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溪掠影
1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這段辭藻雋永、音律和諧、明朗灑脫的畫意般的文字,說的是聞名遐邇的富春江。不過,我在想,假如叔庠當年來的是與富春江相隔并不遙遠的楠溪江,他乘坐的是楠溪江上的一葉扁舟,這封《與朱元思書》里“富陽”與“桐廬”這兩處地名,便可能是“永嘉”和“溫州”了。
當然,楠溪江的美,自有屬于楠溪江的文字與詩詞。永嘉太守謝靈運,有另一個身份——中國的山水詩鼻祖。謝公官場失意后,縱情山水。任職永嘉期間,常輕舟蕩漾碧波之上,策杖攀緣山崖之間,飲酒、吟詩、作賦、呼朋引伴,優哉游哉。如他自己所言,凡永嘉山水,游歷殆遍。登綠嶂山,寫了《登永嘉綠嶂山》;去大若巖時,留下了《石室山》;乘坐竹排漂游楠溪,面對炊煙裊裊,晚霞絢爛,他又詩興大發,寫下“疊疊云嵐煙樹榭,灣灣流水夕陽中”這樣美麗的詩句。
而以“溪”命名,縱觀諸多的江河,似乎并不多見。楠溪江屬于其中之一。楠溪江由巖坦溪、張溪、鶴盛溪、小楠溪、花坦溪、五尺溪和陡門溪等主要支流匯聚而成。想必這也是以溪命名的原因之一吧?不過,你想想看,有哪一條河流,在最開始的時候,不是由無數的溪流匯合而成的?唯獨楠溪江畔的人,他們心思細膩,獨具慧眼,巧妙地將“溪”融入到一條江河的名字里,這便有了“楠溪”。涓涓溪水,滔滔江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諧交融,渾然天成。
再聽“楠溪”二字,如鶯聲燕語,溫婉輕柔;讀起來,則唇齒生香,面帶桃花,如喚一妙齡女子芳名。
此為紙上之楠溪。不爭艷斗奇,卻詩情畫意,且活色生香。
2
五年前,我在永嘉甌北謀了一份工作。在平時,一個人的周末,幾乎都是窩在宿舍里,讀書、寫字、發呆、睡懶覺。盡管近水樓臺,也久聞楠溪江景色迷人,卻未曾前往一覽勝景。我總覺得,旅游除了要有時間,有一個好的心情之外,還得有一起陪著你的人。
終于等到暑假,妻子和女兒從老家千里迢迢趕來探親。像我這般,分居兩地的夫妻,數不勝數。對于這樣短暫的相聚,我總覺得每一天如黃金般珍貴。可平時我要上班,而她娘倆人生地不熟,無奈在大多的時間里也只能待在出租屋里。好不容易到周末,我決定帶她們出去透透風,呼吸呼吸新鮮的空氣。
那天,我們驅車前往楠溪江嶺下風景區。上高速,鉆山洞,跨橋梁,七拐八彎,大約四十分鐘的車程,終于到了目的地。
其時,江中已經人聲鼎沸了。遠遠望去,不斷有人如下餃子般,躍入水中,濺起陣陣浪花來。碧綠的江面上,男女老少,有的穿泳衣,有的著泳褲,有的抱著個救生圈,有的腰間掛了個“跟屁蟲”,一個個玩得不亦樂乎。
江水緩緩地流淌,澄澈、碧綠。近看,能見河床上的鵝卵石和四散的魚兒。如果沒有人下水,我想,定是“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的景象。夏日驕陽似火,映照在河面上,泛著一層層耀眼的金光。兩旁的香樟樹,高大葳蕤,枝繁葉茂,散發著濃郁的香樟氣息。在習習的江風中,樹影婆娑,水面光影斑駁,望去,如一名臨江梳洗的女子。
換好裝備,我帶著女兒鉆入水里。江水涼絲絲的,身上的暑氣頓時消失殆盡。難怪這么多人慕名而來。其時,女兒并不會游泳。可她初生牛犢不怕虎,套上救生圈后,就不管不問,徑自朝深水區游去。而我,也僅僅會幾下狗刨式的撲騰,算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那種。我不斷提醒女兒,不要游得太遠。但女兒似乎并不愿意停下她剛學會的動作,像一條自由的魚兒,繼續向前暢游。看樣子,她想要游到對面。
我只好硬著頭皮跟了過去。就在我們游至江中央的時候,一只碩大的皮艇闖了過來,頓時將我們父女倆撞散。在這群人嘻嘻哈哈的笑聲中,我不斷沉入水底。我拼命地擺動雙手,用力地蹬著雙腿,鉆出水面,四處尋找女兒,大聲地呼喊著女兒的名字。過了好一陣子,終于在水花四濺中,看見女兒朝我游了過來。那一刻,我簡直覺得時間如過了半個世紀般漫長。我見女兒安全,慌亂的心方才暫時穩定下來。我沖女兒大喊:游回去。
而那時,我其實已經沒什么力氣了。女兒奮力地揮動著手臂,在身后緊緊地跟著我。
上岸后,我發現,女兒的眼睛已經通紅。我問女兒,為什么哭鼻子?女兒不停地啜泣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爸爸,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說完,雙手捂著眼睛,大哭起來。我眼眶一熱,一把將女兒攬入懷里。一旁的妻子傻乎乎地看著我們。她不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差一點點就生離死別。多年后,我回想起來,仍然心有余悸。我想,這大概是我們父女之間一條有著特殊意義的河流吧?
3
母親的一只眼睛已經瞎了。僅剩下一只,也沒多少亮。我打電話給母親,讓她來溫州看眼睛。母親一開始不愿意來。母親以為,她的眼睛已經沒得救了。我再三要求后,母親終于被父親強行帶到溫州。
那天,去車站接母親時,已是晚上九點多。路邊的燈光灰暗,路上的車流已明顯減少。車門打開,母親如一個盲人一般,摸索著下車。晚風吹來,掀起母親枯燥凌亂的頭發。我連忙走上前去。母親瞇著眼睛,吃力地盯著我,說,兒子,你來了?
看著母親被眼疾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樣子,我眼里頓時有熱淚涌出。前些年,母親的右眼在合肥開刀,后來便徹底失去了光明。而對于這一次的治療,我們心中也并無多大把握。也許,還會像上次那樣,這僅剩的一只眼睛仍然會失去光明。將母親送往手術室的時候,我看著父親,父親看著我,我們一句話也沒說。我們誰也不愿將這件事情說出來,怕一語成讖。
——帶母親去楠溪江看看。我突然冒出一個這樣的想法。不管怎樣,在手術前,讓母親看看這美麗的楠溪江,看看這多情的山水,看看這異鄉的世界。母親很少出門,這或許是母親最后一次去看這個世界的風景。同時,我也想讓母親知道,她有個兒子,曾經就在楠溪江畔待過,飲用過楠溪江的江水,嘗過楠溪江的美食,他的兒子如今混得還行。
第二天,在老表的陪同下,我們帶著母親去了嶺上人家、石桅巖,然后再往雁蕩山。
在嶺上人家,母親生平第一次吃到了“烤全羊”。席間,我給母親切了一塊羊肉。母親兩手拿著羊肉,緊緊地湊在眼前,再慢慢送入嘴邊,緩緩地咀嚼起來,一邊吃著,一邊仿佛在想著什么。我十分生疏母親這樣的吃相。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個算命的先生在我家吃飯的場景。那時,我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差點就笑了出來。而如今,我的母親竟這般模樣,這是不是對我當年的無知的回應?
母親一邊吃,一邊說,香、香,真是托外甥的福氣哦。我仿佛看到母親臉上有一絲欣慰的笑容。只不過,那笑容,已經有些扭曲、變形。那是一張多么熟悉而今又多么陌生的臉龐啊!那天,我沒敢告訴母親這烤全羊的價格。若是告訴母親,她肯定不會讓我們點的。母親的一生,總是舍不得吃。填飽肚子,是她一生的哲學;將最好的東西留給我們,又是她一生的追求與信仰。
午飯結束,沿著盤山公路繼續前行。兩旁的青山,巍峨挺立,藤蘿密布,郁郁蔥蔥,溝底溪流,碧綠如玉,流水潺潺。來到石桅巖,我們將車子停了下來,在一塊空地上,我給母親拍照。母親瞇著眼睛,羞澀地看著我的手機。鏡頭里,母親背后的石桅巖,拔地而起,造型奇特,姿態雄奇,鬼斧神工。
回來后的第二天,母親在溫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做了白內障摘除手術。手術很成功,母親重見了光明。
我想,或許是清澈的楠溪江給母親帶來了好運吧。
4
“有一些山峰、河流與明亮的草地完全是詞語所不能及的,它們的聲望高尚而偉大,我們無法賦予它們熟悉的名字。”瑪麗·奧斯汀在《少雨的土地》一書中說。
我想,瑪麗·奧斯汀說的是,只有那些少數的人,比如身體力行者、精神富裕的人,才能抵達一座山峰、一條河流的深處吧?
相對于楠溪江,我頂多只能算是一個走馬觀花的游客,三心二意的觀賞者,匆匆的路人。這些年里,我只是與很小一部分的楠溪江有過浮光掠影的邂逅。不得不說,這是一種遺憾。也因此,我并不能像更多的人那樣,用諸多華麗的辭藻、詩意的情感和鏡頭般的語言,來描摹楠溪江的美、神秘,她的仙境,她多情的山水、古典的村落、詩意的田園和質樸的村民,我并未真正深入過,與他們交流過。想想這一點,我不禁有些迷失與茫然起來。但幸好的是,楠溪江她一直在那里,在白云深處,在煙嵐縹緲里。
我有一位朋友,她是永嘉人。她經常去楠溪江,或是為了工作需要,或是周末休憩游玩放松。她為楠溪江寫下了一些文字,并拍下了很多風光旖旎的照片。有時候,她會將她寫楠溪江的一些文字發給我,征求我的意見。在她白描般的文字中,我仿佛跟隨著她的筆,也一起進入到那些純樸而美好的場景里。
友人還曾經給我送來過楠溪江的蜂蜜,楠溪江的茶,楠溪江的麥餅。這些純天然的美食與特產,在我看來,都是楠溪江對我們的饋贈與恩典。
“日長坐覺非塵世,庭檜花開蜂蜜香。”收到友人贈送的蜂蜜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只楠溪江的蜜蜂,飛躍在楠溪江的山林里,花叢中。那里,還有更多的蜜蜂,一只只,一群群,在陽光下嗡嗡起舞,翻飛。
大概這是我的楠溪吧。
5
假如可以,我可能還會去楠溪。以一名行吟者、詩人、畫家、寫作者的身份。
那里溪水潺潺,那里霧如仙境,那里層巒疊嶂,那里群山吐翠,那里舟行碧波,那里炊煙裊裊,那里寧靜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