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菟,除了弋射妙術,你竟還精通縮地、疾馳、乘風、輕身之類的手段?當真叫人驚奇,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這些秘術可不常見,果然是身具龍虎姿。”
有時候,上位者只需要一句夸贊,便叫下位者心生暖意,渾身舒泰,日后或多出力。
即便現在救援邱村事有危急,復鄑君還是下意識地來了這么一句,幾乎成了某種上位者的條件反射。
自稱名為鐘離菟的女子,聞言只淡然一笑。
“主公到底是要精通縮地、疾馳、乘風、輕身之類的手段,還是要快一點趕到邱村?”
“正如此間婦人,最喜毛色如蘆花、黑白橫羽相間的雉雞,這些蘆花雉雞最肯生蛋。如此,試問,這些婦人到底是喜歡黑白蘆花的羽毛呢?還是喜歡肯生蛋呢?”
“我未必會縮地、疾馳、乘風、輕身之類的手段,但卻有把握盡快趕到邱村。這又有什么區別呢?”
復鄑君微微一怔,臉上神情努力不變,仍舊保持著擠出來的微笑,試圖默默吞下對面的這股傲然。
心下卻想,這女子的名字倒是真沒起錯。
菟者,音圖,而非兔。
菟,雌虎也。
雖然門客中大部分都算是貴族教育體系內的半文盲,加之鐘離菟形貌看似溫婉可人,明眸皓齒,微笑時貝齒閃耀,如兔可愛,故而平日里都稱之為鐘離兔。
復鄑君雖接受過完整的貴族教育,知菟與兔之別。
但終究大家更愿意相信這是兔子,而不是母老虎,也包括他。
兔子輕盈、柔弱,卻敏捷、細致。
不只其表,亦和她善用弋射手段相配,總歸,很難想象一頭老虎,能用微毫游絲般的靈力手段。
“既如此,那就請你前往邱村吧。我再派一名老成武士,你二人為一車組。”
鐘離菟領命,先去館舍取了裝備。
待出來時,侍從已經將戰車準備好,兩頭麟獸牽引的戰車上,一名看起來五十多歲的老成武士已在御手位上。
城邑里并不適合施展一些特殊手段。
該叮囑的,復鄑君也已經叮囑了自己門下的老成武士。
此番去,也是存了七分收攏后事的打算。
老成武士一身戎裝,甲、劍、弓、矛皆備。須發半白,臉有疤痕,顯然年輕時常年出征,一絲不茍,身體繃直。
比起這種正統武士,鐘離菟的裝扮裝備就簡便的多。
一支精巧短弓,下了弦收攏在皮囊里,如帶鉤革劍,懸在腰間的一條蟒紋腰帶上。
身后背著一支古怪的卷軸,看上去像是畫卷,但稍細。
如槍矛桿,但更短。
五尺長,用一種略顯古怪的淡綠色布帶拴住兩頭,斜背在肩上。
無甲、無劍、無矛。
待出了城門,老武士見前面路上行人漸少,暫停下戰車,沖著鐘離菟拱拱手,示意讓鐘離菟施展手段,早些抵達邱村。
鐘離菟也不廢話,躍下戰車,走到了牽引戰車的兩頭麟獸前。
伸手從腰間皮囊里取出兩枚藥丸,伸到麟獸嘴邊。
麟獸自有靈性,嗅了嗅這兩枚藥丸,露出極為不滿的神色,示意鐘離菟趕緊拿走,讓這藥丸子離它們遠點。
然而鐘離菟卻笑瞇瞇地將藥丸挾于左手,右手伸開,朝著麟獸的嘴角輕輕扇去。
巴掌舞過,嘴里還念念有詞,若如一些人家給寵物狗喂藥那般。
“張嘴,吃!吃!吃!”
兩巴掌下去,右手順勢卡在麟獸的頜骨關節處,微微用力,竟是直接將麟獸的嘴巴逼開,將藥丸塞了進去。
“吃!不準吐!”
一聲呼和。
車上的老成武士下了一跳,下意識地就催動車轅上的靈紋。
麟獸頗傲。
若遇這等情況,只怕直接甩開戰車,解脫牽引,狂奔而去。
哪有這樣喂麟獸的?
老成武士擔心麟獸憤躁,不得不做些準備,只求一會能夠安穩住狂躁的麟獸。
心想,主君這是找了個什么樣的門客?不知麟獸之尊,亦無敬重之心,這要是在戰場上可是要吃大虧的!這麟獸心思活絡,這般對待,就算當時不發作,日后戰場上故意把你送到敵人陣中都有可能!
小女娃不知天高地厚,這些星眷門客缺乏教育,心無敬畏。
然而,讓老成武士大感意外。
兩頭麟獸被鐘離菟愣生生卡開了嘴巴,塞進去藥丸,竟然只是焦躁,四條爪子在地上挖著泥土。
在一聲“不準吐”的呵斥后,真就不敢把那藥丸吐出來,無可奈何地吞了下去。
“你給麟獸喂了什么?麟獸食料頗為挑剔,喂養更要遵循古制,亂吃東西,是要傷了它們的。”
鐘離菟很隨意地在麟獸的鬃毛上擦了擦手,她的手在剛才強制喂藥的過程中沾了些麟獸的唾沫。
漂亮的、每天被奴仆清洗打理過的鬃毛,很適合擦手。
“沒什么。一種藥而已。吃了之后,不知困、不知累、不知饑、不知疲。當然,人若吃了,雖不知困倦,但頭腦混沌。人吃反叫人失了別于獸類的最大依仗。”
“只不過,既是獸,能跑、能沖就好了,并不需要清醒的頭腦。這種藥,正合獸用。”
這方世界并無月亮,故而也就有沒由此衍生出的月盈必虧之類的言語。可詭異的是大部分情況下,大體又遵循這樣的規律。
老成武士大驚。
“這樣,豈不是要毀了麟獸?”
鐘離菟淡淡言語。
“人豈不如獸?如今往邱村是為救人,區區麟獸,不過為人驅駕。且不說吃了此藥,日后避服,修養個一年半載,也就好了。”
“再者說,難道你有什么縮地、御風的手段?”
“你若沒有,說個什么?”
“你若有,主公何必找我?”
老成武士心中不滿,卻也不好發作。
若城中廄焚,傷人乎?不問麟獸。
亦或,傷麟乎?不問人。
大部分情況下,這是一個不需要苦思就能做出選擇的問式。既是奴仆飼麟,自是要問傷麟乎、不問人。
但,此番去邱辰,要救的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名貴族武士。
想著邱辰的父親也和自己同袍,終究還是忍下了這種不滿,只好嘟囔一句。
“麟乃百獸之長,用來駕車,本就靠的是其靈性。你這藥丸叫麟獸不知疲倦,卻也失了靈性,我如何操控?”
鐘離菟擺擺手道:“我自有辦法。”
說罷,肩膀一抖,將背后的五尺長卷脫下,手臂一抖,長卷鋪開,竟是一副畫軸。
只是畫軸中并無它物,只有白娟數尺。
圖窮,筆現。
提筆握,靈力催動,筆毫很快濕潤,似有靈珠欲滴。
提筆在畫軸上涂鴉,很快兩頭麟獸拉著的戰車形象躍然紙上。
只是,圖中麟獸有眼無睛,看起來極為呆滯。
最后一筆,頓落點睛。
伴著點睛一筆,手指一彈揮舞,像是往畫軸上潑灑了些水。
水墨融開四散。
原本神駿的麟獸,竟在點睛之后,融了線條,化為兩頭黃牛。
黃牛的鼻孔上穿著鼻環。
都說化腐朽為神奇、化平凡為神駿。
老成武士哪曾想過,竟還有化靈為凡的技法。
尤其是畫軸上黃牛的鼻環,更是刺眼。
麟有靈脈,非是凡物。
故而人云:使麒麟可得羈而系兮,又何以異虖犬羊?
如果給麒麟套上籠頭鞍子拴上繩索,這和犬羊有何區別?
而化麟為牛,更是將此焚琴煮鶴糟蹋到了極點。
黃牛力大,之所以聽話,因著自小被穿了鼻環。
用燒紅的鉤子,刺破鼻子的橫隔,將鼻環穿入,如此縱有千萬斤力氣,只要農人一牽鼻環,疼痛難忍,只好聽話。
不系羈縻的麟獸,淪落成這般模樣,靈氣全無,竟成了如老黃牛一般的蠢笨凡物。
鐘離菟將畫軸一點,纖細手指如婦人繅絲,似在牽引畫卷上的某種看不到的絲線。
畫軸上的兩頭黃牛,竟像是被人用某種絲線從畫中牽扯出來一般。
隨后手腕一抖,牽扯出的黃牛飛入麟獸體內。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世人既尊你為百獸之長,今日且化孺子牛。”
說罷,沖著老成武士拱拱手,示意道:“我來駕車。”
目瞪口呆的老成武士木然地從戰車上下來,換了個位置,心道這算什么?
麟獸靈俊,靠的是武士與麟獸的溝通交流,溫言相勸,循循善誘。
黃牛蠢笨,靠的是凡間最無奈、最低俗的怕疼,得以操控。
那藥丸聽聞本就損其心智,難道這女子竟要如老農趕牛車一般,驅使這兩頭麟獸?
驚詫中,但見鐘離菟跳上戰車,雙腳登踏在前,身子向后一倚,屁股坐在了后面的欄桿上。
右手微抬,似在牽引某種無形的絲線,搭連在看不到的鼻環上。
姿態慵懶,當真如趕車的老農一般。
想著剛才展開畫軸的那一刻,再次對比,風雅士頓成黎庶農。
只走了幾步,似是想到了什么,片腿一跳,從戰車上躍下。
柔荑素手,折斷垂楊柳。
枝條搖曳,葉落紛紛,頃刻間手中多了一條趕車的枝鞭。
落座回車,手腕一抖,嘴里只有一句老農趕車時最常用的詞語。
“駕!”