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重新合上,白般若看著李徹,用那干癟如樹枝的手指了指李徹中的公文箱:“把它們交給我,我可以充當介錯人給你武士道自刎的尊嚴。”
白般若不知從哪得知高天原的專員頗具江戶時代一言不合就自殺的武士精神,他把李徹也認為是那種敢為弱小與大義獻身的武士了。
李徹撓撓鼻子:“不好意思,我不信奉所謂‘武士最后的榮耀與尊嚴就是切腹自盡’這個說法,我認為人只有在最幸福的時候死去才算的上有真正的榮耀與尊嚴。”
白般若的眼神忽然深遠起來:“最幸福的時候……”或許是知曉血契一旦簽訂就無法逆轉,白般若這時候倒有閑情問李徹這種咸濕的問題,“你認為是什么?”
“哈?”
李徹心說我我我不到啊,我就是隨口一說用來裝裝逼的,一般這種時候主角不通常說一些家人啊伙伴啊愛啊正義啊什么的來感化反派嗎。
白般若凝視他,似乎在等待答案。
“最幸福的時候……”
李徹大腦飛速轉動,拿起前世課間操被校長提到前臺批評,梗著脖子說我在廁所抽的不是煙是人生的勁。
他使勁追憶起那些模模糊糊的細節,醞釀一會兒:
“大概……是放學后踏出校門第一縷陽光被你踩到腳下,這時從廣播里放起了熟悉的土耳其進行曲,校門口小販們支起了攤子,空氣中飄著你最喜歡的淀粉腸煎餅果子韭菜大餅的味道。你用手摸了摸口袋,里面還有你吃完早餐后剩下的零錢,他剛好夠你買一根淀粉腸。”
“我不懂什么是淀粉腸,不過從你的語氣中我聽出了懷念。”白般若說,“想來那會是一段很有趣的時光。”
他沖李徹伸出手,“現在,作為對你坦白的獎賞,我賜予你在幸福里死去的權力。”
“真的嗎?”
李徹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也向白般若伸出手。
“真的……”白般若的眼眶仿佛冒著蒼藍的火焰。
“但是我拒絕。”李徹拍掉了他的手,“我一直是個不守信義的混蛋,怎么可能遵守那狗屁八岐壹的血契呢。”
“你現在用貪婪般若的身體和我對話,這代表你在恐懼和害怕我靠近你的本體,可一個大將壹的惡鬼是不可能害怕一只浪客貳的螻蟻。再聯系到你之前費盡心機將門延后企圖用鬼蜮困死我們……你應該受了很嚴重的傷吧?”
李徹看著白般若,白般若面無表情,他繼續說:
“2003年大阪天滿宮菅原道真復蘇之戰。你被封靈課的將級陰陽師斬斷了右手,右手是你的靈基,雖然你還可以使用鬼蜮,可你的靈力自那以后起碼衰減百分之七十,只能說是掛著大將名頭的武士階了。”
白般若佝僂著身子,蒼白的瞳孔閃爍火焰,每當李徹敘述出一段屬于他的往事時眼中的火焰就會更甚一份。
“2007年,你在中國贛州被神仙門的道士發現,他們說你用一種奇怪的鮮血從‘五通鬼’那里得到保管魂靈的秘法。”
“2008年,你襲擊了位于奈良東大寺的正倉院,從院中偷走數十件珍貴的文物,包括但不限于盔甲刀劍陶器……但同時與你同行的‘怨憎鬼’被封靈課捕捉,并供出你找準備復活‘赤天之惡’赤般若。”
李徹的視線在白般若與他身后的兩只貪婪般若上游走:“這次你再次露面顯然是為了復活赤般若,從簡陋的紅火陣就可以穿透鬼蜮的情況來看,你應該在不久前又受了傷,受傷部位還是當年你靈基的位置。
或許連你自己也沒察覺,每三次呼吸你的右手都會有輕微的震顫,同時左肩會有一個下意識前護的動作。”
李徹幽幽說:“再加上那三名封靈課專員和無限重構鬼蜮對你靈力的消耗,所謂浪客叁的貪婪般若,是因為你現在最多能調用的極限靈力就是浪客叁吧。”
“我改主意了,之前總有人說我是個爛人,我總是反駁,可今天我得承認我的確是個爛人。”
王淑福拔出,他把刀鋒對準白般若:“有種你就殺了我。”
白般若說:“你知道我們簽訂了血契嗎?這是世界的【規則】,所有踏入日本的血裔都將臣服約束在這個規則之下,你死亡的因果在你的血滴落地面的時候就已經銘刻在八岐壹的鱗片之上,哪怕是王級也都無法掙脫這份因果。”
“我知道。”李徹說,“我更知道你之所以放走他們留我做祭品是你盯上了我的血。你想用我的血來加速靈基的恢復。沒有惡鬼可以抗拒我的血液,它在同等比例下的靈力濃度幾乎要高出同階好幾倍,用《西游記》來打比方就是妖怪們都想吃的唐僧肉。”
“可你給我的印象卻像孫悟空。”
沒想到白般若這賊眉鼠眼的家伙也讀過《西游記》。
“意思是要我大鬧天宮。”李徹笑。
白般若攤開手掌,掌心跳動著一顆心臟。
這是李徹簽訂血契的代價,也是白般若如此說的原因。這是李徹生命的“因”,此刻他幻化為“心臟”的存在形式在白般若的掌中搏動。
“猴子最后被壓在了五指山下,你的結局也該是這樣的。”
這位傳說在平安時代就跟著赤般若殺人放火的惡鬼嘴角幾乎要裂到耳朵,他的聲音就像老舊的破風箱般鼓動:“這是因果……所有人都逃脫不了的東西!”
白般若猛地握碎心臟,血液還未濺到他的臉上就莫名蒸發,兩只貪婪般若扯著喉嚨嘶吼,本能驅使他們去舔舐鮮血,可白般若如同雷云狂卷的威嚴讓他們只能匍匐著身子,用空洞的眼眶看白般若遙望遠處的李徹。
青年的臉突然變得慘白,下一刻大口的血從他鼻子和嘴中吐出,鋪滿了微微濕潤的瀝青路面,血腥味在霧中彌漫開來。
白般若靜靜看著男人,隨著他手中‘因’的碎裂,男人死亡的‘果’也將發芽。這是銘刻于八岐壹鱗片上的法則,八岐大蛇象征秩序與規則的第一顆腦袋,比日本更早誕生的世界權柄,所有血誓都將受其約束,直到終焉。
可接著他的眼神瞬間變了,血色的瞳孔瞪大,似乎沒有料到這種狀況的發生。
這……怎么可能,是錯覺?‘因’沒被撕裂?“八岐壹”應該發動了,血……血濺出來了,可……為什么?為什么沒有感受到他的魂靈?代價在哪里?代價呢?
李徹沒有倒下,他筆直地站著,搖晃的公文箱與膝蓋碰撞,被血濺過的菜刀一片通明。
白般若的手中又有心臟凝聚而出,瞬間發力,捏爆!
李徹又是一聲悶哼,又吐出口血。
可他還沒倒下,而是拎著公文箱,握著王淑福緩緩朝前逼來,滿是血絲的嘴掀起一個幅度,鮮血姿溢的痛楚帶給他的只有嘲弄。
他的身后,兩只貪婪般若舔著爪子小心地環繞,白般若讓他們去看清男人的傷勢,可越是靠近男人本能卻讓他們莫名的抗拒,那種感覺來自男人綁著繃帶的右手。
白般若不知是因驚訝還是憤怒而渾身顫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這是血契!這是在‘八岐壹’主導下的血契!這是絕對的‘因’!沒有人能夠逃脫‘因’的制裁!沒有!”
“八岐壹,八岐壹在哪里?”
心臟凝聚、捏爆、心臟凝聚、捏爆……過程不斷重復,可是除了讓男人多吐幾口血外毫無用處,白般若瞬間意識到血契很有可能對男人不起作用了。
于是不再猶豫,手指一揮,黝黑的利爪插入李徹的胸膛!
李徹默默看著利爪的主人。
那只貪婪般若臉上浮現出得逞的獰笑,拔出利爪猛地轉身扎入白霧之中。
李徹倒了下去。血在瀝青路面上流動,一粒粒沙塵被血污覆蓋,最后又終止在某個地方。
白般若吐出口氣,可他很快惱怒起來,這代表他在那個瞬間的驚慌失措,那是畏懼!自己居然畏懼一個蟲子!
他的目光又垂到不遠處路面上的男人。不過終究這個人還是死了,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何以對抗“八岐壹”的法則,可他終究還是死了。
他讓兩只貪婪般若將男人架過來,可般若們卻只敢對著那邊低吼,目光驚懼。
白般若扭頭去看,心臟猛地鎖緊……如果他有心臟的話。
倒在血污中的男人突然又爬起身來,擦去嘴角的鮮血,咳嗽幾聲:“不好意思,差點忘記告訴你了,我這個人向來……”
“沒心沒肺。”
男人猛地從地上蹬起,如同伏地而襲的猛虎,凌空暴喝,菜刀狠狠朝白般若劈下,刀光濃烈如火,弧線水波!
歌舞伎町,中華料理店。
玻璃移門外上掛著“老板外出,本店打烊”的水牌,店里的顧客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只有一張靠窗的長桌上還坐著人,悠揚的光如同輕柔的風斜在他們身上。
“怎么樣?”安田猛從余鹿手里接過水放在桌上。
貝兒睡在他的身側,因為寶山龍給她做了“記憶清除”。今晚過后她將會忘記一切有關“黑道追殺”以及“血裔世界”的關鍵詞,只記得在霸王屋接到兩個奇怪的客人。
衣裳重新疊整,寶山龍戀戀不舍收回放在貝兒雪頸的手指,沖伊吹賀安田猛兩人說:“雖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況,但這位貝兒小姐身上的無念鬼的確不見了。”
安田猛蹙眉不語,寶山龍說:“阿徹那家伙不是說那霸王屋的風騷經理是惡鬼么,說不準就是被她吞了。對于惡鬼來說沒有思維的無念鬼可是大補之物啊,就是味道可能吃起來沒有人的血氣那么好吃……
你們不要用那種詭異的眼神看我,我這只是打個比方,不是說我吃過人的血氣。
還有伊吹君你不用把菜刀架在我脖子上,雖然我知道我很帥可是妒女再怎么偽裝也不會偽裝成我,我說了很多遍我是男的了。”
他嘀嘀咕咕,視線忽然瞥到正趴在窗戶邊的余鹿。
從進店尋求庇護后,這位來自中國神仙門的道士小姐給他們泡完茶后就一言不發盯著窗外,像是窗外有什么東西吸引著她。
那天李徹忽然找到寶山龍,說他從一個長得挺漂亮就是腦子有點不太好使的女孩手里騙來500rmb,還順來一個煉金道袍,你幫我看看這煉金道袍有哪些作用,在黑市可以賣大概多少錢。
寶山龍看完煉金道袍后說這是中國神仙門的專服,具有一定的防火防水防電功能……不過這個道袍很明顯是被改成了林正英同款,因為神仙會的專服一般只有黑白兩色,用來區分他們級別的是袍上的扣子。
“而且,”寶山龍用手摸過長袍的每一個褶痕,“這件煉金道袍中銘刻的防水符印直接被水撐爆了,一般這種情況很少見,想必主人一定與某些海里的妖怪遭遇過一場惡戰。”
李徹摸摸頭說這么講那女孩說的都是真的咯?
“什么真的?”
“哦,”李徹披上道袍左量右量,對著鏡子顧盼自雄好似皇帝,“她說她為了追一只鬼從舟山出發,只憑一艘小木船先后經過大大小小上百個島嶼后在日本橫濱灣上岸,然后一路追殺到東京。”
說著李徹指了指電視:“之前新聞里還報道過所謂東京道士襲擊案,都是她為了追擊那只惡鬼干的。”
寶山龍說阿徹你可真是個畜生啊,你把這件事告訴我干嘛,是害怕神仙門的人找你麻煩?
李徹卻說給她在東京介紹個工作吧,作為我征用她道袍的補償。這姑娘的確很像神仙門出品的法力高強涉世未深小龍女,我這不過是作為老鄉先給她上社會殘酷的一課,讓她明白在外面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她的老鄉。
于是寶山龍只好按照李徹的要求緊急給女孩在新宿歌舞伎町找了一家中華料理店——寶山龍的社交生活范圍僅限于美酒和女人,所以他能在歌舞伎町這寸土寸金寸止的地方找到一家中華料理店,還真挺難為他的了。
寶山龍看著余鹿的側臉,還是很難將面前這位鄰家少女般的姑娘聯想成駕著小船橫跨好幾千公里,遠渡遠洋只為取你鬼命的新時代鐵血戰士上去。
從他的視角看去,女孩鼻梁高挺下巴圓潤,望向窗外的瞳子深邃而空幻,臉蛋是中國人常說的鵝蛋臉,兩頰還帶著點嬰兒肥。帶著茶香的燈光緊緊貼合在寬大的廚師服上,隱約讓人可以猜測出下面的婉約修長。
這么一個柔弱似林黛玉的女孩可以干魯智深倒拔垂楊柳那樣的行當?
哪怕是見多識廣的寶山博士也有些不敢相信。
寶山龍用蹩腳的中文問:“余小姐?”
“爪子(干啥)?”余鹿頭也不回。
寶山龍撓撓腦袋,怎么也想不通“爪子”的含義,只好接著問:“你在看什么?”
過了一會兒余鹿才緩緩回過頭,嘴唇輕啟,用一種寶山龍不熟悉的四川腔調說:“有鬼。”
料理店外,黑道們圍著店鋪站滿,為首的男人臉上一道斜長的傷疤,腰間懸一柄紅漆的長刀。
余鹿皺了皺鼻,指著那柄長刀說:“我聞見上面有鬼氣。”
“鬼?”寶山龍也看見了窗外的人群。真沒想到那些追擊者居然真的找到了這里,而且青鬼組的若頭輔佐在與白鶴會為首的刀疤男對峙后選擇了離開。
安田猛跟著他的視線看去,面色也不由一驚,顯然是沒有想到追兵來的如此之快。
“余小姐你要做什么?”寶山龍忽然說。
他看見余鹿忽然起身朝店門走去。
“師傅說出門在外,斬妖除惡是責任。”
余鹿脫下廚師袍露出洗得發白的練功服,拉開移門走了出去。
離開前的最后一刻她往每個人的手心塞了一張黃色符篆,用古文配漆墨印下刻痕,有經驗的寶山龍一下就認出來這是神仙門才有的“平安符”,三千刀一張,有價無市的珍貴煉金道具。可以短暫免疫惡鬼的詛咒。
他抬頭,看著女孩消瘦的身影走入黑夜之中,對上四面八方的黑道舍弟,忽然感覺一陣寒冷的風從胸口吹過。
其他人忽然聽見寶山龍的喃喃自語,他說:“阿徹你可真是個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