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拔劍四顧心茫然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更南浦,送君去。
——張元干《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上闋
南宋建炎元年[1]七月,也就是公元1127年8月下旬到9月,對駐扎在南京應天府[1]的近十萬宋軍將士來說,是人生中極為艱難的一段時光。
艱難來自前途的不確定,以及只能被動等待的煎熬:兩個月前的五月一日,宋徽宗第九子、年僅二十一歲的康王趙構,在他們的護衛下于南京應天府登基稱帝。作為靖康之難后宋徽宗皇帝趙佶僅存于大宋疆域內的親生皇子,這位新“官家”[2]的合法性無可置疑,登基是人心所向。人人都盼望年輕的官家能給時局注入青年人的活力,奮天子之怒,還都東京。甚至再進一步,親統大軍北伐,救國救民于水火,終結猝然降臨的亂世。
然而,趙構雖然在登基第五日就任命了名滿天下的抗戰派領袖李綱為相,卻也同時任命了兩名親信——一直以避敵議和為主要政治主張的中書侍郎黃潛善、同知樞密院事汪伯彥——分兼御營使和御營副使,執掌兵權。
到本月,趙構再發詔令,命相關官員準備將元祐太后[3]及六宮妃嬪遷往揚州。
緊接著,新官家又派人到東京開封,將大宋歷代官家的神主牌位,由太廟迎請至南京應天府。
……
種種跡象都表明,新君不但不想還都東京,還有南渡長江之意。
就是這個信號,讓駐扎在南京應天府的宋軍將士人心惶惶。這支宋軍是趙構登基前以“河北兵馬大元帥”身份,從河北(今河北省中南地區)、京東(今山東省大部分地區)各州縣陸續招至麾下的勤王軍,軍中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居多。朝廷南渡,意味著他們要背井離鄉,深入陌生的江南地區甚至更遠的地方。長途跋涉,水土不服,因為棄土避敵而被千夫所指、憤恨嘲笑……都不難想見。而且,由于亂起倉促,這些人的妻兒老小有不少未能按宋軍傳統隨軍而行,而是留在了原駐地。倘若自己跟隨大軍南下,被拋在身后的老弱婦孺,該如何在遍地戰火的北方故土上求生?
但不隨朝廷南下,前途也不會更光明。留在北方,意味著直面強敵,九死一生。在朝廷大踏步后撤的情況下,留下的部隊難道不是君王的棄子?不僅隨時都可能直面金軍軍隊的攻擊,還可能被遍布北方的金軍、潰兵、土匪……慢慢絞殺殆盡也無人存問。
最后,還有一個終極問題,很多人現在還不敢公然議論,甚至想都不敢想,卻不妨礙它本身如一頭盤踞在前的猛獸,雖然面目尚在陰影中若隱若現看不分明,但遙遙傳來的危險氣息,已經足夠讓人戰栗:
官家南渡后,還可能再回來嗎?
所有的疑問都關乎自己和親人的悲歡離合、生死存亡;但所有的疑問,又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甚至連出言議論都不能。隨著朝堂上不同派別官員間的角力漸趨白熱化,這種等待靴子落地、利劍降下的焦灼感和無力感,像野火,也像瘟疫,越積越重,越傳越廣,將城池狹小的應天府死死籠罩在“人心未安”的低氣壓下,即使初秋的新涼天氣,也不能緩解半分。
打破窒息的驚雷出現在七月底八月初的一天。這一日,忽然有官吏來到御營使司軍中軍(天子親軍之一部)的駐地,找到中軍統帥——中軍統制官張俊,宣布了來自最高統兵機構樞密院的一道命令:
御營使司軍中軍有一名官至武翼郎的小軍官岳飛,日前不循職守,擅自越級議論軍國大事。現決定革去此人軍職,貶為平民,并令其立即離軍還鄉,不得稍有遲延。
聽到命令的主將張俊不禁愕然:早在今年四月岳飛正式被撥入他麾下之前,他就聽說過岳飛——這人在去年十二月官家剛在相州開府募兵時,就投到了當時的大元帥府軍前軍主將劉浩麾下,“從龍”時間比自己還早一個多月。之后,這個不過二十五歲[4]的年輕人幾乎參與了大元帥府所有重大軍事行動,仗仗對陣的都是旁人聞之色變的金軍鐵騎,卻奇跡般地做到了每戰必捷,很快從手下只有百余名兵的基層苦力,升到了部伍近千人的中層軍官。要不是今年二月初跟著劉浩從前線撤回后,他就一直待在后方拱衛大元帥府,沒再撈著仗打,大概還能升得更高。
如此罕見的勇士,張俊總體上是欣賞的,雖然這個岳飛有兩個習慣讓他很頭疼:一是太看重軍紀,尤其反感部下騷擾百姓,對膽敢違紀之人執法極為嚴厲,絕無說情余地;二是禁止主將對下屬私設刑罰、隨意打罵,甚至連支使小兵們干點私活兒都不準,總之禁止一切法外的虐待、壓榨。
作為同樣從基層軍官干起、只是出道比岳飛早了十幾年的老行伍,張俊在這兩點上都和岳飛恰好相反:他覺得士兵只要聽話就是好兵,除此之外其他的條條框框都沒必要較真;同時他也習慣了拿倒霉手下泄火出氣,有時甚至會以折磨犯了軍法的士兵為樂。雖然岳飛現在還不至于連他也管,但有這么個對下嚴而不酷的部屬在身邊比照著,難免讓他手下那些一直以為挨主將打罵驅使是天經地義的官兵們,心里多了不少指指戳戳。不過,現在是亂世,有個特別能打的部下比什么都重要。何況張俊一直堅信一點:人都是看利害、隨大流的。只要自己籠絡有術,這位現在清如水、直如弦的“小岳武翼”[5],應該要不了多久就能被“原地轉化”到自己更習慣的軌道上。
沒想到,還沒等他琢磨出怎么讓小了他足足十七歲的岳飛快點“懂事”,岳飛就作了這么大的死。張俊一瞬間竟有些輕松,但也惱火萬分:這大元帥府軍中頭一把“撒手锏”到了自己手下以后,還一仗沒打、寸功未建呢!自己白受了幾個月的不自在,卻沒沾到半點兒光,真是倒霉透頂。
所以岳飛這次這個“越職言事”,到底說了些啥?又是怎么說的?為什么居然能讓一幫重臣屈尊過問一個平常根本不看在眼里的小軍官,還非要將其開出軍隊不可?
在一片震驚和狐疑中,傳令官吏給出的解釋讓張俊和其他聞訊的軍官士兵們差點兒驚掉下巴:
岳飛此次“越職言事”,竟是自己動筆寫了一篇足有好幾千字的長文,直接投到了當時的“大宋信訪局”登聞鼓院。而登聞鼓院的官吏,不知道是到了這時候還在老實打卡認真履職,還是純粹看熱鬧不嫌事大,還真把文章從信箱里拿出來遞上去了……
然后就是接到這篇文章的高級官員們——很可能正是執掌最高兵權的樞密院正、副使黃潛善、汪伯彥本人,再倒霉點也許還有官家本人——打開上書,一看頭幾句,就看到作者指責他們不但不能輔佐新皇北上收復失地,還要籌劃南渡,“有茍安之漸,無遠大之略”[6]。是可忍孰不可忍!至于“茍官”的具體名單,不光有一直在張羅對金議和的黃潛善、汪伯彥,連向來被天下人視為恢復疆土之希望的李綱都沒放過,即使李綱此時給皇帝的建議,僅僅是去關中或南陽地區暫駐以圖后舉,比起汪、黃建議南渡揚州的計劃,已經積極多了。
不僅如此,上書還特別強調:如果這幫中樞執政水平不行,那么“雖使將帥之臣戮力于外,終亡成功”[7]。翻譯成大白話就是:要是領導瞎指揮,我們前線賣命的將士再能打也白搭,早晚會被坑死!末了,在把當朝重臣批了個遍之后,上書又吁請皇帝盡快還都東京,親統大軍北伐,認為只要把握住軍兵復仇心切、故疆民心可用的機會,再利用好敵軍新占領土尚未鞏固,對宋軍也疏于防備的窗口期,就一定可以盡復失地。
老實說,這封上書指出的問題、提出的建議,倒也不是只有岳飛一個人看出來、說出來。至于點著宰相、樞密使的名字大批特批,雖然狂妄了些,但有“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違者不祥”[8]的太祖祖訓鎮著,本也算不得特別離經叛道。
然而現下畢竟是非常時期,很多本朝前、中期通行的政治游戲規則,都漸漸有些行不通了。比如,剛過去沒多久的靖康之難中,東京城里一個名叫司文政的教坊樂工,就因為上書言及天子而被梟首示眾,引得城中士論一時大嘩。再如,趙構登基前夕,大元帥府中有個早先奉欽宗之命給趙構傳送密詔的小軍官侯章,也因為公開議論靖康之難的種種細節,被趙構親自下令治罪,最終被定為金軍奸細而被公開處斬。
如此高壓的手段下,言者無罪的傳統搖搖欲墜,又正逢政壇大佬爭斗已酣、圖窮匕見之時,哪能容一個小軍官突然插進來,頤指氣使?外加黃潛善、汪伯彥其實也知道自己的主張不得人心,深恐上書內容一旦傳揚開,會引發更大的變亂,所以很快就給出了處置意見。
至于為什么沒讓岳飛步司文政、侯章的后塵,可能是因為岳飛畢竟不是教坊藝人和一般小軍官,而是有奇功在身又頗得人心的御營勇士,黃、汪一黨怕處罰太過,反而更容易在敏感時期激發輿論風潮,所以不但沒有開刀殺人,而且連命令文書的行文都很克制,沒用什么嚴厲措辭申斥岳飛,只是強調“越級議論本職外事務”的違紀性質,以求盡量淡化事態,把影響控制在最小范圍之內。
聽明白了始末因由的張俊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此時的他還不懂多少官場門道、前朝掌故,但跟著趙構、汪伯彥、黃潛善等人混了幾個月后,他已經深知保富貴的要術之一,就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尤其不要摻和什么北上還是南下、抗敵還是議和的國家大計。所以他一面連連保證此事純屬岳飛個人膽大妄為,絕無私下串聯;一面當即令人去軍營中找來岳飛,對之宣讀了樞密院的命令,親自監督岳飛脫下軍服、交還軍官證“告身”,卷了行李由幾個親信士兵押送出軍營轅門。
好在岳飛自己也干脆,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辯白求懇的話,只叉手應了個喏,就沉著臉將上峰的要求一一照辦,毫無猶豫惶恐之態。張俊再次暗暗吃了一驚。但饒是如此,他還是不敢完全放心,直到押送岳飛出城的士兵前來復命,說已經親眼看著岳飛出了應天府城北城門,一去無蹤,才總算松了口氣。
這般果斷處置,讓原本隸屬于岳飛的近千名將士,以及散落在中軍其他各部的原大元帥府前軍的老兵們,別說講情告饒、請愿挽留了,就連道別送行,湊點兒盤纏衣物略表同袍之誼都來不及,只能私下里在睡前飯后一遍遍議論著這名猝然消失的年輕同袍。
和主將張俊不同,對于岳飛被革職離軍一事,這些低級軍官和士兵們心里的難過要真實得多。他們大多自去年年底以來就和岳飛并肩作戰,可以說是眼看著岳飛從白身農家子一步步拼到中級軍官的。而比起岳飛兩軍陣前的神勇,更讓他們感念和慶幸的,是職權的驟升并沒改變岳飛正直善良的天性,倒讓他為人處世的優點隨著官銜的提高惠及了更多同袍。
在部伍管理上,岳飛雖然執法嚴格,但一來賞罰公平,明察秋毫;二來既不克扣錢糧,也不允許對士兵隨意責罰辱罵,士兵的實際待遇要比其他部隊好;三來能夠以身作則,就連衣食住行標準都向最低等的新兵看齊,士兵還睡在野地自己就決不進屋借宿,士兵吃不上飯自己也不會吃一口,其他違法亂紀問題更是一點兒不沾。所以就算約束比別部將官嚴格數倍,士兵們也張不開嘴抱怨。
在用兵作戰上,這個青年軍官身先士卒也從不來虛的,幾乎次次都要“自為旗頭”,也就是自己來當最容易成為敵軍箭靶子的掌旗傳令官。此外,他還熱衷向他人傳授武藝。雖然他會的招數一般人要學都不太容易,比如“左右射”——這是種箭術絕技,掌握之后雙手都既能張弓也能控箭,而不是只能固定一種左右手搭配,這可以增加實戰中的攻擊角度,造成出其不意的效果。雖然練成這種箭術的門檻頗高,十個人中能有兩三個練出來就不錯了,但岳飛還是一有合適的機會就主動教,教了學不會也不會發脾氣,倒比尋常村鎮里教小孩子認字的村學先生還耐心些。
更新鮮的一點是,雖然出身于貧寒農家,但岳飛居然識文斷字,正經讀過不少書。偶爾有了閑空兒,岳飛最喜歡拉著身邊人講古,尤其擅長“說三分”,什么關、張、趙、馬、黃優長短板各自如何,諸葛亮的隆中對到底高明在哪里,甚至關云長好讀《春秋》《左傳》、曹操給《孫子兵法》作過注……有些段子是最流行的評話戲文里都沒提過的,講起來著實新鮮熱鬧,也填了不少老兵痞酗酒賭博、斗氣滋事的閑空兒。
這樣一個年輕人,沒法讓人不喜歡、不信任?!氨幌А敝?,也沒法讓人不惋惜、不想念,尤其是在眼下這種時局叵測、人心惶惶的時刻。但越是念叨他的好處,士兵們也越發困惑。
一個聰明機警絕對超過他們平生所見之人,還認得字、念過書、見過世面的青年才俊,為什么要做上書罵大臣這種自斷大好前程的事呢?他文章里說的那些話,確實是不少人的心里話,但那是能直接說給高官甚至皇帝聽的嗎?小小武翼郎[9],何必去摻和神仙打架?直道事君、一言可以興邦亦可喪邦之類的堂皇大義,對這個段位的芝麻官來說遙遠而虛無,當不了飯吃也換不了錢使。一重一輕,一近一遠,該顧哪頭,按說是人都能拎清,怎么智勇雙全的岳飛反而犯了糊涂?難不成這小子看書看呆了,以為憑幾句話就能打動天心,知遇明主的傳奇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何況不管他怎么想的,現在事情鬧大了,搞砸了,也沒有什么明君徹悟、奸臣被斥的反轉,這個上有老下有小卻丟了飯轍的年輕人,能再去哪兒謀生?另尋其他官軍投奔?還是加入當時遍地都是的民眾自發組織的抗金義軍?
可人家拿命換回來的官職,因為說了幾句話就被一擼到底了,哪能再有心氣替趙官家賣命!所以他大概會就此回家鄉務農,做個大宋(也沒準是大金)治下的順民吧?
不過他那一身的武藝和智謀膽氣太出色,出色到讓接觸過他的人都會覺得,他就沒有默默無聞過尋常日子的命。所以保不齊這后生從此就變心翻臉,去做了土匪,或是投了金軍也不是沒可能。萬一真是這樣,那以后要是在陣前遇上他,怕不是要倒血霉了。
以上的猜測,盡管后人看來近乎可笑,但在當時,卻是每一種假設都有大把的真實案例。那些案例可以供南京城內的宋軍將士,以及后來也漸漸聽說了這樁奇聞的部分官僚士大夫們,拿來和岳飛的未來對號入座,遐想一陣,議論一番。
包括岳飛自己,在憤然離軍、孤身北上的途中,大概率也把這些人生選項挨個捋了一遍。歷史文獻只記載了岳飛在這個關口的最終選擇——再赴河北前線從軍,卻沒有也不會記下他在做出這個選擇之前,有沒有憤怒、委屈、唏噓、傷感,甚至一瞬間產生過更自暴自棄、大逆不道的念頭?倒是岳飛自己在若干年后的一次上書中,坦然承認自己在這次被罷職后是“孑然一身,狼狽羈旅”,顯然從經濟狀況到精神狀態,都不能更糟了——這也難怪,因為這次罷官,已經是岳飛第三次從軍官被打回普通平民了。盡管岳飛在這一年還只有二十五歲,三次從軍的時長全部加起來,也只有三年多。
比起個人挫折,更讓岳飛焦慮的是,眼下的時局已經危如累卵,如果自己再從普通士卒做起,恐怕很難在即將到來的新一輪宋金戰爭中發揮多少作用了。不過,就算從此報國無門,真回老家,或去其他遠離戰火的州縣種地養家,又有何不可?宰執大臣,或許還有皇帝本人都無意北伐,朝廷隨時可能放棄中原、兩河,自己又有什么繼續戎馬生涯的必要呢?
建炎元年秋八月,在明凈高曠的碧空下,在南京應天府通往河北的大路上,在寒意漸濃的涼風里,在濁水急如箭的黃河邊,不少南下避難的士人百姓和無家可歸的流民看到一個氣度英武卻衣衫敝舊的年輕人,神色郁郁、心事重重地行過他們身邊,卻絕難想到他心里正翻卷著怎樣的波瀾。他們更想不到,若干年后,曾與自己擦肩而過的這名青年,終將成為他們家國的屏障和收拾舊山河的希望所在。
當然,對于后一點,此時的岳飛恐怕也未能料到。無數往事,尤其是始于五年前的、實在過于坎坷曲折的從軍之路,在他心里從頭到尾回放了無數遍。但眼下他唯一能夠、也必須盡快思考的問題是,到何處去,以及以怎樣的方式重啟被朝廷猝然中止的人生。
[1] 同一年份后文不再標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