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片葉子]
朝西

醒來第一個想到的人,果然是佐久間。

混沌的腦海中,浮現出他溫柔的眉眼。下一個瞬間,我立刻想起他那張寫滿為難的臉。這才意識到,那是現實,我已經見不到佐久間了。

我的內心深處仿佛比著佐久間的形狀凹下了一塊。于是我明白,自己離痊愈還有很久。

清晨,床邊的鬧鐘指向五點。

現在離上班時間還早,我閉上眼,想睡個回籠覺,可佐久間浮現在我眼前。他笑起來的時候,下垂的眼睛會忽然顯得很幼態,他的劉海只有發尖處彎彎的,他會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叫我的名字——美春。

我再也躺不下去,干脆起床,打開了窗戶。無論我怎么蜷縮著身子,夜晚總會過去。眼下是夏末的清晨,窗外能聽到鳥叫。

——今天也去跑跑吧。

一陣深呼吸后,我伸了個懶腰。

跑起來就能忘記一切。

這一招,我是在初高中的田徑隊學會的。

不及格的成績單,母親的埋怨,同班同學在我背后無聊的貶損……只要在社團活動時用盡全力奔跑,大部分情緒都能轉好。從美容學校畢業后,我開始在理發店工作。有前輩揚揚自得地把雜事推給我,也有客人不遵守預約時間,被提醒后反而惱羞成怒地催促我。為了拂去這些小小的煩惱,在上班前的清晨或休息日的上午,我總會去跑步。

蹬開大地,劈開晨風。隨著腳上力道的增加,我的速度越來越快,眼前的景物飛向身后。建筑、街道兩旁的樹木、路人,都漸漸離我遠去。過去了,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即便是猛烈的悔恨和焦躁,也會在跑步結束時跟汗水一起溜走,大部分煩心事都會變得無所謂。這份“無所謂”的態度,對平穩度過人生來說至關重要。

因為無所謂,所以可以忘記。討厭的事對自己來說多半也是無所謂的。那些不能讓我感到幸福的事,根本沒必要記得。

到目前為止,我就這樣戰勝了很多困難。

可這次卻不同尋常,只有這次,我跑啊跑,卻怎么也忘不掉。

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我還是無法覺得無所謂。就連跑步的時候,和佐久間的種種回憶也會閃過心頭。

二十一歲,我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戀。

直到模模糊糊地看到拖著我的雙腳交替移動的運動鞋,我才終于回過神來:

不能低頭跑步,太危險了。

也許是因為一直看同一片風景才會這樣,我靈機一動,偏離了熟悉的河岸路線,沿著國道跑去。

佐久間大我五歲,以前是我工作的那家理發店的副店長。我入職一年半以來,他性格沉穩、會照顧人,總是熱情地給我工作上的指導。我問他一個問題,他能連著教我兩三樣東西,是一位可靠的領導。不知不覺間,我的目光已經習慣了追隨他,和他在一起就心動不已。沒過多久,我就打心里承認了對他的愛慕。

上個月,聽說佐久間要被調到鄰街的分店做店長,我下定決心向他告白。除了工作,我們私下沒見過面。但目光相遇時他總會輕輕地笑一笑,閉店后做理發練習時也會夸獎我“美春剪得不錯,很溫柔”。我感冒請假后回來上班,他還說“美春回來了,店里果然亮堂了很多”。我懷著一絲期待,覺得他就算對我沒意思,至少也不會討厭我。

于是,我選了一個客人不多的日子,鼓起少得可憐的勇氣,在馬上要閉店的時候問他:“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我指的,當然是兩個人單獨去喝一杯。

可他“唰”地一下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歪著脖子,回答的聲音小到我幾乎聽不清:

“呃……嗯,好吧。”

第一次看到佐久間這樣的表情,我嚇了一跳。他的臉上明白地寫著為難,說得更直白些,是不情愿。雖然我回了聲“嗯”,內心卻是拒絕的。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我的心情比他要忐忑一百倍,心臟仿佛猛地被攥緊,又像西紅柿一般被捏得粉碎。我后悔向他發出邀約,但已經來不及了。我不禁想大叫著跑掉,但還是強忍著情緒,呆呆地站在原地。佐久間突然像通上電的燈泡一般,換上一副明朗的表情對我說:

“好呀,那大家一起去吧!”

“……好啊。”

我總算擠出了這句回答,把“不,算了吧”噎在了喉嚨口。

很快,我便明白了佐久間避免和我單獨相處的原因。

當天晚上,我們幾個員工一起去了一家居酒屋,他邊吃炸豆腐邊說:

“其實開年我就要結婚了。”

我的腦中一聲轟響,胸口仿佛被什么軋過一樣疼,卻并沒有太吃驚,只是覺得“果然是這么回事啊”,反而為自己剛才讓他如此困擾而大受打擊。聽說他和女友在美容學校讀書時就開始交往了。就算再遲鈍,我也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佐久間對我的防備或回應。他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意,委婉地保護著我。這種成熟的關照更讓我覺得悲慘。自己的心意對他來說是一種麻煩,卻還得意忘形地要向他剖白。我羞愧難當,臉都要燒著了。

幾天后,佐久間被調去了鄰街的分店,沒給我一丁點兒見縫插針的余地。

我忽然發覺,自己已經跑了很遠。

我放任雙腳奔跑,把自己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環顧四周,一棟棟民居沿國道而建,當中夾雜著老舊的花店或蕭索的電器商店。

我不再奔跑,決定走一會兒。從慢跑腰包里拿出礦泉水瓶喝水時,有風吹過來,拂在我汗津津的脖子上。

眼前是一棟俗氣的商住大樓,一層的門臉前拉下的卷簾門似乎塵封已久,上面貼著印有“房屋出租”的紙。大樓旁邊是一棟有年頭的公寓,二者之間有一條狹窄的小路。我向路的盡頭張望,草木深處能看到前殿的瓦片屋頂。看來那里有一座神社。

我把水放回腰包,朝神社走去。這座神社看上去不是很大,而且可以說是一點兒煙火氣也沒有。但石頭建的鳥居威嚴莊重,院子里面被打掃得很干凈。凈手池也清爽整潔,讓人覺得舒坦。

我在前殿外面搖過鈴,又從慢跑腰包中摸出零錢包,從里頭拿出十日元硬幣投入賽錢箱,拜了兩拜,拍過兩次手,又是一拜。

我有一個愿望。

緊閉雙眼,我開始祈禱。

——愿我忘記佐久間。

我睜開眼時,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

是貓。

前殿旁不遠的地方有一棵大樹,樹干很粗,我要張開兩只胳膊才能勉強環抱住。一只貓坐在樹下的紅色長椅上。

說它坐在椅子上,用詞也許有些奇怪。因為它折起前腿揣在懷里,更像是躺在椅子上,是貓的標準姿勢。

這貓大體是黑色的,從額頭到鼻梁下面畫著八字,攤開一片白毛。這種花色,好像叫“八字臉”吧。

我試探著慢慢地走近它。

“是神社的人在喂你嗎?”

貓聽了我的話,輕輕搖了搖頭。

欸?這是在回答我嗎?

“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這回,貓的腦袋朝前一探。哇,它果然聽得懂!

我有些興奮,輕手輕腳地在它旁邊坐下。貓還躺在原地,沒有逃。

“你是到這里來玩的嗎?”

貓定睛看著我,它的瞳孔是通透的金黃色。它望著我,突然瞇起眼睛來。它在笑?這表情,一定是在笑吧?

我繼續向貓提問。

“你知道有什么辦法可以讓人忘記失戀的痛苦嗎?”

或許是對我的問題不感興趣,或許是覺得無聊,貓晃晃悠悠地起身,輕巧地跳下了長椅。什么嘛,要走了嗎?

不過,這真是一只漂亮的貓。它身上油光黑亮的,肚子和腳像棉花般雪白,仿佛穿著高雅的晚禮服。彎彎的尾巴尖好像拐杖的手柄,緩慢地左右搖擺。我發現它左半邊屁股上有一撮白毛,不由得看入了神。

——星星?

貓開始在樹根上“咯吱咯吱”地磨爪子,然后忽然停了下來,轉頭望著我,像有話要說似的。是要告訴我和這棵樹有關的事嗎?

我仰頭一看,大樹枝繁葉茂,有的葉子背面寫著字。我站起來摸了摸葉子,葉子的邊緣呈鋸齒狀,手指碰上去有些疼。

仔細觀察,葉子背面的字似乎不是用筆寫上去的,而是被什么東西刮傷后出現了褐色的印痕。大概是用掉在旁邊地上的小樹枝或發卡之類的東西劃的吧。所有的字都寫在背面,或許是因為正面很難劃出字形。

葉子上什么都有:“早安”“寶寶是我的命”等文字,用數字畫的人臉、便便圖案,還有“想要錢”之類的涂鴉。對神社的樹做這種事,難道不會受到懲罰嗎?不過,樹周圍沒有柵欄,也沒有提醒人們不要搗亂、不要摘樹葉之類的告示。看來這座神社對前來的參拜人是完全開放的。

我隨機看了幾片葉子上的字,有人夾著中間的葉脈畫了一把傘,傘的兩邊分別寫著“佐月?”和“達彥”,而愛心的標記被弄花了,我不禁按了按胸口。名字旁邊還端端正正地刻了日期,大概是兩年前的這個時候。一定是一對恩愛的情侶來參拜的時候刻下的吧。刻了字的葉子竟然能保持這么久,我很吃驚。

素未謀面的“佐月醬”和“達彥君”你儂我儂的身影浮現在眼前,我深深地嘆了口氣。那片葉子上的文字明白地顯露出二人的快樂。

真好呀。

原來喜歡某個人,是如此快樂的事。好羨慕呀。

這兩個人現在怎么樣了?還在交往嗎?還是說,葉子上的字只是其中一方寫的呢?如果是這樣的話,寫字的人還喜歡著另一方嗎?

我發呆的時候,貓忽然繞著樹一圈圈地跑起來。真是一只一驚一乍的貓。我想起《小黑桑波的故事》[1]里化成黃油的老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望著。但這只貓沒有化為黃油,它早早地停了下來,“嗵”地把左前爪搭在樹上。

一片葉子飄飄然掉下來,從我頭頂落下。

“欸?”

拾起掉在腳邊的葉子,我發現背面寫有文字。

朝西?

我看了看葉子,又看了看貓。

“這葉子是……”

我剛想和貓搭話,它卻“嗖”地朝前殿后面敏捷地跑走,轉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我整個人都呆住了。這時,一位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男子手里拿著掃帚走來。他一定就是這座神社的宮司[2]吧?

“有什么可以幫你的嗎?”

宮司體態優雅,說話時和顏悅色的,小巧的嘴唇埋在圓乎乎的雙頰之間,面相富態,就算不笑也像笑了似的。

“請問,這片葉子……”

我遞上葉子,宮司輕輕接過:“哦,是大葉冬青的葉子啊。”

“這葉子很有意思吧?大葉冬青,也有‘明信片樹’之稱。在大葉冬青的葉子上劃出來的字,能保存好幾十年,還可以貼上郵票寄出去呢。帶兩三片回去也沒問題喲,你要帶嗎?”

“呃,那個……”

如果我說這葉子是貓送給我的,恐怕會被認為是怪人吧?宮司看到我支支吾吾的樣子,忽然一挑眉:

“莫非這葉子是貓給的?”

沒想到他答得如此準確,我不由得向前探了探身子。

“沒錯!是貓,黑白花的貓……那個,屁股上有一個小星星的。”

“哦,果然是神簽現世了。”

宮司瞇起原本就小的眼睛,晃著身子笑了。

“神簽?”

“嗯,不過只有我們神職人員這樣稱呼它。神簽有時會忽然出現在種有大葉冬青的神社,像抽簽似的降下一片葉子,葉子上有啟示性的文字。這就是‘神簽’的由來。”

“……啟示。”

“對。所以仔細保存它比較好。能得到神簽的啟示,你的運氣真好。就連生在這里、長在這里的我,五十年來也只是聽過這個傳說,從沒見過它的真容。因為它只在迷茫的參拜者面前出現。”

宮司將葉子遞還給我。

“‘朝西’是什么意思?”我問。

“葉子上寫的是‘朝西’嗎?”

“欸?你看,在這里呀。”

明明寫得這么清楚,宮司怎么還會問出這種話?他抱起雙臂笑了:

“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啟示并非答案本身,只是引導人們找到答案的文字。”

我愣在原地,宮司緊攥著掃帚,抬首望天。

“好吧,神簽現世,意味著我也要忙活一陣子了。”

宮司似乎很滿足地嘟囔了幾句,匆匆地走掉了。我手中的葉子上,清清楚楚地刻著“朝西”二字。

朝西。是面朝西方就會迎來幸福的意思嗎?西是哪邊來著?

我用手表確定了方位,和神社相反的方向是西。我調整呼吸,開始向著幸福奔跑。

——先說結果吧,糟透了。

首先,跑出神社不到兩分鐘,我就踩到了一塊掉在路上的口香糖。聽見腳邊窸窣作響,我低頭一看,原來是粘在鞋底的口香糖又粘住了糖果包裝紙和落葉。不知道那口香糖是誰吐的,總之它黏糊糊地貼在鞋底,我在柏油路上哧溜溜地蹭了半天,但口香糖完全沒有要掉下來的意思,我只好脫下鞋,用路邊的石頭“吭哧吭哧”地往下削,不知怎的被一只跟主人散步的狗看到了,一個勁兒地朝我狂吠。這時候大雨突然從天而降,把我淋得精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零錢包的拉鏈還突然壞掉了。

那位宮司還說我運氣好呢,看來“朝西”不是這個意思啊。

回到公寓,我看了一眼信箱,里面有張明信片,是時子寄來的。

時子是母親的妹妹,今年四十五歲,在大型廣告制作公司做了很多年圖像設計,五年前辭職,成了自由職業者。我從鄉下的高中畢業,到東京讀美容學校的時候,和時子時隔十年在德咖倫[3]見了面。但我們的交情僅止于此。那次我們聊得并不暢快,時子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個來小時的話,我喝了杯咖啡就回去了。后面的往來只是每年給對方寄一張賀卡而已。

我不太擅長和時子相處。她的身形和聲音都比普通人要大,而且動不動就很小氣,常說自己的愛好是存錢。我上小學時,曾和媽媽、時子一起去過夏日祭。時子在露天的小吃攤給我買了一碗刨冰,我問她吃不吃,她回答:“不吃,這東西沒有營養,只是在冰上澆些糖水就要三百日元,我才不要呢。”說她勤儉節約倒也沒錯,但我記得,當年幼小的自己暗想:“這樣的人生好無聊。”時子束在腦后的馬尾辮總是亂蓬蓬的,著裝也不修邊幅,我從沒見過她化妝的樣子。說她土里土氣也不準確,因為這人能若無其事地穿著從酒館帶回來的、印著花里胡哨的啤酒商標的T恤出門。

聽說時子二十幾歲的時候結過一次婚,一年后就離婚了。這之后,有關她戀愛的消息,我就再也沒聽說過了。看她說話時斷然的態度和給人的整體感覺,我有時會感到疑惑:設計師是如此細致而敏感的職業,性情粗野、和時尚不沾邊的時子脫離公司單干,真的能養活自己嗎?

明信片上印著設計好的幾個大字:我搬家了。地址上的住處和我的公寓在同一個區,她還在明信片上手寫了幾句:

“最近我買了兩室一廳的二手房,和你住得近了。有空來玩。”

小氣的女人時子竟自己買了房,想來是終于決定要孤獨終老了吧?我縮了縮脖子,沒有動去她家玩的心思。反正那句話肯定是社交辭令。

走進房間,我將明信片往桌上一扔,目光忽然停留在明信片上城堡插畫旁邊的小對話框上,只見里面寫道:

“我心心念念的朝西的房間!”

……朝西!

我一會兒看看那對話框,一會兒又看看大葉冬青的葉子,重復了好幾次。就這樣猶豫了一天,到了晚上,時子打了電話給我。

“是想去您的新居拜訪的……”聽我這么說,時子好像格外高興,痛快地答應下來:“真的嗎?你快來吧!”沒想到她真是好心想讓我去,我心里敞亮了不少,時子卻在這時說:

“來得正好,給我剪剪頭發吧。我這劉海太煩人了。”

嗐,原來是這么回事啊。看來她不是因為外甥女要來而開心,而是想省一筆理發錢。

我報上理發店下周休息的日子,時子要我下午兩點到。于是今天,我提著一盒蛋糕,前往她的住處。

她的公寓離車站步行大約二十分鐘,地勢似乎偏高,上坡路很累人。那一帶是徹底的住宅區,連便利店都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家。終于到了地方,時子買下的房子在五層建筑的頂層,雖然是二手房,卻不顯得陳舊。我按下門鈴,時子連句回應都沒有,就給我開了門。

“好久不見,你可來了!”

“打攪了。”

時子照例素面朝天地出現在我面前,上身是一件領口有些污漬的鮮粉色保羅衫,下身是一條松松垮垮的牛仔褲。

“進來吧。”

她催促我進屋。進了玄關,左右兩邊各有一個房間,兩扇房門都半開著。右邊的房間里有兩臺大電腦和一張長桌,一眼瞄過去,左邊的房間里有一張床。時子沒給我拿拖鞋,但我也沒指望她想到這一點。不過,屋子整體還是比我想象中漂亮,走廊的墻上掛著畫,畫的是可愛的小鳥。

不過,當時子推開通往起居室的那扇門時,我不由得“嗚”了一聲。起居室亮堂得嚇人,而且熱得難以想象。用“熱”來形容不太恰當,“烤得慌”可能更合適些。

空調倒是開著,但幾乎不起作用。把窗戶遮得嚴嚴實實的窗簾是純黃色的,更是將亮度提升了好幾倍,似乎加劇了屋里的熱度。

“呃,您不覺得熱嗎?”

“是嗎?這個起居室是正西的朝向,這個時間段熱也沒辦法啦。”

“至少可以把窗簾換成冷色調的吧?”

“欸——黃色放在西邊,是提升財運的不二之選。窗簾占的面積最大,這個不能讓步。”

她所謂的心心念念的朝西的房間,就是這樣的嗎?我無奈地遞上作為伴手禮的蛋糕。

“哇,安吉莉卡的檸檬水果撻!我愛吃這個,謝謝!”

我知道時子為什么叫我下午兩點來了:若是約在中午,她就要準備飯菜。她肯定懶得做飯,要是去附近的餐廳吃,和外甥女AA制怎么也說不過去。但若是約到下午,我就會帶點心來,她只要給我端杯茶水就好。這一定是她打好的如意算盤,茶水肯定也是批發商店賣的那種兩升裝塑料瓶飲料。

“你坐嘛。”

我聽話地走到桌前。

“給你倒茶,你喝熱的還是涼的?”

時子在開放式廚房問我。

“欸?嗯,涼的。”

時子用鐵壺裝了水,原來茶水不是瓶裝飲料,而是特意燒水沏成冰飲給我。不僅如此,她還說:“我買了不錯的格雷伯爵紅茶。”微波爐旁邊擺著幾種不同的調料瓶,沒想到時子在烹飪上還蠻下功夫的。等茶水沏好的時間里,我一面想,一面環視她的房間。

或許因為剛剛搬家,起居室里的家具很少,只能滿足生活的最低要求。桌子、椅子、沙發、電視,還有一個小柜子。僅此而已。

但完全不讓人覺得寒酸,恰恰相反,沙發是L形的,一看就知道坐上去很舒服,桌子也是四人桌,對獨居的人來說綽綽有余。工藝精良,絕不是便宜貨。

但還是太熱了。我起身走到窗邊,掀開黃色的窗簾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層蕾絲的窗紗,更難抵擋強烈的日照,陽光像惡魔般向我襲來。不行,還是那面黃色的簾子好一些。

“這么熱嗎?要不要把空調調低幾度?”時子問。

“您平時這樣不要緊嗎?您是居家辦公的吧?”

“嗯,我怕冷,所以完全沒問題。工作的時候我也不在這兒,而是在那邊的房間。不過大家好像都不喜歡這樣。房產商說,很多人討厭強烈的夕照,所以這套房子不受歡迎。多虧它朝西,還便宜了一點兒。”時子竊笑道。

原來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僅僅因為便宜,就買下這樣的房子,我實在難以理解。既然房主發了話,我便將空調從二十三攝氏度降到十八攝氏度,走回桌前,茶水已經備好了。

我的細腰玻璃杯里是冰茶,時子的馬克杯里是熱茶。

“這么熱,您還喝熱茶嗎?”

“我盡量吃喝熱乎的東西。平時總是坐著工作,容易發冷。”

時子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很享受地喝了一口。檸檬水果撻被放在一個有波點花紋的餐盤中。

“這個盤子好可愛呀。”

“可愛吧?百元店真棒,簡直是購物天堂。這馬克杯也是在百元店買的。”

盡管家具看上去價格不菲,但這似乎并不意味著時子的習慣發生了變化。

“你工作忙嗎?”時子問。

“嗯,有點兒忙。不過我剛干第二年,雖然忙,卻沒什么挑戰性。我可失落了。”

“是嗎?要是有什么煩心事,可以跟我說說呀。”

時子說得很輕松,仿佛傾聽我的煩惱是理所應當的,不太像長輩的關懷。我聽得著實開心,又為自己的開心而意外,為了掩飾羞怯,我生硬地答道:

“謝謝,但不要緊,我遇到煩心事就去跑步,然后就忘掉了。”

我塞了滿嘴的檸檬水果撻。嘴上逞強,其實根本忘不了,我難過得很。

時子停下握著叉子的手,看著我。

“欸?”

“怎么了?”

“美春真厲害呢。了不起,了不起。不會拖拖拉拉,也不會用抱怨來泄憤,而是通過奔跑忘記一切。這樣堅強的孩子,要去哪里找啊!”

她的語氣中沒有嘲諷,也不浮夸。時子坦誠地望著我,一本正經地夸獎道。我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趕忙捧起盛著冰茶的玻璃杯喝了一口。茶水入口清爽,帶著淡淡的柑橘香,喝起來舒服極了。

“你是不是失戀了?”

直截了當,一擊即中。我一下子被嗆住了。在這一點上,她果然還是我熟悉的那個時子——明明可以說得更委婉些啊!

我咳個不停,而時子默默咀嚼著水果撻,語氣平淡地繼續說道:

“失戀這種事,跑得再遠也無法輕易忘懷呀。”

努力壓住咳嗽的我再次被她說中,又吃了一驚。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是對方自己擠到我們心里的。”

“擠到心里?這是什么意思?”

時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自顧自地說:

“不過,時間是治療失戀的良藥。”

時間是良藥。這慣常的說法,引起了我的反感。

“別說得這么輕巧,我討厭這種敷衍的勸慰——什么總有一天會忘記的、一切都會好的……難過的是現在啊,得想辦法讓眼前的日子好過。”

時子坐在憤怒的我對面,面無表情地默默吃完最后一口水果撻。我的目光落在有波點花紋的餐盤中。

“……我想盡快忘掉,于是每天都很痛苦。要怎么做才能讓這痛苦消失?”

這一回,時子立刻答道:

“很遺憾,痛苦無法消失,你也不必讓它消失。它不會消失,而是會慢慢變成別的東西。”

“什么別的東西?”

見我問話時執拗的樣子,時子“嘿嘿”地笑了。

“這個人人不同。可能會變成可以讓某個人幸福的寶藏,也可能變得丑陋而令人難堪,把自己逼進死胡同。到底會怎樣變化,要看你自己了。”

時子喝完馬克杯中的茶,爽快地說:

“好了,幫我理個發吧。”

時子從東邊的房間搬來穿衣鏡,立在起居室的墻邊,然后在穿衣鏡前放了一把椅子,披上我帶來的毛巾和披肩,辟出一片簡易的理發空間。

從我讀美容學校開始,常有家人或朋友拜托我以這樣的方式幫他們理發。但我還是第一次給時子理發。

我解開她的發繩,一邊噴水一邊用梳子給她梳開頭發。一些白發隱約可見。

“您平時不染發嗎?”

我刻意不提白頭發的事,而是試探著問她有沒有想過給頭發染色。但時子領會了我的本意,輕輕松松地回答:

“我喜歡白發,白色蠻干凈的。想想看,是黑頭發自己變成了完全相反的白色喲,而且是如此漂亮的純白。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像下黑白棋似的。隨著頭發慢慢變白,我有一種逐漸進化成魔女的感覺,很期待呢。”

鏡中的時子笑得一臉輕松,我納悶地望著她的笑容。

我生平頭一次覺得,時子生得很美。

時子的頭發齊肩,自我有記憶以來,她一直留這種發型。她說留短了就扎不起來,若是留得太長,晾頭發又很花時間。聽說她三個月去千元理發店理一次發,最近正好到時間了。我用攏子攏起她的頭發,一點點給她剪。之前覺得她的頭發毛毛糙糙的,沒想到實際上沒有很多損傷,充滿彈性。時子的頭發從沒燙染過,恐怕也不常受到紫外線的照射,十分自然。

時子大概也不怎么吹頭發吧。我將她的頭發朝內梳了梳,免得她束起頭發時顯得發尾太厚。這樣一來,即使她平時不怎么打理,頭發也不會彎成奇怪的形狀,就不會顯得蓬松毛糙了。伴著令人心情愉悅的“咔嚓”聲,發尖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

“美春對待頭發好溫柔呀。”時子說。

我心里一驚,恍惚間想起佐久間來。

他是不是也這樣稱贊過我?但那也許是因為我平時總是看著他。

佐久間曾對我說過,雖然理發師和客人打交道的時間很短,但我們真正承擔的使命絕不止理發那一個瞬間。從客人離開理發店到再次理發的日子里,理發師的手藝能讓他們多滿意、多愉快地度過每一天,才是干我們這一行的人決一勝負的關鍵。

佐久間細致且耐心地接待每一位客人,絕不偷懶。他為客人想得很長遠,不會只顧著在店里招待客人,還會替客人的未來考慮。他會考慮客人每天的生活習慣、不遠的今后要參加什么活動和客人的內心狀態。

我總在無意間模仿佐久間為客人打理頭發時的動作。穩重、禮貌,以及由內而外散發出的、胸有成竹的自信。我與他的神態重疊在一起。

是的,一定就是這樣。佐久間擠進了我的心里。我為此感到自豪。

能認識佐久間太好了,喜歡上他是我的幸運。

雖然想起他為難的表情我還是覺得難過,雖然想到他要和別人結婚我還是想哭,但我仍然這樣覺得。

夕陽西下,粗暴的陽光開始變得溫柔。披著披肩的時子把空調調高了幾度,要我拉開黃色的窗簾。

我慢慢地剪著頭發,和時子聊了許多。關于工作,關于兒時和媽媽一起度過的時光。她告訴我,朝東的兩間屋子一間用來工作,另一間是臥室。由于這套房子兼有工作室的職能,與客戶見面時也會用到起居室。她還想叫朋友來聚會,所以需要好幾間居室。

聽說時子離婚時就已決定,無論是一直獨身還是再婚,今后都要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您下了很大決心吧。就算房價能算得便宜些,畢竟和租房不一樣,還貸壓力不會很大嗎?”

“不會,我是一次性付的全款。”

“欸?!”

時子得意地翹起嘴角:

“我確實是努力攢了很久啊,因為我打定主意獨立生活,又決定不貸款。我希望自己今后可以一個人生活,也可以過兩個人甚至更多人的生活,無論發生什么都能應付得來。畢竟人不可能永遠保持同樣的狀態,無論是好是壞,無論是自己還是身邊的人。”

我手中夾著黑白交織的頭發,感嘆時子一定接受了許許多多。她不抵抗,也不逃避,為了得到這座“城堡”勤儉節約、拼命工作。

“錢是好東西,我很喜歡。它可以讓我自由。勞動能換取金錢,為此我真的很感激。古時候是物物交換嘛,但物品的價值對每個人來說不盡相同。”

“所以您以前才說自己的興趣是攢錢啊。我那時還以為您是個小氣的人呢。”

聽了我半開玩笑的話,時子忍俊不禁:

“好吧,我當時是故意耍帥才那么說的。不過我應該不是個小氣的人,只不過我買的都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我冷不丁地想起那年夏日祭的刨冰。對血液循環不好又怕冷的時子來說,花三百日元買一碗不想吃的刨冰,肯定是不劃算的。但工作用的電腦、軟件,放松身體的沙發和這套房子都在她愿意接受的價格范圍之內。即使大部分人覺得這些東西價值不菲,但這些正是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對了,您說這是您‘心心念念的朝西的房間’?”我問。

“哦,”時子的表情立刻溫柔了許多,“以前結婚的時候,我住的是和現在差不多的房子。是我前夫挑的,他說朝西的房子好。離婚后,有段時間我住回父母家朝南的房子,才發現原來朝西那么好。下午的陽光越是充足,冬天就越暖和。而且,起居室在西邊的話,臥室就可以朝東了。早上被陽光叫醒的感覺很好,還可以安安穩穩地干活,特別自在。從風水角度來看,東邊的工作運也會提升呢。”

房產雜志里總是說朝南的房子采光最好,大多只強調起居室的方位。這套房子的起居室如果朝南,工作間和臥室就要朝北了。風水什么的我不懂,總之對時子來說,目前的布局是最合適、最好的。她此時溫柔的神色下,仿佛還蘊藏著復雜的情緒。于是我明白,時子和前夫之間大概有很多痛苦的回憶,但她對他還是有感情的。

“還有呢,朝西——”

時子話說了一半,突然又陷入了沉默。

“怎么?”

“一會兒再告訴你。”

時子賣了個關子,把話題轉到一日三餐上。她說自己喝味噌湯的時候會削些鰹魚節在里面,還會自己釀梅酒和醬菜。她的這些習慣,媽媽以前從未和我說過。或者說,我不知道這些,僅僅是因為之前對她毫不關心罷了。

“你今天過來,我本想給你做頓午飯的,但最近實在太忙,連買東西的時間都很少。上午還有一個會,我估計要聊到中午之后。不過,自由職業者忙到脫不開身,倒也是件好事。”

“您都這么忙了,要我改天再過來就好了呀。”

“越是又忙又累,才越想見見你啊。上次在德咖倫見面的時候,我不就拜托過你幫我剪頭發嗎?外甥女實現自己的夢想當了理發師,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我想,終于等到這一天,能讓美春為我理發了。”

她上次有讓我幫她剪頭發嗎?也許有吧,對,她確實說過。

雖然不是故意想要忘記,但我確實忘記了。因為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時子如此為我著想。因為我單方面地認定了“時子就是那樣的人”。就像我剛才瞥了一眼朝西的起居室夏天午后的模樣,就否定了一整套房子一般。

理完發,時子的頭發還沒晾干,五點早已過了。

“美春,吃個晚飯再走吧?我來做,我們一起去超市吧。”

“嗯,但飯我也想和您一起做。”

時子滿足地笑起來,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雖然沒說話,那動作卻傳遞出她的喜悅。看到她的表情,我頓時愿意為她理一萬次頭發,和她一起做飯、吃飯。原來不光是戀愛對象,喜歡的人也是這樣……時子一定會擠進我心里。

我收拾東西時,時子走到了窗邊。

“出門之前——”

她邊說邊打開窗戶。

“你過來看看,這就是這套朝西的房子對我來說最大的魅力。”

我將披肩和剪刀放在桌上,走到時子身邊向窗外看。

“哇……”

我不由得發出一聲長嘆。

街道已經化為黑色的暗影,但鑲著橘紅色的邊,黃色的光芒裊裊升起。與此同時,被夕陽染紅的云朵逐漸變化著色澤,一點點接近無邊無際的藍。向著宇宙延伸的群青色慢慢變成深紫,與濃得化不開的深藍混合在一起,顏色越來越重。

“朝西,就可以看到這樣的風景。”

時子說完,回頭看著我,把手伸向前方笑了。

“我啊,買下的是這片天空。”

原來她買下了從這扇窗口望到的天空。

我一言不發地佇立在時子身旁,出神地望著眼前的美景。就在我默默欣賞的時候,窗外的色澤仍然在一刻不停地變換。

隨著時間的流逝,白天還暑熱難耐的西方天空竟變得如此美麗。

既然如此,我決定不再刻意遺忘,而是靜靜地等待。

總有一天,此刻留在心中的痛苦會變成讓某個人幸福的寶藏。

注釋:

[1]《小黑桑波的故事》:兒童故事書,蘇格蘭作家海倫·班尼曼著。曾是二十世紀最受兒童喜愛的故事書之一,但有人認為“桑波”一詞和其中的黑人插圖是對黑人的種族歧視,使圖書備受爭議并遭禁售。書中四只老虎繞著椰子樹相互追逐,越轉越快,最后化為黃油的情節一度廣為人知。——譯者(本書注釋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宮司:指神社的負責人。

[3]德咖倫:日本咖啡品牌德咖倫旗下的咖啡門店。

主站蜘蛛池模板: 武川县| 甘洛县| 泰兴市| 洛阳市| 额尔古纳市| 天气| 迁安市| 逊克县| 桃源县| 镇宁| 即墨市| 广南县| 永宁县| 沁水县| 沅江市| 汪清县| 禹州市| 西峡县| 阆中市| 洛隆县| 牙克石市| 兰西县| 乾安县| 仁寿县| 琼海市| 秭归县| 通许县| 时尚| 内乡县| 博野县| 永昌县| 固始县| 康平县| 古交市| 日土县| 广宁县| 九江县| 平定县| 维西| 洛宁县| 绿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