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天沒想明白,自己是怎么來到白沙門的。
他從銀行出來后,神情恍惚,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去哪里,也沒有地方可去。一陣風吹過,耳邊似乎有個聲音在召喚,結果,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到達了白沙門。
白沙門,是島城北部的一處海灣,也是海島距離對面大陸最近的地方。天藍藍,海藍藍,海的對面是故鄉。天朗氣清,碧空萬里,站在海灘上,可以眺望海峽那邊影影綽綽的風物。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這道海峽發生了震驚世界的以木船小筏打敗飛機兵艦的海戰。白沙門也是慘烈戰場之一。乘著木船小筏搶攻登陸的解放軍戰士的鮮血染紅了白沙門海灣。時間到了八十年代末,海島大開發,十萬大學生闖蕩海島。因為海島一下子無法安排和容納這么多大學生就業與生活,故而,不少大學生處于流浪海島的狀態。而白沙門是島城的最北端,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其成為闖海人流連忘返的地方——無論是得意還是失落,無論是歡喜還是憂愁,闖海人的腳步總會邁向這里。在海堤上走一走,在沙灘上坐一坐,看看海,聽聽浪,對著大海一通狂笑,面向北方一頓哭號,算是一種發泄,也算是一種告慰。
正午的白沙門海灣,云蒸霞蔚,靜謐空曠。天上飄著一朵朵碩大的白云,海水泛著五顏六色的波光。微風掠過海面,夾著海水的腥味。海浪輕輕拍打沙灘,發出悠揚的聲響。大海、沙灘,與遠處的椰樹,構成一幅白沙門自然而神秘的海灣畫卷。
談天驚魂未定地在岸堤上一塊突兀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他的耳畔再次回響起人們的驚叫聲與逃竄的步伐聲,他的眼前再次浮現出蜷縮于一攤黑血中的胡老板。奇怪的是,他竟然當時還看到了胡老板一臉血跡的臉上向他展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他想,那應該是胡老板留給他也是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個笑容。談天從那個笑容里看到了胡老板的無奈、悲憤與絕望,也從那笑容里讀出了胡老板對這個世界的憤懣、戲謔和鄙夷。
無論怎樣,胡老板從空中飄落已成了事實;無論怎樣,胡老板已成了島城發展史上的又一抹悲壯云煙。而那些欠款,也隨著胡老板的一跳被全部清零;所有討債者的命運,也隨著胡老板的一跳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擺在談天面前的問題是如何償還劉老板的欠債。胡老板還不起欠債自罰了,現在,輪到他了,因為他知道,劉老板的追債人不會放過他。
他后悔昨晚不該給劉老板夸下??冢l下毒誓。他想自己才二十五歲,美好的年華,還有很多事要做,可是……這生命已然不是他自己的了。劉老板已經明確地告訴他,不還錢將是什么下場。什么下場?他當然知道:運氣好的,斷手斷腳,落個殘廢,茍活人世間;運氣差的,命就沒了……過些日子,白沙門的某片灘涂,就會漂上來一具面目全非的腐尸。想到這些,談天不禁倒抽一口涼氣,發出一聲嘆息。他毫無意識地站起來,腦袋空蕩,目光無神,邁開步子,走下海堤,來到海灘上。這是海島的邊緣。
銀白色的細沙在他的腳下嚶嚶叫嚷,海水輕輕地拍打著沙灘追趕著他的腳步;他的右腳還沒有抬起,海水便迫不及待地抹去了左腳的痕跡。他悲哀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與這可憐的腳印何其相似。他繼續茫然地往前走著,海水沒過了腳背,浸到了小腿。島城的五月,雖然艷陽如夏,但是,海水依然清冷。他機械般地執著地往前走著,大腿間一股股涼意提醒他已經進入了大海。難道這就是歸宿?就這樣將自己淹沒于這片蒼茫的海水之中?然后,一股大浪打來,就像胡老板那樣被這個世界永遠地清除?
“別下去啊……”
談天很清晰地聽到背后傳來一個聲音。
聲音是那么溫潤與婉轉,猶如一縷仙音從空中飄來,然后在遼闊的海灘上蕩漾纏綿。
談天收住腳步,回頭看,卻沒看到人。他以為是幻覺。于是,又緩慢地向前移步。“別下去啊……”他再一次真真切切地聽到那個聲音。他急速轉頭,目光循著聲音搜去——幾十米的岸堤上,一棵高大挺拔的椰子樹下,站著一個穿翠綠色連衣裙的女孩。那粗壯的椰樹干上墜掛著一片明顯沒有完全折斷的寬長椰葉,正好遮住女孩的半個身影。濃郁的葉綠與連衣裙的翠綠融為一體,如果不仔細辨識,一下子還真發現不了那個女孩。談天看到女孩揮舞著手,聽到她在喊著:“那里有暗流呀,危險呀!”談天朝她手勢所示的方向看過去——海灘上,孤獨地歪立著一塊大型標示牌,上面用紅色油漆刷出八個大字:此處暗流,嚴禁游泳。其實,談天何嘗不知道,在這片平靜的海面下,有無數暗流漩渦——那是淘沙船留下的一個個殺人坑。幾年前,談天就親眼見過大海如何拖下并吞噬一個闖海的伙伴。一個鮮活的生命,打撈上來便是咬牙切齒齜牙咧嘴的僵硬尸體。大海是寬厚仁慈的,也是陰險兇狠的。在這樣的時刻,聽到一個女孩的呼喊,談天突然覺得自己真不應該就這樣結束,更不應該給世界留下一副面目猙獰的嘴臉。
談天轉過身來,尋找那個聲音。
女孩已向他跑過來,一臉驚慌。談天向女孩露出一個感激與苦澀交織的笑容,點了點頭,然后,走回沙灘?!澳銥槭裁匆潞??”女孩在離他十來米的地方停住,向他大聲質問。談天無言以對。他顯然不能告訴女孩原因。女孩看著他,聲音變得有些輕柔,一臉認真地說:“世界是美好的,所有不如意都會過去。”她似乎是對談天說,又似乎是對自己說。
正午的陽光熱烈,沙灘上熱浪滾燙。兩人走到海堤上那棵高大挺拔的椰子樹下。談天這才看清女孩:身材高挑,扎著一束馬尾辮,眼睛又大又明亮?!澳悴皇呛u人吧?”談天問。女孩有些拘謹地回答:“我是貴州人?!彼戳怂谎?,問,“你呢?”談天道:“湖南?!迸枺骸昂夏模俊闭勌煺f:“湘北?!迸⒚蜃煲恍?,道:“八百里洞庭,那是個好地方,我閨蜜嫁去了那里?!彼Φ臉幼雍芎每?。
“忘了問你的名字?!闭勌煺f。
“崔小婉?!迸⒌馈?
“好聽的名字?!闭勌煺f著,向女孩伸出手。
崔小婉有些驚慌,臉上掠過一片紅云,有些猶豫地伸出手與談天的手輕輕地握了一下。
“我叫談天?!闭勌煺f。
女孩看了看身材結實濃眉大眼的談天,頗有些好感,點了點頭。
兩人算是認識了。
崔小婉仍然站在那片墜掛著的寬大的椰葉邊,談天擔心那片葉子掉落下來砸在她的身上,于是讓她移步,他伸手去扯那片椰葉?!澳闶莵砜春5膯幔俊彼贿叧吨~,一邊問。崔小婉點了點頭。談天繼續拉扯著那片葉子,使出了好大力氣,卻怎么也扯不下來?!皠e扯了,它不愿意呢。”崔小婉說。談天點了點頭,他確實也感悟到了,即便是一片椰葉,雖然折斷,仍不放棄生命。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在正午陽光下的白沙門的兩個年輕人不知不覺話就多了起來。
崔小婉告訴談天,她畢業于貴州山區的一所師范學院,從報紙電視上知道了海島大開發,于是就來了。“你做什么工作?”崔小婉問談天。談天苦笑了一下,說:“什么事都做過。前年開了個小小的廣告公司,現在又破產了?!贝扌⊥窨戳丝凑勌?,用有些憐惜的口吻說:“所以就想不開,就想投奔大海啦?”見談天臉上一片黑紅,不說話,便安慰道:“失敗是成功之母……創業哪有一帆風順的呀?!边@話談天懂,但從崔小婉嘴里說出來,他覺得成了一種關懷與鼓勵?!澳隳?,準備找什么工作?”他問她?!斑@邊的工作好難找呢?!贝扌⊥褡旖歉〕鲆唤z尷尬的笑意。
談天“哦”了一聲。
作為老闖海人,他明白她肯定也是因為找工作不順,才來白沙門散心。島城經濟泡沫破滅后,熱鬧了幾年的人才大潮似乎也偃旗息鼓了。他在心里仍然感嘆海島魔力的巨大,連這么單純的女孩都被誘惑來了。
“其實,”崔小婉說,“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尋找我爺爺?!?
“你爺爺?”
“是的?!贝扌⊥裼行湴恋卮鸬溃拔覡敔斒?950年來解放海島的解放軍?!?
“啊,那是渡海英雄??!”談天驚叫道。
崔小婉笑了笑,點了點頭。
“他在島上嗎?”
崔小婉搖了搖頭?!安恢馈彼悬c遲疑地說,“生死……不明。”
談天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崔小婉。他知道那場海戰很慘烈,犧牲了很多解放軍。金牛嶺紀念碑上刻著許多烈士的名字。他問:“你有沒有去紀念碑看看,那上邊有犧牲者的名字。”
“我剛從那邊過來,名錄里沒我爺爺的名字。”崔小婉說。
“有別的線索沒?”談天問。
崔小婉搖了搖頭,說:“沒有?!?
“那你打算怎么找?”談天問。
崔小婉看著遠處的大海,臉上有一縷茫然的笑痕。
已過正午,太陽如一只烤爐懸在頭頂。談天感覺又餓又渴,抬頭望見崔小婉頭頂上的椰子樹上正掛著幾顆碩大的椰子。他清了清干澀的嗓子,指著那些椰子,問崔小婉:“想吃椰子不?”崔小婉也是有些餓了渴了,臉上陰云倏地散開,高興地點了點頭。
“午后的椰子水最好喝。你等著,我上去摘?!闭勌斓?。
“你能爬上去?”崔小婉驚詫地看著他。
談天也沒有把握爬上這么高的椰樹。不過,他從小就爬樹掏鳥窩。他想起小時候爬樹用過的辦法,便解下腰間的帆布皮帶,兩頭一扣,然后往腳板上一套,只見他兩手抱住椰子樹干,縱身一躍,雙腳迅速將皮帶往樹干上一纏,身子往上一蹭,躥出了半尺?!澳阋⌒陌。 贝扌⊥駬牡亟械馈U勌鞗]有理會,一蹭一蹭地往上躥,不一會兒就爬到了椰子樹的頂端,然后,一只手緊緊地抱住樹干,一只手伸出去摘椰子。椰子長得太結實,他只能反復絞扭著,“咔嚓”一聲,一顆椰子終于折斷,“你走開……”他對著樹下的崔小婉叫道,椰子便應聲掉落在沙地上。崔小婉興奮地叫道:“有椰汁喝了呀!”談天一連摘了三顆椰子,才沿著樹干滑了下來。
沒有刀具,談天從堤岸邊找來一塊尖石。他握住尖石往椰子上猛砸,一個小洞呈現,一注清澈的椰汁向外涌出。談天趕緊捧起椰子遞給崔小婉。崔小婉開心地接過,頭一仰,喝了一口?!拔兜廊绾危俊闭勌靻??!昂们逄鸢。 彼踔咏械??!斑€想回家嗎?”談天對崔小婉眨了眨眼睛問道,便又拾起另一顆椰子砸了起來。崔小婉真是渴壞了,仰頭又喝了一大口,抹了下嘴,俏皮道:“要是天天有椰子喝,我就不回家了?!闭勌煨Φ溃骸澳沁€不容易,以后我天天給你摘椰子?!?
崔小婉臉上飛出一片紅霞,有些感激地瞥了一眼談天,沒有說話。
喝完椰子水,談天拾起地上的尖石“砰砰砰”地把椰子砸了一個洞,白嫩如凝脂的椰肉呈現面前,談天用尖石刮開椰肉,兩人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一頓大自然賜予的午餐算是解決了。
“難怪人家說海島餓不死人,原來椰子真的又解渴又飽肚?!贝扌⊥窀锌?。
“戰爭年代,戰士們負傷了,沒有藥品,就注射這椰子水;沒有吃沒有喝,椰子就當成了糧食,椰子救活了不少人的命。”談天說。
崔小婉看著椰子,點了點頭,道:“椰子可能也救過我爺爺的命?!?
談天笑道:“那極有可能?!?
“說不定哪一天椰子也會救我的命?!彼銎痤^,看著椰子樹,眼里充滿迷惘。談天一縷憐憫涌上心頭,笑了笑,道:“放心,你不會餓死在海島的。只要有我一口飯吃,就餓不著你?!鳖D了頓,談天繼續道,“再說,你爺爺是個英雄,我可敬仰英雄,我可以幫你找到爺爺呢。”崔小婉默默點了點頭。
談天沒有想到這近似隨意的一句安慰或承諾,竟成了自己一件十多年里牽腸掛肚的任務;他更沒想到,不久后,自己會單槍匹馬地走上尋找英雄之路。
太陽如一輪火球燃燒在天空。
海灘上沒有一絲風,大海陷入了平靜與沉悶之中。
西邊天際,不知什么時候已升騰出一片碩大的烏云,正緩慢地向島城飄來。
“我們得回去了?!闭勌熘噶酥改瞧瑸踉茖Υ扌⊥裾f。他知道,悶熱的午后必有一場狂風暴雨,這是島城氣候的特征。
崔小婉也抬頭看了看那片烏云。
“你住哪?”談天問。
“國貿路。”崔小婉問,“你呢?”
“文明西街。”談天說。
兩人知道,雖然是兩個方向,但是島城不大,離得不算太遠。談天告訴了崔小婉BB機號碼,卻沒說公司的固定電話,因為,他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公司還能不能存續下去。崔小婉問:“我打你BB機你會回復嗎?”談天笑了笑,道:“第一時間回,風雨無阻?!贝扌⊥衿沉艘谎壅勌?,說:“你的嘴像是抹了蜜。”談天臉上有些臊紅,對崔小婉笑了笑。
風雨來臨之前的大海美麗寧靜,幾只鷗鳥在海面上低旋滑翔。不遠處沙灘上,來了一對中年男女,男人手里提著一只碩大的風箏,女人手里握著線圈。談天知道,他們是來等風放風箏的,不免贊嘆道:“真是勇敢?!贝扌⊥顸c了點頭。
短暫的相遇與相識,兩個年輕人彼此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倆邊走邊說來到了白沙門堤邊的一條小路口——那里經常聚集著一些拉游客回市區的“三腳貓”(三輪車)??赡苁翘鞖馓珢灍幔终俏绾髸r間,三腳貓也回家午睡去了。他倆在小路口等了好一會兒,終于等來了一輛三腳貓。騎車的是一個臉上纏著一條寬大臟黑的防曬絲巾、頭上戴著一頂又尖又圓椰葉帽的海島女人。談天問:“去國貿,多少錢?”女人答:“五塊。”談天付了錢?!澳阆茸撸业认乱惠v?!闭勌鞂Υ扌⊥裾f。崔小婉有些不舍,還想對談天說點什么,那女人嚷嚷道:“阿妹你快點好不,臺風馬上就要來了,十二級呢!再推來推去的,怕來不及了!”談天揮了揮手,示意她上車。崔小婉這才坐上三腳貓,叮囑談天道:“別泄氣,把公司做好,我有空就去看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