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帝國與金樓白象(1582—1606)
- 楊添
- 7字
- 2024-08-07 11:48:13
第一章 戛撒之圍
危機將至
明神宗萬歷三年(1575),時任云南金騰兵備副使的羅汝芳正率著自己并不算多的兵馬星夜兼程地趕往騰越州騰沖城。這位王陽明心學泰州學派的重要傳人已經調任云南數年了,作為一個著名思想啟蒙學派的傳承者,近溪先生羅汝芳在云南這幾年兢兢業業,做了很多實事。若是眼下這件事情做成了,他在大明朝乃至后世的聲名可能會超越他的學生——湯顯祖先生。
調入云南這幾年,羅汝芳把農業作為頭等大事來抓,對云南的水利設施做了一番重修,據稱,其興水利灌田四千余畝,并“以講會鄉約為治”。羅汝芳的舉措志在恢復云南地區的生產力,休養民生,因為這個區域自從大明朝建立以來,已經數次遭遇戰爭蹂躪,民不堪命。尤其是滇西地區,從明軍入滇開始,一直到三征麓川,再到后來大大小小的土司叛亂,從未真正擺脫過戰爭陰影,故此時迫切需要恢復生產以鞏固大明的邊防實力。
作為顏鈞的學生、王陽明的第三代弟子,羅汝芳與當朝的第一權臣首輔張居正大人似乎不太對付。這個傳聞真實與否暫未可知,但張居正讓羅汝芳功虧一簣卻是既成事實。
羅汝芳此時的職位是金騰兵備副使。設置兵備道是為了“整飭兵備”,對內要負責鎮壓叛亂,對外要抗擊侵略。因此,明代兵備道雖然屬于按察司系統,但是由兵部負責。兵備副使屬按察司,無定員,也是兵備道的最高長官。他們的轄區大小不同,但能統領轄區所屬的衛所士兵,同時受到督撫與巡按御史節制。金騰兵備副使設立于大明弘治元年(1488),除了軍事任務外,還負責糾察奸細、修理城池、處理居民訴訟、積蓄糧儲、管理軍民及土司地區交流等事宜。
羅汝芳學沒學過武我們并不知道,但他對于軍事至少是了解的。設置兵備道的地區,可以擴展很多權力,包括主持興修水利、馬政和鹽政,總之,凡是有利于該地區防務能力的事都可以插上一腳。但統領的兵員是有限的。尤其滇西這種處于崇山峻嶺的亞熱帶雨林地區,自古交通不便,煙瘴叢生,金騰兵備轄區也就是以前的金齒衛所(后改永昌衛)加上騰沖軍民指揮使司區域,大致在今天云南保山到騰沖一帶。
那么在萬歷初年這里能有多少兵馬呢?具體數據不得而知,但正統七年右都御史丁睿曾經有言:“(洪武年間金齒)屯守漢軍不下二萬,(僰〔bó〕人)土軍不下千余,今逃亡太半,漢軍僅余三千,土軍僅余六百。”(《明英宗實錄》卷九二)洪武年間到明英宗正統七年(1442)過去了幾十年時間,金齒地區的兵力就差不多減少了八成。雖然明朝規定一個衛駐軍5600人,一個千戶所1120人,一個百戶所112人,但那是明初洪武、永樂鼎盛時期的編制。三征麓川之后,明朝在騰沖筑城置司,除了騰沖千戶所外,還設立前、后、中、左、右五個千戶所,一共六所兵,兵員6720人。
明朝同時花了三年時間修建了騰沖城,城樓被方方正正的城墻環繞,城周長七里三分,共有四個城門,各有門樓,東門為霑化門,西門為永安門,南門為靖邊門,北門為溥潤門,四門都有衛兵輪換駐守。城內還有學舍,騰沖城堪稱大明極邊第一城,也是明朝在滇西邊疆的象征之城。不過明朝后期吃空餉以及逃亡的衛所兵越來越多,實際能留下的兵員不多。而為數不多的兵員還要維持基本的治安防務,故征戰時部隊需要臨時擴充征召,像云南這些邊境省份則是要連當地的土司兵一起征召才能將戰事應付下來。
至于那些土兵,除了土司自己的親兵外,基本都是戰時臨時征召的民團性質的部隊,固定的服役人員很少,分為哨兵、弓兵與鋪兵。人數多的也就幾百人,少的則百來人,平時負責保境安民、緝拿盜賊,更大的作用是當向導和輔助明軍作戰。除非是域外木邦、孟養這種大土司,尋常土司一般很難形成像樣的作戰兵團,更談不上有多強的作戰能力。
這也是明朝政府刻意為之的,把原本強大的麓川王國擊潰后,分成細小的各路土司,以達到“以夷制夷”的平衡目的。在明朝時期,滇西土司的軍事實力要遠比后世清朝時期強大,為維護邊境安定,明朝刻意削弱當地土司的勢力,讓土司們難以再聚集成大兵團作戰。
以土司最高一級的宣慰司為例,比如車里宣慰司(今西雙版納),每個宣慰使身邊都有八個侍衛輪流守衛,一般都由自己的家臣或子孫擔任。宣慰司署還設有傣語稱為“召火哈”的總侍衛長,下面還有副職。宣慰司下轄諸多小土司以及村寨,每個村寨都要替宣慰司養一名武士,武士免除各種勞役,專職打仗以及巡捕工作,這算是當地土司的職業兵,宣慰使往往也會賜予他們土地,讓其成為頭目。
傣語里,城市叫“孟(勐)”,當時一個孟有武士60多人,也就是大約每城供養60個職業軍人。同時還有分別管理弩、長矛、馬、象、巡捕、護衛的軍官,也可以算作宣慰司里的頭目。
宣慰使下面通常有武官三人——右榜正元帥(也叫右將軍),右榜副元帥(也叫左將軍),以及先鋒大將(傣族乃至今天的泰國,也都是以右為尊,形容一個人是大人物身邊得力助手的時候,往往會稱其為大人物“右手”)。通常只有遇到大仗的時候,才會征召百姓一起參戰,平時的戰爭都是派職業兵出戰;如果職業兵不能取勝,那么左將軍就會動員當地百姓每五戶人家抽三丁或者三戶抽一丁參戰;如果還無法贏得戰爭,右將軍就會動員百姓每戶出一人參戰。如果這樣還不能獲得勝利,那宣慰使就得親征了。整個城的壯年全部出動,由侍衛長、副侍衛長率領所有侍衛前后拱衛宣慰使、左右將軍和先鋒一起領兵出戰。
當然,以上通常是被動防守狀態下的出兵次序,如果遇到土司反叛,那土司通常會動員所有男丁參與戰斗,而男丁們的自主參與度也很高,因為如果打贏了,每個人都可以搶到不少戰利品,所以每次土司起兵造反或者劫掠其他土司的時候,兵員都會突然增加。至于士兵平時的訓練情況,按照傣族最早成文的法規《芒萊法典》記載,至少在十三至十四世紀時期,傣族士兵就有規定:參軍先當步兵;步兵能取騎兵首級者,升為騎兵;騎兵能取象兵首級者,才可以升為象兵。可見土司兵也形成了自己的訓練體系,平時聚則為兵,散則為民。
羅汝芳雖然勵精圖治,但這時候手里可以調動的兵馬人數不會很多。因為土司調兵也需要時間,更何況附近最大的土司也才是宣撫司級別,所以他手上很可能就一兩千漢軍加上一些土司兵,這點人馬無論如何是應付不了他即將要面對的敵人的。因為他的敵人不是普通的域外“土酋”,而是在中南半島歷史上征戰四方、讓各國都畏懼臣服、擁有“金樓白象王”稱號的緬甸東吁王朝一代雄主——莽應龍(勃印囊)。
羅汝芳是收到了求援才星夜兼程趕過去的。向他求援的人也很特別,此人名叫思個,傣族人,祖上曾與明朝作對,惹得大明不惜傾全國之力征討。如果早生個一百多年,他沒準兒也能混個世子當當,運氣好也能過一把國王的癮。可惜輪到他繼承家業的時候,他家的領地已經龜縮到了大金沙江(伊洛瓦底江)的西岸,一個叫作孟養的地方。
孟養是傣語叫法,傣人在如今的緬甸被叫作撣人,但無論是云南的傣族、緬甸的撣族,還是老撾的老族、泰國的泰族,他們在當時都自稱傣人。
孟養里的“孟”是城市的意思,“養”則是鷺鷥的意思,孟養在滇西傣語里面就是鷺鷥之城的意思。據說傣族人聚集的地方鷺鷥就多,這很可能是因為他們喜歡依水而居,而鷺鷥又是捕魚能手,喜歡棲息在森林、沼澤、湖泊等處,所以靠水吃水的傣族人就把今天緬北伊洛瓦底江西岸這片聚集地叫作鷺鷥之城了。
孟養之前是明朝的宣慰司,名義上是明朝的屬地。宣慰司是羈縻系統里最高一級的稱號,其首領宣慰使等于明朝武職系統里的從三品,也是土司系統里最高一級封官。孟養宣慰司是當時明朝“三宣六慰”體系中的一環,地位在邊疆土司里不可謂不高。但孟養的所在地位于今天緬甸西北克欽邦境內的莫寧地區,至今都還是一個落后區域,為啥當年會被明朝如此重視呢?
孟養在元朝時期,還是一個以原始土著人為主、人煙稀少的地區。而后開始有一部分西遷傣族人于此定居,到了明朝麓川王國首領思任發崛起后,這里才正式成了麓川王國的勢力范圍。而明朝三征麓川,擊潰了這個龐大的傣族王國后,其王族核心成員大部西逃至孟養,聚集在大金沙江西岸地區。當時負責征討麓川王國的總督王驥在最后一次征討后,與當時退守孟養的麓川余部首領思祿在金沙江邊立下石碑,并許下告誡:“石爛江枯,爾乃得渡!”讓思祿家族世世代代不得越過大金沙江,侵犯云南內地。同時,孟養也變成了明朝的宣慰司,麓川王國也不復存在了——至少明朝方面是這么認為的。
如今的孟養宣慰司首領變成了思個,雖然此時的明朝不承認孟養的宣慰司地位,但思氏依然認為自己是整個大金沙江以西的首領。思個是思祿的后人,也是麓川王族后裔。思氏是他們家族的傣族姓氏,思通舍,是傣語里老虎的意思,虎是百獸之王,思氏一直就以能征善戰、桀驁難馴聞名。到了思個這一代,雖然家族領土少了很多,但至少從后面發生的一系列事跡來看,思個確實無愧于“虎”這個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