掉。

生病后,我哭過兩次。一次是骨髓移植前一天,父親、二叔、妻子和剛滿七個月的女兒從老家趕到蘇州,到醫院時,已經是傍晚了。

父親手里捧著一個杯子,在那有些刺眼的燈光下,他依舊顯得異常平靜,目光更是那樣的堅定。此時的父親,頭發似乎更加蒼白,個子似乎比以前更矮,臉上的皺紋也似乎越來越多、越來越深。二叔拿起通話的聽筒,語重心長地安慰我,鼓勵我,讓我樹立戰勝病魔的信心和勇氣。

父親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等到二叔將話筒交給他時,他不緊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把話筒緊緊地湊在耳邊和嘴邊。透過玻璃,我分明看到此時的父親,手微微顫抖,渾濁的眸子里淌出幾顆晶瑩的淚滴來。父親的嘴翕動了一下,聽筒這頭,我聽到了父親顫抖著而又是那樣渾厚的聲音:

“孩子,不要怕,你看……一切……都……會好……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你是……我的……花……朵。”

“嗯……”

此時的我早已忘了自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雖然在這之前,醫生曾經跟我的父親說過,我活下來的概率不到30%,但我卻從父親的眼里看不出半絲的擔憂。望著窗外剛滿五十,頭發差不多已經全白的父親,那個曾經在我看來老實無能、懦弱怕事的父親,奄奄一息的我突然間沒有了那股對病魔和死亡的恐懼。我使勁地朝窗外點了點頭。是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北京時間2003年10月26號上午九點三十分,從弟弟身上采下來的鮮紅的骨髓液被護士捧了進來。護士小心翼翼地將它掛在床頭的架子上,并朝我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望著那一滴滴救命的骨髓液緩緩地注入我幾近虛脫的身體,我的眼淚就像老家那口老井的泉水一樣,汩汩地往外淌。親人啊,你們無私真誠的愛,必將感動上蒼。我也要更加頑強地同病魔斗爭,早日回到你們的身旁。

當晚的探視,除了捐獻骨髓還在臥床休息的弟弟蘇肖沒有來,父親、妻子都滿面春風地站在窗外,還有尚不能清楚地喊我一聲爸爸的七個月大的女兒,她趴在窗臺上,兩只手不停地拍打著那厚厚的玻璃,好奇地看著我。

那晚的父親,臉色紅潤,幾分醉意漾在他那瘦弱和飽經風霜的臉上。他大概喝了點劣質的白酒。父親因嚴重的肝病戒掉了那唯一的嗜好,在這之前,縱使有再大的喜事,他也未曾沾過一滴帶酒精的東西。可我想象得出,在蘇州的某個街道上,某個昏暗的路燈下,某張窄小的餐桌旁,我的父親,他旁若無人地,舉著酒瓶,仰著脖子喝酒的模樣。或許,這在旁人看來是一種可以嗤之以鼻的姿勢,可我覺得那時的父親,一定是興奮的,一定是激動的,也一定是五味雜陳的。然而,父親并沒有醉,甚至神志異常清晰——我從未見過如此般模樣的父親。他拿起話筒,輕輕地說:

“孩子,你是我的花朵。”

然后,他沉默而深情地看著我。那一刻,從那雙渾濁的眼里,我讀到了一個父親最偉大、最質樸的愛子深情。

妻子還帶著初三的班主任和數學,也為了節省開支,在我移植后的第二天,父親、二叔和妻子一起,在依依不舍甚至有些像生離死別的分手后,搭車回了老家。臨走時,父親給我打來電話:

“孩子,我先回去了,子一(女兒的名字,后來改叫家卉),叫爸爸!”電話那頭傳來女兒甜甜的稚嫩的聲音——這些天里,我極力地控制著我那并不發達的淚腺,抑制著我那并不豐富的情感。可是這一刻,卻再也顧及不了正在給我看病的醫生和護士,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我在《孩子,你是我的花朵》里寫到了生病后我的第一次哭泣。當電話筒里傳來弟弟的鋼琴聲和他的學生們的合唱時,我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這是第二次了。

過了一段時間,弟弟將這首曲子刻成光盤,從鄂州寄到了蘇州。收到光盤后,妻子將這些光盤贈送給了科室的吳主任、姐姐、護士長等人,他們都說,這是他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許多年后,父親將這首曲子工整地謄寫了下來,放置在他的琴譜里,他隔段時間便會用他的二胡演奏這首曲子。在父親心中,這大概是一首最偉大、最珍貴,而且獨一無二的曲子吧——作詞者是他的大兒子,作曲者是他的小兒子,而讓他的大兒子繼續活下來的,是他的二兒子。

在凈化艙里,我的各項血象指標都很低,白細胞接近0(正常值4000—10000),血小板也就三四十(正常值100—300),身體極度虛弱,抵抗力極其低下。為了防止出血,我不能吃任何帶骨頭或刺的東西,硬一點也不行。所有帶進凈化艙的東西都要消毒,每天的飯菜都要經過微波爐轉上幾分鐘消毒。那時,我的牙齦、口腔黏膜、食道、胃、大腸、小腸、肛門,都脆弱得如一層薄紙,一不小心便可能破了,一旦破了便會引起感染。對于正常的人來說,劃個口子、破個皮可能算不了什么,可是對于一個移植的病人來講,這是絕對不允許的。特別是如果因為食物中有硬的東西而導致腸內出血,那足以要人性命。

當時并不覺得,現在想起來,在凈化艙里的每時每刻,我其實都是掙扎在死亡線上,那只隱藏的魔爪隨時都可能伸出來,將我拉去見地底下的閻王和那一大群已經死了的白血病友。

由于長期用藥,加之一直不能刷牙,我舌頭上的舌苔叢生密布,像是植了一層厚厚的絨線。我甚至能從鏡子里看到舌頭上已經有《敕勒歌》里的景象了,天蒼蒼,野茫茫,風吹我的舌頭啊,見牛羊。

兩名女護工輪流照顧我。其中一位年輕的女護工對我的照顧尤為仔細和周到。每次給我清理口腔時,她總是微笑地對我說:“張嘴,啊——”

我學著她的樣子“啊——”地張開了嘴巴。她取出兩支棉簽,蘸上漱口的藥水,小心翼翼地給我清理牙齒和舌頭。她離我那么近,幾乎快要貼著我的臉了。我半靠在床頭,半張著嘴,靜靜地看著她,淡藍色的口罩后面,她五官勻稱,甜美的笑容是那么的好看。

隨后,她用手中的棉簽輕輕地按壓著我的舌頭,讓我的舌頭不能動彈,讓我流出滿嘴的口水來。

我出院后,這位年輕的女護工還提著一籃水果到出租屋里看過我。可惜的是,我早已忘記了她的名字,這么多年也一直沒能聯系上她。寫到這里,我不禁覺得有些遺憾起來,我至少應該對她說一聲謝謝吧,如果當著面說那是最好的了。假如不能,她若是能看到我寫的這些文字,那也行啊。

13

五十多天后,我執意要出艙。一是我自己感覺良好,各項指標也接近正常;二是這個艙太費錢了,僅住宿費用一天就是五百多元,相當于當時一間五星級酒店的價格。但現在想,假如那時能在艙里再多待一個星期的話,我后面出現肺部感染的可能性會小很多。

出院并不代表脫離了生命危險,真正意義上的康復還遠遠沒有到來。家暫時是回不去的,那時家中的老房子也已經賤賣給了鄰居,算是無家可歸了。隔天我就要到醫院去做一次檢查,每周要到門診復查一次,必須要留在蘇州的出租屋里再待一段時間了。

出租屋的位置就在蘇州大學本部西門右側的一個自建小區里,距離蘇州第一人民醫院大約十分鐘左右的路程。街道兩旁是一間間商鋪,理發店、早餐店、干洗店、藥店等,高大的法國梧桐,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讓這里的一切都顯得充滿活力。

我曾在出租屋里給妻子做過一頓生日宴。妻子比我大一歲,臘月初七生日。那天一早,我摸黑起了床,穿著厚厚的衣服,戴著厚厚的口罩,躡手躡腳地穿過庭院,來到廚房里,洗菜,切菜,炒菜,忙活了快兩個小時。在平時,我是很喜歡燒菜的,也燒得出一兩桌酒席來。不過,到蘇州治病后,我要么在醫院,要么便在去醫院的路上,回到出租屋也是關在房間里,從來沒有下過廚房,過的真正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對廚房的陌生讓我鬧出了一個笑話,在那昏暗的燈光下,我錯把味精當鹽放了,而妻子是不吃味精的。妻子那天強忍著吃了我給她做的生日宴。等我心滿意足地躺下后,她跑去洗手間全給吐了出來。

2004年4月,家里實在是拿不出錢來了,那時我的肺部出現間質性肺炎感染。據統計,這種感染對于骨髓移植的病人,致死率竟高達95%。鬼門關前,我逃過了急淋變晚期,逃過了那次插錯血管,逃過了急性排異期,但是我可能逃不過這次肺部感染了。

一條狹長幽暗的通道里,一名護工推著我,輪椅的輪子摩擦地面,發出“吱吱”的響聲,護工的拖鞋踩在地面上,“嗒嗒嗒”作響,這聲響在狹長的通道里回蕩,久久不能散去。我穿著從房東家衣柜里翻出來的一件黃單襖,那種軍用的服裝。不知道聽誰說的,說軍用的衣服可以用來抵擋一些邪祟的侵襲。未經房東同意,弟弟將這件黃單襖翻了出來,穿在了我的身上。

會診的是一名胸外科的醫生,他舉起我的胸片,對著燈光看了看,放了下來,接著又舉了起來對著光,然后再放下。

“還有多少天?”

“一個月左右。”

“確定?”

“最多不會超過四十天。”

“好,我知道了。”

“不過,可以去北京協和醫院看看,需要做一個肺穿刺。”

“不用了,謝謝。”

“那個……”

“咣”的一聲,護工推我出門。那關門的聲音在通道里回蕩,像是在時光的隧道里送我最后一程。

那天下午,等我回到病房里,姐姐丟下她手頭的工作,來到我的床邊,陪我聊了好久。

“你別放棄啊,我有85%的把握救你。”

“可是我沒有了子彈。”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如果我死了,我想讓女兒喊你干媽,可以嗎?”

我決定放棄治療了(我并不知道,那時我的感染已經開始好轉了)。我對妻子說,我不想死在外邊,我要回去看一眼女兒。女兒那時剛滿一歲。

在出租屋里,經過一段生不如死的恐慌和絕望之后,我開始為自己準備后事。我曾在《我要活著》里這樣寫:

我打電話給角膜捐獻機構,我說,我是一名白血病患者,我的角膜可以捐獻嗎?我的角膜捐獻有人要嗎?我還想繼續看著這個美麗的世界,還要看著我的女兒不斷長大……

我拿起毛筆,其實我已經虛弱得連拿毛筆都有些吃力。4月的陽光,透過出租房的玻璃窗,溫暖而又明亮。我平靜而悲涼,幾乎用盡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給我剛滿一歲的女兒寫信。我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或許我根本不配做父親;但是,前世的緣分,我擁有了我的女兒,盡管她還不能清楚地喊我一聲爸爸。我就要走了,我不能像別的父親,給她一個完整的家,給她美好而快樂的童年。這些書信權當是我留給她的遺物。多年后,如果有一天,她站在長滿野草的墳塋前,偶爾想起我時,腦海里或許飄過一個身影……

2020年,因公事出差蘇州,我專門去了一趟出租屋。那里的一切都沒什么太大的變化。只是當初那個在此絕望的人,如今正在故地重游,感慨地回憶那些絕望的日子。

14

存折上再也拿不出錢來了。我的生命開始進入“倒計時”。2004年4月14日,小叔找了一個朋友開車將我接回老家。車子啟動的一剎那,我并沒有太多傷感,反而有一絲興奮和激動。從2003年9月11日離開老家已經有七個多月的時間了,這七個多月里,發生了許多的事情:我的女兒學會了走路和說話,我家中的老房子換了主人,我的學校換了校長。

老家已無法回去,學校里人多擔心感染,在此情況下,小姑父接納了我。小姑父家離學校三四里路,兩層簡易建筑的房子,緊挨著馬路,屋后是青山,門前是一條河流。我在姑父家住了大概有一年半的時間。在此期間,先后出現過幾次危險,120急救車來了幾次。

骨髓移植滿五周年即為醫學意義上的康復。從2003年10月26日骨髓移植后,我就一直期盼著2008年10月25日這一天的到來。我能否堅持到這一天,將決定我是否能夠獲得醫學意義上的康復,獲得重生。

15

在阿拉伯半島上的一口枯井附近,每當黎明來臨時,會有一只鳥兒在清晨的陽光下沐浴,并唱著美妙動聽的歌。每當歌聲響起時,太陽神就會停下他的戰車,靜靜地聆聽這動聽的歌聲。這時,世界上仿佛就只有這只鳥兒的存在了。每當這只鳥兒知道自己要接近死亡時,它都會用芬芳的樹枝來筑巢,然后在火焰中燃燒。當它快燃盡的時候,會有一只新生的鳥兒從火焰中飛出。新生的鳥兒會用沒藥樹的汁液涂在死前那只鳥兒的身上,然后和它一起飛向太陽之城。這便是希臘神話中的不死鳥。

不死鳥,在我們的文化里,被稱為鳳凰。“春潮漲了,春潮漲了,死了的宇宙更生了。”讀師范時,我曾大聲地背誦過郭沫若的《鳳凰涅槃》,被鳳凰的重生深深地震撼過。

古人認為,人死后,靈魂依然在,但靈魂如果離開身體太久,就會死亡。朱熹在《招魂》題下注釋道:“而說者以為招魂復魄,又以為盡愛之道而有禱祠之心者,蓋猶冀其復生也。如是而不生,則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想想,我這些年的經歷,過往,絕處逢生時經受了巨大的痛苦,或許是一次招魂與重生的過程吧。

她雙手合十,仰望上天。她不是佛教徒,也不信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但她為自己創立了一尊,每當她陷入極大的恐懼之中的時候,她祈禱這尊神,期待著神理解她的苦心,原諒她的暴行,不要把更大的災難降臨在她的頭上。這樣默默地祈禱了一陣之后,她的心靈漸漸平息了。她覺得自己是問心無愧的。

這是《血玲瓏》里對主人公卜繡文的精彩描寫片段。為了拯救一個如一瓣露珠般清澈的稚嫩生命——她的女兒早早,她鋌而走險,實施了“血玲瓏”計劃。經過錯綜復雜的情節發展,最終醫生用新生嬰兒晚晚的臍血給患罕見血液病的早早成功地做了骨髓移植手術。如果沒有愛,就沒有這么揪心的故事,也就沒有這個故事完美的結局。

記得史鐵生曾說過,死亡將來臨,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活著,僅僅是不甘心而已。我那時還那么年輕,我是真的不想死啊。這種不想死的信念,為我艱難地戰勝病魔起到了無法估量的作用。

生病后,我歷經過幾次死神的威脅,也算是看透了人間百態與世態炎涼。我僥幸地活了下來。也許,活著本就是一件僥幸的事情,而一個白血病人的活著,那更是如履薄冰、百倍艱辛了。

許多人說,你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其實并不乞求要有多少后福,只要能平安健康地活著就好。在活著的同時,再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只有這樣,我才對得起那些曾經幫助過我的人,才對得起給我骨髓的弟弟,才對得起跟著我一起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的家人——沒有他們,我不可能活到今天,也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績。

每一朵鮮花,都有它的一只蝴蝶。每一只小鳥,都有它的一片藍天。每一名白血病患者,也一定會有重生的那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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