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良久的賈璉倒是出聲詢問道:“云兄弟不在家中苦讀以備秋闈,反倒是來了京城所為何事?”
“璉二哥有所不知,蘇州雖好,但大雍文壇名家大都在京中,云也是前來碰碰運氣,以期得遇良師。”
“你珠大嫂子的父親身居金陵國子監祭酒,與京中不少名宿大儒書信往來密切。你若是有意,我可帶你前去拜會,幫忙給你引薦幾位名家。”
賈母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賈政,心中暗暗無奈,自己這個兒子哪哪兒都好,唯獨當初不該讓他去讀書。現在倒好,不僅沒有讀出什么名堂,反而沾染上了那些窮酸腐儒的臭毛病。
人家又沒有求到咱們頭上,何故上趕著湊上前去。為了這林景云一個外人,拿自家的人脈去給他鋪路,萬一人家真的飛黃騰達,又能記得你的幾分好呢?
罷了,左右不過是親家,賈府與李家也不是那種用一次少一次的人情。雖說珠兒沒了以后賈李兩家來往少了,但畢竟是李紈的娘家,等蘭兒長大了多往那邊走動走動,兩家自然會熟絡起來。
這次,就全當賣個人情給姑蘇林家吧。
“多謝政公好意,學生慚愧,實在不敢叨擾李祭酒。”
“嗯,是了,你家老爺既然同意你進京,應是早就幫你安排好了后路,如此一來,我也不再畫蛇添足多此一舉了。”賈政點了點頭,右手撫須,又補充道,“不過,若是在京中遇到麻煩,可來府中與我商量。你是如海的嗣子,那便也是我的晚輩,大可以賈府晚輩自居。”
林景云慌忙從座上站起,恭恭敬敬行了作了一揖:“云多謝政公提攜,政公恩情絕不敢忘。”
說到底這不過是林景云頭一次見賈府眾人,自然不了解他們的脾性,也不曉得賈政這番話到底有幾分是客套,但這種不能確定的話,他一向是當做假的。
對于這么一個身世悲慘卻又始終上進的后輩,賈政是真的打心眼里欣賞,也許是看到了自己那早夭長子的影子,又或是喜歡那聰慧靈活的頭腦。對于這樣的讀書苗子,賈政只恨寶玉不如林景云十之一二,不對,是不如這天下所有讀書士子的十之一二!
“身上盤纏可帶夠了,你年紀還小,又是第一次出遠門,不懂多帶盤纏少辦事的道理,很多時候,許多事都能用銀兩解決。”
“怎么說林家也是祖上列侯的百年大族,玉兒她父親又是皇上欽點的巡鹽御史,在這種肥缺上,林家又怎會短了云哥兒的銀子使。”
賈母說這話倒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賈政對寶玉都不如對這林景云這樣關切,心中有些吃味兒罷了。
可榻前侍立的王熙鳳卻會錯了意,還以為老太太在意的與自己是同一件事,聽她這么一張口,王熙鳳也趕忙張口表明立場:“老爺擔心云兄弟花錢大手大腳,剩下銀錢不夠度支這也是關心則亂嘛。可林老爺總共也就林丫頭與云兄弟子女二人,等林老爺百年之后,留下的萬貫家財不還是林丫頭與云兄弟的嗎。所以要我說呀,云兄弟必然是帶足了銀錢的。”
聽她這么一說,林景云臉上的笑意實在是掛不住了,難怪自打他進了賈府,賈府內宅眾人一直沒有給他好臉色,原來一個二個都是這么想的。
收了收有些僵住的嘴角,再開口時聲音中多了顯而易見的冷淡:“璉二嫂子也不用多想,我拜入林老爺膝下,只是他老人家膝下無子,而我也感念其救命之恩,想著以后為其養老送終,不至于林家主脈百年之后連香火也落不得。”
賈母仍是歪靠在榻上,一邊輕撫黛玉秀發,一邊笑瞇瞇地。對于他的話,賈母是相信的,看看玉兒身上穿的,只是那月白交領蘭花刺繡長襖,湖藍印花披帛,這些衣裳用的料子,尋常處都是買不到的。
再看看他穿的,不說破衣爛衫也實在是普普通通。林家也是要臉面的,不可能說一分錢不給,這必然不可能是林如海的手筆。只可能是這孩子不知為何,或許是為了自己的那份書生意氣,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這才穿著這身行頭登門。
只是這王熙鳳到底是自己的孫媳婦,不僅幫著管家,更是變著法兒地逗自己開心,這時候自然要她來幫這孫媳婦兒解圍。
“你這孩子,你璉二嫂子不過與你說笑兩句,怎么就惱了。你是要做大官兒的,都言那宰相肚里能撐船,你與一婦人較真兒做什么。莫不是我用這長輩的身份與你說話,你一會兒也沖我翻臉不成。”
“老夫人言重了,您是長輩,云自是不敢的。”
王熙鳳這會兒也知會錯賈母的意了,也是臉不紅心不跳地改口。
“哎呦喂,瞧瞧我這個腦子,整日里糊涂起來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凈說一些不著四六的話。我呀,向云哥兒賠罪了,還希望云哥兒不要與我這笨嘴拙舌的婦人一般計較便好。”
“璉二嫂子言重了,不過是一場誤會,說開了便好了。”
躲在賈母懷中的黛玉本來滿腦子都是林如海的那封家書,一直緊緊握著信函的手都沁出了汗水。聽到他這么一說,也覺得眼前這個被眾人無端討厭的哥哥有些太過可憐。
父母雙亡不說,孤身一人來到這偌大的京城,身邊也無依靠,吃穿用度也是極差的。自己同他相比,倒比他還好上許多,起碼有生父在世,祖母疼愛,吃穿都是上上乘的。
一時間,她竟覺得只有自己才能懂他父喪母亡的哀痛,孤身一人時的無助,似乎他們兩個才是一路人。
她對林景云的排斥,不覺間也消散了許多。
“我也不白讓哥哥幫我帶這封信,這里倒有些碎銀子,便當做謝禮吧。”
“不過舉手之勞,與妹妹帶封家書而已,不必麻煩了。”
這下黛玉臉都氣紅了,這木頭,不識好人心。他自己初來京中,必然少不了用錢的地方。
她心中也在暗暗可惜,三春丫頭都是女眷,不方便露面,不然,以探春的嘴皮子,沒準兒能說服這呆書生收下銀子呢。
“那云哥兒不如便在府中住下吧,左右你在外面也沒有住處,在賈府尋個清凈地兒也好日后專心準備秋闈。”
“多謝政公厚愛,學生實在不敢叨擾,今日前來,只是代林老爺拜訪諸位長輩,順帶將書信帶給林妹妹罷了。若是有困難,云定然上門求助。”
見林景云心意已決,賈政只道他是受了王熙鳳那話的刺激,畢竟是少年心性要強,也不好多勸,只能隨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