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
- 蘇敏
- 5384字
- 2024-08-06 17:06:43
輯三 重生與隱匿
寡言
1
突然間進入一種沉默寡言的狀態,沒有表達的沖動,懶得發朋友圈,甚至不想說話,即使說話,也感覺都是在應付,說出來的也常常詞不達意。腦子里時常處于一種混沌的狀態,不知道自己是清醒,還是糊涂,抑或是在夢中,搖晃起來,如裝了一團糨糊,完全沒有了之前那般天馬行空的幻想,仿佛丟失了語言的舌頭,被割了聆聽萬種風情的耳朵。
不想動,也沒有想要去的地方。坐著,如躺著;躺著,如站著;站著,又如同坐著。空氣像一潭死水,我正沉沒在這潭死水中。胸腔被緊緊地壓迫著,肺部像是滲入了水,不能暢快地擴張與收縮,仿佛有人捏著我的鼻孔。缺氧,我迫切需要張開嘴巴,張開鼻孔,大口大口地呼吸。
眼前混濁的、不成形的、無法捉摸的、不可描述的,可能是光,也可能是塵埃,或者是一片黑暗。
談不上煩躁,不覺得乏味,也談不上苦悶,當然更不會有激情與興奮。仿佛能量耗盡,但又未完全盡,如同一罐液化氣燒了一段時間之后,那藍色的火力沒有之前那么生猛。那藍色的火焰,或許便是那只液化氣罐的舌頭。這或許是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但此時的狀況有點類似,燃燒沒了激情。
住在二十二層的高樓里,一點都不接地氣,但房間里,照常有蚊子、飛蟲。地板上,某些角落里,照舊生出暗綠色的霉菌來。我確定它不是青苔,是霉菌。雖許多東西僅憑肉眼無法看見,但我知道,在這空蕩蕩的房子里,除了我,有飛蟲、有蚊子,還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各種霉菌與細菌。飛蟲一類的會發出聲響,霉菌則不會。這個世上,無聲無息的,常常會更為強大。
一直是雨。這一切可能與雨有關。淫雨霏霏,連月不開,也可以說是我這里的此時、此刻。除了衣物、食物長毛之外,我的心里也仿佛長滿了霉菌。
喪失表達的欲望,我竟然感覺不到遺憾、難過,或者疼,反而有一點習以為常的感覺。
——這不是病,但似病。
2
睡了一個午覺,然后醒來,腦袋里一團糨糊的狀態并沒有好轉。來到陽臺上,透過玻璃窗向外看。窗外,遠處是奔涌的江河,近處是喧囂的大地。大地之上,是或高或矮的樓宇,是凌亂堆放的雜物,是被修剪得整齊劃一的小區綠化。往上,便是并不高的天,是水墨樣的云層。云層比昨日淡了一些,薄了一些,仿佛有些地方已經被陽光穿透。
悶熱。汗從肚皮、從后背、從額頭,滲出來,一點點地往外滲。這些汗珠,正拼盡全力地要掙脫肉體對它們的囚禁。不過,我卻突然想起某一個令人愉悅的場景來。那是一個清晨,還是一個午后,我已經不太確定。是的,人生許多的過往,不常常如同一場幻境嗎?
那該是一個天高云淡、草木蔥綠的7月,我乘車穿行在一條環山的柏油馬路上,我要去赴一場文學的約會。車窗外,一座座山兀立綿延,與天際相連。公路一旁是一條清澈的溪流,另一旁則是刀砍斧削的絕壁。風吹日曬,霜寒雨雪,石壁已發黑、發亮。石壁不少處,長滿了苔蘚。暗綠的苔蘚點綴在這發黑發亮的巖石之上,讓我想起了大先生那雙冷峻的眼睛和那撮扎人的胡須。細看,苔蘚之中,有泉水汩汩潺潺,卻又含而不露。那絕壁之上,仿佛有生命的鼓舞與跳躍。
清泉的甘涼,汗水的腥臭,怎么可以同日而語呢?此刻,汗水的腥臭,會讓我想到“腐爛”和“死亡”這樣的字眼。
這樣的天氣壓抑得讓人難以喘氣。它隨時可能會下起一陣不講道理的雨來,也隨時可能撥開烏云迎來一縷陽光。
街面上的積水很深,發渾、發黑,來往的車輛仿佛嬉水的頑童,其行經之處,總要濺起一溜的白色水花,并發出吱吱吱的聲響來。許多的水花并不能逃脫重新變作渾濁污水的命運,它們被揚起之后還會再落回去,又重新成為污水中的一部分,它們只能繼續等待下一輛車的到來,那滾滾的車輪可能是它們改變命運的最好的機遇。那些幸運的,借助車輪的力量,飛身一躍,落到人行道上,落到路過的行人的鞋子和褲腳上,落到人行道旁的草坪上,不再成為污濁的一分子。路過的人躲閃不及,望著一行濺起又揚長而去的水花,嘴里隨口而出一句罵。濺入草坪的,則無比抖擻、無比精神,它們將會成為養料,長成一株小草的眼睛或翅膀。
這些都是我這些天親身經歷的場景,但并不是此刻的我,那只是另一個我罷了,是昨天的我,也可能是明天的我。到底有多少個我呢?我是誰,昨天的我與今天的我有什么不同?今天的我又與明天的我呢?
此刻的我,正坐在這間容納我這副皮囊的房間里。房間里盡管有窗,可以看到外邊的江河與大地,但更多的還是厚厚的四壁。此刻,它突然如同枷鎖,如同牢籠。我掂量了一下自己,肉身沉重,我看了看我的左右臂,沒有翅膀。
一個腦子里一團糨糊的我,一個沒有翅膀的我,一個沒有白色馬匹的我,能去到何方呢?不,我是否真正想過去掙脫這樣的牢籠與枷鎖呢?
手中沒有硬幣,即使有,我是否會將繼續蝸居或立馬逃脫這樣的選擇分別交給硬幣的兩面呢?取出一枚硬幣,放于大拇指蓋,用食指頂住,用力向上一彈,硬幣像一枚火箭,嗖嗖嗖往上躥,直至比我頭頂還要高的地方,然后迅速下落,加速度。這短暫的一瞬間,硬幣揮動翅膀,翻轉、騰挪,在空中畫出美麗的弧線,發出閃閃的銀光,展示自由落體的美感。我伸出雙手接住。正面,還是反面?
你看啊,人生的許多時候不就是一種選擇嗎?人生的許多時候不就是一場游戲嗎?
3
腦袋迷糊的狀態仍在延續。我開始有些懷疑自己是否提前進入了老年狀態,更嚴重一點,我是否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站著、坐著稍好一些,也只是好一點點,只要一躺下,這種感覺便尤為明顯。我仿佛能聽到血從我的大腿,從腹腔、胸腔、手臂,呼啦啦涌上來,像漲潮那般。
我曾在某個海邊待過很長時間。那時,我一個人,常常去到海邊散步,看漲潮。銀色的月光之下,那一排排的海浪,如千軍萬馬,從遙遠的天際而來,怒不可遏,勢不可當。潮濕腥咸的氣味,從我的鼻孔、毛孔而入,我的體內仿佛灌滿了海水。我張開雙臂,靜靜地站在那條水泥澆筑的大壩之上,那些一路咆哮的海潮,如同一頭頭公牛,發出巨大的聲響,朝堅硬如鐵的大壩猛撲而來,有視死如歸的氣勢,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概。
是的,那是漲潮,但它總會有落去的那一刻。潮落之時,如英雄退幕,如一場硝煙平息。寧靜、肅穆、凄美,令人感慨。
但此刻,往我腦袋涌上來的那些血啊,卻遲遲不愿退去。此時已是深夜,我并無睡意,可也并不清醒,繼續昏昏沉沉。
我懷疑這樣的狀態是血壓升高而導致的。連續兩天清晨,我醒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從床頭拿出電子血壓計,平躺,將自己的胳膊伸進袖帶里,手掌朝上,使其高于心臟,然后平靜一下呼吸,按下啟動鍵。在電子血壓計嗚嗚的鳴叫聲里,我的手臂感到一陣陣壓力襲來,有一種難以言狀的腫脹的感覺。等電子血壓計“噗”的一聲響后,我靜候那塊四方屏幕上顯示的那串不再變動的數字。為了準確起見,我還會將這樣的動作在另一只手臂上再做一次。但接連幾天,血壓都在正常范圍之內。不得不贊嘆藥物的神奇,自從服了一種叫“代文”的降壓藥后,我的血壓再也沒高出過指標。
這種渾噩的狀態,讓我不太能理解,也不太能接受。要在以往,躺在床上進入夢鄉之前,我常會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會有一些天馬行空的想法,這樣的念頭和想法常讓我躺不住,非得一骨碌爬起來,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把這些腦海里的電波變成一行行漢字,一個個標點符號。許多年前,我常在半夜爬起來寫字,我曾經從天黑寫到天亮,我曾經寫到腰椎間盤突出。那時,我仿佛著了魔一般,樂此不疲。
突然間,這樣的感覺沒有了,消失得無影無蹤。面對一池春水,一株高大的樹,一對翻飛的蝴蝶,一朵閑逸的云,一匹耷拉著腦袋的馬,我竟然像身邊的人們一樣,若無其事,熟視無睹。我不知道我為何變成了今天這樣的狀態。是之前的我不正常,還是今天的我不正常?是由于年齡的增長嗎?擔心自己的這條老命被寫沒了?還是覺得自己寫得夠多了?或者是自己十分清楚肚子里的墨水,寫再多也不會有任何出息與作為?
——我為什么突然間丟失了那曾經按捺不住的表達欲望與沖動了呢?
我想,可能從現在開始,如果不痛徹心扉,不痛快淋漓,或者不新穎獨特,不非說不可,我極有可能不會輕易表達了。假如人一生該吃多少飯、該喝多少酒是一個定數,那么說多少話寫多少字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呢?
我曾經是一個如此“多嘴”的人啊。每當看見不公、不正、不平之事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發表自己的觀點,有時甚至還會舉起拳頭,大聲吶喊,或者奮筆疾書,現在呢?我還會這樣嗎?
我突然懷念起那個時候的自己來。那個熱血沸騰的我,那個朝氣蓬勃的我,那個頭角崢嶸的我。那個我呢?他還在嗎?在哪里?
不過,想必那時的我也是痛苦的吧?有誰愿意與那個我交流,愿意成為那個我的朋友呢?冷嘲和熱諷,不屑與批評,當年我面對最多的不就是這些嗎?
我也曾擔心我不合群,想盡辦法想要加入他們,成為其中的一員。為此,我專門給自己取了一個筆名,叫“沙寞”。我取這個名字的用意,大概就是讓自己少說話,能多去享受一些寂寞。不過,沒多久,我接連遭遇厄運,甚至險些丟掉了自己的性命。于是,在某一天,我決定改掉了這個不太吉利的名字。我在“沙寞”后面加了“之舟”二字,希望這艘小船能載我突圍命運的滔天惡浪。由此,我的筆名成了“沙寞之舟”。
不知是哪天,被我棄用的“沙寞”這個筆名被我的二叔拿去了。也許二叔并不知道我曾用過這個筆名吧。可為何會有這樣蹊蹺的事情發生呢?二叔竟然用了我曾經用過的一個名。二叔用這個名字作為他的微信名。我并沒有關注這件事情,只是偶然一次聽到弟弟不經意間提起過。我曾想找個機會問二叔為何要用我曾用過的筆名,但不知為何我終究還是沒有去問他。也許是由于忘卻,也許是由于疏忽,也許有可能是由于我羞于開口吧。
只是,我現在再也沒有機會問我的二叔了。前些日子回老家,我在二叔的墳前給他點了三支煙,給他倒了三巡酒。
站在墳前,我還是沒能開口問他。
4
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說:寫作是一種工作。他認為寫作與激情和靈感無關,就是一種平常的工作,跟上班、下班一樣。
我上班、下班是為了賺錢,為了養家糊口。我是一個活得如此世俗的人。我渴望不再流浪,不再貧窮,不再需要看別人的眼色。我這樣的世俗大概決定了我的寫作注定不能成為一種工作。這段時間以來,我字寫得越來越少,甚至覺得快忘記如何寫字了。
但內心似乎總有聲音告訴我,不可人云亦云,尤其在寫字上。
對于我來講,成為一名作家,那是一個多么圣潔的夢想啊。我知道,寫字需要耐得住寂寞,能夠忍受得了孤獨,可我近來越來越浮躁,心始終無法安靜下來。手機上的視頻軟件,它們一度讓我沉迷。我卸載過它們,但又重新裝了回來。裝、卸,我這樣反復過幾次,如同我戒煙、戒酒,反反復復。不過,我還是決定再次卸載,我懷疑它們有可能是令我腦袋糊涂的重要因素之一。
不記得在哪里讀到過:讀書與寫作,可以磨礪心智,開闊視野,實現智力(想象力、邏輯思維能力)的提升和精神層面的更新。我不祈求有這樣的效果,我多半是用它們來打發時間,打發這人間的孤獨與寂寞。
當然,這并不表示我內心沒有原則與操守。這一點還是很清晰的,我寫下的字,應對我的表達欲望與內心負責。我一貫認為,那些自我陶醉、附庸風雅、虛假的贊美,華麗的謊言,不僅浪費筆墨和紙張,更有損文字的高貴與尊嚴。每一個文字都應該是有血肉、有骨頭的,其精神內核決定了它不容被拿來街頭賣藝,不可以用來隨波逐流。
真正的文字應是獨立思考的結果,是痛徹心扉的領悟,是一段刻骨的心路歷程或悲壯的血淚史。或者,是一種全新的視角,有不同的高度、深度、寬度,以及厚度。現在,有許多的文字,占據了大量刊物、報紙版面,或者自媒體的頭條,我知道其實不一定是因為它真好,而只是寫它的人有了名氣。這樣的文字,我需要與其保持一定的距離。
人家寫過的,盡量不去寫。如果寫,必須不落俗套。我的文字需要有我的氣息與味道,是我的山川河流,是我的春夏秋冬。如果哪天我不想寫了,那可能是我丟失了語言的舌頭。
一天比一天熱起來。這些混沌的日子里,我繼續尋找我丟失的那些關于語言的舌頭、色彩,以及夢想。如陳應松所說,寫作是在迷茫和混沌中,在虛擬的冰涼的世界中捕捉真實生活和人間暖氣的一場黑夜馬拉松。我可能還在這場馬拉松的途中,至于什么時候可以到達終點,或者我能否到達終點,也許并不太重要。
此刻,萬家燈火,燦若星辰。樓宇之下、草叢之中、河道之內,青蛙、蛐蛐,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昆蟲們,正以它們短暫的生命之激情熱烈而歡快地鳴叫著:這世界,我來過。我仿佛聽到:螽斯羽,詵詵兮。螽斯羽,薨薨兮。螽斯羽,揖揖兮。喓喓草蟲,趯趯阜螽。菀彼柳斯,鳴蜩嘒嘒。這些來自《詩經》的蟲鳴啊,跨過千年的風雨,翻越無數個夜晚,經久不息,熱烈而奔騰。
我所丟失的、所遺忘的,那些語言的舌頭,以及舌頭的聲響、色彩、夢想,是不是正變成了這些黑夜里悅耳動聽的嘶鳴?
游走于天地之間,我何嘗不是一只卑微的夏蟲呢?我能否像一只這樣高歌的夏蟲呢?
生命之短暫,沉默啊,又生命之熱烈與燦爛啊。
5
通訊錄里,至少有三千人,真正撥通過電話或通過微信私聊的,可能不會超過十個。失眠了、發燒了,跟誰說呢?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已經十幾個年頭了。所有的事情,一個人面對。餓了,一個人買菜,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然后一個人洗碗;生病了,一個人去醫院,一個人吃藥,一個人慢慢恢復。那些隱忍、痛哭、崩潰,生理的需要與渴求,精神的孤獨與寂寞,誰會聽你訴說呢?
人間的幸福都是千篇一律的,唯有苦難與悲傷不盡相同。也許,這世界上,不可能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在這漫長的人生征途中,我們終究要一個人去熬過歲月的冷暖、寂寥、孤獨、苦悶。
曲高和寡,知音難覓。一生之中,遇到什么都不覺得稀罕,這世間,唯有懂你的人難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