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的事,急不得。神國也不是一日建成的。在神國里,你不是學過歷史嗎?幾十萬年走來,方有神國,欲速則不達。”
看著很是失落的杏子,邱辰只能用這些話略作安慰。
他也清楚,杏子對他的依賴,大部分源于“同屬神國、寄于凡世”的同族同鄉的天然親近,這時候也只能語此以藉。
果然,提及神國的歷史,杏子神色稍霽。
望著被冬雪覆蓋的白茫茫大地,幽幽娓娓。
“邱辰哥哥,你知道嗎?雖然我叫杏子,可我最不愛吃的就是杏子。每年麥黃的時候,本該吃新麥的日子,卻只能用杏填飽肚子,以求多積攢些糧食冬天用。”
“我就想,如果我有那樣一雙眼睛,就能看到,這里的麥子、粟米,是不是也要氮磷鉀?如果也是……”
她忽地展顏一笑。
“如果也是,那么以后,杏這種果子,名聲就不會那么低賤了。桃養人、杏傷人,我吃了那么多那么久,也沒死。應該是和我一樣,吃不到新麥的人,心生出的怨恨吧。”
“到時候,人們會喜歡上麥黃時的杏子,而不是想著去吃一碗蒸麥。因為到時候麥子常年有,杏卻不常有。”
邱辰對此心知肚明,但卻不得不裝作第一次知道,笑道:“會的,會的。”
“或許是氮磷鉀,或許是金坷垃,也說不定是什么生機元素、什么生命以太……但不管是什么,總會有這種東西的。”
“到時候,人們吃麥飯,吃不了就直接倒給狗;咱們喝靈露,喝一瓶,扔一瓶,攙在水里當能量飲料。”
將將逗笑了杏子,就聽著遠處傳來噗噗的踏雪聲,兩人自覺地不再交談關乎神國的事。
“老爺,主君那里派了人來,找你有事。正是上回來的那位紀左更和鐘離菟。”
風塵仆仆的邱九斤說完,邱辰便給了杏子個眼色,叫她先在這里等著,自己緊隨著邱九斤來到村社。
見禮后,紀左更直明來意。
“邱辰,安排一下村社的事,主君有令,叫你往城中。”
“啊?我尚未除服。”
是否守孝,對邱辰已無意義,他轉修別途,實不需要靠守孝來完成繼承。
可姿態還要做足。
“此事不必擔心。主君會為你舉行奪服祭儀的。你只要安排好村社的事,備好麟獸、弓劍、甲胄,就隨我走。”
邱辰隱約猜到發生了什么大事。
“那我的侍從、助陣兵,是不是也要跟隨?”
“不必太多,帶好飼喂麟獸的食料,和照料麟獸的人即可。”
“好。”
邱辰雖有諸多猜測,可畢竟他還是復鄑君的分封下屬,該履行的義務不能推脫、也暫無實力推脫。
之前紀左更就警告過他。忠之一字,可不是全靠武士自覺。
于是沖著邱九斤點頭示意,邱九斤趕忙去敲響了村社中心的銅鐘。
銅鐘一響,村社眾人一個冬天不得外出內陣,就在村社內陣貓冬。
反正秋冬時節,都是這樣。
如今年這般,邱辰一直在村社應對邪祟,無需村社眾人內陣貓冬,才是偶然。
和杏子打了聲招呼,叫她不必擔心,順帶讓她用學到的教科書里內容,應對村社可能得意外。
留下來小半數的靈露,收拾了一下,也叫邱九斤留在村社里。
畢竟,他現在的功法和村社的產出息息相關,可不敢讓村社出什么意外。
召集過來的農夫,很快裝滿了整整一大車的麟獸食料,出了四個喂養的隨從跟著。
自家的麟獸和兩人同來的麟獸合為一車,待上了車,紀左更才將要遠征島夷的事告知。
邱辰一聽這話,頓時來了精神。
想到自己之前的領悟,正需要在中土外,以血還血,擊殺墮入五蟲的人族,忙道:“很急嗎?若不急的話,能否在途經得村社暫停一下?我想詢問村民些事情。”
修行難在踏入門檻,繁在日后領悟。
每個人的領悟各有不同,要做的事也就千奇百怪,紀左更也不多問這等私密。
算了下時間,同意了邱辰的請求。
“比起上次主君擔心你有危險,這一次給的時間足夠多。你既要去,那就順便走一趟。沿途村社頗多,要去哪里?”
“嗯,去那些被島夷劫掠過,村多戴孝的。”
“那可多了。有時候敵不過,就要舍棄村社,遁入城中。村社百姓,各安天命。”
說起這個,紀左更也是牙根癢癢。
他未必在惜村社農夫安危,但武士衣食用度、繳貢納賦,皆出于村社。
村社被劫,人口減少,對于武士也是重大損失,如同農夫的耕牛被人搶走。
想著邱辰之前曾以靈露施法降術助農收割,紀左更猜測或許邱辰修的是某種仁義道途,在戰前需要問詢苦痛,以便積累心中戰意。
沿途到了一處村社,戰車停穩,三人便入村社。
“這個村社前年曾被劫掠過,村社中死傷不少。你可去問問。”
“好。”
村社眾人,和邱村一樣,此時都聚在村社內陣,并不外出。
尋訪起來,甚是方便。
連續問了幾家受害者的親屬,按照領悟的方法,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儀式。
按照訪問各人與受害者的親疏遠近,選用不同的孝布,將這些憤怒、恐懼,記載在這些白麻布上。
跟在邱辰身邊的鐘離菟,似乎對這種苦難聽的多了,臉色平靜如水。哪怕聽到一些在邱辰聽來極為殘忍的行徑,也是淡然不變色。
“邱辰,你這是看到狼崽子,見那閃閃的大眼睛,不忍下手?非要親眼看到狼撕咬了羊,血肉模糊,肚腸掏空,在那掙扎嚎叫,你才能生出怒氣,去下手殺狼?”
邱辰奇道:“這是何意?”
“世居東海之濱,島夷肆虐事,自小聽聞。但聽聞的概括,不過就是如何殘暴、殺了多少人。寫在紙上,寥寥數筆,幾個數目。看過后,也就那樣。”
“但……”
鐘離菟拍了拍自己背著的畫軸道:“但若將這些具體的苦難,繪筆成畫,甚至鮮活起來。那么看到后所受的沖擊、所積累的憤怒,遠勝于只看幾個數字、幾句概括。”
“你若需要,我可幫你畫下來。看這意思,你我要在一個車組作戰,總要彼此扶持幫助。”
“之前見你在村社助農夫收割,你說心善。”
“你該不會修的道途,真的就是本善之途吧?我倒是聽過有修此途徑的,食肉必不得見宰殺而遠庖廚;殺人必要有必殺之恨。”
邱辰一愣,心說還有這種道途?
想想鐘離菟所說的場面,開打之前,打開畫卷,看親人或者下屬被屠戮的栩栩場面,來給自己加怒氣和BUFF?
但這方世界古怪奇妙,他所聞所見也不過天地一隅,只是默默記下,嘴里下意識地就胡謅了一番他的道途。
“當然不是。莫說他們侵過我的村社,也莫說鄑城就在此處,多受劫掠。就算我看不到、亦不聞,我下手也不會有任何猶豫。”
“他們布鱗生鰓,以此天賦,去采珠捕魚、尋珊摸蚌,拿來與中土交換。他們得了五谷器物,我們得了魚蝦珍珠,兩邊生產各有提升、天下財貨總體增加,豈不美哉?”
“然而那些鼓噪劫掠的頭領賊酋,既不肯這般,又不肯去死,那我也很難辦。只好去把那些鼓噪劫掠的頭目殺掉了。”
“此即我道,何須憤怒?”
這話只是聊天,也是邱辰前世的三觀刻印于神魂之內,不需思索就能謅出的奇葩理由。
鐘離菟聞言,微微頷首。
“原來如此。”
似乎剛才那番話,只是為了確認下邱辰的明悟本心,是不是本善之途。
得到如此答復后,鐘離菟也不再問。
伸出手指拈掐,嘴里念念有詞,在那演算著什么。
待邱辰將儀式完成,鐘離菟也松開了手指,似已演算完成。
自身后取出一支筆,就在一本小冊子上寫了些字,收筆回卷。
雖知不禮貌,邱辰還是悄悄瞄了一眼,發現這些字,自己并不認得。
鐘離菟似發覺了邱辰偷瞄,似不介意,可也沒解釋。
此后一路聽聞,邱辰又記載了一些虐殺的場景。
等到鄑城時,已經積攢了幾十份并不重復的場面,一一收入囊中,先去拜訪了復鄑君。
這還是邱辰第一次近距離拜見自己的上級封君,悄悄掃了一眼,果然是形象好、氣質佳。
看起來四十多歲年紀,并不大腹便便,也不是那等柔弱似咳血的公子。
難以言表,像是面上籠著一層看不透的紗。
紗輕微動,配合表情,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鑒于這方世界的古怪功法,邱辰知道這也是一種修行。
有大賢強者曾言:居移氣,養移體,大哉居乎。
據說,曾有甲國國君至乙國,城外叫門。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聲之似我君也?大賢強者言:此無他,居相似也。
這個居,既是實指。
都是國君,等級相同,居住的環境類似,故而氣質、聲音,都會趨同演化。
也是虛指。
指的是“仁”、“禮”這樣的規矩。
凡事符合身份規矩,那么氣質上、甚至相貌棱角上,都會給凡人或者低階修行者一種趨同演化的感覺。
據說,趨同的最終方向,就是開創中土的圣王。
故而才有傳言,說有一些國君、大夫,竟然悄悄在自家用僭越的禮儀。
大夫舞六佾、諸侯舞八佾,僭越用禮,試圖將這套“居移氣,養移體”的功法,更加精進,超越等級。
邱辰不知復鄑君練到了何種境界,亦不確定是不是自己修煉邪法的緣故。
雖然確實給他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但他能感覺到臉上的那種似有若無的面紗,倒像是某種畫皮的皮影戲。
“邱辰,你來的路上,想必也聽紀左更說了,此番是要往東海島夷處一戰。”
“之前聞紀左更言島夷入寇事,我也是萬分震驚,不想我鄑城竟有這樣天賦的年輕一輩。”
“本來是不欲用你的,一來守孝,二來你尚未婚配更無子嗣。沙場兇險,一旦有個三長兩短,無后絕嗣,又是大不孝。”
“但,不經戰陣,難以成長。況且如今這天下并不安穩,數年之內,恐有大戰。你也需早日成長起來,方能安身立命。”
“這一次出征,讓紀左更與那鐘離菟和你一個組成車組,紀左更老成足夠,想來也能照看你一二。”
邱辰回憶了官學所學,當即狠表了一番忠心和感激。
看起來,回答的也很讓復鄑君滿意。
待邱辰表完忠心和豪情,復鄑君拍拍手,有侍從捧來了三支極為精巧的羽箭。
一看便知,非是凡品。
上面符篆鐫刻,隱有光澤流動。
其后尾羽,更是邱辰前所未見。
“這三支箭,是我命大匠煉制的,亦花了府庫不少的儲備。如今將這三支箭賜你。”
“只是這箭,非是殺敵用,而是保命用。”
邱辰跪在地上,向前伸出手,做出一副等待恩賜接過的姿態。
復鄑君將三支箭持握在手,一支一支地交在邱辰手中。
“此三箭,既有三由,亦有三囑。你要牢記。”
“其由一,大守剛過,便擊殺賊寇,領悟井儀剡注,本該賞賜。”
“其由二,奪服而用,亦當加賞。”
“其由三,奪服本無情,你又不曾婚配,無有子嗣。為上者,當延下者祭祀存續。”
“至于三囑,你更要記住。”
“你年少,不知輕重。當日不守而戰,足見性子如此。但你記住,你天賦絕倫,年紀尚小,無限可能。若打不過,便先退走,君子報仇,一世不晚。”
“你為乃父獨子,家族傳承,皆在你身上。為人者,以孝為先。戰斗不順時,記著你不是你自己,更是父親的兒子、家族的獨嗣。莫要生出不負責任、一死了之的想法。”
“你為我的下屬,鄑城城小,武士不多。你不只是你,更是我的附屬。日后你還要為我建功報效。既有天賦,歷練之后存活成長,日后所能報效的更多。”
“總之,你記住這三囑。你的命,是你的,也是你父親祖宗的,更是我的。”
將三支羽箭交在邱辰手中,這話雖然很和邱辰的三觀沖突,但在這時候卻是無比合理正確的。
他的命,某種程度上,確實也是復鄑君的,這就是禮法意義上的從屬關系。
邱辰心想,果然是潛力決定態度。
當日鐘離菟說的還真就沒錯,高調表現出一副千里駒的樣子,自會引起封君的重視。
鄑城太小,培養個強一點的戰斗力不易。
更難得,邱辰不是星眷者那種擇木而棲的門客,而是在規矩禮法下實實在在的主君附屬。
只是自己之前在紀左更面前,很是一番胡吹,倒像是造人設一樣。
給自己造了個天賦絕倫、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人設。
這種初生牛犢不怕虎、仗著天賦好就莽的人設,果然收到了效果。
比起擊殺的那名島夷頭領,和那兩頭龜的戰利品,這三箭肯定價值遠勝。
接過羽箭,邱辰心想:若真有大麻煩,你要給我派難度超高的任務,我當日就想清楚了,臉皮什么的可沒什么意義。
大不了來一套天才隕落、小時了了的戲碼。
嘴上卻道:“感謝主君。”
“此三囑我必銘記于心。日后也定多加歷練,報主君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